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早上開始,就透著詭異。
本來一切都很好,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本來可以高高興興地跟雷耀過一個甜蜜的星期六。但事情,還是發生了。
我偷偷摸摸反鎖上書房的門,臨條縫還眨巴眼貼著門把手窺探了半晌,雖然在自己家裡還要這樣是有點丟人,但歷來檢查安全的措施是絕對不能疏漏的。
非常安全,那位還在外面的花園裡,悠悠閒閒玩他的相機,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三步並兩步,躥到窗戶邊上,把窗簾也拉下來,頓時屋內昏暗一片。雖然麻煩,而且搞得有點像特務,但一想到接下來會得到的喜悅,對於這個每週六都要做上一遍的事情,我已經在心裡樂開了小花。
我打開最裡面最下面的櫥門,全是雜七雜八我一點一點堆積起來的書,還是老樣子,我挽好袖子,一堆一堆再把它們挪到地上,沒錯,它們的後面就結結實實隱藏著我這麼多年來的秘密。
露出一角,露出半邊,露出大半邊……還是上星期的老樣子,把手指貼在一道道排得規規整整的白紙簽上,從左到右,猛然一撥,「呼啦呼啦」全部彈在手尖上的硬度,媲美繃緊十根手指歇斯底里大撥鋼琴的超級享受。一盤都不少,全都在,我用手指都能感覺出來。
興致勃勃,我照例先居高臨下端睨了一番我的私人收藏,然後抽出一盤,就拿95年春天那盤吧,我上星期就想看了。鬥志昂揚,我把它拔出來,小心寶貝,穩穩揣在懷裡。
然後,我就關櫥門,我眼睛就這麼一瞄——
不可能吧,怎麼會呢?我眼睛花了吧!
我趕緊趴到它們面前,從左數起,應該是93、94、95、96、97、98、99、2000、2001、2002、2003、2004、2005、2006、2007,一直到右邊,一年都不少,每盤我都看過多少遍了,外殼上我都貼好了白籤條,都用碳黑鋼筆寫了年數月份,有的怕看壞掉我還備了雙份,我每次看完都會放回原處,我從來不亂動。
那這到底是誰幹的?!
02年5月份,就是他把金棕櫚捧到手那次,就是他演一個酷斃了的大反角,總是穿著狂能顯身材的黑軍裝,最好連被慢鏡頭切進暗殺倒下,天上都在澆瓢潑大雨的那部啊!!!
是哪個沒眼睛傢伙竟然把它放到了03年的5月份了!!!
我死死盯著一盤一盤的錄影帶,再數了一遍,越數越呆掉!
——我的94年,被人拿倒了。
——這盤當年只放映了三天就撤檔,連個盜版碟都沒來得及刻,連市面上都根本沒得賣的94第一版,是我一臉灰一臉土、渾身蜘蛛網還連著蜘蛛、爬天花板還踏空腳從三層梯子上「砰」摔下來,才硬是從電影公司堆滿幾千幾萬盤錄像帶的老倉庫裡花了一個星期搶救回來的94年。
——我最最最寶貝的94年,我最最最有意義的定情信物,因為它,我才在片場第一次見到演小配角的他時,我才被他一個笑迷得魂不守舍、食不下嚥、夜不能寐,哪怕他當年是一丁點都沒記得有個隔三差五過來探班的我。
——居然都給某人拿倒了!
他站在花園邊上,靠著木柵欄,腳底下還踩著我的小土鏟,入神地在給一支新開的淡蘭花拍照,我重重踏著步子,好像衝鋒陷陣的趕死隊員,一路小跑,悶頭衝到他身邊。
蘭花上停著只小蜂鳥,立刻被我的殺氣嚇跑。
雷耀的臉被相機擋住,但把襯衫袖子半捲起來,露出半個手臂,又修長結實又緊繃有力的肌肉,被夏天的大太陽曬成性感的古銅色,腕骨非常凸出,硬邦邦的骨骼已經都是堅強成熟的男人味,手腕上還停著一顆正要要掉不掉的的汗水,晃眼的在我眼前懸來懸去,晃眼得真讓人恨不得撲上去猛咬他一口,那該多好。
我吞了口水,把持自己,一定要把持自己。
他把相機放下來,面孔出來了,剎那暴露出來的英俊和魅力,人神共憤,照例讓我全身又起了層疙瘩。
「我東西好像被人動過了。」非常氣勢已經即時腳軟,軟叭叭摔倒在了美色的西裝褲下,哼哼唧唧,我低下腦袋,左右尋覓,終於給我逮著一隻趴在狗尾巴草上睡大覺的小綠蟲,我小心拾起來,放回去,調整瞌睡姿勢,賠給他的小蘭花;我湊到他邊上,貌似也在研究景別焦距,我哼哼唧唧:「我也就是隨便拿來玩玩擺擺,我壓箱底的,我平常都不看的——」
他摸摸我腦袋,他心情看來不錯,我吭著頭,腦袋蹭蹭他溫柔的手。
他說話了,低低沉沉,沉著又冷靜。
「你這個糊塗蟲,又亂放東西?找不到就別找了,我再買給你。」
他拍拍我腦袋,手就迅速離開,又繼續捧他的相機。
還不承認!
腦袋眨眼就沒了著落,頓時空蕩蕩地懸在半空,他還拿背對著我,我找回點生氣,瞇起眼,咬住牙根:
「就憑那個,你不要以為我還是多迷戀你。」我擺出趾高氣揚,恨不得能像他一樣,用眼神就能灼穿最堅固防禦:「我也老大不小了,你怎麼會以為我還有事沒事就偷看那些錄像帶?那是不可能的;其實,你自己心裡也知道,我現在對你已經完全不是當年狂熱的小毛孩了,比如我現在看著你,就非常平心靜氣——你要是就憑那個就以為我都過了這麼多年還是吼巴巴著你,還是狂熱地迷戀你,你就真是太天真了!」
最後一句,是冷哼著,躥出牙齒縫,很不屑地歎口氣,我其實還想補上幾句過來人的勸慰,但即時剎住,在他回頭看我的瞬間——
深深的,看著我,好像能穩穩扎進我身體的專注,就算根本看不出喜樂,還是會為之暈眩,這就是我最想隱藏的地方,因為過了這麼多年,居然過了這麼多年,仍在狂熱地迷戀對方,太離譜了,是人都無法想像了。
所以,就是不想讓他看到我藏嚴實的寶藏。
雷耀終於放下他那礙事的破相機,但卻揉揉自己眉頭,像在想拿我怎麼辦,很可能會一把抱住我,在我耳朵邊上,說些甜言蜜語,哄我心花怒放,再縱容我撲騰上去,自由自在咋吧咋吧親啊親——
我已經等好了。
——「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
他笑笑,平靜,平靜,很平靜。沒抱,沒說,沒哄。
然後,他就走向花園的另一邊去了。
把我留下來。
我在他突飛猛進的修為氣度面前,兵敗如山倒,失魂落魄,慢慢只能轉身回走,猶如窮困潦倒的酸書生,手背身後,愁眉苦臉,搖頭歎氣,已經全然忘記自己瞎蹦瞎鬧的終極目的,灰溜溜挪回巢穴。
「趙芩約我們中午吃飯,別忘了。」
遠遠地,他在後面提醒我,聲音裡有分明取笑,我已經關上耳朵,什麼都不想聽。
回去,把不能見人的東西都一一拾掇好了,我想我們家除了他,哪還有別人?肯定是他幹的,還不肯承認,我是打不過他,不然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好好打他踢他踹他一頓,把他那張臉收拾得再沒辦法見人,呵呵,光想想看,就有翻身奴隸重見天日的窮開心。
結果,還邊窮開心,邊把他中午要穿的衣服找出來,天這麼熱,他身上那件黑的酷是酷,但太吸熱了,給他找出來件灰色的全棉名牌,看上去也大方寬敞,他就不會流那麼多汗了,我本來還想給他連帽子都找出來,幸好及時回過神,連忙剎住蠢蠢欲動的手。
約的地方,就在別墅的山腳下,趙芩說是體諒我和他在大街晃悠會引起的轟動效應,乾脆自己有事沒事跑來蹭飯,直到某天小青也借口過來吃飯看看我們,夫妻在飯桌上相撞,趙芩一把拉住小青,嘴都不抹一下,就頭也不回,飛奔出我家門,好像我們家藏著個貪圖他老婆美色的採花賊,而且還是個能讓不論男女自動自發送上門的頂尖採花賊。
我狠狠瞪了旁邊這個人,腿怎麼這麼長,我走兩步才趕上他一步,還那麼高,把我頭上太陽都擋住了,雖然我有意戴了頂大大的草帽,他沒戴,汗水從脖子上大滴流下,把衣服領口都浸濕——太不注意形象了!我有些得意地想這傢伙沒了我可怎麼辦。
瀟灑拉拉帽簷,我哼起口哨,在大太陽底下,掩住偷笑。
再順便抬手看看表,埋怨連抬個手抹個汗都帥得像在拍沙灘廣告的大明星:
「你長手長腳怎麼走得好像烏龜爬?快點快點,要遲到了。」
我拽拽他胳膊,有點大人拖小孩的意思。
他不說話,反拉住我的手,讓我拖著。
真是拿他沒辦法啊!我衝著他大大搖頭,大大彰顯滿心的無奈和年長者的包容。
太陽底下,我們一路走著,正午,太陽直直曬著,都找不到蔭涼地,我看他不停流汗,奇怪他有這麼熱嗎?我怎麼沒怎麼淌汗?奇怪的時候,才把眼睛瞪大了,慢慢看出我們一路從家裡出來,他卻都是在有意慢下步子,臉上看不出一點心急,自如地配合著我往前走,這樣,誰都沒發現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覺得的時候,比他腿短一大截的我就總能佔他前面一點,比我腿長一大截的他就總能讓我在他前面一點。
我們的步子就合成一個人的步調了。
這個又高又帥的傢伙,穿著我選的灰衣服,走得又遲緩又不瀟灑,卻還學我裝樣子,悠悠閒閒插著口袋,邊踩著我東挪西逛的胡亂步子,邊擋住曬到我身上的太陽。
好像他已經很習慣跟在我後面一樣。
我臉紅了,肯定是被大太陽蒸的,我解了帽子,扇扇自己,「腦袋熱了。」我踮著腳,把帽子丟出去,不巧丟到他腦袋上。
「端康——」他把手搭到我肩上,拉近我,低磁場聲線能醉死一撥人。
他拽我停下來,摸到我下巴,就抬起來,抬高,好方便他不軌;我對上的命中剋星有著狹長堅定的雙眼,尖銳的稜角有著寶石一樣的珍貴光澤,深邃好比大海,似笑非笑,定定看我好比在看海裡住的龍宮仙女。
他挨近了,呼出的氣比大太陽還蒸著我嘟嘟嘟冒起泡泡、眼看就融化成漿糊的神志。
大太陽底下,滿眼綠色的山路,還有三兩的行人,天又這麼亮,大家都會看到的;我踮起腳,閉上眼睛,好方便他不軌。
大大的草帽,回到了我頭上,我睜開眼睛,一片影子。
「走吧。快到了。」
雷耀恰時丟開我下巴,只有手還有一搭沒一搭靠在我的肩膀,好像我跟他是純潔清澈的兄弟關係,他嘴邊上掛著個純潔清澈的笑。
我還沒明白過來,暈暈順著他往前,走了半會,要到山腳了,才驀然回神——什麼人啊!太壞了!
我罷工不走了,再突然發力甩開他,就跑,抓著頭上草帽,火急活燎往山下面衝刺,風呼呼刮在滾燙的臉上,但還是刮不走滾燙。
他沒有喊我,讓我像匹脫韁繩的野驢子撒起歡。
肯定已經把他甩到老遠,雖然看他比我高,但以前我也算是滿山坡趕著大小羊群跑來追去,怎麼會要他讓?
別瞧不起人了。
我不要他讓,我能跟他一樣齊平地走。
嚥著乾渴嗓子,我大大喘氣,但果然值得,一路狂飆,我眼看就要比他先到,飯店懸著的金色標誌停在眼裡,連趙芩的老吉普都擦過我身邊。
雷耀不知道給我甩到哪去了!
——我腳好像咯到什麼,我剎不住,我竟然輕飄飄就飛了出去,趕快閉緊眼睛,「撲通」就驟然倒地,四腳八叉,臉啃地毯,就算不疼,但吃飯的走路的看熱鬧的那麼多人都聽到響聲,透著透明玻璃,往外面看到跌跌爬爬的我,連侍應生都愕然站一邊,呆看,大概想不通這有半個人高的大傢伙我怎麼會沒看見?
我真沒沒顧上看腳底下還有個亮晶晶的停車標誌牌,我只記得要先跑過雷耀。
比上次在天文館黑壓壓的觀星台上,跟雷耀正在興頭,竟被小學生逮到姦情事發,還要丟臉丟到家。
圍觀人數不少。
為什麼每次都是我不是他?我呆呆和侍應兩兩對看,坐著,也想不通。
——人群小小的沸騰了,八成還自動閃開一道。
慢慢走到我身邊,不急不忙,動動腳趾頭都知道是誰,把我帽子拾起來,把我一隻鞋子揀回來,順便彎下身,半跪著,順便把我光禿禿的腳丫抬了,放在他貼地的膝蓋上。
抽氣聲一片。侍應都不會動了。
天生明星的料,跟我們這些凡人就是不一樣,連稍微抬抬手,都是電影剪輯過的蒙太奇效果。
我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撐著他寬寬的肩膀,狼狽爬起來,再稱心如意、眾目睽睽踩著他膝蓋。
抽氣聲全部。
他低著頭,高大挺拔的身材就像落到壞蛋手裡的黑馬王子一樣彎著,把我鞋子套回去,繫上鞋帶,漂亮的手指漂亮地打了個結。
我立刻回想起天文館慘痛事件了,還沒等我來得及在尖叫聲中從那什麼破窗台上摔下來,他就已經扣上我糾成一團的衣服扣子,漂亮的手指眨眼間就「唰」地拉上我的褲子拉鏈。
越來越訓練有素。
雷耀給我揉揉小腿上磕著的紅印子,抬起頭,慢慢看我,眼有分明寒光,好像我又做了什麼大壞事真的勾起他凶殘心性,看我一悸,不敢再動,他反倒不看我,薄薄的唇用一笑帶過:
「端康,不用我追,你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