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嶺,人跡罕至,沒有人走的路,更沒有丁點人的氣息,只有鳥巢獸窩畜生道,因為這裡是野獸的地盤,即使在這兒轉上八百年,運氣好的話也許可以碰上一、兩個神仙,但絕不會碰上其他除了野獸以外的生物。
說到野獸這種東西,危機意識通常都非常高昂,最不喜歡有人擅闖它們的地盤挑戰它們的權威,但有些時候卻恰恰好相反,特別是在它們肚子餓得嘰哩咕嚕叫的時候,因為……
食物來自投羅網了!
天黑了,月免高掛,暗影幢幢,暗夜的動物在冷冷的空氣中嗚咽著令人戰慄的曲調,蟲鳴蛙叫、狼嗥狗吠,還有千奇百怪的呼吸聲,在這一刻,不必發生任何事,九兒就知道自己錯了。
她買了一把小刀防身,但眼下即使沒有任何人提醒她,她也很清楚這把小刀壓根兒敵不過那一排排金光閃閃、銳氣萬條的尖牙利齒,只可能傷了她自己,順道淌下一攤血味兒來通知更多客人趕來品嚐最新鮮的高級料理——現串生人肉片,新店開張,今日統統免費。
她也生了火,但這堆火能維持半個時辰就已經很給她面子了,她實在很難要求那堆已燒成灰燼的木柴繼續燃出什麼天火來。
所以,她決定爬到樹上去。
「姊姊,你睡吧!我會抱住你,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七……七兒睡不著。」七兒抖著唇囁嚅道。
「那……瞇一下眼也可以。」
火熄了,朦朧的月光下,依稀可見一對對奇異的青白色光點在樹下徘徊,彷彿螢火蟲似的,但九兒可以確定螢火蟲絕對不會有粗重的呼吸聲,也不會有流口水的喘息聲,更別提低低的吞嚥聲,甚至那種聽得人魂飛魄散,忍不住跟著咬起牙根來的磨牙聲。
「不用怕,我在這裡,不用怕!」她安慰姊姊,順便鼓勵自己,嗓音卻顫抖得連只蚊子都說服不了。
夜更深,樓下飢餓的食客也越來越多了。想必是因為眾狼友們慷慨大方地呼朋引友、招親喚戚一起來享受盛宴的結果,難怪人家說狼族比人類合群。
「不不不……不用擔心,只要等到天亮,它們……它們就會離開了。」希望!
可是天亮後,她的希望正式宣告幻滅,那群野狼依然流連不去,擺明了不咬她們一口絕不罷休的志氣。
它們從來不做白工的,守株待「人」了一整晚,總該有點代價吧?
九兒終於絕望了。
就在這時,大概是等得不耐煩快餓扁了,有一隻野狼嘗試要眺到樹上來,有一就有二,不消多久,所有的野狼全都變成了蚱蜢卯起來往上跳,而且越跳越高,越跳越接近她們了。
「九九九……九兒,它它它……它們……」七兒嚇得連哭都不會哭了。
「不不不……不要緊,我……我……」九兒努力吞回拚命想要跳出口的心。「我們分開逃吧!」
「分開?」
「對,分開才有機會逃掉,懂嗎?」
明知道姊姊不懂,但是她知道只要她說的夠堅定、夠信心,姊姊就會盲目地信任她,所以九兒硬扯出笑容來,強制命令自己不准發抖。
「待會兒我會先跑,等那些狼都跟著我跑了,你就立刻下去,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沿著小溪跑到山下的獵戶家裡……等我,我會去找你的,所以你千萬別迷路了,否則找不到你我會很傷腦筋的喲!」
九兒一露出笑容,七兒馬上就相信了。「好,那九兒一定要來喔!」
「會的,姊姊,我一定會去的!」
對不起,姊姊,這是九兒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騙你。
抱著歉疚的心,九兒悶頭取出前晚在山下鎮上買的肉包一個個掰開,讓肉香味盡數飄散出來,在囑咐姊姊抱好樹幹千萬別掉下去之後,即盡己所能的將肉包子拋向遠處,一見狼群離開樹下一窩蜂的湧上去,立即以最快速度溜下樹,低著腦袋埋頭往前奔逃。
她已經沒打算活命了,但起碼要把它們引離開大樹,好讓姊姊有機會逃掉。
也是她歪打正著,她跑的方向恰好是下風處,所以那些狼群們在吃完前菜——包子之後回頭,才發現遠遠的有一個小黑點正在沒命的狂奔——主菜居然蹺頭了,立刻怒吼著追上去。
想也知道,兩條腿想要跑過四條腿實在很難,不消片刻,九兒已可聽見狼吼聲幾乎嗥到她背上來了,匆匆回眸一眼,發現已看不見大樹,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驀然停下腳步並緊閉上眼,再勇敢地回過身去面對她的命運。
看不見就沒那麼恐怖了。
「來吧!你們儘管來吃吧!」她張開雙手。「可是吃飽之後,你們絕對不可以再回頭去找我姊姊了喔!」雖然她身上的肉不多,但好歹也是正宗活人肉,絕不是冒牌假貨,希望她「喂」飽了它們之後,它們就不再會想去傷害姊姊了。
活跳跳的新鮮大餐就在眼跟前,野狼們自然不會跟她客氣,馬上爭先恐後地撲上來想搶第一口,瞬間後,她即可感覺到至少有七、八雙銳利的牙齒碰觸到她……
不怕!不怕!只要姊姊沒事,她什麼都不怕!
由於中途碰上熟人而耽誤了一點時間,端木淨塵兄弟倆廷後了一些時間才追蹤到九兒的去向,驚訝的發現她們竟然往狼群出沒的荒山峻嶺跑,立刻快馬加鞭地趕上去。
「咦?大哥,你看,那不是……」
正是!
端木淨塵即刻加速掠身過去,攔住那個一邊哭一邊跑的美麗少女。
「姑娘,令妹呢?」
「狼!狼!好多好多狼,好……好可怕喔!」七兒嚎啕大哭得像個小娃娃似的。「九兒說……說要分開逃,她叫七兒……叫七兒等狼群去追她之後再跑,她會到……會到獵戶那兒找七兒,她……她叫七兒跑快點,可是……可是七兒跑……跑不快……」
端木淨塵心頭一凜,一貫淡然的神情首次出現冷肅之色,不待她嗚嗚咽咽地說完,就急忙把她丟給端木勁風,向來慢吞吞的說話速度也突然快得讓人幾乎聽不清楚他在講什麼,甫聽到第一個宇,最後一個宇已經講完了。
「她交給你,明天在山下石頭鎮等我,若等我不著,你就先帶她回京!」
「耶?我?」端木勁風不敢相信的眼落在胸前的人兒身上,後者正忙著打雷又下大雨,鼻涕眼淚全都抹在他身上了。「可是……見鬼!」
眼一眨,端木淨塵已然不見人影,端木勁風不禁愕然,七兒繼續製造洪水。
所以說,他最厭惡女人!
野狼的口水已粘濕了她的衣裳,利牙卻沒有跟著咬上來,反倒是一聲聲慘嚎刺破她的耳膜,愕然睜眼,只見一個頑長的男人揮舞著長劍橫劈直砍,野狼的皮肉骨血滿天飛揚,如狂風暴雨般灑落,而那個男人……
是他?他怎麼又追上來了?
呆滯的腦子尚未整理出頭緒來,赫然一顆狼頭飛到她腳前齜牙咧嘴,駭得九兒驚叫一聲掉頭就跑。
「姑娘,別往那頭胞,有熊啊!」
焦急的警告聲傳來,九兒卻連一個字也沒給他聽進去。整晚強制自己不准害怕,直到剛剛那一刻也已到了極限,沒有姊姊在身邊依賴她保護,她再也無法不任由恐懼俘虜了她,尖叫著四處亂竄,好像尾巴著了火的小貓咪。
吼∼∼∼∼
「啊∼∼∼」悠遠的驚叫幾乎傳遍了整座山,驚恐地瞪住眼前人立而起的大黑熊,九兒僵直著嬌軀,連呼吸都凍結了,此刻的她已經不能算是恐懼,而是接近精神錯亂的狀況了。
就在大黑熊撲抱過來的那一剎那,驀然有人推開了她,瞬間解除了她的禁制,她立刻爬起來繼續尖叫著落跑,盲目的奔命……
在及肩高的芒草中,跑兩步跌一跤,髮髻散了,繡花鞋掉了,九兒眼前淚水模糊成一片,哽咽著不敢停,直至她衝出那片芒草原,驚覺自己飛躍在半空中,不覺再次發出更淒厲的尖叫,手舞足蹈地往懸崖下墜落。
這次她真的死定了!
然不過片刻後,一隻鋼鐵般的健臂及時抓住她護入羽翼下,在呼呼風聲中,九兒驚恐萬分地攀伏在那片強勁有力的胸膛上,下意識攬臂抱緊對方那精瘦的腰際,宛如溺水中的浮木,這是她此時此刻唯一能有的反射性動作。
然後,自她頭頂上陡然傳來一聲沈喝,他們往下摔落的猛烈衝勢立刻稍微停頓了一下,旋即又繼續掉落,伴隨著一聲低沉的命令。
「深呼吸!」
她反射性地聽從命令深吸了一大口氣,正想吐出來之際,又聽到另一聲命令。
「憋住!」
呃?
下一刻,他們已然落入一道激流,在強水中浮沉,不一會兒,她便在激烈的水流衝擊下失去了意識……
啾啾啾……唧唧唧……呱呱呱……
她是被一片嘈雜的鳥鳴聲吵醒的。
和煦的輕風微拂,熊熊的火堆爆著嗶嗶剝剝的火星,陽光自葉縫中透射下來奇形怪狀的陰影,溫暖得令人融化。
她覺得有點熱,但身子還是涼涼的……
咦?涼涼的?怎會涼涼的?
愕然坐起身,九兒疑惑地摸索著自己身上半濕半干的衣裳,在瞧見好幾道被狼牙扯裂的破洞時,終於億起那一段驚恐的大逃亡時刻。
奇怪,她不是應該被野狼拆吃入腹了嗎?怎會躺在這兒睡得舒舒服服的呢?
啊!對了,那個人又追來了,然後……
是他救她的嗎?
還有之後的大黑熊……
也是他救她的嗎?
而後她掉到懸崖下去學鳥飛,又潛進水裡學游泳……
這些全都是他救她的嗎?
可是他……
為什麼要這樣一直追著她來救她呢?
猝然一聲細微輕響自側方傳來,九兒循聲望去,但見一個男人裸露著上身,正拐著手臂設法要處理自己後肩上的傷口,那兩道醜陋的傷痕又長又深,顯然是被野獸抓出來的。那……
也是為了她嗎?
怔忡地,九兒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第一次救她,還有第二次……她開始認真思考。
他是殺了人,但是,他殺的那些傢伙都是壞人不是嗎?
他也放了火,也許他不想再有其他人被關進去了吧?
而且之後他又救了她這麼多回,還為了救她而受傷……
她可以相信他是好人吧?她可以……
相信他吧?
可以吧?
「我……能幫你嗎?」怯怯地,她問。
自然,端木淨塵早就察覺到她的醒轉,卻一直默不作聲故作不知,免得又駭得她學兔子滿山遍野到處亂竄,直至她來到他身後。
「那就麻煩姑娘了。」將沾濕淨水的破布和傷藥一併交給她,端木淨塵默默地感受她那纖細的柔荑小心翼翼地扶在他肩上,戰戰兢兢地擦拭傷口上的血。
「很痛嗎?很痛嗎?對不起,我會更小心一點。」
儘管他一動不動,彷彿那猙獰的傷口根本不是開在他肩背上,反倒是她一邊擦一邊掉眼淚,只要她覺得他應該會痛,她就替他拚命吸氣。
「不痛,不痛喔!待會兒馬上就好了喔!」
她那哄騙孩子似的語氣,呢喃得端木淨塵有點想笑。
她自己才是那個需要被哄騙的孩子吧?
「好了!」
明明很快就可以完成的工作,九兒卻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將傷口拭淨,敷抹上藥,再用他的中衣撕成的布條包裹好。而後他起身,套上外衫,輕柔的目光掃過即將熄滅的火堆後落在她身上。
「姑娘會冷嗎?」
「不會,不會,」九兒搖頭。「我覺得剛剛好,不熱也不冷。」
「那麼在下先行送姑娘到山下買套衣鞋換上,再休息一晚之後,明天即可上路到京城,這樣可好?」見九兒滿眼憂慮地開口要說什麼,端木淨塵即刻補充道:「請姑娘放心,令姊已由舍弟護送前往京城裡去了。」
「我姊姊沒事了?」九兒驚喜交集地低呼。
「是的,令姊安然無事。」
「太好了!」在鬆了口氣之餘,九兒更是感激不已,遂對他露出羞赧的笑。「謝謝你。」
「姑娘無需客氣。」端木淨塵浮上一抹溫和的笑,同時以沙上覆蓋於火堆之上掩滅余火。「那麼,姑娘,我們可以下山了?」
「好。」九兒毫不猶豫地點下螓首。
是的,她可以相信他。
暑盛,陽艷。
官道上,一匹烏黑油亮的烏錐馬踩著穩健的步伐,以極快的速度奔向白馬鎮,馬背上,一男一女前後依偎相靠。
老實說,這還是端木淨塵頭一回和女人共乘一騎馬。
雖然生性淡然不拘小節,男女共乘一騎對江湖兒女而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很不幸的,就像有人天生不喜歡貓或不喜歡狗,女人也是端木淨塵不太欣賞的「動物」之一,如同他討厭蛇、討厭老鼠一樣,這非後天因素,而是天性使然。
所以如非必要,他總是會主動避開女人,盡量減少與女人接觸的機會。
即使掉下懸崖時,他曾經抱過九兒,但那也是為了救命;
雖然他曾讓她替他療過傷,可那更是為了安她的心,定她的神;
如今,又因為九兒的兩句話,使得他不得不打破另一項毫無瑕疵的紀錄。
「我不會騎馬。」
不會騎馬?
那就坐馬車吧!
「馬車好慢喔!我想快點看到姊姊,」
的確,有許多捷徑是馬車走不得的,一般的馬車伕也不會趕得太快,除非被盜匪追得尾巴著火。
所以,他們只好共乘一騎,這也是沒辦法的,不過這也讓他確定了一件事——
無論是在何種情況下的各類接觸,對於此時此刻與他共騎的這個女人,他竟然沒有任何異樣的反感。
「九姑娘,餓了吧?待會兒我們先在白馬鎮打個尖再繼續趕路吧!」
餓?
她的屁股都快顛成梅花瓣了,誰還管他餓不餓!
「端木大哥,還要多久才能到達京城呢?」呼呼風聲中,她的聲音幾乎全被吹散了。
「半個月左右吧!」
哇,半個月?那她的屁股還會是她的屁股嗎?
也許她應該告訴他,她改變主意不想太快見到姊姊了。
不過……
「端木大哥……」
小鎮小飯館能供應的食物有限,熏雞、滷牛肉、五香豆乾和饅頭,雖不精緻,倒也味美實惠。端木淨塵安靜地吃食,九兒卻啃了兩口饅頭就停下來,兩眼悄悄瞅住端木淨塵。
「嗯?」
「那個……」拉回眼來盯住手上的饅頭,九兒囁嚅道。「你弟弟……你弟弟真的不會傷害我姊姊嗎?」
聞言,端木淨塵放下筷子,清澈的黑瞳定定地凝住九兒。
「九姑娘,那日舍弟究竟對姑娘說了些什麼,使得姑娘如此害怕?」
九兒迅速瞄了他一下又掉開眼。
「他說……他說他只要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把我和姊姊搓成一團肉醬,我就說我不會讓他傷害我姊姊,他又說他倒要看看我如何阻止他。」
「原來他竟……」端木淨塵眉宇揪了一下,旋即又展開和煦的微笑。「姑娘,在下謹代舍弟向姑娘致歉,由於舍弟曾經歷女人頗多折磨,故而……呃,總之,在下敢保證,他只是那張嘴說話難聽,心底卻非那般凶殘,或者他會嚇嚇令姊,但絕不會真的下手傷害令姊。」
「啊,我懂,我懂!」九兒諒解地點點頭。「我也曾經被狗咬過,好痛好痛,也流了好多血喔!後來我一看到狗就拿石頭丟它,可是我並不是真的想傷害它,所以我都很小心的丟到它旁邊,免得真的傷到它,我只是想嚇跑它,希望它不要再來咬我而已。」
比喻得好像有點那個……不過,大約就是如此吧!
「不過,舍弟那張嘴確是不留口德,就怕令姊受不了……」
「不怕,不怕,」九兒咧嘴一笑。「姊姊絕對不會受不了。」
「哦?九姑娘為何能如此確定?」
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兩眨。「因為姊姊聽不懂啊!」打小被人罵到大,她早已聽麻痺了,姊姊更厲害,她是根本沒幾句聽得懂。
端木淨塵聞言楞了一下,心中倏起一陣仰不住的趣意,突然很想知道端木勁風究竟會如何應付一個根本聽不懂他的冷嘲熱諷的女人……不,小女孩。
「令姊她是天生的抑或……」
「天生的,跟我娘一樣,所以我也不是很聰明。」九兒繼續啃饅頭,兩眼卻瞄著滷牛肉和熏雞直流口水,想吃卻又不太敢動箸去夾。
「其實我爹並不想生我們,可是又不能不生,生下來了想趕我們出去也不行,因此才把我們趕到家裡最後面的柴房去住,他說是眼不見為淨,雖然其他人常常跑來戲弄我們,可是爹從不來。」所以連她爹長什麼樣她都不清楚,天知道她碰上的每一個中年男人都有可能是她爹。
劍眉不以為然地聳了聳,但端木淨塵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人家的家務事,他也不適宜追究太深。
「那麼令堂現在……」
「死了,我娘三年前就病死了,所以現在我只要保護我姊姊一個人就夠了。」
總算啃完饅頭了,九兒兩眼顱著端木淨塵,鼓起勇氣動箸夾起一片滷牛肉,見他毫無不快之色,這才宛如夾著一片鳳凰肉似的,小心翼翼地放進嘴裡,一臉感恩的表情。
「真的好好吃喔!」她讚歎地低哺。「我從來沒吃過肉,以前從廚房裡偷到一點肉都是給娘和姊姊吃的,可是機會也不多,能偷到一些剩飯或硬饃饃給娘和姊姊吃就不錯了。我娘死了以後,我才能多吃一點,但是姊姊很喜歡吃肉,所以我都把肉讓給她,因為能偷到肉的機會真的很少很少。」
話說得理所當然又輕描淡寫,聽進端木淨塵耳裡卻是如此令人驚異的不可思議。
自什麼時候開始的?自她懂事就開始了嗎?
一個尚需要人呵護的小女孩卻必須獨力保護自己的母親與姊姊,在眾人的欺凌恥笑中求生存,要填飽肚子就必須偷自個兒家裡的廚房,她過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
原以為她會犧牲自己去引開狼群是因為她愛姊心切,不得不如此,沒想到竟然是早已擔負在身上的責任,理所當然該這麼做。
對她而言,這擔子不會太重了嗎?
「姑娘家裡……很窮嗎?」
「才不呢!我家好有錢好有錢,房子好大好大喔!」九兒比了一個孩子氣的大手勢。「除了姊姊之外,我還有四位姨娘,七個哥哥姊姊和六個弟弟妹妹,他們每天都吃大魚大肉,穿新衣服,有時候我也會好羨慕……」不好意思地垂眸,她又說:「不過,也不是常常啦!真的只是偶爾而已。可是有一回……」
她遲疑了下。「有一回大哥對我說,倘若我願意丟下我娘和姊姊不管,他就會讓我住到前面大房子裡吃好的穿好的,但是如果真的不管我娘和姊姊的話,我娘和姊姊一定會餓死的,所以,我寧願和娘跟姊姊在一起苦一點,也不要過什麼好日子,後來我就沒有再羨慕過他們了。」
話落,她怯怯地指了一下熏雞上的雞腿。「那個……如果端木大哥不吃的話,可以給我嗎?我想留給姊姊吃。每次過年的時候,我那些哥哥姊姊弟弟妹妹都會故意抓著雞腿來吃給我們看,姊姊都哭著說她也想吃,可是我偷不到……」
端木淨塵立刻把熏雞和滷牛肉往她面前推過去。
「姑娘愛吃儘管吃,可是不能留到京城去,這種天氣食物留不久便會餿掉了。倘若今姊真愛吃雞腿,屆時我會另外再買給她吃。」
注視著九兒狼吞虎嚥的吃相,彷彿她吃的是人間難得一嘗的至極美味,端木淨塵決定,這一路上,起碼在餐食方面不能太馬虎,不但餐餐都要有肉,而且絕對不能少了雞腿,至於其他……
不曉得她有沒有吃過魚呢?
這是一向不甚在意生活享受的端木淨塵,這輩子頭一回認真思考關於飲食方面的問題。
預定半個月的路程至少又多出了五、六天,因為九兒不但沒吃過肉,沒吃過熱食,連真正的床鋪都沒有睡過,甚至沒見過棉被。
「姑娘出外沒有宿過客棧嗎?」在家裡睡柴房,出了家門總可以睡睡不一樣的環境吧?
「有啊!可是我們沒有太多盤纏,所以都睡柴房或馬房,那兒最便宜,一個人只要兩文錢就夠了。後來我們借宿尼姑庵,原以為可以睡睡木板床,可是她們要我們『捐』點香油錢,那我們捐不出來,所以她們也讓我們睡柴房。」
沒想到連四大皆空的出家人都如此現實。
所以,端木淨塵又決定不僅每餐都要在餐館裡進熱食,而且晚上一定要宿客棧,睡乾淨又舒適的上房,還要有鬆軟的枕頭和被子。
這是端木淨塵這輩子頭一回認真思考關於住宿方面的問題,
不過,這一路上最令人頭大的問題是,只要吃到好吃的東西,九兒就想打包起來帶去給姊姊吃,甚至連客棧裡的枕頭被子她都想「借」去給姊姊睡一下。
「兩位不是到京城裡找親友嗎?他們不會讓你們吃好一點、睡舒適一點嗎?」
「誰說我們是要到京城裡找親友的?」九兒奇怪地反問。「我們在京城裡又不認識誰。」
端木淨塵怔了怔。「那兩位姑娘到京城裡是?」
「辦事情啊!」
「原來如此。」端木淨塵沉吟了會兒。「那麼,姑娘若是不嫌棄的話,就先住在我家吧!我可以撥個廂房給你們暫住,寢具一應齊全,再派兩個婢女給你們使喚,無論你們想吃什麼,盡可以吩咐她們上廚房拿去,雖然是在城郊,進城辦事倒也不會不方便,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可以嗎?」九兒聞言又驚喜又感激,不自覺地抓住他的手。「真的可以嗎?我和姊姊真的可以暫時住在你家嗎?睡枕頭蓋被子?吃雞腿吃牛肉?」
端木淨塵只瞄了一眼一大一小兩隻手搭在一起的模樣,並沒有甩開她。
「自然可以,九姑娘。」在過去,他必定會毫不猶豫地挪開他的手,即使不會反感,但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詞的意思他還懂得。但此刻,他並不想因為這麼做而今她失去臉上的笑靨。
這是端木淨塵這輩子頭一回考慮到女人的心情。
「討厭啦!端木大哥,人家都跟你說過好多次了,不要叫人家姑娘姑娘的嘛!人家真的很不習慣耶!」九兒嬌瞠地撅起紅唇。「人家都叫你端木大哥了,你也叫我九兒就行了嘛!」
端木淨塵牽起一抹淡淡的笑。
「好吧!那,九兒,咱們繼續趕一程吧!明兒應該就可以到京城了。」
這是端木淨塵這輩子頭一回直呼人家閨女的名諱。
好了,既然已經打破這麼多項「清白」的紀錄,接下去再多來幾個「這輩子頭一回」也沒什麼大不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