髻子傷春慵更梳,
晚風庭院落梅初,
淡雲來往月疏疏,
玉鴨薰爐閒瑞腦,
朱櫻斗帳掩流蘇,
通犀還解辟寒無,
──李清照.浣溪沙
「他們……他們要抓我去嫁給一個很可怕的男人,可是……」紫乃夜吶吶低語。「可是我原本是要讓哥哥帶我去找我的未婚夫的,但是……但是我妹妹說我應該嫁給那個可怕的男人,所以……所以不能嫁給我哥哥,因此……因此……」
她到底在說什麼呀?
兩個男人同樣滿臉困惑地面面相覷。
「好吧!那令兄現在在哪裡,你知道嗎?」
「不知道。」
墨勁竹皺眉。
「那令未婚夫在哪裡,你知道嗎?」
「也不知道。」
雙眉越鎖越緊,「那你家在哪裡,這總該知道了吧?」墨勁竹仍是很有耐心地再問。
沒想到紫乃夜竟然委屈地再度紅了眼。「當然知道,可是……可是我嫂嫂說不要我再回去了呀!」
兩個男人又一次面面相覷。
他們不會是撿到了一個大麻煩吧?
墨勁竹不覺頗為困擾地捏捏鼻樑,再俯首凝視著那張秀雅稚嫩的臉蛋。
她很美,卻不是姬香凝那種高雅端莊的美,也不是董樂樂那種明朗亮麗的美,更不是水仙那種狂野奔放的美,而是那種含蓄的、羞怯的,教人忍不住捧在手掌心上憐惜的那種美。
所以,他才會像此刻這般,心裡明明知道該與她保持距離,卻又狠不下心去拒絕她的倚賴。
歎息著,他還是悄悄推開她一些,可是又任由她揪住他的衣襟。
「那麼,姑娘,我們還是設法去找令兄吧!」
「好啊!可是……」紫乃夜小腦袋微微一歪。「到哪裡去找?」
墨勁竹有點哭笑不得。「這……姑娘,這得問你吧?譬如說,你們上一回停留的地點是在哪裡?」
「上一回啊?」紫乃夜沉吟著。「那是昨夜,可是那個村子好小喔!我不知道它的名字耶!」
「好吧!那麼你記得曾經停留在什麼地方過呢?」
紫乃夜略微想了一下。「啊!對了,七克台,我們在七克台停留過。」
輕輕頷首,「那我們就到七克台去,在下以為,令兄若是遍尋不著你,應該會再回頭去找你才對。」墨勁竹道。
紫乃夜乖巧地點點頭。「好,都聽你的。」
都聽他的?
唔……這話有點語病,不過……
「那麼,姑娘,在下該如何稱呼姑娘呢?」
「咦?啊!對不起、對不起,」紫乃夜如夢初醒,並一臉慚愧地連連道歉不已。「恩人,我真糊塗,竟然連名字都還沒告訴恩人,我……」
恩人?
墨勁竹聽得渾身不對勁,忙道:「姑娘,在下擔當不起這個名詞,還是……」
「可是的確是恩人救了我啊!」未待他說完,紫乃夜便抗議似的仰起忿然的嬌顏。「如果不是恩人,我早就被瓦剌人抓走了!」
「這……姑娘,這實在算不上是什麼恩,在下也只是路經此地,適逢其會罷了,姑娘毋需放在心上。」
可他說他的,紫乃夜還是堅持她的。
「不管你是有意,還是無意,你的確是救了我的恩人沒錯!」
「不,姑娘,這真的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所以姑娘不必……」
「是恩人啦!」紫乃夜有點生氣了。這人好頑固喔!明明就是恩人嘛!為什麼不肯承認呢?承認了會很吃虧嗎?
「唉∼∼姑娘,在下真的只不過是……」
「是恩人!」紫乃夜突然大聲了起來,不但語氣極為憤慨,甚至還一副已經準備好要跟他拗上三天三夜的模樣了。
真是恩人嗎?看她這模樣,倒比較像是仇人。
墨勁竹不由得呆了呆,繼而輕歎,「好吧!恩人就恩人,隨便姑娘了。」他無奈地喃喃道。雖然一旁的沈君陶笑得很詭異,眼神更曖昧,但實在沒必要為這種小事吵起來吧?
聞言,紫乃夜立刻綻出一朵開心的笑容,笑得好甜蜜,甜蜜得讓墨勁竹更無力去拒絕她了。「嗯!那現在該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了,我叫……」可她才說了幾個字,重點還沒講到,墨勁竹便忽地沉下臉來望向適才瓦剌人出現的方向。
「噤聲!」
「嗄?」紫乃夜看得心頭一驚,粉臉兒又白了,可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嚇得尖叫著跑開,反而更使力揪緊了他的衣襟。「怎……怎麼?」
「又有人來了!」
「咦?嗄啊∼∼」遲來的一聲尖叫,紫乃夜馬上又一頭鑽進墨勁竹的懷裡去了。「不要!不要哇∼∼他們又要來抓我了!他們又要來抓我了呀!」
「不用怕,姑娘,」墨勁竹忙用單手攬住她,右手則戒備地垂在身邊,準備隨時皆可出招還擊。「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這回不用他哄,紫乃夜馬上就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可也沒離開他懷裡,「真……」只把兩隻驚恐的大眼睛怯怯地往上抬。「真的嗎?」
「我發誓!」
正說話間,那頭果然奔來幾匹馬,令人意外的是,馬上騎士一看見他們,就拉開嗓門哇啦哇啦的怒吼。
「混蛋登徒子,還不快放開我妹妹!」
咦?混蛋登徒子?
他嗎?
還有,妹妹?誰是妹妹?難道是……
墨勁竹正感狐疑,繼而一入眼那馬上騎士的服飾衣著,隨即瞭然對方的身份,他忙推推懷裡的紫乃夜。
「姑娘,是令兄找你來了!」
「欸?真的?」紫乃夜頓時驚喜地扭回頭。「啊,真的耶!」更奇怪了,她竟然還是賴在墨勁竹懷裡,沒有歡天喜地的迎向那個她最熟悉的親人。
也許她比來比去,覺得還是墨勁竹的懷裡最安全吧!
可這點看在烏裴羅眼裡,就變成了某某不知羞恥的登徒子強行抓住紫乃夜不放,他頓時怒向膽邊生,火冒三丈高,連規規矩矩下馬都省略了,直接就從馬背上怒喝一聲,揮刀撲向墨勁竹。
而墨勁竹看了卻只是暗歎著:這人還真是性急。面上依然鎮定如恆,連根眉毛也沒給他掀動一下。反而是紫乃夜搶先一聲驚呼,同時急忙回身攤開雙臂擋在墨勁竹前面。
「王兄,你瘋了,他是我的恩人耶!」
更大一聲驚呼,烏裴羅手忙腳亂地收刀止撲,差一點點就把紫乃夜砍成了無頭夜;落地後,他還腳步踉蹌地晃了好幾步才站穩,猛一眼看過去,好像跳錯了舞似的狀極滑稽。
「你……你才瘋了!」他怒吼。「我差點砍掉你的腦袋了,你知道嗎?」
小小的紅唇一噘,「是王兄不對,人家是我的恩人耶!你幹嘛拿刀砍人家?」紫乃夜大聲抗議。太過分了,砍人的還敢叫那麼大聲!
「恩人?」烏裴羅微微一愣,隨即輕蔑地瞥一眼紫乃夜身後的墨勁竹一眼。「什麼恩人?」一眼看上去不就是兩個平常的漢人書生,頂多身子骨健朗一點,五官俊俏一些,這樣兩隻趴趴蟲又能幫得上什麼大忙?
難不成是紫乃夜向他們借了些銀子做盤纏,不小心把她自己給賣了?
「王兄沒瞧見嗎?」紫乃夜指指地上。「要不是恩人及時搭救,我差點就被這些人給抓走了耶!」
終於注意到地上那些瓦剌昏兵了,烏裴羅驚訝地愣了片刻,而後轉眼朝墨勁竹和沈君陶來回打量。
「是他們打昏這些瓦剌兵救了你?」
「就是啊!」
這倒頗出乎人意料之外,也許這兩個漢人練過幾手防身把式吧?不過……
「那他幹嘛抱著你?」
「哪是!」紫乃夜斷然否認。「是我抱著他啦!人家以為又有人要來抓我了,嚇得躲到他懷裡去了嘛!」
心頭一沉,烏裴羅立刻覺得有什麼不對了。
一向怕人怕到可謂離譜地步的紫乃夜,別說是陌生人了,即使是對他這個哥哥,她都極少忘形地躲到他懷裡尋求庇護,甚至於有時候還會被他嚇得尖叫著逃掉。而眼前這位「恩人」,居然能讓她忘卻一切躲進他懷裡,甚至見到「親愛的哥哥」來了還捨不得離開!
而且,除了尖叫之外,從不大聲說話,也從不頂嘴,甚至一點反抗意識都不曾有過的小女孩,這會兒居然會為了一個陌生人如此大聲又堅決地抗議、頂嘴,甚至是責怪他!
今天的太陽準備打從東邊下去嗎?
他的直覺在警告他,如果他不盡快把紫乃夜和那個什麼恩人分開,不久的將來,他肯定會跳進天池裡去凍死自己!
「好,我明白了。」不再浪費時間與紫乃夜爭辯,烏裴羅粗魯地一把抓住她,紫乃夜立刻反射性地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嚇得他心頭一顫,膽子差點破掉,可之後,還是不顧她抗拒的硬把她拖到自己身邊來,同時胡亂地對墨勁竹點點頭。
「那麼,謝謝這位恩人公子了!」也不待墨勁竹回話,他拉著紫乃夜轉身就走。「好了,我們得趕快離開這兒,免得瓦剌人又追上來了!」
「耶?可……可是,」恩人怎麼辦?「王兄,人家還沒有告訴他我的名字,也還沒有問他的名字耶!」
瞧,又在抗議了!
「不必了,以後又沒機會再見面,通什麼姓,道什麼名?簡直是多此一舉!」烏裴羅咬牙切齒地說。
「王兄,怎麼可以這樣嘛!」紫乃夜一邊抗議、一邊還依依不捨地扭回頭。「人家救了我耶!就這樣一句話便解決了嗎?」
聽,又在責難他了!
「那個以後再說,現在最要緊的是你的安全。」烏裴羅大聲道:「為了找你,我把人馬全都分散開來了,這會兒要是碰上瑪哈它親自帶人來的話,我們就這麼幾個人是抵擋不住的!」
「但是……」
看,還想頂嘴!
「沒有但是!」烏裴羅氣呼呼地說著,一把將她扔上馬背,自己隨後也跳上另一匹馬。從來沒有人能夠跟她合乘一匹馬,因為她肯定會一直發抖,抖到後面的人也跟著她抖,結果大家一起抖下馬為止。「好,大家回奎蘇村集合!」
於是,一聲吆喝,幾匹馬迅速消失在墨勁竹眼前,一陣風似的來,又一陣風似的去,僅留下幾許疑惑。墨勁竹和沈君陶不由得面面相覷,不約而同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半晌後,沈君陶才聳聳肩,若無其事地繼續往鳴沙山去,他當然不會為這種小事生氣,否則哪有資格在二爺身邊晃蕩那麼久?現在的他,只想去聽聽看鳴沙山到底會「說」些什麼,搞不好真的會透露一些古老的秘密,譬如這山裡的哪處藏有什麼寶藏之類的。
至於墨勁竹,則若有所思地望著紫乃夜消失的方向片刻後,才轉身漫步跟上去。沒想到尚未跟上沈君陶,又聞馬蹄聲去而復返,而且來勢更急,一聽就知道是在逃難。
他又即回身,果然見到紫乃夜單騎直奔向他而來,一近身,便聽她哭兮兮地叫喊著,「哥哥說他會擋住他們,叫我先逃,可是哥哥他……哥哥他……」
話說得沒頭沒尾,好像存心考驗人家的智力似的,可墨勁竹一聽就懂,不多遲疑,他立刻飛身落坐在她背後,在策馬離去的同時,他只丟下了一句話。
「君陶,一起來!」
「是,大爺!」是,是,你騎馬,我跑路!
就在口門子,烏裴羅領著寥寥數個族人以螳螂擋臂之姿阻住了二十幾個瓦剌人,對方為首的正是瓦剌國五王子瑪哈它。那傢伙雖然怎麼看都很英俊,但同樣的,他也是不管怎麼看都很邪惡,而且非常傲慢,總是低著眼看人。
「聰明的話,就乖乖把紫乃夜公主交給我,這樣我還承認你是我的大舅子,否則別怪我翻臉無情!」
「你在作夢!」烏裴羅低吼。
「為什麼?好歹我也是瓦剌的五王子呀!將來繼承王位的雖然不是我,但父王最疼愛的卻是我喲!」
「那又如何?」烏裴羅嗤之以鼻道:「你不過是個有虐待狂的變態,根本連紫乃夜的一根頭髮都沒資格碰觸!」
「是嗎?」烏裴羅罵得難聽,瑪哈它終於開始變臉了。「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要知道,瓦剌與畏兀兒之間向來還算和平,難道你真的願意冒破壞兩國和平的罪名來庇護那個微不足道的公主嗎?」
「紫乃夜是我妹妹!」烏裴羅怒吼。「我死也不會把她交給你的,否則,我還能算是個男人嗎?」
「既然如此,」瑪哈它冷笑。「那你就死吧!」
話落,他正待下令撲殺,不意眼角一瞥,卻瞧見紫乃夜的馬兒又跑了回來,他不覺露出滿意的笑容。「公主倒是滿聰明的嘛!」
烏裴羅聞言一驚,忙扭頭望去,一看之下,不由得氣急敗壞地猛跳腳,並對著已趕到近前來的紫乃夜怒吼,「你這笨蛋,又跑回來幹什麼?」
「我、我、我……」回眼偷偷覷著墨勁竹,紫乃夜囁嚅著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她能老實說,她下意識裡就是比較相信這個陌生的恩人嗎?
不用瑪哈它動手,哥哥肯定會自己氣死在當場!
而墨勁竹一眼就看清楚了情勢,他當機立斷地對已來到馬旁的沈君陶下了一道命令。
「君陶,先繳了他們的械!」
「是,大爺!」
當在場眾人尚未意會到這兩句對話的含義時,只見沈君陶一個大旋身飛撲向瑪哈它,再聽到幾聲驚呼後,沈君陶已然回到馬旁,鏘鏘鏘鏘連響,地上便堆了一大堆刀劍。
「屬下幸不辱命!」沈君陶瀟灑地恭身道,臉不紅、氣不喘,好似不過逛了趟街回來而已。
「很好。」抱袖一揮,墨勁竹翩然飛身落地,再慢條斯理地扶著紫乃夜下馬,而後轉過身來,沉穩地與滿面驚怒之色的瑪哈它面對面。「現在,閣下還打算做什麼嗎?」
瑪哈它猛一咬牙。「你是誰?」
墨勁竹微微頷首。「墨勁竹。」
問的人倒沒什麼特別反應,反倒是烏裴羅和紫乃夜不約而同地各起一聲驚咦。
明明已經很難看,卻還是不肯捨棄他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瑪哈它並沒有說什麼山高水長之類的場面話,而是很直接的丟下一句「狠」話,「你們給我記住,我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你們的!」之後才狼狽地率眾離去了。
原來他也是很怕死的。
瑪哈它才剛走,紫乃夜馬上興奮地揪住了墨勁竹的衣襟。「恩人叫墨勁竹?」
「是,姑娘。」
「京城來的?」
墨勁竹有些兒訝異。「對,姑娘。」
「來西域找人?」
更詫異了。「也沒錯,姑娘。」
「找畏兀兒族公主紫乃夜?」
「姑娘怎麼知道?」墨勁竹驚訝地反問。
紫乃夜笑了,喜悅又羞怯地笑了。「因為我就是紫乃夜。」
「咦?姑娘就是……」墨勁竹呆住了。「紫乃夜公主?」
紫乃夜輕輕點頭。「我哥哥就是要帶我去找你的。」
驚異地怔忡了一會兒,墨勁竹才輕聲道:「真沒有想到!」莫怪三師妹要他直接闖進西域裡來,原來就是要拯救她這一劫。「那麼……公主知道我是誰?」
羞赧地垂下螓首,「知道,」紫乃夜聲若蚊吶,連耳根子都紅了。「是紫乃夜的未婚夫。」
「那……」墨勁竹只能望著她那頂精緻可愛的小花帽。「公主不反對?」這句話是一定要問的。
迅即仰起嬌顏來,「我為什麼要反對?」紫乃夜瞪大了眼激動地說,連嗓門也在剎那間提高了,可剛一說完,「啊!」她便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不由得再次漲紅了臉,腦袋又掉了回去。「呃……我……我的意思是說,我不……不反對。」這回的聲音已經降低到幾乎聽不見的程度了。
她說得含羞帶怯又尷尬,模樣兒可愛極了,墨勁竹聽得不禁露出有趣的笑容,可一旁的烏裴羅看得卻是連臉帶脖子都黑了。
「等等!」第三者是什麼他不懂,反正這時候他再不出場,下面就沒他的戲可唱了。「這位公子,我們並不認識你,怎能憑你一面之詞就相信你是紫乃夜的未婚夫墨勁竹?」
墨勁竹點點頭。「說得也是,那麼,在下該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呢?」
「信物!」不假思索地,烏裴羅伸出粗糙的手掌。「墨勁竹的信物!」
同樣毫不猶豫地,墨勁竹探手一撩長衫,取出一把金光閃閃的寶劍,一把不長不短、不刀不劍,劍鞘上盤旋著一隻張牙舞爪的青蛟的寶劍。
「這把青龍吟就是信物,因為公主需要我保護她,另外,尚有一首詩。」
髻子傷春慵更梳,
晚風庭院落梅初,
淡雲來往月疏疏,
玉鴨薰爐閒瑞腦,
朱櫻斗帳掩流蘇,
通犀還解辟寒無。(宋.李清照:浣溪沙)
吟罷,墨勁竹又說:「這是公主的信物,因為這詩裡嵌著公主的本名,對吧?」
「對,對,沒錯!」
紫乃夜立刻踮高了腳尖,同時,墨勁竹也俯下耳朵仔細聆聽紫乃夜在他耳邊說了一個名字,一個只有她自己和她爹爹,還有她的未婚夫才知道的名字,就如同那首詩一樣,只有他們三個人知道是哪一首詩。
聽罷,墨勁竹隨即釋然地頷首道:「是的,公主的確是勁竹的未婚妻。」
至此,烏裴羅終於徹徹底底地絕望了,他悲慘地凝望著完全沒有體會到他的心意的紫乃夜。過去,他總認為她純真得好可愛、好甜蜜,現在卻只覺得她遲鈍得太可惡了!
好,從明天開始,他要去墮落給她看!
「紫乃夜,你……你真的願意嫁給他?」
「我願意,」紫乃夜一面忙著點頭,一面無意識地抓緊了墨勁竹的衣袖,深怕他跑了似的。「他會保護我的。」
最後一絲希望幻滅!
「那麼……」烏裴羅咬了咬牙。「你現在就要跟他回中原了?」
「我……」
「不,」紫乃夜才說了一個字,墨勁竹便替她否決了。「因為某種原因,公主的父親特別交代過,要我們在這兒成了親之後再回去。」他俯首徵求紫乃夜的同意。「可以吧,公主?」
「哦!好,不過……」紫乃夜遲疑地朝烏裴羅看過去。「瑪哈它王子……」
墨勁竹微蹙眉。「是瓦剌五王子?」
「是。」
「他想娶你?」
紫乃夜委屈地點了點頭。「可是他好可怕喔!我每次一看到他就嚇死了。」
墨勁竹略一沉吟。「既是如此,為免受到無謂的干擾,我們就先到西寧的土司那兒成親,之後再回中原吧!」
紫乃夜乖巧地點了點螓首。「好,都聽你的。」
烏裴羅看了,更是心酸不已,他疼愛紫乃夜將近十年,卻依然得不到她半絲眷戀,而這人只不過是初識而已,卻已贏得她絕對的信任了。
這是天意嗎?
既是天意,他又豈能奈何?
他深吸了口氣、吐出,而後毅然道:「好,那我就把她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疼愛她、保護她,絕不能讓她受到絲毫委屈,否則,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會找到你,讓你明白錯待她的後果!」
「墨勁竹誓言定會好好照顧於她、憐惜於她。」墨勁竹神情慎重,目光嚴肅地對烏裴羅許下了諾言。「若有違此誓,即使千刀萬剮,勁竹亦不敢有任何怨言。」
「很好!」烏裴羅頷首,繼而轉向紫乃夜,「紫乃夜,好好保重!」隨即毫不遲疑地轉身大步離去了。他不是真的毫無遲疑之情,而是不敢遲疑,他自己明白,只要稍有一絲猶豫,他就無法狠下心來把紫乃夜交給墨勁竹了。
紫乃夜張口欲呼,墨勁竹及時阻止了她,因為他早就察覺到烏裴羅對紫乃夜的那份異於兄妹之誼的情愫,但既然烏裴羅已娶有妻室,而他那妻子又容不下紫乃夜,紫乃夜對他更是無意,那麼,這樣分開對他們才是最好的。
可望著哥哥逐漸遠去的背影,紫乃夜的胸口驀地揪起一股驚慌的感覺,此際,她才察覺到現實的殘酷,只因為她一聲「願意」,現在哥哥真的要離她而去,再也不會回頭了,自今而後,她就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不再會有人照顧她,也不再有人陪伴她,更不會有人……
「公主,可以走了嗎?」
正感到惶恐無措間,驀然入耳那輕柔的語聲,紫乃夜不由得心口一熱,胸中那股驚慌的感覺霎時又融化成一股奇異的暖流了。
她悄悄地抬起兩眸,那凝視著她的瞳眸依然溫柔得彷彿滴得出水來,那深切的關懷是如此真誠,允諾著她不變的誓言。他輕握著她的柔荑,像羽毛般輕柔又溫暖的觸感輕輕撩撥著她的心湖,蕩起一圈圈悸動的漣漪。
「好,我們走吧!」她輕歎似的低喃。
不,她不會孤單,也不用再害怕了,因為她相信他,她的未婚夫,才剛認識不到半天的墨勁竹。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為他瞳眸中的那抹溫柔。
☆ ☆ ☆
紫乃夜相信她的未婚夫,但是,她實在不太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趕?
原以為墨勁竹會遊山玩水似的帶她到西寧去成親,卻沒想到一路走來,竟是像逃命似的趕,害她忍不住不時往後瞧瞧是不是真有人在追趕他們。
沒有!
但是,他們是真的很趕,甚至連婚禮也簡化了許多,因為是請托回族土司主持的婚禮,所以,他們既沒有遵循漢族婚儀,也不是舉行畏兀兒族的婚禮,而是入鄉隨俗地按照回族儀式成親。
最重要的是,除了匆忙準備婚禮的時間外,一個多月的婚期,竟然縮減為三天就解決了(注),那種新嫁娘的緊張、期待與興奮都還未-受到,他們就已成了夫妻,這點著實教她「小小」的失望了一下下。
不過,一到了新婚之夜,當她坐在喜床邊兒,一想到她必須和一個男人同床共枕,而且那個男人還會對她做一些親密的事時,她也不能不緊張了;她不但是緊張得要命,再加上一份恐懼,一份因為十年前那件事隨之而來的恐懼。
她的手腳不住顫抖,心跳如雷鳴,再加上冷汗涔涔,倘若這時有人稍稍驚她一下,她不只會跌下床去,恐怕是會立刻跳穿屋頂了!
然而──
「對不起。」
「咦?」一聲莫名其妙的對不起,頓時讓紫乃夜詫異得忘了緊張。「為什麼?」
墨勁竹倒了兩杯青稞酒,然後若無其事地在她身旁坐下,並遞給她其中一杯。
「我知道公主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們要這麼趕,可是公主卻一句話都沒問,也毫無怨言,只是默默的跟著我……」
紫乃夜不發一語,靜靜地啜飲著醇香的青稞酒,因為她不知道該不該老實告訴他,不是她不想問,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問,也不太好意思問。
「……不過,現在我最好告訴公主,三天後我們就要啟程上路了。」
「欸?這麼快?」三天宴席一結束就走人嗎?
悄悄地又為她斟滿了酒,墨勁竹才又說:「對,我們要盡快趕回火州。」
「呀!火州?」紫乃夜錯愕地傻了眼。「為什麼?」回門嗎?就算是,也不用那麼趕吧?還是漢人都喜歡趕場?
「公主忘了嗎?」
墨勁竹一口喝乾了酒,拿起酒壺先為自己斟滿,而後作勢要順便為她斟酒,紫乃夜忙把酒喝下,讓他再為她斟滿。
「忘了什麼?」
「瑪哈它。」
「嗄?」
「他說了,他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可是他沒有追來呀!」
墨勁竹又一次重複適才的動作,再為她斟滿酒。
「他還不敢那麼莽撞地追到我朝的疆域來。」
「那……那不就沒事了?」
「怎麼可能會沒事?他一定會藉機去找土魯蕃王的。」
「可是……可是就算他去找父王又如何?」紫乃夜不解地反問。「父王說過了,只要他找不著我,也就沒轍了。再怎麼樣,他也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挑起兩國之間的戰爭吧?就算他想,瓦剌王也不可能容許他如此胡來的。」
「土魯蕃王想得太簡單了,公主,」墨勁竹再一次重複剛剛的動作,又為她斟滿了酒。「這兩年,瓦剌王不僅不斷攻擊韃靼(東蒙古),且頻頻向我朝要求賜還甘肅與寧夏屬地,意圖擴展領土的野心昭然若揭。因此,若是讓瓦剌王找到藉口──無論這藉口有多麼微不足道,他都會趁此機會進攻畏兀兒族的。」
倒抽了口氣,紫乃夜連忙一口飲盡杯中的酒讓自己稍微鎮定下來,再忐忑地問:「那……那怎麼辦?」
墨勁竹再次把紫乃夜的空杯斟滿了。「所以我們要趕過去幫忙。」
不自覺地,紫乃夜又一口喝乾了酒,才不安地吶吶道:「我們……行嗎?」
又斟滿了。「當然行。」
「真的?」
「真的,我保證不會讓你義父吃虧的。」
很奇怪,雖然只是幾句空話,但紫乃夜就是信了墨勁竹,於是,她鬆了一大口氣,無意識地又把酒喝乾了,而後微仰起酡紅的嬌顏,蹙眉納悶地說:「奇怪,我的頭怎麼暈暈的?」
看來她的酒量並不是很好。「公主累了,」不過,目的既然已經達到了,墨勁竹遂取回她的酒杯,並順手扶她躺下,還「體貼」地替她褪下外衣、脫下鞋子、蓋上被褥。「睡下來會舒服一點。」
「唔……可是我還不想睡耶!」
「那麼我陪公主一起躺著聊聊天吧!」
話落,墨勁竹便順勢脫衣上床,睡在她身邊。未經思索地,雙瞳已然朦朧一片的紫乃夜便很自然地偎進了他懷裡,早就忘了她從來沒有和男人同床共眠過這件事實,更忘了今天晚上是……
她的新婚之夜。
「那我們要聊什麼呢?」
「嗯……聊聊公主在畏兀兒的生活吧!」
「哦!那就……啊!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你怎麼會說畏兀兒語的呢?」
「從我們訂親那天開始,我就開始學習畏兀兒語了。」墨勁竹若無其事地攬住了她。
「這樣啊!那那位沈公子呢?」
「他有位好友是畏兀兒族人。」他的手輕輕放在她的胸口上。
「原來如此。不過,即使你不會說畏兀兒語也沒關係,因為我會說漢語喔!」
「我知道,」他悄悄地掀開了她的內衫。「直到八歲以前,你都是說漢語的。」
「原來你都知道啊?」
「對,我都知道。」
「唔……恩人、呃!不,夫……夫君,你在做什麼呢?」
「我在聽你說話。」
「可……可是你這樣……很癢耶!」
「待會兒就不癢了,你繼續說吧!」
「哦!那……我們說到哪兒了?啊!對,說到我在畏兀兒的生活……」
自然,新婚之夜是不可能純聊天的,至於他們會聊到哪裡去,那也只有他倆知道了!
☆ ☆ ☆
「大爺,原來你也很詐的嘛!」當墨勁竹特別吩咐他多準備兩壺酒到新房裡去時,沈君陶就想到那兩壺酒到底有什麼功用了。「大野狼好像都是這麼吃掉小白兔的喔!」
雖是新婚,仍習慣天一亮就起身的墨勁竹淡淡地瞥一眼滿臉曖昧之色的沈君陶,而後輕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不是早已答應過她生父,無論要做什麼都得撇一邊,先成了親再說,偏偏又碰上瓦剌王蠢蠢欲動,否則,我也不用這麼急的趕過去幫忙。既然沒有時間讓我們相互之間多熟悉一點,就只好這樣了。」
這麼一說,又挑起沈君陶的好奇心了,「大爺,公主的生父到底是誰?」兩人在院子裡的魚池傍閒聊,他卻老是居心不良地往後偷覷著新房門口。「為什麼那麼急著要你們盡快成親?又為什麼非得要成了親之後才能回中原?」
「怎麼又問了?」墨勁竹好笑地搖搖頭。「我不是告訴過你,回京之後不就知道了嗎?」
「小氣,現在講一下又不會少根毛!」沈君陶嘟囔著。「那我們要不要找幫手?」
略一沉吟,「暫時還不用,」墨勁竹毅然道。「可以告知他們這兒的情況,可是不用急著過來,如果瓦剌王沒有我想像中那麼魯莽,或許根本用不著他們幫忙也說不定。」
「哦!瞭解了。」聽起來好像不會有什麼大場面讓他發揮,沈君陶的模樣看似有點失望。「那我們要不要……」
話說到這兒,驀地,從新房那頭突然傳來一聲尖叫,兩人剛始一怔,隨後又是一聲重物墜地聲,墨勁竹忙回身趕過去。
「待會兒再說,我得先瞧瞧她去,免得她被她自己給嚇死了!」
呆呆地望著墨勁竹一眨眼便消失在新房門後,沈君陶不由得直歎氣。
「準是昨晚不小心讓公主喝太多了,所以……唉!娶到一個什麼都不懂,又這麼膽小的妻子,真不曉得是大爺運氣好,還是不好?」
註:回族習俗,訂婚的男女雙方在結婚前一個月,新人不能見面。在結婚的前一天或當天凌晨,新郎才到女方家舉行「尼卡罕」儀式。儀式後,男方即可迎娶新娘。
回族稱新娘為「新姊姊」。新姊姊臨行前要大哭一場,即使沒眼淚,也得硬擠幾滴出來亮相。在迎娶的路上,若遇到水井,要用紅布或紅紙覆蓋,表示新人將來不會遇到坎坷。娶親途中,還不能與其他的娶親隊伍相遇,若不期而遇,新娘要相互交換褲帶,以防「沖喜」。
儀式上,賓客們會向新人索要「喜物」。新郎端起早已準備好的一大盤核桃、紅棗等撒去,引得男女老少爭相搶拾,以求喜慶。隨後,主人便會邀請賓客入席歡宴。
青海回族民俗,宴席三天沒大小。新婚之夜,親戚鄰友們要來戲新人,謂之「鬧床」。年輕人撕光窗紙,亂扔炮杖,以及其他惡作劇,不到心滿意足不罷休。最有趣的還是戲公婆一幕,新媳婦蒞臨之日,客人們以鍋灰、墨汁,甚至各色油漆把公婆的臉塗成五顏六色,拉著他們到處游轉亮相,以示「祝賀」。鄉村裡的戲公婆更富「戲劇性」:人們給公婆戴上蘿蔔圈圈做成的眼鏡和破草帽,翻穿又破又爛的白板皮襖,令其倒騎著牛;然後拉著游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