才剛下了馬車,一見到將軍府前的石獅和立在車旁的侍衛們,原本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楊悅,又開始驚惶的掙扎嚷叫。
「悅兒怕……不要去……回家回家……」
她邊哭邊往回跑,要不是向冷天強抱住她,只怕她會立即鑽回馬車裡。
「乖!我在這,別怕!」向冷天半哄半強迫的制住她。
「我要娘!我要回去……」楊悅喊著,眼前的陌生宅邸和臉孔使她的恐懼爬升到最高點。
她尖叫、哭泣、拉扯頭髮,每一個激烈的動作都讓眾人心驚,也讓向冷天更加的心痛難忍。
「不要怕!這裡以後也會是你的家。待在這,不會再有人來欺負你了……」他緊緊圈住楊悅,試圖安撫她,但不僅沒效,還在他帶她進入大廳時,惹出更大的混亂。
在一大群僕役的錯愕目光中,楊悅驚駭的發出嚇人的叫聲,她冷不防的狠狠咬了向冷天一口,就在他吃痛鬆手的那一刻,她慌張的逃離他的懷抱,然後像受驚的動物般竄逃到桌下。
「快過來……別蹲在桌下,你會撞到腦袋的!」
向冷天捺著性子,在桌前彎下身子,好言勸哄著。
楊悅根本聽不進去,她不只緊抱著桌腳不放外,還用力的咬住他伸過來的手。
「楊悅!你再胡鬧我要生氣了!出來!」
見她愈鬧愈過火,向冷天終於忍不住的板超臉斥道。
「沒聽見……不要聽!我不是楊悅,我不要聽!」此語一出,不止眾人傻了眼,連向冷天也愣在當場。
這種仿苦孩童耍賴的口吻,讓人不禁懷疑她是真傻還是裝瘋。
「我數到三,你立刻出來,否則休怪我翻臉無情。」向冷天冷道。
「啊——」楊悅卻以驚叫來回應,她快速的由桌子的另一邊鑽出,撞翻了幾張椅子,然後慌亂的衝撞上一隻桌几,桌上的骨董花瓶應聲墜地。
就在她跑向門口時,向冷天快了一步的截住她,以雙臂緊緊地箝住她。
「你安靜,聽我說……」向冷天的話還沒說完,楊悅卻好像當他是怪獸般的又躲又叫,拉拉扯扯的想推開他,哭喊得連嗓子都啞了。
「你是壞蛋……娘救我……救命……」她嚇得臉都揪成一團,尖聲嘶吼著。
向冷天臉色鐵青的說:「我說多少次,我不會傷害你的——算了!隨你好了,你愛怎麼喊就去喊吧!」他無可奈何的重重坐在椅子上,揉揉額頭。
在向冷天坐下後,彷彿感受到他的無力和傷心,楊悅也跟著安靜下來,她恐懼的蹲在地上,抱膝蜷成一團。
看著一地的凌亂和向冷天陰沉的神色,圍觀的僕役面面相覷,卻沒人敢上前去收拾殘局。
直到在廚房幫傭的陳大娘硬著頭皮走向楊悅為止——
她微抖的伸出手想扶起楊悅。
「別怕,大娘是好人……」在陳大娘的溫言哄慰下,楊悅總算抬起頭,她戒備的掃過眾人一眼,然後目光瞬也不瞬的打量著陳大娘。
她古怪的瞪著她,就在眾人以為無望之時,楊悅卻出人意料的嘴一扁,她絞著衣袖,像犯錯的孩童般靠近陳大娘,然後可憐兮兮的躲進她身後。
「悅兒不是故意要闖禍的……對不起……對不起嘛……」她哽咽的哀求著,稚氣的模樣讓陳大娘差點以為她是個小女孩。
見狀,向冷天有些訝異的站起來。
沒想到他竟會看見一向冷漠的楊悅,對著個陌生人撤下心防示好,看來他真該找個大夫來給她看看了。
「大娘!她就交給你了……」向冷天請陳大娘照料楊悅。
陳大娘點點頭,慈愛的對楊悅說:「悅兒,跟大娘進去,讓大娘拿件漂亮的衣裳給你換上好嗎?」
沒有回答陳大娘的問話,楊悅只是逃難似的拉著她就跑,臨走前還不忘警戒的偷睨向冷天一眼,她的舉動讓向冷天哭笑不得,只能苦笑。
***
向冷天好不容易偷個空,準備走向書房時,長廊底端的浴間又響起駭人的尖叫聲。
想也不想的,向冷天幾乎是反射性的衝向那兒。
來到緊閉的門前,還沒進去,向冷天就先聽見了一群婢女的驚嚷。
「快來人哪——她是瘋子……」數名婢女抱頭躲至一旁,嚇得相互抱在一起。
「不可以打人,不可以!你別喊,用說的,這樣大娘才知道你要什麼!」陳大娘拼著老命從後面抱住楊悅,不讓她衝上前去。
楊悅披著濕淋淋的長髮,張牙舞爪的對著面前一個被嚇呆的小婢女又吼又叫。
「壞蛋……壞人……我的我的……嗚嗚……」
她哭著伸手亂抓,要不是向冷天及時踢門進人,只怕那個小婢女的臉都要被她抓花了。
「怎麼了?這一團亂是怎麼回事?」向冷天由前方制止楊悅,將她緊抱在懷裡。
「我只是看小姐身上掛的錦袋破了個洞,所以才想替她拿下來縫補。」惹禍的小婢女抖得如秋風中的落葉。
「爺,小紅說的沒錯!方才咱們正準備伺候小姐穿上衣衫時,小紅見到小姐身上的破錦袋、好心的想替小姐修補,沒想到才剛伸手去拿,小姐就像瘋了似的見人就打!」另一名躲得遠遠的婢女也趕忙附和。
「東西拿來!」向冷天喝令道。
他空出一隻手接過那只前端繫著紅繩的小錦袋,才剛把它拿到面前,楊悅伸手就想搶。
「不行!」向冷天將錦袋高高舉起,對著跳腳大叫的楊悅搖搖頭,「想不想拿回去?若想要它,你就不能哭也不許打人、咬人,有沒有聽見?」他照向她。
聽見他的話,楊悅鼓著腮幫子,慢慢的安靜下來,她渴切的扭絞著手指頭,直盯著他高舉的手瞧,過了一會,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向冷天這才放下手,正當他想把紅繩系回她頸間時,錦袋的破洞露出了一個物體,似曾相識的色澤讓他止住了動作。
「可以給我嗎……給我……」見向冷天遲疑的神情,楊悅等不及的拉拉他的衣袖,盼望的盯著他。
「這是……」他打開錦袋,裡頭的墜子讓他驚訝連捧著的手都在顫抖。
墜子的樣式和色澤是他這輩子永遠都忘不了的!
猶記得多年前娘還在世時,身上就曾掛著這只墜子,她還時常笑著對他說,哪天他娶了媳婦就把這送給她,當作是向家的傳家寶好了。
但是,這墜子怎麼會在她身上?
「這是誰給你的?」向冷天的語氣不由得急了起來。
「還我還我……這是娘給我的!你不能搶啊……」擔心向冷天會搶走自己的寶貝,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楊悅,眼看著又要激動起來。
「你忘了先前答應我的事嗎?如果你再大吼大叫,我就把它拿走。」向冷天望著她,等待她的下一個動作。
「我……我……」楊悅瞟了下眾人,發覺沒有人能幫她,她焦急的像個孩童般哭了出來。「求求你……不見了,娘會生氣的,她會很生氣……」她啜泣著,還邊用手揉著眼。
聞言,向冷天一震,腦中倏然閃過一幕。
五年前的那一夜,當他扯開她的衣衫想拉斷這只錦袋時,她也說過同樣的話。
原來,當時這墜子已經掛在她身上了。
一定是娘在世時就送給她了!
但是,她怎麼會喊他娘作娘呢?這中間是不是有內情,是他不明白,而他娘和楊悅卻清楚知道的?
他愈想愈狐疑,只是目前的情況卻讓他無從得知真相。
「找可以替你繫上,但是你要回答我幾個問題。」向冷天試著從楊悅那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一聽見向冷天要把東西還她,楊悅拚命點頭。
向冷天無奈的笑笑,他從婢女手中接過一件寬大的罩衫,暫且包裹住楊悅僅著單衣的身子,然後拉著她在長椅上坐下,並且取來布中替她擦拭濕發。
「這是娘給你的?」向冷天用另一隻手揚揚墜子,他故意將它舉到她碰不到的高度。
「對、對——」楊悅連連點頭,眼巴巴的看著。
「你的娘姓什麼?長什麼樣?」向冷天問。
「娘——」楊悅先是愣了下,然沒才傻傻的開口,「娘長得像娘,然後這裡……還有這裡……都像娘!」她指著自己的鼻子眼睛,說了一堆沒有人聽得懂的話。
「楊悅——」向冷天根本拿她沒轍。
楊悅還傻乎乎的接話,「我是悅兒……不是楊悅……」
「好!你是悅兒!那你告訴我你娘現在在哪?」向冷天再問。
「哪……」楊悅反覆的重複他的話,最後忽然慌張的站起來,「完了……完了……娘不見了,悅兒亂跑娘會哭的……」她著急的拉著向冷天,求他帶她離開。
「我可以送你回家,可是你要告訴我你住哪!」向冷天又問。
但願她記得自己住哪!
「我知道——我住在……有雲的地方!」楊悅興高采烈的說,卻讓包括向冷天在內的眾人聽了差點昏倒。
「老天爺!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當初那個聰敏、冷如冰雪的楊悅跑去哪了……我怎麼也沒料到五年後會見到這樣的你!」帳們中,向冷天不忍的撫上楊悅的臉。
楊悅不解的睜著大眼看他,絲毫無法感受到他的痛苦。
「我可以回家嗎?」
「嗯!」向冷天含糊的應了一聲,然後把墜子重新繫在她脖子上。
終於拿回自己的東西,楊悅緊緊的握著墜子傻笑,根本不理會其他人的舉動,她自得其樂的對著墜子說話和憨笑。
向冷天見狀無奈的搖搖頭,將楊悅交給陳大娘後便轉身離開。
***
向冷天摒退左右,在書房待了一會,他被楊悅的事攪得頭痛不已,正準備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時,門外卻傳來了敲門聲,接著是一陣竊竊私語。
「大娘不能陪你進去,你自己進去好嗎?」陳大娘壓低嗓子說。
「那我也不去了!」楊悅一聽,賭氣的賴著不走。
「你別為難大娘啊!」替楊悅梳洗好,陳大娘立刻帶她來見向冷天,不料楊悅硬拉著她,說什麼也不放手。
「可是他是壞人……他很凶,還會罵人!」楊悅像個小孩似的,扳著指頭數著向冷天欺負她的次數。
「將軍是好人,只要你乖乖的不胡鬧,他就會對你好的……你再不聽話,大娘就要生氣不理你了!」
見到陳大娘佯怒的神色後,楊悅悻悻然的放手,不敢再耍賴。
「快進去!」陳大娘推推楊悅,然後趁她發呆時悄悄的走開。
一回頭找不到陳大娘的楊悅,起先呆站了一會,然後她用力的拍著門,卻得不到回應,她嘟嚷的以鞋尖踢門板,末了,她還是忍不住好奇的推門進去。
「咦?」發覺向冷天在屋內後,她狐疑的走過去,東張西望的在他身旁摸摸碰碰。
她先試探性的拍拍地面前的桌子,卻看見他動也不動的盯著一本書,接著她把頭低下去,擠入他和書冊之間。
「這是什麼?」她整個人趴在桌上,亂翻他面前的書冊。
「書!」至此,向冷天再也無法裝聾作啞了,他伸手輕撫她垂落在桌旁的長髮,一路順勢而下的停在她的腰間,心裡有股衝動,想狠狠的抱住她。
沒想到沐浴乾淨後的她,竟然跟多年前差不多,柔柔的長髮和讓人迷醉的容顏,意外挑起了他心中的那根弦。
一如當初的迷戀,這一剎那他依然逃不開她撒下的情網,看她看得失了魂。
「為什麼……」向冷天的自言自語吸引了楊悅的注意,她將身子傾向前,怯生生的靠近他。
「什麼是為什麼?」她搖頭晃腦的問。
「如果——」向冷天聞言淺淺的笑了笑,只是笑容裡淨是苦澀,「那夜我應該帶你走的!這樣你就不會成了今天的癡傻樣。縱使外表沒變,但卻不再是當初的那個楊悅了……我說的,你明白嗎?」他希望她能聽懂,但楊悅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
「我是向冷天,那個常被你罵傻子的傢伙,難道你一點都不記得了嗎?」見楊悅再次搖頭,他終於克制不住的拉下她,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我不想看見這樣的你。五年來我在戰場上出生人死,拼著最後一口氣也要活下來,就是因為對你的愛和恨在支撐著我,我發誓總有一天要回來向你討回一切的……」
「如今我回來了,你卻什麼都忘了,讓我一個人飽受折磨,你可真夠狠心的!」歎口氣,向冷天挫敗的圈住她。
「悅兒是個笨蛋,對不對?老是讓人生氣……」不知為何,一見到向冷天頹喪的樣子,她就覺得胸口悶悶的,眼淚也不由自主的滴了下來。
她不是故意的!要怎麼樣才能讓他不難過?
楊悅反射性的抱住他的脖子,她天真的以為只要伸手揉揉他的眉間,就能化去他的痛苦。
「你在做什麼?」向冷天受寵若驚的按住她的手。
「你不要難過,我會很疼……疼得好想哭……」她以另一隻手按著心口,哭喪著臉說。
「你說……你會為我心痛?」向冷天不敢置信的問。
「對!痛——」楊悅認真的點點頭。
向冷天沉默了下,然後低低的苦笑出聲,「不可能!你根本就忘了一切!清醒時的你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現在的你更不可能會在意我……你什麼都不知道。」向冷天搖頭嗤笑道。
「不是、不是……我……我……」楊悅結巴的想解釋,「娘說我不是瘋子……我很乖……我真的沒有病……沒有……沒有……」
她著急的揮揮手,就怕會從向冷天的眼中看見和眾人一樣的眼神。
大家都討厭她,說她是瘋子,還要打她。
「我真的不是……不是……」見向冷天一言不發的盯著她,楊悅的胸口痛得更厲害了,她駭然的推開他,倉皇的跑向書房的角落蜷成一團。
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這種陌生的感受讓她受不了的開始撕扯自己的衣衫和頭髮。
她邊哭邊喚著她記得的人名,只是在向冷天耳中聽起來卻是語無倫次的尖叫。
「好了……」向冷天看不過去的走上前想拉起她,「別哭了!再哭嗓子都要啞了。」他才剛伸出手,楊悅就彷彿見到毒蛇般的驚叫。
「不要……,不要……我沒瘋,別打我……」
她恐懼的躲向一旁,還將臉偏過去,又哭又叫的求向冷天別打她。
「你別怕……我不會打人,而且,我也不會再讓其他人欺負你了……」向冷天彎下身緊抱住她,不顧她的踢打,只是以鐵臂緊擁住她,輕聲安慰著。
一定曾經有人這麼對待過她,所以她才會恐懼的一直重複同樣的話……向冷天憤恨得幾乎想殺人了。
發現向冷天並沒有做出任何要傷害她的動作,楊悅安靜了許多,最後,她終於撤除戒心的窩在他懷裡。
「我沒病,對不對?」楊悅仰著臉,眼巴巴的問,見到向冷天微笑著頷首後,她心滿意足的對他漾出一個大大的甜笑。
向冷天先是一呆,接著重重的歎息。
「五年前為了證明自己的能耐,並且想報復你和你爹的凌辱,我毅然的離家到邊城去投效軍隊,然後憑著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的爬到今天的位子……」
「只是,此時再回想起當初走過的路,曾經執著的信念競開始動搖,不知是對是錯了……」向冷天感歎的對她說,可是楊悅卻有聽沒有懂。
不喜歡看見他露出這種表情的楊悅,冷不防的又拉拉他的衣袖,「我很痛……不要這個臉……」她伸手揉著他的眉頭。
「那這樣好嗎?」向冷天善解人意的對她揚起笑容。
「好……」楊悅笑咪咪的用力點頭,並將整個人貼向他,就在向冷天還沒回過神時,她毫無預警的親一下他的臉頰,動作活像個撒嬌的小孩。
她的一個無心的舉動,讓他心喜的差點沒跳起來。
「你是好人……」楊悅慎重的說,但語氣卻像個兩歲孩童,「我喜歡你!」
向冷天欣喜若狂,「被你這麼一說,連鐵石心腸都要融化了……」他輕撫她的發,心中有宿願得償的滿足。
也許上天真的聽見了他的祈求……
這樣的重逢或許真是個好的開始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