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瀝瀝的飄著綿綿細雨,連綴成一串串水晶珠簾,遠處卻是一片白霧朦朧,清新的氣息,沉悶的心,在這昏郁的梅雨季裡,我突然恍悟,一年又即將過去了?
想想,老師,再一年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公開我們的關係了,一想到這,我的心情就不再那麼郁卒了。
不過,老師可別誤會說我不滿意現在這種關係,我不在意,真的,我真的不在意不能和老師像一般情侶一樣出去約會,也不在意必須在人前裝作除了師生關係之外我們並沒有其它任何關係,更不在意我到老師家時必須偷偷摸摸的去,偷偷模摸的離開,真的,我全然不在意。
我在意的是……是……呃,老師,你不能笑喔,但是,我真的好討厭好討厭梁美文老師老是纏在你身邊,還有那些實習老師,甚至九班的陳玲玲、十二班的簡玉蕙,她們老是借口問數學問題不斷去找老師,然後炫耀說她們跟老師有多熟多熟,還說不久以後她們就可以直接到老師家裡討論功課了。
告訴你,老師,別說我個性很阿沙力,在這方面我可是很小氣的!
因此,我很不爽,真的很不爽,可是,我知道現在我只能忍耐,我也會忍耐,而且,我做得很好不是嗎?如果我不說,連老師也不知道不是嗎?
所以,老師,誇獎我吧!
緩緩放下信紙,宋語白沉思片刻後,拿起筆來在便條紙上寫了三個字,再把它貼在嫣然的小考考卷上。
他教課是很認真的,雖然無法對所有學生一一做個別指導,但每次改完小考考卷後,他都會在每張考卷上貼上便條紙,記上學生應該特別注意的錯誤,讓學生知所改正。
而這,恰好成為他和嫣然做私下聯絡的管道之一。
離開書桌,他來到窗前,白茫茫的雨絲依然下個不停,梅雨季裡總是令人特別容易煩躁,他也是,但這會兒,看過了信之後,那份煩躁已不翼而飛。
是的,只要再忍耐到明年的梅雨季結束,這份隱密的戀情就可以公開了。
宋語白一踏進教室裡,雖然看也沒多看她一眼,但嫣然就是感覺得到他有什麼話想告訴她。
「這次小考大家都考得不太好,是因為端午節三天連假,大家的心都還沒收回來嗎?別忘了期末考快到了,大家最好趕快把心收回來,我不想在暑假重修學分課上再看到各位……」
宋語白先囉唆了一大堆之後才開始發小考考卷,嫣然拿到考卷一回到座位上立刻撕下便條紙來看背面。
周人傑
嫣然愣了一下,旋即噗哧失笑,笑了好一會兒後才悄悄收好便條紙。
他是在告訴她,他也知道周人傑在苦追她,同樣的,他也很不爽、也在忍耐,並且跟她一樣做得很好,所以她也看不出來嗎?
好吧,好吧,算大家扯平了,可以了吧?
下堂課是歷史課,也是「自習」課,因為歷史老師是一位面貌平板,偏愛在臉上刷油漆的女老師,講話還故意嗲聲嗲氣的,上課時間多半在「隨口」提起有多少男人在追求她,還有全校最受歡迎的男老師時常借口接近她等等。
如果沒有宋語白讓她們養眼,這位女老師八成會害她們瞎眼。
「太可惡了,這只三八孔雀,都快期末考了耶,只會放我們自己到處去吃草,根本不管我們!」
「她哪有空管我們,光是賣燒餅就來不及了!」
「那也不能怪她,她已經三十歲了,不拉警報才怪!」
歷史課「上」一半,老師突然說她要去打通「緊急」電話,然後一去不回頭,於是,歷史課自動轉為抱怨大會,
「大家想哭天儘管哭天沒關係,但是麻煩你們……」講台上,班長敲敲黑板,要求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那裡。「現在要發給大家的歷史講義請千萬收好,老師說期末考會從這裡面出題!」
「每次都這樣,不管是周考、段考都一樣,反正只要我們有背講義就考得好。」張若瑤嘟嘟囔囔,歎氣。「真白目!」
嫣然沒吭聲,兀自整理講義,一邊打開雷達接收四面八方傳來的八卦新聞。
「聽說宋老師回了一封信給呂老師耶!」
「又?第幾次了啊?」
「那又怎樣?裡頭還不是只有三個字:很抱歉。」
「不錯了啦,我們學生給宋老師的信,宋老師根本不回。」
「如果真要回,老師會回到手斷掉。」
「所以說,最好還是假裝問數學,像九班的陳玲玲一樣,現在她已經跟老師混得很熟了呢!」
「可是老師又不是九班的數學老師。」
「臉皮厚一點硬賴上去,老師不會不管你的啦,事實上她也很成功啊,我看下一步她就會想個借口賴到老師家去了!」
「那也輪不到她,連最有希望的梁老師都還沒有機會進到宋老師家裡去呢!」
「對對對,聽說端午節那時候梁老師還特地拎著粽子跑到宋老師家,結果宋老師就在樓下大門口對梁老師攤明瞭講說他不想讓人說閒話,請梁老師不要再跑到他塚去,粱老師只好灰頭土臉的走人了。」
「好可憐。不過,這種事是誰傳出來的?」
「宋老師的房東是個超強力廣播電台,還有自動播報功能,想聽宋老師的八卦儘管往那邊去聽。」
「那宋老師到底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
聽到這裡,嫣然不禁勾起嘴角撩起一彎得意的笑。
沒有?
才怪!
終於,暑期輔導結束了!
老師一定猜不到我回家後第一件事是做什麼,哈哈,我一見到媽媽就把一百公斤重的背包往她腳底下一扔,大叫:我快瘋了!
媽媽看看腳底下的背包,再看看我,說:小朋友,要瘋別在我家瘋,請滾出去瘋,瘋完了再回來!
既然是母親大人的命令,我怎能不聽呢?
所以,我決定到老師家瘋,瘋夠了再回家,OK?
宋語白無奈的搖搖頭,唇畔卻不自覺地泛起一抹欣悅的笑,隨手抬起表來瞄一下:快十點了。
他最好先整理一下,在這裡只有一個時間是「安全」時段,十點以後,廣播電台總是很準時的在九點收播,十點後這附近便會陷入一片渺無人煙的靜寂,昏暗的街燈下,偶爾幾聲貓狗吠,空蕩蕩的巷子裡顯得無限寂寥,倘若不是巷子口尚有人車來去,派出所也在巷口對面,踽步在這種巷子裡還真有點可怕。
無論如何,她快來了,他得先把沙發床鋪好,雖然她不只一次在他這兒過夜,但他們從來沒有越過最後一條線,說他迂腐也好,笑他古板也罷,他仍要堅持這項原則。
婚前,他絕對不會越過那一道線。
拉開了沙發床,當他正在鋪床單時,一雙柔軟的手臂突然從後面圈住了他的脖子,甜蜜蜜的笑語聲在他耳傍吹拂。
「老師,我來了,高不高興啊?」
回頭,一雙熾熱的唇瓣便堵住了他的口,使他無法回答,好半晌後,唇瓣依依不捨的分開,而他早已坐在地上,懷裡躺著一副充滿青春熱力的少女嬌軀,他的眼鏡落在她指間搖晃。
「老師,想我嗎?」
如星辰般閃亮的眸子燦爛的對著他笑,笑得他心都融化了,於是,他俯下唇再次吻住她以代替回答。
又過了好一會兒,嫣然歎息著窩在他懷裡。「暑期輔導沒有老師的課,我就在猜老師不會上三年級的數學課,不過可沒有想到老師還要回去擔任一年級的導師,怎會呢?不是說是輪流的嗎?」
宋語白苦笑。「學校希望我能再多增加一點導師的經驗,下一回他們就要我擔任二、三年級的導師了。」
「是喔,大概是因為你那兩年導師做得還不錯,所以才想盡快讓你有能力帶二、三年級的班。」嫣然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哼哼哼,如果不是我,那一年老師會有那麼好混嗎?」
混?
苦笑抹深,宋語白無奈輕歎。「我也覺得自己不適合擔任導師,但那是教務會議的決定,我也無可奈何。」
「這樣啊……」嫣然想了一下。「巧然比我更能幹,如果老師能帶她的班就好了,起碼這一年你也會很好混。」
「嫣然!」雖然他確實是在混導師的職責沒錯,但聽人家這樣指著鼻子說,特別是自己的學生,臉皮再厚也無法忽視這種「指控」。「放心,我不是沒有經驗,今年我一定會做一個盡責的好導師!」
看他的樣子居然有點像是在賭氣,嫣然不由失笑。
「老師,有時候你真的很可愛ㄋㄟ!」
宋語白赧然扶起她,戴上眼鏡。「餓了嗎?鋪好床後我給你弄點消夜吃。」
「我來弄,什錦粥。」嫣然笑嘻嘻的走向小得可憐的廚房,其實那也不算廚房,只不過是一排最簡易的流理台而已。「老師沒有再胃痛了吧?」
「沒有了。」宋語白繼續鋪床。「動過第二次手術後,我一直很小心的。」
嫣然用眼角瞟他一眼。「是喔。」也就是說,如果不是為了她,那一回他也不會胃潰瘍復發。
「你的成績如何?」鋪好床,再拿來備用枕頭和薄毯子。
「沒問題,我有把握上推甄。」上不了也得上,不然媽媽那邊就不好說話了,一旦上了推甄,就算媽媽再反對,她也敢大聲跟媽媽對戰到底,看是要要刀還是動槍都行。
弄好床鋪,宋語白來到流理台尾端,斜倚在冰箱旁。
「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幫什麼?作消夜?還是功課?」
宋語白輕笑。「都有。」
「作消夜就不必了,至於功課嘛……」俐落的橫刀面拍好蔥,嫣然側過眸來。「幫我預習三年級的數學如何?我們暑期輔導的數學老師上得不是很好,很簡單的問題都要解釋大半天,不容易瞭解的地方偏又兩、三句話就帶過去,問他他就罵你說上課不注意聽,要是我們三年級的數學課就是他上的,有上補習班的人還無所謂,沒上補習班的人可就慘了!」
「好,我幫你預習三年級的數學。」
「順便幫我做一份講義吧!」
「好好好,幫你做講義。」
「如果段考時你能幫我偷看到試題,那就更好了!」
「……」
昨天是星期六,我本來相心說應該輪到我陪媽媽到夜市去,但是媽媽只肯讓巧然陪她去,「命令」我乖乖在家唸書,既然我是孝順的女兒,只好乖乖聽媽媽的話在家唸書。
沒想到今天早上媽媽到菜市場批貨時,巧然卻告訴我,昨晚一有空,媽媽就拚命質問她關於她的導師--就是老師大人你--的事,而且無論她如何誇讚老師,媽媽總是一意要詆毀老師你,所以她覺得很奇怪而跑來問我:媽媽是怎麼了?
老實說,我也不明白,唯一的可能是,老師和媽媽天生犯沖吧。
不過我倒是趁這個機合。把我和老師的關係告訴了巧然,因為這學年我和老師碰面的機會少之又少,希望至少能透過她和老師多一點連繫,老師也說過你覺得巧然比我冷靜穩重得多不是嗎?
所以老師盡可以放心,巧然絕不會多嘴說出去。令我火大的是,當我告訴她這件事時,老師知道她是怎麼說的嗎?
「不會吧?老師竟然看得上你這種貨色?姊,不是你自作多情吧?」
可惡啊,竟敢這樣說她老姊我!
倘若不是看在她是我的親妹妹份上,我一定會把她切成肉塊丟進媽媽的滷味汁裡賤賣出去!
呃,說到媽媽,老師,有件事我滿擔心的,媽媽最近瘦了好多呢,我和巧然一直催促她去看醫生,但她好頑固的堅持不肯,說她又沒什麼不對勁,只不過天氣大熱了,她沒胃口,所以才會瘦下來。
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每年夏天媽媽也的確會瘦一點,但,不會瘦這麼多呀!
老師,我該如何強迫媽媽去看醫生呢?
如何強迫她媽媽去看醫生?
負手佇立於窗前,宋語白深思許久……
下課鈴響,班長龔巧然喊起立、敬禮後,宋語白走到教室門口,又回頭。
「龔巧然,跟我到辦公室來拿講義。」
片刻後,辦公室裡,宋語白把數學講義交給巧然,巧然正要離開。
「龔巧然,等等。」
巧然又回過身來。「老師?」
宋語白左顧右盼,沒人注意,他放輕聲音。
「替老師轉告你姊姊,想要逼你媽媽去看醫生只有一個辦法……」
龔媽媽正準備出發到夜市去,卻瞧見嫣然姊妹倆一起放學回來。
「嫣然,你怎麼回來了?三年級不是還要上課後輔導到九點嗎?」
嫣然與巧然對視一眼,相互點點頭,再一起轉回來面對龔媽媽。
「媽媽,我們決定了,如果媽媽不肯去看醫生,從明天開始,我們都不去上學了。」
龔媽媽呆了一呆。「你們在說什麼鬼話,我……」
「如果媽媽不信,可以試試看!」姊妹倆非常堅決地說。「就算媽媽生氣,我們也不管,反正媽媽不去看醫生,我們就不去上學!」
龔媽媽窒了一下。「你們……」
「去看醫生!」
卵巢癌。
好奇怪的名詞,從來沒想到會有必須面對它的一天,更沒想到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我就必須面對它最後的結果。
老師,我不能不承認,如果不是有老師的支撐,我一定無法面對這一切,單竟,我確實還不夠成熟,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現在才知道再如何堅強的人也是有底線的,也許將來隨著生活磨練我的底線會加高,但現在,這已經是我的底線了。
突然間,醫生告訴我,媽媽得了卵巢癌,這已是青天霹靂,然後,醫生又告訴我,媽媽的卵巢癌已是末期,蔓延範圍太廣,就算動手術,就算化療,也只是多拖上幾個月生命而已。
老師,真的,如果沒有你,我想我早就崩潰了!
而巧然,如果沒有我,我相信她也早就崩潰了!
畢竟這麼些年來,媽媽一直是我們唯一的支柱,現在,毫無預警的,支柱說要倒就要倒,我們怎能不崩潰呢?
幸好有老師一直陪在我身邊、安慰我、鼓勵我,給我最大的支持,所以我才能撐過來。
而巧然,因為我撐過來了,所以她也撐過來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你,老師,我不想說謝謝,那種名詞太不實際了,但是,老師你瞭解我的心意的,對不?
不過另一件事我就不能不說謝謝。
我實在無法理解,媽媽為何會那樣討厭老師,但我真的很感激老師,無論媽媽對老師的態度有多麼惡劣,說話口氣有多麼尖酸刻薄,尤其是當我告訴媽媽我在和老師交往時,媽媽的言語更是惡毒,但老師都毫無怨言的忍耐下來了。
我絕不會說那是因為老師的脾氣好,就算脾氣再好的人也不會明知要面對最惡毒的言語攻擊,還天天去自找罪受,不,那絕不是因為老師的脾氣好,我知道,老師是為了我,所以才天天去探望媽媽,所以才萬般忍受媽媽的刻薄。
老實說,連我都無法忍受,但老師卻依然能保持那樣溫和的態度,每當那種時候,我就覺得全身漲滿了對老師狂烈的熱愛,就像要爆炸了那麼多!
老師,老師,你可知道我究竟有多麼瘋狂的愛你嗎?
沉重的,宋語白深深歎了口氣,徐徐收好信紙。
真希望他能做得更多,譬如把壓在她身上的擔子全數接手過來,但,目前他能做的只是這樣,幫助她度過這一切困難。
他不在乎是否會被學校知道他在和學生交往,也不在乎是否會因此而被學校解聘,現在,他只在乎他能幫助她多少,只在乎她是否能夠繼續支持下去,直至她母親去世?
人,要面對最摯愛的至親的死亡,是何等困難啊!
安寧療護病房是照料癌症末期患者度過最後一段時日的特別病房,龔媽媽已在這裡度過四個月,歷經一次又一次的手術與化療,但,她依然一步步走向死亡,已經無法挽回了。
「你又來幹什麼?」一看見宋語白,龔媽媽便板著臉怒罵過去。
「媽媽,老師是特意來探望你的呀!」嫣然忍耐著。「我真是不明白,你為什麼總是對老師這麼惡毒呢?」
「我討厭他!」龔媽媽總是這一句。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就是討厭他!」
「媽媽到底要老師怎麼做才會高興?」
「不管他怎麼做,我就是討厭他!」
「媽媽,你不講理!」
「我就是不講理,怎樣?」
「媽媽!」
「無論如何,我就是討厭他!討厭他!討厭他……」
她到底討厭他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