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勿離大步走出皇城承天門,一眼即見小師弟惠少漁迎面而來。
「如何?聽說皇上這回召你回京,不但要晉陞你為大將軍執掌北衙禁軍的左龍虎軍,遺要封你爵位,這可是真的?」
目不斜視地繼續越過橫街步向繫馬處,「是又如何?」慕容勿離淡淡地反問。
「哎呀!是真的啊!」惠少漁頓時眉開眼笑地嘻開了大嘴。「還問我如何,請客、請客!陞官自然是要請客羅!」
「就只想要吃-,你沒別的事好幹嗎?」
「沒、沒!有也要等到九師兄請完客之後再去辦它。」
對這位十八歲甫離師門便跑來找他,之後更忠心耿耿地伴隨在他身邊,毫無怨言地與他並肩廝殺戰場多年的小師弟,慕容勿離實在有點沒轍。
「好吧!今兒個就陪你喝個盡興,算是預先慰勞你辦理交接手續的辛勞吧!」
「哇∼∼萬歲!難得九師兄這麼爽快,非得來個不醉不休不可!」惠少漁更是興高采烈。「不過,如果不是突厥遣使求和,皇上也不敢調你回京吧?」
慕容勿離冷哼。「我倒不認為能和多久。」
「至少那個最是野心勃勃的默啜可汗終於被你殺死了,現在突厥九姓要搶可汗位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再來進犯我大唐朝?」
「那可難講。」
惠少漁受不了地白眼一翻。「啊!對了,皇上封給九師兄什麼爵位呀?」如果不轉開話題再說下去的話,他肯定會自殺。
「定北國公。」
「效?國公?天爺,是從一品耶!比二品的北衙左龍虎大將軍還高一階呢!哇∼∼賺到了、賺到了!」
惠少漁又恢復興高采烈地又蹦又跳,像個小頑童似的,看得慕容勿離直搖頭歎氣。
「看你,都快二十五歲的人了,卻仍這般幼稚天真,誰信你是征戰多年的老戰將。」
「我可是只在九師兄面前才這樣的喲!」說著,惠少漁索性跑前幾步再回過身來與慕容勿離面對面倒退著走。「你是知道的,九師兄,不管我多大,少漁始終是最敬愛九師兄的小師弟喔!」
話聽起來諂媚的成分至少有九分,可慕容勿離心中卻很明白,惠少漁說的是心裡話。因為當年若不是慕容勿離順手救了才八歲的惠少漁,他早就餓死在路邊,連骨頭都被野狗啃光了:若不是慕容勿離跪求兩天兩夜,師父也不會破例再收下他做關門弟子;若不是慕容勿離多年來始終不曾放棄為他尋找父母,他也沒有機會再與親生父母重逢,因為他自己早就放棄了。
在惠少漁的心目中,自他八歲那年開始之後的生命全都是慕容勿離的賜予,即使慕容勿離不過長他五歲而已,他卻視慕容勿離如再生父母般敬愛,所以,他也的確只在慕容勿離面前才會顯露出這般活潑頑皮的另一面。
若是在戰場上,誰都不能否認他是一員驍勇善戰的猛將,也是震北將軍最得力的幕僚,更是慕容勿離最信任的貼身護衛。
「還真敢說,」可慕容勿離心中雖清楚得很,嘴角卻仍勾起一泓冷笑。「請問是誰把我的水壺換成老酒的?又是誰拿我的寶劍去叉雞雜烤?新靴子穿不到兩天就開口笑;到河裡洗個澡起來,所有衣物竟然不翼而飛;我那匹戰馬雄赳赳氣昂昂,偏偏尾巴卻綁了幾十支七彩蝴蝶結,差點沒笑死敵方大將……」
哇!要翻總帳?
那恐怕三天三夜也翻不完!
惠少漁心虛地吐了吐舌頭,趕緊岔開話題打斷慕容勿離的流水-帳。「啊!九師兄,既然要統領左龍虎軍,咱們就要待在京裡不再回到北邊羅?」
「廢話!」慕容勿離沒好氣地說。「北衙禁軍屯於宮內,我不待在京裡又如何統領?」
「這倒好,可以過點舒適的日子了,而且……」惠少漁睇他一眼,而後停下幾步又走回慕容勿離身邊。「九師兄也有機會滿足慕容伯父的願望了,對吧?」
伯父……唉!又是一個令他沒轍的人!
由於一手撫養慕容勿離長大的慕容伯父膝下無子,又見慕容勿離老是奔馳在沙場上把生死吊在一線間,便急著要慕容勿離趕緊娶妻生子,免得一個不小心,慕容家就要斷了根,可慕容勿離卻老是推托,於是慕容伯父硬是以長輩之命送來兩位年輕貌美的姑娘要他收為妾室。即便如此,長年征戰在外的慕容勿離也沒多少機會努力耕耘,伯父年年捎信來問,慕容勿離也不得不年年教他失望。
「或許吧!」即使有機會耕耘播種,但兒女之事總是由天不由人的。
「那如果真有了呢?九師兄會將哪位妾夫人扶為正室嗎?」
慕容勿離停步在馬側,認真地思索片刻後才搖頭道:「不會,她們兩個誰也不適合。」
「那麼九師兄是要另娶正室?」
這次慕容勿離考慮得更久才作出回答。
「不一定。」
「不一定?」惠少漁雙眼輕輕一瞇。「為什麼?為了她嗎?」
她?
慕容勿離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悄然陷入回憶之中——
「你何時要嫁給我?」
「待你功成名就之時。」
「功成名就?我以為你願意與我共度那種一畝薄田、幾畦菜圃,三兩隻雞,平淡卻幸福的生活。」
「不,那種生活太無聊了。」
「那麼倘若我願意攜你與我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千山綠水間遨遊,是否就能令你滿意了呢?」
「不,我還是不滿意。」
「為什麼?難道你不愛我嗎?」
「那你呢?你就不夠愛我到願意讓我以你為傲、因夫而榮嗎?」
「……好吧!為了你,我會盡力去做,但你該知道,我並不適合考功名做狀元。」
「可你有一身好武功啊!這會兒臨淄王正缺人呢!你就上他那兒為我博得一個將軍之名吧!屆時,我就會嫁給你了!」
「九師兄?」
「嗯?啊!」慕容勿離驀然回神,旋即甩甩頭甩去那一段教人懊悔莫及的回憶。「不,不是為了她,我也不會為了她而特意把正室的位置空下來,只是我不願隨意找個女人就讓她做我的妻子,如此而已。」
「可是九師兄你還是沒有忘懷她不是嗎?」惠少漁不死心地再追問。
慕容勿離泛出一抹淡淡的苦笑。「如果你真愛過,你就會知道忘懷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事。」
「但你總有一天會完全淡忘她的吧?」
深沉的目光在惠少漁臉上停留片刻,慕容勿離可以體會到小師弟對他的關注。
「放心吧!即使我尚未完全忘懷她,可也早就不讓那份感情左右我的生命了。」他拍拍小師弟的肩。「相信九師兄,只要真能再碰上一個我願意與她共度一生的女人,九師兄便會正正式式娶她進門;但若沒有,你也不能勉強我一定要隨便找個女人湊合吧?」
「是這樣沒錯,但……」倘若慕容勿離不能完全忘懷過去那個女人,即使真給他碰上另外一個好女人了,他也不會注意到呀!
「行了,你不是想和九師兄我好好喝兩杯嗎?那就別再囉唆了,我們回去吧!」說著,他便逕自先行上馬。
「啊!等等,我還有話……咦咦咦?我的馬呢?該死,我的馬跑到哪裡去了?」
或許是因為又被掀起這段不堪回首的痛苦,這晚,飲酒一向相當自製的慕容勿離與惠少漁的一番暢飲幾近於毫無節制,待他躓簸著腳步回寢室時至少也有七、八分醉了,在他離去前只留下兩句話。
「仇總管,扶小師弟回房休息:瑞荷,待會兒過來我房裡。」對這兩位伯父硬塞過來的妾室,慕容勿離並不特別喜愛誰,對她倆也很公平,前一回是這一個,下一回必定是另一位。
真幸運,沒想到這麼順利,酒面尚未有機會用著,將軍就醉了,看樣子連上天也要幫她。暗自竊喜不已的瑞荷立即使眼色向荷花示意——
在這同一時刻,瑞荷美好計畫中最不可缺少的人物正在房裡緊張兮兮地拚命來回踱步,好似打算把腳底的地磨亮似的。
早些時,荷花姊便來通知過她就是今夜了,為免誤事,她實在不應該這麼緊張,人只要一緊張就很容易出錯的,所以她絕對不能緊張,絕對不能……
天哪!她哪能不緊張?
雖然她成過親,卻也跟沒成過親一樣,男女間之事,她只聽過這五個字,卻完全不僅是啥事,更別提孩子究竟是如何跑到她肚子裡的,她更是毫無概念,唯一能確定的是:她必須和某個陌生男人躺在一起睡覺,而且讓那個男人「為所欲為」!
好嘛、好嘛!聽起來好像不是很困難,凡事只要忍耐就好,六年多的虐待折磨她不都熬過來了,還會有什麼更可怕的呢?也不過就是和個男人睡在一起嘛!但……
「為所欲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弱柳苦惱地猛啃指甲,一根啃完不夠再啃另一根。
雖然她已經非常努力地不去在意它,但聽起來實在很可怕,好似要她傚法死豬肉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她怎可能真的不在意?
好好好,宰割就宰割,最慘也不過權當又被婆婆毒打一頓,咬緊牙根憋兩口氣也就撐過去了,何況她也沒聽過哪個女人和男人睡一覺之後就會死翹翹或者斷手斷腳的,所以絕對不會如同她想像中那般可怕的,沒錯,就是如此。
想到這裡,她猝然止住腳步,並對自己苦笑,
想像?
她哪有什麼想像?她什麼都不知道,根本就無從想起,又能像到哪裡去?
總而言之,這件事她若是做不好便沒有機會達成願望,所以她一定要好好完成它。只要她忍耐過這一段,待產下孩子之後,她就可以出家去歸佛祖管了,往後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傷害到她了,對,就是這……
就在她欲待下定決心的同時,冷不防地荷花突然闖了進來,嚇了她好大一跳。
「荷……荷花姊!」差點被嚇死了,她認識的人好像都不懂得敲門是什麼意思。
「快,將軍回寢室了,你可以去了!」一把撈住弱柳的手便往外走,荷花一面不厭其煩地再次交代。「記住,不准昏倒,也不准尖叫,將軍要你幹嘛你就幹嘛,千萬別給我穿幫呀!」
咦?啊∼∼等等、等等,她還沒準備好呀!
「如果將軍問你什麼事……不,不會,夫人說將軍在床上幾乎是不說話的,所以這點你就不必擔心了……」
可……可是……
「……總之,將軍已經醉得差不多了,所以,你只要乖乖躺著讓將軍做他想做的事就可以了。不過夫人說將軍一旦喝過酒之後總會多要幾次,所以,你要注意千萬不要因為太累而睡著了……」
多要幾次……要什麼呢?
片刻後——
「記住我剛剛說的話喔!哪——快去吧!」
荷花一把推得弱柳往前顛蹼了好幾步,甫穩住腳步,她便忍不住回頭瞧了一下,但見荷花拚命揮手要她繼續,她只好吞了口口水再往前,拖著腳遲遲疑疑回頭看了好幾次之後,她終於來到將軍寢室門前。
瞪著自己發抖的手,弱柳可以聽見自己如雷般的心跳聲,那顆心好似就快從嘴巴裡頭逃出來了。
又猶豫了好半天,弱柳才咬緊下唇鼓足勇氣敲了兩下門。
「瑞荷嗎?進來吧!」有點口齒不清的低沉聲音。
按照瑞荷夫人的吩咐,她沒有回答便自行推門進入,並先行去吹滅了燭火,待習慣了黑暗之後才碎步進入內室來到床邊,在一片烏黑中,她僅能隱約瞧見床上伏著一條高大的人影,然後,一隻有力的大手驟然攫住她,在她尚未來得及驚恐之前便被扯翻到床上去,下一刻,一副強勁有力的身軀已然覆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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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醉了。
醉到懶得去懷疑瑞荷為何要特意去熄滅燭火,也醉得連身下的瑞荷似乎縮水了很多都忽略過去了,更醉得沒有腦筋去計較瑞荷的反應與往常大不相同——平常的瑞荷是個很容易陷於激情的女人,但剛剛的瑞荷卻顯得如此羞赧青澀。
他的確是醉了。
但還沒有醉到會輕忽適才睡過的女人是個處子的事實!
一連串可疑的狀況,加上長年培養出來的警覺性,便足以使慕容勿離輾轉難以安然入睡,僅瞇了一下眼便自動清醒了過來,睜大灼灼的兩眼略一思索,隨即又闔上雙目讓腦袋裡因為酒精而顯得相當混亂的思緒回復正常運作,再將可疑的蛛絲馬跡逐一歸納統一。
片刻後,他悄然下床去套上長褲,再點燃燭火瞧向床鋪上熟睡的女人……
果然不是瑞荷!
大手一撩掀開被子……
果然是處子!
這是怎麼一回事?
慕容勿離默默佇立在床前,瞇眼凝住床上的女人更認真地思索著,神情自然流露出面對敵軍思考戰策時的冷峻嚴酷之態。不過半晌工夫,他已循著所有的線索整理出幾個可能的目的,於是,他便吹熄了蠟燭再爬回床上,而且刻意睡到裡側去。
然後等待著。
他並沒有等候多久,房門便自動開啟了,正如他所料,一條豐滿的身影悄悄地閃了進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搖醒他身邊的女人。
「該死,我就知道你睡著了!醒醒,弱柳,醒醒,荷花在外面等你,你快跟她離開別讓將軍發現了!」說著,瑞荷還紆尊降貴地親自彎身替弱柳撿拾散落一地的衫襦長裙等塞到她懷裡。「快走,快!」
弱柳一驚而醒,甫一坐起身便被塞了滿手衣物,但當她試圖挪動兩腿時便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怎麼了?」
「好……好痛喔!」
「痛?是將軍醉酒太粗暴弄痛你了嗎?沒關係,過兩天就好了!」
「哦!」強忍住不適的痛楚,弱柳在瑞荷的催促下抱著衣物來到外室之後,才手忙腳亂地套上小衣、褻褲。「這樣……這樣就會有將軍的孩子了嗎?」
「不一定,可是我會想辦法讓你和將軍多睡幾次,這樣機會大點兒。」
弱柳不禁悄悄抽了口氣,臉色有點發青。「多……多睡幾次?」不會……不會每一次都這麼痛吧?「那……什麼時候才會知道弱柳有沒有懷孕呢?」
「怎麼你都嫁過人了會不懂這些事?當然是月事若不再來潮便是懷孕了,屆時我會立刻送你到城外去,然後再告訴將軍我懷孕了。」
呃……不太懂,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那……那夫人請別忘了你答應過弱柳的……」
「噓——小聲一點,別吵醒將軍了。總之,只要你給我我要的孩子,我自然會替你達成你所祈求的願望的。」瑞荷不耐煩地低語,同時迫不及待地把才剛套上衫襦的弱柳推向門口。「好了,你快走吧!」
「欸?可是我還沒穿好……」
「到外面穿,到外面穿!」
「但……但外面好冷……」一手搭著半袖、一手拎著長裙,弱柳被推到了門口,這才發現少了一樣東西,她忙回過身來。「啊——我的腰……啊!」突然,她面露驚恐之色地窒住了,兩眼銅鈴般地瞪住瑞荷身後,紅潤的雙頰瞬間染上一片慘白,嬌軀不由自主地開始簇簇直抖,就如同等候在門外的荷花一般樣。
瑞荷尚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寢室內的燭火便點燃了,驚懼的心立刻沉落谷底,她猝而回身,旋即僵為一塊冰冷的化石。
慕容勿離面容森冷地佇立在內室門前,他那高大的身影看在弱柳眼裡就好像噩夢中的修羅巨鬼,他那怒火熾然的凌厲氣勢更似森羅殿中的閻王生死判,弱柳不禁抖簇得連站也站不住,一陣昏眩便跌坐到門外與荷花摔成一堆去了。
天哪!這位將軍閻王大人看起來比婆婆更惡毒凶狠百……不,千倍!
幸好慕容勿離的嚴酷目光鎖住的對象是瑞荷。
「你應該知道我最不能原諒女人的不忠實。」
「但……但我不是……」
「對我而言,這就是不忠實,因為你存心欺騙我。」
瑞荷撲通一聲跪下了。「不,將軍,瑞荷不是有意的呀!」她掩面啜泣著,在這種時候,她的姿態居然仍是那般嬌妍,哀求聲也是那麼柔膩。「請您原諒瑞荷吧!瑞荷以後不敢了,求求您,看在瑞荷伺候您多年的份上,原諒瑞荷這一回吧!將軍哪……」
瑞荷的確是美,特別是此刻梨花帶雨般的柔弱無助之姿更是教人憐惜萬分,但慕容勿離連多看她一眼都沒有,更不理會她的辯解求饒,逕自走出寢室外對空咆哮一聲,「仇總管!」
靜夜中,慕容勿離的怒吼聲特別響亮也格外恐怖,瑞荷不禁低吟出一聲絕望的哽咽,弱柳更是駭得差點撒出一身尿。
天哪、天哪!這位將軍將會如何比婆婆更加殘虐地懲罰她呢?
不過一忽兒,四十多歲,生性嚴謹的仇總管就飛也似的趕到了,身上只在倉促中隨便披了一件外袍,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對現場的一片混亂好似毫無所覺。
「將軍有何吩咐?」
「在明日午前,把瑞荷和她身邊所有人統統都給我趕出去,一個都不准留!」
趕出去?!
不打她嗎?不踢她嗎?不用揍得她半死嗎?
弱柳不禁顫巍巍地鬆了一口氣。
可是……可是……
她又能到哪裡去呢?
CCCCCCCCCCCC
慕容勿離是個治軍異常嚴謹的將領,號令嚴苛至可說是幾近於無情的程度;隨意收受百姓贈予,斬首示眾,即便只是一杯水;不遵號令節制,還是斬首示眾,任何理由皆不論;騷擾百姓,仍是斬首示眾,管你是有心還是無意;怠慢職務,依舊是斬首示眾……
他大概是唐軍中最喜歡把人頭掛到軍前的將領吧!
然而他的部下依然樂於追隨他的指揮作戰,因為在嚴酷之外,他亦是個極為體恤士兵的將領,平日便堅持要與士卒同食同裘同甘共苦,除了薪俸之外,他所得到的賞賜全都犒落將士:準備作戰之前,必定召集各統制一起計畫周到,爾後才開始作戰,一旦殺人戰場必身先士卒,作戰中從不貪小功而壞大計,因而有戰無敗,而士兵的傷亡也能減少至最低,所以在他的帳下作戰是最安全的。
而且,他也僅是在帶兵之時才會如此嚴酷,一旦脫下了戰袍,慕容勿離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個很有耐性,脾氣很好的男人,不但生性淡泊寡慾,而且鮮少發怒,或許稍嫌沒趣了點兒,卻很能容忍別人對他的捉弄與惡作劇。所以……
惠少漁悄俏觀著慕容勿離陰鬱的神情,暗暗昨舌不已。
看光景,那位瑞荷夫人還真是惹惱了九師兄呢!
「九師兄,真的生氣啦?」
慕容勿離不吭聲,只狠很瞪他一眼。
若換了是慕容勿離麾下的士兵被這種眼色瞪上一眼,肯定會嚇得立時跑去躲在被窩裡發抖,可惠少漁瞧了也只是吐了吐舌頭,再聳聳肩。「真傻,居然做這種事。不過那位姑娘,你不是說她是處子嗎?那……也要將她趕走嗎?」
「哼!」慕容勿離冷笑。「那種女人不是為名就是貪利,我留她做啥?」
「女人?」惠少漁揚起不以為然的聲調。「那還算不上是女人吧?頂多是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而已嘛!」
「是嗎?」慕容勿離眉宇間悄悄浮起幾絲皺褶。「我倒沒注意到那麼多。」
「說得也是,這世上除了『她』之外,還有哪個女人值得讓九師兄你正眼相待呢?」惠少漁語帶嘲諷地嘟囔。
皺褶立刻發展為深谷鴻溝,「不知道你在胡扯些什麼!」慕容勿離不悅地擺手回身走向書房。「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快去叫戶曹和兵曹過來把該處理的事盡快處理好,以便辦理交接。」
惠少漁默然注視他的背影片刻,而後無奈地搖搖頭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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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路可走了!
灰霾的天空下,翳重沉沉的積雲壓得人心頭幾乎喘不過氣來,刺骨的寒風更是刮得渡河水面波紋如浪,枯黃的蘆葦雜草沙沙哀鳴不已。
弱柳悄然佇立在灰黑色的石礫間,遙望著河對岸,雖然僅著單薄的衫襦長裙,她卻不覺寒冷,在嗚嗚咽鳴的風聲中,只有滿心的孤寂與無助,然而卻也有另一種莫名所以的解脫感隱隱爬伏在心頭,好似在暗示她:這是唯一的路。因為——
無路可走了啊!
當她走到這兒,眼見一道滔滔急流橫亙在面前,讓她進不得,退也無處可去,她便知道這已是路的盡頭了。所以,不能怪她輕忽自己的生命,如果這是上天的旨意,她怎能不遵循呢?
瞄一眼掛在肘彎上的繩索,她掉頭回到不遠的樹林中,尋著一枝瞧上去最堅韌的枝幹,拋了好幾次才把繩索拋上去,再賣力地來回自河邊搬來幾塊大小不一的平扁石頭,由大至小地往上積疊,直到高度足夠了,她才停下來休息。
掛在枝幹上的繩索隨著淒惻側的北風飄過來蕩過去,看上去詭異已極,一般人見了心頭不發毛才怪,再加上耳際咻咻的風聲呼嘯,彷彿幽冥陰間冤魂鬼嚎,怕是連路過都沒有人敢往這兒路過了。
可弱柳仰首靜靜地注視著那繩索,不但不覺害怕,而且,心中的孤寂無助竟奇異地逐漸淡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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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書房裡,慕容勿離和惠少漁正忙著與掌判軍隊各項事務的戶曹和兵曹整理資料以便交接。
「這個你負責!」
「什麼?」瞪著又扔到他面前來的一大疊名冊,惠少漁慘叫一聲,腦袋便砰一下跌到名冊上了。「我死了,請把我記錄在陣亡名單上,至於撫恤金,請交給我爹娘即可。」
「還有這個。」慕容勿離好像沒聽到似的,一把揪住惠少漁的頭髮提起他的腦袋,在雄偉壯麗的天山上又額外加上了一些高度,再把他的腦袋放回去。「麻煩你處理好之後再陣亡。」
一旁的戶曹和兵曹忍不住別過頭去竊笑不已。
「沒良心的人!」惠少漁咕噥抱怨著。「你知道這叫什麼嗎?叫壓搾奴工,虐待……咦?仇總管,你到底在幹什麼呀?剛剛就瞧見你在門口走來走去,也不進來,又不離開,幹嘛?門口地上哪兒凸了一塊需要你來踩平嗎?」
慕容勿離也早就察覺了,但仇總管行事一向穩健可靠,若真有要事,他必定會主動來報告,否則就是不甚重要。不過既然惠少漁開口了,他倒也想聽聽向來果斷,難得猶豫的仇總管今日為何會出現如此特異的舉動。
「進來吧!仇總管。」
「是。」仇總管依言進入,並恭謹地停在書案前。
「說吧!到底是什麼事?」
「呃……卑職已派人護送瑞荷夫人回老太爺那兒,而夫人身邊那些人,卑職也已全遣送出府去了。」
「哦!還有呢?」
「還有……」仇總管又遲疑了。「這個……卑職謹遵將軍的交代,每個遣送出府的人都給予一兩白銀,可是……」
「可是什麼,快說呀!」看他說得吞吞吐吐的教人聽得好不著急,惠少漁忍不住插進來催促。
「可是那位小姑娘,就是……呃……昨夜那位小姑娘,她說她用不著,她只向卑職索討了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一捆繩索。」
一捆繩索?
慕容勿離與惠少漁詫異地對看片刻後,幾乎是同時,兩人不約而同神情微變。
「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惠少漁問慕容勿離,也問自己。
而慕容勿離的回答則是虎跳起來往外衝。「她往哪裡去?」
「出了通化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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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呢?
為什麼她不但不覺得悲哀、不覺得害怕,反倒有點高興,甚至興奮呢?
嗯——是該高興、是該興奮,她終於可以擺脫一切痛苦了不是嗎?
想到這裡,弱柳突然覺得休息簡直是浪費時間,於是立即決定停止休息,而且迫不及待地攀上石堆頂端,仔細地打好繩圈,然後把繩圈套上自己的脖子,毫不遲疑地踢開腳底的石頭……
可就在她的身子往下墜落的那一剎那,一條矯健的人影飛也似的急掠而至並及時一掌斬斷繩索,再抱著她飄然落地。
「搞什麼鬼!」慕容勿離氣急敗壞地怒吼。「你瘋了不成?居然做這種傻事!」
弱柳起初一陣困惑:發生了什麼事?繼而眼前一驚,駭然發現那張閻王生死判的臉就在她面前咧出猙獰兇惡的獠牙,她不自覺拉開嗓門尖叫著跳開他的懷抱,然後一溜煙躲到石堆後去抱頭縮成一團,嘴裡並亂七八糟地喊著。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敢了,請饒了我吧!我錯了,求求你饒了我吧!對不起,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慕容勿離的火都還沒開始降溫呢!就被她辟哩啪啦一陣亂喊亂叫給叫得暈頭轉向的呆住了。
她……她在幹什麼?
「……求求你,饒了我吧!我錯了、我錯了,饒了我吧!請別打我……」
打她?!
「住口!」慕容勿離不禁脫口怒叱。他是那種人嗎?竟敢如此污蔑他!「你在胡說些什麼?我怎會……」誰知他才吼一半,就聽得她清晰可聞的抽氣聲,旋即見她把自己縮得更小,好似一粒小肉包似的繼續悲切的求饒,驚恐度升高了百分之百,癡迷度全幅上揚,還有配樂——哭聲。
「……嗚嗚……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我……嗚嗚……我以後不敢了,請……嗚嗚……請饒了我吧!我……嗚嗚……我真的不敢了,饒……嗚嗚……饒了我吧!請……嗚嗚……饒了我吧……」
她到底是怎麼了?
就在這時,惠少漁也趕到了,先是見到敬愛的九師兄一臉哭笑不得地呆站在那裡,再見到一粒小肉包在另一邊嗚嗚咽咽的求饒,立刻很不以為然地對九師兄猛搖頭。
「真是的,幹嘛欺負她呀?九師兄,我不都說過她只不過是個小丫頭而已了嗎?又不是你那些大老粗部下,就算她真做錯什麼了,好好跟她講也就是了嘛!」難得有機會對九師兄「訓話」,這種滋味實在很不錯哩!
「我欺負她?」慕容勿離更是啼笑皆非。「我救了她呀!我哪兒欺負她了?」
「你沒欺負她,她幹嘛嚇成一粒小肉包?」惠少漁臉上寫滿了不信兩個字。
「你問我,我問誰?」慕容勿離沒好氣地說。
惠少漁狐疑的視線在慕容勿離臉上轉了一圈,再飛向小肉包那兒,見她哭叫得實在很悲慘、很不像樣,於是人也跟了過去,準備在「訓斥」之餘再大展身手好好表現一下他的溫柔體貼,以便給九師兄做個最佳楷模,也給後世留下一個流傳千古的典範。
他彎下上身,輕言細語的,「小姑娘,別害怕呀!」說著,安撫的手也順便搭了上去。「我們呢,是……」
可就在他的手甫觸上她的衣裾那一剎那……
「不要打我啊!」驚恐的哭叫聲瞬間提高八度,恰恰好足以震破惠少漁的耳膜。「求求你,饒了我吧!我以後不敢了,不要打我啊!求求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要維持半彎身的僵硬姿勢確實很辛苦,可惠少漁依然保持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之後才開始徐徐轉動頸子並縮回自己的手——半彎身的姿勢仍舊不變,他瞪住自己的手……
他……打她了嗎?
沒有,他絕對沒有打她!
他堅定地告訴自己,然後不信邪地再次把手放回原位。「小姑娘,我……」
「不要哇∼∼饒了我吧!別打我啊……」這回高階魔音刺透的是惠少漁的大腦。「求求你饒了我吧!我錯了,我該死,別打我啊……」
惠少漁呆著口瞪住那粒已經陷入瘋狂境界的小肉包,然後又看著自己的手勸服自己它真的沒有罪、它是無辜的,所以沒有必要砍斷它以儆傚尤,最後,無措地轉頭望向慕容勿離。
我真的沒有打她呀!
慕容勿離雙臂環胸斜睨著他。
現在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吧?
惠少漁又呆了片刻後才慢慢直起上身,又盯著小肉包一會兒,見小肉包又哭又叫得就快變成一粒爛包了,驟而一指點出,四周頓時陷入一片奇怪的寧靜,小肉包也滾到一邊去了。
風繼續呼呼地吹,過了好半晌——
「我們回去吧!」惠少漁面無表情。
「好。」慕容勿離同樣面無表情。
「這是你吃過的肉包,麻煩你自己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