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潑到下身,冰涼而恐慌,那是男人的脆弱,在酣暢的酒意都被潑醒。
近天明的時候,韓不爭身邊沒有女人沒有吵鬧沒有酒了,只有頭頂的錦繡床幔,鴛鴦戲水,接天蓮葉,江南的好風光依舊熟悉而火辣,這個剛開葷的大齡男子,帶著失措的神氣,半坐著,愣愣睜著眼。
這樣半晌。
「你——」發現自己聲音是啞的,頭是疼的,「你——」「你」了半天,不出個所以然,作罷,低頭找自己衣物。
很順利,居然都很順利,衣服早就折好放在椅子上,連醒酒的茶都沏出滿室的香,在這麼優雅明快的環境裡,韓不爭結結巴巴地繫著一件件衣物——
在別人家裡嫖妓,那種感覺,若非熟手醒來後會非常侷促。
這時候,弟弟走過來,原先一直坐著,慢慢品著剛沏好的新茶的韓霆放下了手中杯,邁著少年老沉的步子,悠悠走過來,如此自然地接手,給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紮起髮辮——他原就比他高,現在站他背後,修長而偉岸,清清爽爽氣息倒全不沾一點脂粉酒氣,全一幅稀世名公子的定定心心,拿過梳子,就這樣慢慢梳理起宿醉兄長的發來。
分外詭異。
他是那樣好整以暇從頭頂到發尾一一過一遍,象牙的梳子在烏黑的發上溫柔地輕輕刷過,就好像這個動作他已經做了幾千幾萬遍那樣熟練,到了打結的地方慢條斯理還一一解開來,他這樣的貴族也會梳頭嗎?——韓不爭一動不敢動,只覺得那人手裡不是梳子分明是刀子,一個不如意就會撲上來讓你白的進紅的出,僵硬的頸脖子上一粒粒浮出疙瘩。
柔情蜜意。
他的頭皮終於疼起來,是啊是啊,再木訥的頭皮也禁不起這樣一遍遍地刮弄吧!茶都涼了,這頭髮卻還沒梳到盡興,韓霆的手勢仍舊漂亮,下手和緩如春風,手深深插進那冰涼的烏黑裡,不驚動對方的纏在手心裡,繞一圈再繞一圈,繼續糾結——這樣的輕柔反襯出這樣的殘忍來。
不爭終於冒出聲:「我自己會梳。」
就像跟大人鬧彆扭的小孩。
其實是疼得不行了!不然不會吭聲。
以為這人又人來瘋,越阻止反而越起勁,往往都是這樣,但今天,他奇異地收手了。
韓霆抽出手中的梳子,才發現,這梳子在手裡已經捏成三段了,而梳齒末梢上分明還帶著艷艷的紅,這是誰的?——
這尊貴的王爺輕輕碰著染血的象牙梳,迷惑了:
「我方才力氣大了?」「你怎麼不說?」「怎麼都是血啊?」
修長而偉岸,在韓不爭背後,世人看到的是稀世的名公子,但韓不爭心裡,這背後矗立著的是猛虎是惡狼,必須小心應付。
他抿嘴,鉗著,不搭話。慢慢慢慢抽自己頭髮,瞥到幾成碎片的梳子真的是紅了,才再次為自己弟弟的凶狠詭變感到由衷的恐懼驚愕。心裡想,明天就算是爬城牆我也要爬出京城去!
而韓霆仍舊纏著那發,斷無收手念頭,明明看到不爭一點一滴不懈地努力著,無聲地逃脫他的掌控,他最後,輕輕一笑,就著這背後的姿勢,猛然手上一使狠勁!吃痛的臉都青了,不爭堅持堅持再堅持地拔蘿蔔一樣拔著自己眼看要完蛋的頭髮——
這柔情蜜意終於撕去了偽裝,顯出本來的猙獰來。
韓霆不做聲。
韓不爭也不做聲。
眼眶裡有打轉的東西,手有點抖,頭髮脆弱地崩直崩到臨界點。
誰都不鬆手。看誰先收手!
——他鬆了。在最後那一瞬間,他不由自主鬆了。匪夷所思。看著手心裡青青髮絲,韓霆再次顯示出不可思議的迷惑,為什麼鬆手了?明明只差最後一點點,堅持了那麼久,那個江南的窮酸小郎中就得倒在自己懷裡,恨恨神氣扎扎實實被自己緊緊擁抱了啊?
——他不松,迅速抓起最後一件外套,系都不繫了,向外跑,頭皮發麻連太陽穴都帶著抽痛,再來一次,城牆塌了都沒他爬過的份。
他的「迅速」在習武者眼裡,太慢太慢了,依舊是這樣,再拉開門伸出腳眼看只有一點點就能跑到自由世界去的時候,才出手,逮回來。
他邪邪問:「去哪?還想找女人。」推到門板上,風流多情的浪子姿態就咬起不爭耳朵。
他臉色青青、白白,終於沉下來,壓抑憤怒,冷冰冰動作推那人下巴快滾離自己!「我不會再跟你苟且了。我上次跟你最後說過了。我就要回江南了……」
——一拳,打上來,「砰」地擊出飛屑,堅實的楠木門留下了完整的拳頭印,這一拳,擦著不爭臉過去,打掉了他接下去的話。
韓不爭像看怪物一樣,這樣看著自己相處十多年的弟弟,與自己有了不倫關係的男人,這樣看著,他覺得全身都冰涼了。
「不是讓你抱女人了嗎?」拳頭收回來,緊緊攥住對方肩膀,這次控制住了力道,眼卻低下來,那雙總是精悍冷酷的鳳眼逃避什麼一樣轉開視線,聲音的抑揚頓挫裡仍舊滿滿勝券在握。
「你在江南能做的一切在這裡、在我身邊一樣能做,可以了,夠了,行醫,種花,女人,還有什麼?你還想做什麼?」
「離開你,我還想離開你。」清清楚楚絕不拖泥帶水。
韓不爭端正的眉宇上同樣寫著斬釘截鐵,我斬釘截鐵地要離開這個充滿你的地方。
韓霆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