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餐,兩人收拾了行裝上路,過了下一個縣城,找個小村借宿一晚,次日下午,就趕到了映壽縣,在當地最大的客棧投宿。
安置好行李之後,鷹鷹就急著要去王家村,海翔瞭解他的急迫心情,沒有攔阻,帶好的貼身的東西,就陪著鷹鷹出了門。
因為趕了一天的路,鷹鷹的臉色很差,海翔堅持不讓他自己騎馬,而是抱到自家馬上,兩人一騎上路,反正坐下的愛馬「絕影」天生雄健,多馱一個象鷹鷹那樣單薄的人就像玩兒似的,絲毫不影響速度。
近一個時辰的疾馳後,兩人來到王家村的村頭。那是一個最多只有二三十戶人家的小小村落,幾個孩子正在大槐樹下玩耍,看見他們這樣兩個服飾精美的騎士,嚇得四散躲了起來。
海翔扶著鷹鷹下了馬,將絕影拴在樹幹上,敲開一戶人家的大門,跟主人家打聽故事中所說的王老漢家的住處。
因為領了半塊碎銀的賞錢,那個主人家高高興興地帶著他們來到一處草頂土磚的小屋前,一指黑木門,道:「就是這裡,二根成親後,王老漢就讓他們小兩口兒單住在這裡。」
蕭海翔看了嘴唇有些發青的鷹鷹一眼,上前敲門,好一陣子才有人應著聲來開門,是個穿粗布衣衫的青年人,個子挺高,手裡還拿著一個鐵鋤頭。
「二根,這兩位公子找你。」鄰路的主人家道。
二根邁步走出來,狐疑地看了看面前兩個陌生人,「二位大爺,找我有什麼事啊?」
鷹鷹緩緩向前移動了兩步,輕輕叫了聲:「歆歆……」
二根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沒什麼反應。
一陣類似於失重的感覺湧滿全身,鷹鷹閉上了眼睛,用手按住胸口。其實心裡早就明白一切不會那麼輕易,從一開始就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但當又一個虛幻的泡沫真的消逝在眼前時,瀰漫在胸口那絞動般的感覺還是快速地擴散到四肢,手足變得虛軟,呼吸也愈見艱難,一種難言的冰涼感覺從指尖流到心臟,帶來無奈的疲倦感。
茫茫人海,空曠天地,他在哪裡?他在何方?
命運齒輪的間隙,還剩下多少時間可以把握?
……
蕭海翔伸手圈住了鷹鷹的肩膀,讓他把身體靠在自己身上,隨手從懷裡摸出一塊約有十兩重的銀錠遞給二根,道:「沒什麼事,不過是我兄弟生病許了個願,病好後要資助一家陌生人,他路過這裡,挑中了你。」
二根簡直不敢相信有這種好事從天而降,忙伸手接了銀子,歡歡喜喜地道:「那就謝謝二位了。瞧這位小爺的臉色,真是大病初癒的,可得好好保重。」
蕭海翔草草點了個頭,挽著鷹鷹回到村頭,抱了他跳到馬上,朝縣城方向往回趕。
鷹鷹一路上一直沉默不語,臉頰也透著些青灰色,海翔禁不住心裡陣陣的擔心,想了很多話來解勸:「那個王二根不是你弟弟也沒什麼啊,他不過是第一個嘛,事情也沒有這樣巧的。你那本冊子上不還記了好些人嗎?再說你也說過,這些不過都是順路查實一下,最實在的線索還是在我哥哥那裡,所以也沒必要太失望,而且說不定啊,你弟弟也正在找你呢。」
鷹鷹苦笑著搖了搖頭,聲音低不可聞地道:「不會……歆歆根本不知道……我來這裡……」
「是嗎?……那也不要緊,上天看你這樣心誠,總會讓你們兄弟相見的。」海翔抬手撫了撫鷹鷹的臉頰,皺了皺眉頭,「臉怎麼涼成這樣?下次不能讓你再去了,你把小冊子給我,我一個一個替你去問,回來告訴你結果,免得你這麼難受,好不好?」
鷹鷹輕輕地歎息,低頭無語,海翔將他再抱緊了一些,又絮絮地安慰了一陣,等回到縣城客棧時,天色已經黑透了。
店夥計慇勤地迎上來,詢問要不要送晚餐,蕭海翔擺了擺手,拖抱著鷹鷹進了房,就著燈光一看,那張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比剛才更要灰敗許多,不禁有些手足無措,撐著他的身體一迭聲地問:「鷹鷹,你哪裡不舒服?是不是我剛才讓馬跑得太急了?快說給我聽啊!」
鷹鷹閉著眼睛搖搖頭,額上滲出一層細汗,手指像是痙攣般地捏著海翔的手,「不要緊……你呆在我身邊,不要走……」
「不走,我不走……」蕭海翔柔聲安慰著,見鷹鷹已站不穩的樣子,忙打橫將他抱起,送到床上,吩咐店夥計端了碗熱水過來,但沒喂兩口,就被鷹鷹吐了出來。
「這……怎麼突然病成這樣……」蕭海翔急得嘴唇差點咬破,拿被子把鷹鷹發冷的身體牢牢裹住,急道,「你撐著點兒,我馬上去找大夫來。」
誰知剛欠起半個身子,鷹鷹就抓住了他的衣袖,喘息著道:「海翔……你別走……你留在我身邊……」
「好,好,我留下來,」蕭海翔俯下身來哄了一句,轉頭朝呆在一邊的店夥計喝道,「快去請個大夫,要這裡最好的大夫!」
店夥計一愣,忙轉身飛奔而去,海翔看看鷹鷹雪白的臉,在床邊坐下,一隻手緊緊回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在他胸前輕輕地拍撫。
鷹鷹在枕上輾轉了兩三次,突然睜開了眼睛,露出了正在努力想撐過什麼的表情,牙齒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鷹鷹,你是不是哪裡疼?」海翔急急地檢查他全身,又找不出哪裡有不對的地方,不一會兒就是滿頭大汗。
「…海翔……幫我一下……把你的手……放在我額頭上……」
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有這種請求,蕭海翔還是立即將溫熱的手掌蓋在了鷹鷹青白色的額頭上。
大約片刻之後,鷹鷹的神色略略有些緩和,眼珠慢慢轉動著,也逐漸有了焦距。
「…海翔,我要睡一會兒……你等我臉色好一點了,再把手拿開,好嗎?」
「好,好的……」海翔一面答應著,一面用手巾擦著鷹鷹臉上和脖頸間的汗水。
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店小二引著一個鬚髮半白的老者快步走了進來,朝床上一指,「李大夫,這就是病人。」
老大夫坐到床邊椅子上,按住鷹鷹的手腕細診了半日,臉色極為古怪,換了一隻手再診,更是露出驚駭的表情。
「怎麼樣,大夫?是什麼急病啊?」見那老大夫把著脈半天不吭聲,海翔有些沉不住氣。
「這……這……不可能啊,怎麼是六脈俱絕的脈象……」
「你會不會把脈啊?」蕭海翔登時大怒,「他明明還活著呢,你胡說八道什麼?」
老大夫灰著臉連連搖頭,退後了幾步一拱手,「老夫才疏學淺,這個脈象,真是說不出來,實在無能為力,見諒了……」說著便向門外走,一個踉蹌,還差點絆倒在門檻上。
「不是讓你去請這裡最好的大夫嗎?」蕭海翔怒道。
「李大夫……就是城裡公認最好的大夫啊……」店夥計委屈地辨解。海翔無暇理他,轉過身又細細地察視了一下鷹鷹,微微鬆了一口氣,「好在他已經緩過來了,你出去吧。」
店夥計躬身小心地退去,把門關好。蕭海翔守在床頭,給鷹鷹掖了掖被子,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病人的臉,時不時俯下身子去聽聽他的心跳,放在他額頭上的手,更是不敢移動半分。
鷹鷹的確像是舒緩過來的樣子,閉著眼睛靜靜的睡著,呼吸還算平穩,皮膚雖然仍是雪白的顏色,但也漸漸有了些許光澤。
這漫長的一夜,鷹鷹並沒有再次激烈地發作過,這讓目不交睫守護著他的蕭海翔心中略略安定,但仍然時不時地用手背測試著他臉頰的溫度,又拿乾淨的布巾沾了水潤他的嘴唇,忙個不停。
到天亮的時候,鷹鷹的情形更是好轉了許多,雖然沒有完全清醒過,但餵他喝水時已經會主動吞嚥。海翔雖然已漸漸放心,但仍不敢把手掌從他額上移開,連吃飯也只是隨隨便便吞了幾個饅頭。
太陽第二次西沉的時候,鷹鷹終於完全睜開了眼睛,視線微微搖晃了幾下,緩緩定在蕭海翔的臉上。
「你醒了?」海翔歡歡喜喜地問,「還有哪裡覺得不對?餓不餓?」
鷹鷹的神色有些恍惚,怔忡了半晌才遲疑地問了聲:「海翔?」
「是啊,」海翔摸了摸自己的臉,覺得硬硬的胡碴兒有些扎手,「長了點鬍子,認不出來了啊?」
鷹鷹輕輕轉動了一下眼珠,覺得額前傳來陣陣溫熱感,伸手一摸,不由地怔了一下,「海翔,你的手一直沒放下來過嗎?」
「你不是說要等你好一點兒了再拿開嗎?我看你一直沒醒,害怕手一拿開,你又不舒服怎麼辦?所以沒敢動。」
「可是……」鷹鷹的眼睫微微地顫動了一下,「我至少也睡了一天一夜……」
「沒事,」海翔滿不在乎地道,「一點都不累。我扶你坐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這兒的大夫都沒用,說你什麼六脈俱絕,簡直把我氣死了!」
鷹鷹的唇角讓人很難察覺地抽動了一下,轉頭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
「我們明天就上路吧……」
「明天可不行,你的病還沒好呢,少說也得多休養兩天啊。」
鷹鷹慢慢搖了搖頭,眼睛裡透出一種淒然的神情,輕聲道:「明天一定要走。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胡說,」蕭海翔狠狠擰著眉頭,「我知道你急著找弟弟,但身子是最要緊,急也不能急在這一時半會兒,等你養好了病,想找多久就找多久嘛。」
鷹鷹無奈地笑了笑,伸手理了理海翔的額發,道:「海翔,你不是最怕鬼魂嗎?要是哪天我脫離了這個身體,也變成一隻鬼,你怕不怕?
海翔憤怒地抗議道:「都說了我才不是怕鬼,鬼有什麼好怕的?再說你不過生了一次病而已,為什麼要變成鬼魂?」
鷹鷹失笑地拍拍他的手背,「好了,不怕就不怕,你也照顧了我一天一夜了,今晚好好睡一覺吧,有什麼事,我們明天再商量。」
蕭海翔又俯下身去細細看視了一下鷹鷹的臉色,這才放心地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四肢,笑道:「那好,我先去睡了,你要是覺得有什麼不對就叫我,我馬上就能過來。」
鷹鷹目送著少年輕快地離去,這才攤開手掌,細細地看掌心的紋路,無聲歎息。
命運之輪轉動的聲音,彷彿已響在時間的那一頭。
次日一大早,鷹鷹就起身在客棧的天井裡散了一會步,早餐時的飯量也恢復到了平常的水平,蕭海翔拗他不過,只好同意上午就出發上路。
記錄在鷹鷹小冊子裡的那些需要查實的故事人物,有好幾個都散佈在從潼關到京城的商路沿線,但一一尋訪的結果卻並不如人意。不過幸運的是,自從在映壽的那次病發後,鷹鷹就沒有再出現過那麼凶險的情況,只是精神時好時壞的,身體眼見著每況愈下。
在蕭海翔堅持將交通工具改為馬車後的第十天,兩人來到了當朝第一藩主鳳陽王的領地首府——鄴州。這個富庶繁華的城市與京城的規模不相上下,是北方重要的商貿集散地,南來北往的富商很多,高檔的酒樓旅店更是林立,那種熱鬧的場面,即使是鷹鷹也不免覺得感歎。
「靜山老店的特色就是客人們都有獨門獨院,你怕吵,我們住這裡最合適了,今天安頓得早,你好好睡一覺,明兒一早趕路,精神也會好得多。」安置好行李坐下喝茶時,蕭海翔道。
「這家店真的不錯,想不到這麼熱鬧的城市中心,還有如此幽雅的客棧。」鷹鷹笑道,「不過鄴州的繁華出乎我的意料,想來燕京城應當更加興旺吧?」
「京城當然不輸這裡,可要論物流豐富快捷,鄴州的確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誰讓鄴州人命好,有個能幹的鳳陽殿下治理他們呢。」
「鳳陽殿下?」
「鄴州歷代都是鳳陽王的領地,朝廷不干涉它的內政和軍政,本代鳳陽王是個極厲害的角色,跟當今皇上交情又好,此地自然繁盛了。今天進城來時,五鳳樓上沒有王旗,想必這位鳳陽殿下又跑到京城去見皇上了。我表哥聞烈是當朝國舅,聽他說皇帝陛下為人極端冷漠,行事手段也厲辣,一般人都對他十分畏懼,卻不知鳳陽王是怎麼回事,偏生喜歡他,一年有大半的時間都住在皇宮裡跟他在一起,宮裡宮外,朝廷民間,都有傳言說他們其實是一對情人呢。」
鷹鷹忍不住笑出聲來,真是不管何時何地,即使是象蕭海翔這樣爽朗的少年,也有聽八卦和傳八卦的時候呢。
「當然,」海翔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只要天下太平,老百姓日子過得安穩,他們兩個是不是情人,也沒什麼要緊的……」
這時有人輕敲房門,海翔起身開門一看,原來是店小二送來晚飯,於是兩人略洗漱了一下,一起坐下來用餐。默默無語吃了一陣子,海翔找了個機會猶猶豫豫地道:「鷹鷹,要是我哥哥……我只是說萬一……萬一記不清楚那個什麼『超音速』的詞兒是聽誰說的了,你也先不要急,我們蕭家和天鷹門聯手,再加上我表哥聞烈手下的人,打探消息會很快的。」
鷹鷹朝他笑了笑,點點頭,「我明白,要麻煩你了。」
「你這說的什麼話?」蕭海翔瞪了瞪眼睛,「我們是朋友嘛。」
鷹鷹的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沒再多說。飯後兩人隨意聊了些有趣的事情,不知不覺已到黃昏,眼看著天色漸暗,鷹鷹眼底已有倦意,蕭海翔這才依依不捨地站起身,道:「你早點睡吧,我回房去了,有事一定要叫我啊。」
「嗯。」鷹鷹點點頭,也沒有挽留,略送了兩步。海翔剛拉開房門,一股勁風直吹過來,門對面的窗戶砰得一聲被吹開,兩人的發尾都被疾風捲到了空中。
「外面起風了,好像要下雨的樣子。」海翔正要幫著去把窗戶關好,鷹鷹已經先一步來到了窗邊,帶著夜雨腥氣的冷風撲面而來,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風這麼涼,你別站在那兒,快過來。」
「不涼,這風吹著真舒服……」鷹鷹低聲說著,半閉著的眼睛裡漸漸浮起一層霧氣,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蕭海翔箭一般地彈跳了起來,一把將鷹鷹的身體接進了自己懷中,嚇得心裡突突直跳,瞬間就是面色如雪。
「怎麼了?這又是怎麼了?」將鷹鷹虛軟的身子圈在懷中,海翔拚命地拍撫著他的胸口,抬頭嘶聲吼道,「來人啊,來人———去請大夫——」
「不……不用……大夫來……也沒有用……」鷹鷹的頭無力地垂落著,他咬緊牙關擠出最後一絲力氣扯開了自己束髮的布帶,脫縛的烏髮立即順著風勢在空中舞動,只有細細的一縷沾了汗水,軟軟的貼在額前,那蒼白如玉的額頭正抵在海翔的胸前,狂亂而又年輕的心跳在耳邊咚咚作響。暴雨前夕的風從洞開的窗戶直闖進來,呼嘯著捲過二人的頭頂。
蕭海翔用力吸著氣想讓自己冷靜下來,抬起顫顫的手指擦拭懷中人唇角的血跡。
「沒有時間了……已經……沒有時間了……」鷹鷹絕望地吐出幽長的一口氣,視線停留在滿佈陰霾的天空深處,久久沒有移開半分。
「鷹鷹,你再撐一會兒,你上次就是一會兒便緩過來了,所以再撐一會兒就好。」海翔緊緊抱住懷裡越來越冷的身體,將顫抖的手覆上他的額頭。
「不……不能這樣……不行……」鷹鷹喃喃地念著,努力掙扎著坐起身子,仰望著天空的雙眸漆黑如墨,卻又似燃燒著無熱度的火焰一樣,「我不能就這樣走,我不甘心……」
「你哪裡也不會去,」海翔用雙臂把鷹鷹的身體鎖在懷裡,「你會好起來的,哪裡也不去。」
汗珠滾下鷹鷹慘白的雙頰,他咬著牙抬起頭,凝視著海翔的眼睛,「我不能走,海翔,你幫幫我……」
蕭海翔立即狠狠地點頭,「你要我做什麼,你說,只要你說!」
「你肯不肯…將你來世的一年陽壽,捨棄給我?」
「好,你要,就拿走好了,來世的也行,今生的也罷,一年,十年,二十年,你要多少,你就拿好了!」
鷹鷹的眼睛裡慢慢浮起了淚水,「傻孩子,我是在說真的,我拿走你一年陽壽,你就真的會少一年……你的來世,一定會很幸福,對那時候的你而言,每一天都很珍貴,你怎麼可以那麼輕易地,就將它送給我這樣一個垂死的人呢?」
蕭海翔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嘴唇抿出堅硬的線條,「我知道你是在說真的,但我也是真的願意,我願意把來世的陽壽給你……不管你是從何方飄來的一縷魂,對我來說,你就是鷹鷹,是我回到師父的牧場後認識的一個最好的朋友……從那天你發病起,每次聽到你說時間不夠了,我的心裡就好像刀扎一樣,恨自己沒有辦法幫上你的忙……現在好了,既然我來世的陽壽對你有用,你就儘管用好了!難道……你那麼千辛萬苦到這裡來,就真的甘心沒有見你弟弟一面就走嗎?」
鷹鷹的視線劇烈地搖動著,一顆淚珠從眼眶顫顫地滑落。
歆歆……可憐的歆歆……
蕭海翔捧住了他的臉,「你很想見他是不是?那就來吧,拿走我的陽壽,補你需要的時間……」
鷹鷹重重地咬住了嘴唇,從頭到腳都在顫抖。良久良久之後,他終於還是擰住了蕭海翔胸前的衣服,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道:「你……抱我到院子裡去……」
蕭海翔一躍而起,小心地將鷹鷹抱到屋外,狂風襲地而來,暴烈地撕扯兩人的衣衫和頭髮,嘯叫出陰暗的吼聲。
鷹鷹的臉已經透出一種蒼灰的顏色,凝望著夜空的視線就像是透明的一般。
「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他喃喃低吟著那句著名的詩句,虛軟的感覺漫過心頭。
「你不會沒有痕跡就飛過的,不會!」蕭海翔用手捧住他的頭,壓著那在風中飛舞的髮絲,「快點,雨就要下來了,你快一點,來拿走你需要的東西……」
鷹鷹閉上了眼睛,慢慢地伸出僵硬冰涼的右手,按在了蕭海翔的額頭上,左手遙指天空。
豆大的雨點在此時突然傾盆而下,狂猛地砸在二人的身上,砸得裸露在外的肌膚火辣辣的疼。過了好半天,鷹鷹的手像是癱軟了般地從空中滑落,虛弱地垂在胸前。水線滂沱奔流在他的臉上,分不清到底是淚,還是雨。
「我這是在做什麼……」凝視著面前少年古銅色的臉,鷹鷹喃喃地翕動著嘴唇,「怎麼能有這種念頭……怎麼可以……」
「鷹鷹,」蕭海翔焦急地抱住他,「你在說什麼?你到底完成了沒有啊?」
鷹鷹的目光漸漸地回復了平靜,唇邊浮起一個安然的笑,手指掠過少年繃緊的臉,「對不起,海翔,我不能這樣做,我也有我的原則,我不能隨意用我的手,去肢解別人的生命,真的不能……」
「可是,可是……」海翔大聲道,「如果你不這樣,你就會死的!你會離開這個身體,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恐怕還不僅僅是這樣吧?」一個冷洌的聲音突然穿透了暴風雨,清晰地送入二人的耳中,隨著這個聲音一起在厚重的雨幕中出現的,是一抹輕飄黯淡的身影,中分的黑色長髮下,露出一張無表情的臉龐。
「巫覡子!」蕭海翔的身體陡然一僵,下一瞬的反應就是將鷹鷹更緊地抱住,牢牢護在懷中。「你怎麼來的?你想幹什麼?我警告你,你怎麼折騰我都沒關係,但不許你碰鷹鷹一個手指頭!」
巫覡子未置可否地緩步上前,慢慢地在鷹鷹面前蹲下,嘖嘖道:「已經兩百多年沒有這麼膽大妄為的逆天者了,我真是有幸,居然能親眼看到一個。」
蕭海翔啪的一聲打開巫覡子伸出來準備觸摸鷹鷹臉頰的手,怒道:「你別亂摸他!」
巫覡子凝目看了蕭海翔一眼,再飛快地將視線移回到鷹鷹的臉上,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恍然大悟般道:「原來是這樣……難怪……我本來還奇怪呢,像你這樣的修行,怎麼會到如此狼狽的處境的……」
鷹鷹虛弱地睜開眼睛,低聲道:「海翔,抱我回屋裡去。」
蕭海翔應了一聲,正要抱起他,巫覡子一下按住了他的手,沉聲道:「別急,暴雨滌塵,讓我再看看。」
鷹鷹淡淡地一笑,「我逆天而來,又逆天而行,已經沒有可挽救的餘地,您就不用多費心了。」
巫覡子哼了一聲道:「我雖然不能挽回天命,但讓你多留一個月的本事卻還是有的,再說我也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成功到這裡來,又是怎麼找到這個肉體的,在沒弄明白這些之前,我還不想你死。」
蕭海翔聽著二人的對話,頓時覺得有些希望,急急地道:「覡子,你要是有辦法就快點啊,鷹鷹有點撐不住了。」
巫覡子冷冷的一笑,猛地一掌擊下,正打在鷹鷹天門穴上,左手彎指如鉤,一隻銀釘一閃,瞬間就釘入了他的頭頂。蕭海翔大驚之下撲過去看視,卻見頭皮完好,連一絲一毫的傷口也沒有。
「釘魂一月,保你無憂,但天命運轉,我也無能為力。」
鷹鷹朝他淺淺一笑,「已經太謝謝你了。不過你今天到這裡來,應該也不是碰巧的吧?」
巫覡子撣撣衣袖站起身來,示意海翔抱鷹鷹回房,等大家都換下了濕透的衣裳,他才捧著碗熱茶,慢條斯理地道:「你衝破數百年光緯而來,自然不會毫無痕跡,不久前你又有一項逆天之舉,更是驚動了命輪,我一時好奇,就追蹤而來了,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明明有如此高的巫靈修為,卻做出這樣傻得離譜的事情。」
蕭海翔怒道:「你說什麼?」
鷹鷹按著他的手,平靜地道:「他說的沒錯,就一個巫者而言,我本應該最明白天命不可違的道理,可是自己卻一再的持術逆天,的確是該當這個責備。」
「但是鷹鷹,你又不是無緣無故過來的,你是來找你弟弟的嘛。」
巫覡子挑了挑眉,「難道二十年前逆天奪嗣的波亂,也與你有關嗎?」
「喂,你們兩個可不可以用我聽得懂的詞兒說話?」
鷹鷹伸手理了理潤濕的頭髮,慢慢道:「事已至此,只要你們願意聽,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們吧。」
「願意,我們當然願意。」蕭海翔立即道,「你從頭細說,我們瞭解情況後就知道怎麼幫你了。」
鷹鷹朝他柔和的一笑,繼續道,「我的確是一縷飄泊無根的孤魂,只不過我的來處,並非是你所想像的只是異地,而是異時空,是來自數百年之後的一個世界。」
蕭海翔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好半天之後,才輕輕地「喔」了一聲。
「我有一位伯父,他們夫婦都是巫者,因命中無子,強行施了『逆天奪嗣』的巫術,得到了一個兒子,那就是我的堂弟歆歆。可是天輪如鐵,輕易怎能撼動,歆歆天定的命數是要生活你們這個時空的,所以只長到十九歲,就意外身亡,魂魄回到這裡,進入他原本就該投來的肉體中。因為我是天生的巫靈者,伯父伯母為了掩蓋歆歆紊亂的命氣,從小就把他放在我身邊,一十九年,我看著他長大,一天也沒有和他分開過。如今他獨自一縷孤魂,到這個陌生的世界裡來,沒有一個人可以照顧他,我實在是不能夠放心得下,所以……動用了巫靈的力量逆天而來,只是想看一看,我那個命不由己、但對我而言卻如珠如寶的可憐弟弟,現在究竟生活的怎麼樣。」
海翔緊緊握住他的手,安慰道:「那你現在不用擔心了,等你找到他,我們都可以幫忙照顧他的,你相信我!」
鷹鷹溫柔地看了他一眼,輕輕道:「我當然相信。」
巫覡子撥弄了一下手指,蹙著眉道:「施『溯流』之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像你這種命線極深的巫靈者,應該比普通人更加困難,若是沒有奇緣,你還是過不來的。」
鷹鷹的眸中露出佩服的神色,點了點頭,「你說的沒錯,單憑我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完成這項『溯流』之術。只不過我運氣極好,在探路時,居然遇到了一個三世離魂。」
巫覡子吃驚得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說是三世離魂?這怎麼可能?一世離魂,還可以自己入輪迴道,二世離魂,就必須死時有草木之精引導才能再次投生,但若是三世離魂,便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人一斷氣就立即魂消魄滅,要麼福大命大遇到日月合體的異象,從而脫去離魂之體,得到新的命數,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外遊蕩啊?」
鷹鷹幽幽長歎一聲,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當我乍然看到它時,簡直以為是自己錯了。可是它內層藍魂,中層青魂,外層赤魂,的確是三世離魂之像,半點也沒有偏差。」
巫覡子顫聲問道:「那……它有沒有告訴你是怎麼逃脫宿命的?」
鷹鷹搖了搖頭,「不用它說,一看就知道是為什麼。」
「一看就知道?」
「它還在冥空六緯處縈繞不去,你可以自己看看。」
巫覡子閉上了眼睛,足足一盅茶的功夫才重新睜開,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是愛念……」
「沒錯,瑩白色的愛念。真是一個幸運的離魂。」鷹鷹幽幽地道。
「不知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竟能發出這樣純淨的愛念,居然把一個三世離魂完全包裹在其中,即使是冥空酷烈的朔風也沒有吹散。」巫覡子冷漠的眸中也不禁流露出一絲感慨。
「那個離魂得到了愛念的保護,所以才躲過了朔風,但也正是因為這份愛念,即使新的命門已經為它而開,它也仍然捨不得拋下塵世的牽掛,一直留在冥空,戀戀難去。」鷹鷹輕聲歎息,「不過也幸好它沒有走,才能幫我開啟了一道溯門,我現在所使用的這個肉體,也是由它引導我進來的。」
巫覡子凝神想了想,道,「它是一個有執念的離魂,而你是一個有執念的人,所以才會有共鳴吧。」
鷹鷹轉頭看看聽的有些發呆的蕭海翔,用指尖拍了拍他的臉,道:「事情就是這樣的,我逆天而來,不能久留,時間總是有限的,所以才會這樣心急。」
巫覡子的眼波一飄,正要說什麼,鷹鷹已經丟過來一個阻止的眼神,他也只好聳聳肩,抿住嘴角。
「海翔,再過一個月,不管找不找得到歆歆,我都要回去了。對你來說,也許我是死了,但實際上,我只是回到本屬於自己的世界,在那裡我有好多朋友,也有家人,過的非常幸福。你一定要記得,雖然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但我很幸福,所以你也不用為我傷心……」
海翔烏亮的眼珠閃了閃,慢慢生起了一抹怒氣,但他咬著牙忍了忍,低頭沒有說話。
鷹鷹有些訝然地將手按在他肩上,「你怎麼了?怎麼好像生氣的樣子?」
蕭海翔悶悶地道:「沒什麼,我不過是想著你要走,有點不高興罷了,你不用管我,好好休息,今天也夠你累的了。」
「是啊,」巫覡子也慵懶地伸了伸腰,「我追蹤了你那麼久,好不容易今天才追上,也夠累的了。今晚我住哪兒?是跟你睡,還是跟小翔睡?啊,我差點忘了,小翔怕鬼,怎麼敢跟我睡?
蕭海翔氣呼呼地哼了一聲,一把抓住巫覡子的胳膊就朝門外拖,邊走邊道:「你真以為我怕你?睡就睡!」說著一路將他拖回自己房間,進了門才鬆開手,臉上表情變得異常嚴肅,壓低了聲音道:「你現在把實話告訴我,全部的!」
巫覡子悠悠地坐下,「什麼實話,他不是說的夠清楚了嗎?」
蕭海翔用力握著雙手,胸口劇烈地起伏,「我知道他在哄我,不想讓我難過。可事情一定沒有這麼簡單的。我曾聽師父說過,他一年多前就到牧場來了,雖然也一直在注意收集那些跟他弟弟可能有關的消息,但從來也沒有特別在意過時間!我記得他是從什麼時候起才急著要走的,是在救了我之後!那件事情一定對他有影響的!」
巫覡子臉上露出讚賞的表情,笑了笑道:「小翔,你真是越來越讓我刮目相看了,不僅能夠發現漏洞,還可以為了不讓他介意,忍著沒有當場問他。」
「你少囉嗦了,快點說啊!」
巫覡子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起來,輕聲道:「我明白你心急,但在這件事上,我比較同意那位鷹鷹的想法,你知道了也沒什麼用,還是不知道的好。」
蕭海翔急得跺了跺腳,「你賣什麼關子啊,都還沒告訴我呢,怎麼知道就沒什麼用?」
巫覡子徐徐轉過身子,面無表情地道:「我現在還沒有拿定主意,不過對於這個逆天者,我的興趣很濃厚,所以想跟你們一起去京城,等到了那兒,我再決定是不是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告訴你。」
蕭海翔定定地盯著他的眼睛,「你此話當真?」
巫覡子勾起唇角,揚了揚下巴,「絕對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