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兒姊,結帳!」
「三十文。」
「滿兒姊,三碗豆汁,炸春卷兒,炸松肉,五顆饅頭。」
「記下了。」
面對萬明寺有家乾淨清爽的飯鋪,東西不難吃,價錢也很便宜,總是人滿為患,這就是小七兒的鋪子,連隔壁的客棧也是屬於他的,一干店小二夥計們都是當初一起在萬明寺行乞的同伴,有男也有女,多一個女人來打打零工也不稀奇。
「小七兒,還給你了!」
小七兒好笑地站回櫃檯後。「你又想幹嘛了,滿兒姊?」
滿兒指指後頭。「我去洗碗。」
小七兒不由笑出聲來。「一下子坐櫃檯,一下子客串跑堂,一下子又進廚房去掌廚,現在連洗碗都干了,滿兒姊,你不怕累死?」
「只不過動動手腳而已,哪裡會累死!」滿兒不以為然地說,然後壓低聲音。「告訴你,在王府裡那種整天閒閒作廢人的日子才會累死人,不騙你,好幾次我都發現身上結了好多蜘蛛網呢!」
小七兒哈哈大笑。「滿兒姊,你總是這麼誇張。」
「誰跟你誇張啊!我是說真的,不信你可以……咦?那人又來了!」
兩人四隻眼盯住剛踏進飯鋪裡來的男人,三十歲上下,高高瘦瘦的,模樣兒挺俊,店裡的女跑堂們都搶著為他送酒送菜,有的拚命送去含情脈脈的笑,有的猛拋媚眼,恨不得整個人貼上去。
但這並不是滿兒會盯著他看的原因,而是因為俊逸男人那種冷漠的氣質與允祿十分相似,使滿兒不由得多看了他好幾眼。
「是個江湖人,」小七兒低低道:「四天前頭一回來我就注意上他了,只是看不出他來京城裡究竟有什麼目的。」這是他身為天橋地頭蛇的老習慣——時刻注意有什麼扎眼的人事物。
滿兒再打量幾眼。「很扎眼?」
小七兒頷首。「十分。」
「會惹事?」
「有可能,不確定。」
「那就直接去問啊!」不給小七兒阻止的機會,滿兒幾步便站到俊逸男人面前。「請問這位爺兒,您到京城裡是來幹啥的?」
俊逸男人冷冷地注定她片刻。
「你們飯鋪對每位客人都這麼盤問嗎?」他的語氣非常冰冷,如同他的表情和眼神,一般人聽了起碼要打上好幾個哆嗦。
但滿兒可不是什麼一般人,與允祿十年夫妻,歷經千錘百煉,她早已練就一身刀槍不入的真功夫,拿他那兩顆小小的冰豆子跟允祿那種差點掐死她的狠勁來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她還嫌不夠看呢!
「那倒不是,可是看你很扎眼,不曉得會不會給我們添什麼麻煩,」她直率地說:「不過只要不是什麼雞鳴狗盜之徒,就算你真的會在這裡闖什麼禍,我們也絕不會趕人,可是總得給我們一點心理準備吧?」
劍眉微揚,俊逸男人彷彿很意外地深深凝視她一眼。「找人,找一位舊識。」
「原來是來找人的。」滿兒點點頭。「我明白了,您請慢用。」
回到櫃檯同小七兒說幾句,小七兒點點頭,滿兒隨即到後頭去了。片刻後,她又回來,端了一盤點心送到俊逸男人桌上。
「喏,茯苓餅,請你的,如果適才給了你什麼不痛快,最好吃了餅後就一筆勾消,大男人可不作興記恨這種小仇小怨的。」滿兒輕快地說:「另外,如果你自個兒找不著人,可以問問小七兒,外城裡的事他比誰都清楚,說不定他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裡。」
俊逸男人看了一下茯苓餅,沒有吭聲,滿兒無所謂地聳聳肩,又回到後頭去洗碗又洗菜。半個時辰後回來,她再改行擔任跑堂,在鋪子裡忙得團團轉,看也沒多看俊逸男人一眼。
當俊逸男人離去時,她壓根兒沒注意到,反倒是俊逸男人瞥她一下後才轉身離開。
數日後——
俊逸男人又來了,吃了一半東西便揚起手來,滿兒立刻上前欲待詢問對方還要點什麼,不想她還沒開口,對方便先問過來。
「姑娘,你說若是找不著人,可以請教……」
未等他問完,滿兒便回頭叫,「小七兒,來一下好嗎?」
小七兒應聲自櫃檯後快步而來。「滿兒姊,什麼事?」
「這位客人有事要問你。」
「我想找位姑娘,」雖然是請教別人,俊逸男人的臉色語氣卻還是十分冷漠,半點溫度也沒提高。「六年前同她母親與弟妹搬到京城裡來,她姓鄭,今年該有二十六歲了……」
他才說到這裡,小七兒便脫口問:「這位大爺您貴姓白,是鄭姑娘的未婚夫是吧?」
俊逸男人怔了一下。「是,我叫白慕天,小兄弟怎會知道?」
小七兒點點頭。「那就沒錯了,鄭姑娘一家子就住在後街的大雜院裡,雖然大雜院裡的人都知道她的未婚夫姓白,遲早會來找她,其他人可不知,您往別處去問自然問不到。」
「那麼她此刻……」
「嫁人了,」小七兒歉然道:「三年前嫁給內城裡一位旗人作繼室,因為她弟弟闖了禍,您知道,事兒可大可小,所以她只好嫁了個能幫她的旗人。不過她那夫婿雖然年紀大了點,但人不錯,對她挺好,不僅幫了她弟弟,還把她家人全接進內城裡頭去住,尤其鄭姑娘生了兒子之後,她那夫婿更是寵她,因為那旗人的前妻並沒有給他留下一兒半女。總之,我想她應該過得很幸福。」
未婚妻嫁人了,新郎卻不是他,男人碰上這種事必然不會太高興,就算不生氣也會覺得很窩囊,性子暴躁一點的遺會提把刀立刻殺上門去,然而白慕天卻僅是垂下半眼,並沒什麼特別反應,冷漠如故。
「那就好。」
滿兒一聽就明白,這樁婚事肯定不是兩情相悅,而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甩脫這樁婚事,別看他一副閻王臉,說不定他心裡頭正在放鞭炮。
「謝謝你,小兄弟。」
白慕天起身付過帳後便離去了,滿兒猜想他目的已達,八成立刻就要離京,不覺有點懊惱。
「哇,原來只是找未婚妻。」
「那又干你何事了,滿兒姊?」
「怎麼不幹,我跟小雲打賭說他是來找失散的兄弟或姊妹的說!」
小七兒哭笑不得。「滿兒姊,你是日子過太閒了是不是,居然拿這麼無聊的事打賭!」
滿兒瞟他一眼,「沒辦法,」垂眸望住腕脈上的玉鐲子,那是允祿從新疆買來送給她的,油潤瑩潔,是最上等的羊脂玉。「我想念他嘛!不然我幹嘛跑來這邊打雜,不就是想把時間填滿,免得太想念他呀!」
這種男女間之事,小七兒並不是很能理解。
「可是滿兒姊和王爺不是已經成親十年丁嗎?」
「那又如何?你以為十年就會厭了、倦了嗎?」
像個大姊姊似的,滿兒拍拍小七兒的頭,雖然他比她高,要拍他的頭還得踮高腳尖去拍。
「不,小七兒,將來有一天當你碰上了能讓你生死相許的女人,屆時你就會瞭解,如果是真心去愛,一輩子都厭倦不了,只要你真心愛上了,死也停止不了。更何況這十年來他老是忙著,我們實際上能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有時候明明兩個人都在內城裡,卻一、兩個月見不著面……」
她深深喟歎。
「我常常在想,如果他只是一個平凡人不知該有多好;我也常常想到那年在廣州,如果我們及時在皇上找到我們之前上了船不知該有多好;我更常常夢想著我們能夠時刻相依偎,日夜共相伴,那該有多好……」
聽她說得如此淒然,小七兒不禁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是好。
「滿兒姊……」
滿兒瞄他一下,笑了,無奈地,認命地。「不過這些都只是夢想,我很清楚,即使一輩子實現不了,我也認了,誰教他那樣狡猾,用他的命綁住了我的心,使我再也離不開他……」
愈聽愈不對頭,小七兒不覺脫口問:「滿兒姊,王爺這回又上哪兒去了?」這是此時此刻他唯一想到能岔開話的問題。
「呃?」滿兒愣了愣,腦筋有點轉不過來。
「莊親王,記得吧?」小七兒提醒她。「滿兒姊的夫婿,他到哪裡去了?」
「哦……」滿兒想了一下,聳聳肩。「我也不知道,他又沒告訴我。」
「王爺不是一向都會告訴滿兒姊的嗎?」
「也許他有說……唔,我想應該有吧!」覺得這話題挺無趣,滿兒便擠著身子進慣台裡,翻開帳簿來看看這兩天的營業額……還不錯嘛!「可是我沒認真聽,那種事我知道了也沒什麼意義,我又不能去找他。」
見他的問題終於成功的使滿兒擺脫晦澀的情緒,回復平常神色,小七兒不由暗暗鬆了口氣。
「說得是,不但不能去找,還得避得愈遠愈好。」
「就是說咩!所以我也懶得問太多,只隱約記得他說要去找……找……啊∼∼對了,漕幫!」
漕幫起於康熙初年,為了加強漕運,朝廷懸榜招賢,三位天地會員揭榜受命,表面上組織運河各碼頭漕船的舵工、水手以協助漕運,暗地裡卻是為反清復明作準備。經過數十年努力,一百二十八幫半的漕幫成員累至十數萬,形成龐大的幫派體系,包攬了大運河南來北往所有漕運業務。
然而他們幫眾雖多,卻有不少並非真正的漕幫弟子。
「又是旱碼頭孝祖的人?」
「是,二爺。」
「人數太多了。」
所謂孝祖,即是拜師。除了開香堂隆重行過拜師禮,必須嚴守十大慎尊與九大戒律的正式弟子之外,漕幫內還有另一種由臨時搬運工、捆工等組成,雖入幫卻未正式拜師的「旱碼頭孝祖」成員,他們僅受普通幫規約束,並沒有太大的戒律,因此最容易鬧出事來的也是這些人。
「我知道,二爺,但他們都是逃難到這兒討生活的,咱們能不管嗎?只要是真有需要,咱們漕幫就不能拒絕人家,這也是大爺的交代,不是嗎?」
生性沉靜少言的漕幫二爺王均不禁默然,反是一側的三爺蕭少山,一副吊兒郎當、隨心隨性,那張嘴又老停不下來的傢伙,沒人問他,但一逮著機會開口,馬上氣憤地嚷嚷起來。
「又是從田文鏡那邊過來的?」
「是,三爺,」漕幫公所職事康伯無奈地頷首。「河東總督田文鏡那老小子為了諂媚討好雍正,不但清理虧空搞得官場人仰馬翻,墾出的荒地連種子都收不回,還死鴨子嘴硬不肯承認,饑民都跑到咱們這裡來要飯了,他還在那邊呈報豐收,明明鬧水災,朝廷說要撥銀兩賑災,他卻說他們沒有災,不需要賑災,朝廷就說那免稅吧!他也說不必免,百姓們都在賣小孩了,他硬說是豐衣足食,而且……」
滿山滿谷的怨言方才傾吐一半,不遠處驀然殺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嚎啕大哭,三人不禁面面相覷。
「又是阿榮?」
「聽聲音應該是,八成又掉了貨。」康伯苦笑道。
「就算是,也沒必要哭成那樣吧?」蕭少山喃喃道:「真是,都二十五、六歲的人了,不覺丟臉嗎?」簡直跟吵著要喝奶的娃娃沒兩樣嘛!
「但他的腦子大約只有五、六歲。」
「那就不該讓他出來工作。」
「可是他老父八、九年前就過世了,就連他唯一的哥哥也在三個多月前病逝,他不出來工做的話,他老娘以及寡嫂和亡兄的七個孩子,還有他自己的妻子和五個孩子,大家全都得餓死了!」
「天哪!還真是一大家子人耶!」蕭少山驚訝地咕噥。「好吧!既然不能不工作,就找容易點的工作給他嘛!」
「要他記條,他不識字;要他點人頭,他只會用手指頭比到十,再多就得脫鞋數上腳趾頭;要他上船去清掃,他摔進河裡差點淹死……」康伯苦笑。「我還能如何?只好要他搬貨,可別看他瘦瘦弱弱的,那身力氣還挺大,只不過……」
「老掉貨,」蕭少山替他接下去說。「而且一掉就掉進河裡,石材救不回來,糧食救了也沒用,對吧?」
「正是如此,」康伯愁眉苦臉。「我已經不知該如何安排他是好了。」
「那就讓他到公所裡打雜吧!」蕭少山隨口說,腦子裡根本沒考慮太多,純屬不負責任的言詞。
公所職事尚未及作出任何反應,王均便大皺其眉地沉聲反對。
「這怎麼行,倘若……」
「不然怎麼辦?」蕭少山排行最小,但嗓門就是比誰都大。「是你要負責賠償那些損失的貨?還是你打算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家人餓死?」
王均頓時啞口,好半晌後才說:「不要讓他進公所後的總舵。」
康伯聞言鬆了口氣——總算有適當去處可以安排那個一無是處的大男人了,轉身急忙喚來仍在哽咽的阿榮。
「阿榮,以後你就到公所裡打雜吧!」
「你們不趕我走嗎?」
「不趕、不趕。」
「不叫我賠錢?」
「不賠、不賠。」
阿榮立刻破涕為笑,仍掛著淚水的笑容天真燦爛得教人整顆心都融化了。
「好了,快去找老王,他會教你該作些什麼工作。」康伯催促道。
於是,阿榮抹去淚水,像個小孩子一樣蹦蹦跳跳的跑開了,蕭少山兩眼發直地看了片刻。
「他真有上二十歲嗎?」
所謂禍不單行,這兩年可真應驗個徹底,去年四月淳親王過世,五月怡親王也過世了,而這年,二月初一愉郡王甫病世,到了三月……
才進門,塔布便面無半點笑容的遞給滿兒一封信——一封信口經火燒的信。
「焦口信……」滿兒喃喃道,嚥了口唾沫。「從杭州送來的嗎?」
杭州人習俗,喪家寫信報喪時,信口需用火燒焦,俗稱焦口信,接信的人不用打開就知道是報喪信。
塔布頷首。
滿兒深呼吸兩下,然後取出信函……「果然是外公。」順手摸了張椅子坐下,她揉揉太陽穴。「塔布。」
「是,福晉。」
「外公雖然對我不好,但他總算把我拉拔大了,而且這兩年他也常常寄信又寄杭州名產到京城裡來,甚至把娘用過的衣物什品全送來給我,我也不該再記恨什麼了,你說對吧?」
他可以說不對嗎?
塔布暗暗歎氣。「福晉說對就對。」
「所以你也認為我應該上杭州去奔喪囉?」滿兒試探著又問。
就怕福晉這麼說,偏偏她就是這麼說,塔布一臉無奈地皺眉考慮了許久。
「奴才和佟桂陪您一道去。」
滿兒鬆了一大口氣。「謝謝你,塔布。」
塔布苦笑。「倘若奴才說不好,福晉也一定會自個兒溜去,那倒不如由奴才護送您去好一點。」
滿兒忍不住笑了。「你倒挺瞭解我的。」
塔布歎氣。「最好不要碰上王爺,否則……」
「哇,哪會有那麼巧的事,大清朝上地那麼遼闊,我們到杭州,王爺哪裡不好去偏偏也要到杭州?放心啦,不會那麼巧的啦!」話落,滿兒便起身回房去整理行囊了。
塔布卻依然杵在原地愁眉苦臉的直歎氣。
倘若福晉知道漕幫總壇就在杭州的拱宸橋,距離柳家僅有一小段路程,她還敢說的這麼篤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