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子時。
約有三十來名戰士已聚在城樓之下。因為這大概是南極星的最後一戰,所有的人都沒有戴面罩,彼此擊掌打著招呼。
薛先生到來之後,先講述了一遍計劃的行動細節,之後便分成四隊,跟著被指派的隊長出發,沿東門外的官道快速疾行了一個時辰,來到東郊一處山廟。
據報,魚慶恩此時,就藏身在山廟佛堂的地道之中。
在分派具體任務之前,蘇煌搶先道:「讓我第一個下去吧?」
薛先生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先按計劃清理外圍,查出地道口後我先下去,除了一組的負責警戒以外,其他的都要跟緊我。」
「是!」
「行動吧。」
這三十多名戰士都是經驗與實力超群的高手,在清理山廟四周的暗哨時幾乎沒發出一點動靜,只有長長的茅草隨風起伏,沙沙作響。
如輕猿般靈動的身影們迅忽縱掠著,很快就來到山廟的高牆外。從不同的方位拋出三角錨,翻身躍上牆頭。
薛先生掃視了一圈牆內的情形後,以右手拇指向下示意,於是從他右邊起,兩人一組相繼躍入院中。
本來一切都還算順利,,但是當第九組的人足尖落地時,不知觸動了什麼,銅鈴之聲尖銳地劃破夜空,暗器機關也瞬間發動,飛刺、利箭和竹劍從不同的角度或呈線狀,或呈點狀閃電般襲來,已躍入牆內的人頓時成為襲擊目標,紛紛騰躍躲避。
立起牆頭之上的薛先生瞳孔瞬間收縮如針,但神色仍是冷凝不動。僅僅片刻的觀察後,他高聲道:「機關中樞在簷下,砍斷!」
蘇煌在最短時間內快速反應,一轉身,閃過一排竹劍,順勢將身邊最近的一個戰友撲到在身下,右手刀挽出一個刀花,震飛一篷鋼鏢,接著腰部一擰,迎著如雨飛針直衝向前。
此時第二輪暗器已經發出,密集程度更增。幾名來援的戰士被斜飛的利刺所阻,不得不側步後退,但蘇煌卻仍是面無表情,手中雙刀如雪捲起,前進的步子分毫未停,根本不在意肩、肘、腿等處綻開的朵朵鮮紅。
「蘇煌!不要強攻!」薛先生厲聲喝道,飛身而下。
此時蘇煌已逼近簷口,在一根柱子後略略隱身調整了一下呼吸,足尖一點,擰身躍起。與此同時,只聽得數聲哧哧微響,三枚手指粗細的長長尖刺從三個不同的角度直襲而來,速若流星,角度也是極為刁鑽,一擊落空後,竟可以旋轉回射,蘇煌一連變幻了幾種身法,也只堪堪避開兩枚,必須要急速後縱才可保無傷。
「蘇煌!退……」薛先生的喝令聲尚未出口,蘇煌已經不退反進,兩次翻滾後,第三枚尖刺已自他身後射來,深深扎入左臂上側,而他卻就勢前縱,一刀砍斷簷下機關的中軸。
銅鈴聲嘎然而止。
薛先生快步趕上,運指如風封住蘇煌的傷口,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並沒有出聲斥責。
「沒事吧?」無旰也來到身邊,「你也太冒險了。」
「魚慶恩已經被驚動,不快一點攻進去,只怕又被他溜了。」蘇煌抹了抹額上的冷汗,淡淡地道。
「重傷者都留下,其餘人先不要管兩翼廂房,直接到小佛堂去!」薛先生站直了身體,一面快速下達指令,一面當先向裡急衝。
人影紛紛跟進,蘇煌也立即站起身來,推開無旰過來攙扶的手,跟著衝了進去。
小佛堂裡面自然空無一人,只有供龕前的油燈還在閃閃曳曳。
薛先生的機關之術不僅在江北,就是全天下也絕對可排在前五名之列,連無旰對他都自愧不如,所以未及片刻,他便找到了關鍵部位,一扳一推,鍍金的銅佛突然從中間緩緩開裂,露出一個入口來。
蘇煌正想朝裡面跳,被薛先生向後一拉。
「先投一個火把進去!」
立即有一個火把應聲被丟了進去,地道內發出轟得一聲重響,一股白色粉塵騰上。
「潑水!」
從院中銅缸內運來的清水被一盆盆傾倒進去,不久就壓住了粉塵。
「兩人一組,每組保持三尺距離,慢慢下去!」薛先生命令完,向蘇煌擺了擺手,「你跟著我!」
地道入口的壁面並不光滑,貼著向下滑行數米,就是一個平台,連接著蜿蜒向內的階梯。
因為是薛先生走在最前面,階梯附設的機關都被一一清除,但是速度也相應地受到了影響,等走到階梯盡頭的可容十人見方的小屋時,裡面已沒有半個人影。
「茶杯還是熱的,應該沒有逃走多久。」無旰一面說著,一面跟薛先生一起仔細檢查室內的每一處地方。
約一盅茶的時間後,新的道口被找到。
但讓人沒有意料到的是,新道口竟有三個之多。
「分成三組去追?」一名戰士問道。
「不……」薛先生緩緩搖了搖頭,「分成三組,就是追上了也是送死……」他若有所思地查看著每一個道口的路面,最後一擊掌,「走右邊這個!」
指令一下,便沒有人提出異議,戰士們按原有隊形快速前行,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走到了地道的盡頭。
推開出口的隔板,是一片黑黝黝的荒林,空寂無聲,只有時時傳來的夜梟鳴聲。
似乎已經不知何去何從,但薛先生的唇邊卻露出一絲微笑。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微笑就表明他已經捉住了正在追蹤的那條狐狸尾巴。
「東南方,呈扇形,追!」
因為是在開闊的荒野,大家的夜行視力又都極好,追擊的速度就非常地快。沒有多久,已隱隱可見前方黑黑的重重人影。
因為察覺到追兵已近,逃亡者分成了兩批,一批數量較多的繼續前行,另一批則凝住了腳步,準備開始阻擋。
正如最初就知道的,魚慶恩隨身帶著逃亡的這批死士都是武功超群的高手,縱然面對的是南極星最精銳的戰士們也毫不遜色。
殘酷的廝殺在荒野處展開,血光與刀影交織中,有二十幾名戰士衝破攔阻,繼續向前追擊。
幾輪阻擋滯留後,衝在前面的人數越來越少,有人喘息著從後方趕來,大聲道:「薛先生有令,緩一緩,不要冒進!」
號令一出,幾個最當先的人腳步一滯,立即被死士們圍住,陷入纏鬥。
蘇煌揮刀逼退面前的兩個人,眼光四處一掃,捕捉住了一個極為眼熟的身影。
魚慶恩?已經追到他了?
心念乍轉之際,人已躍在半空,沒有絲毫守勢的衝擊,使得死士們也不得不連退數尺之遠,露出一道空隙。
「蘇煌!不要一個人去追!」一名南極星高聲叫著,但蘇煌通紅的雙眼中已看不見其他任何人,奔向魚慶恩的腳步絲毫未停。
翻過一個小小的山坡,喊殺聲已在腦後。魚慶恩的身影漸漸清晰,比上一次見到時要佝僂了許多。
這個老人曾手握朝廷權柄二十年,視天下百姓為盤中魚肉,而今惶惶然星夜奔逃,也不過是絕望中的掙扎而已。
在山坳處的樹林邊緣,魚慶恩快步奔進樹影之間,他身邊最後兩名死士則停下腳步,面對著蘇煌。
此時,三個人都已傷痕纍纍。
戰鬥在距離拉近的一瞬間爆發,寒光、殺氣、逼人眼睫的冷鋒嗖嗖,一方是陷入絕地猶斗的困獸,而另一方,則早已不知道什麼是疼痛的滋味。
刀鋒劈入人體,藉著踉蹌的頹勢繼續前送,切斷最後一絲生死線,鮮血呈弧形濺出,單膝落地,拔出手中的利刃,腕間已有陣陣酸麻。
腦後有勁風襲來,前翻,起身,迎擊。
峭笛所遇到的應該也是同樣的戰鬥吧?冷酷而又慘烈,容不得須臾差池。
寒意逼近,瞳孔急速地收縮著。就是這些人嗎?就是他們阻礙了穆峭笛歸來自己身邊的腳步,所以,決不會輸。
身體已經麻木,但神經卻異常的興奮,雙刀翻飛著捲住對方的兵刃,脫手反身,袖中短劍出鞘,刺入未及後退的胸膛。
來不及喘息一下,蘇煌抓起地上的雙刀站直身體,繼續向密林深處追擊。
沒有薛先生那樣精準的追蹤術,咬牙前進的方向,是賭博一樣的選擇。月影再下落半分之後,佝僂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視野。
魚慶恩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臉上幽幽暗暗,只有眼睛閃著小簇亮光。
「你一個人追過來又有什麼用?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蘇煌冷冷地一哂,雙刀交叉在胸前,「試試看吧。」
兩句之後,再也無話。魚慶恩不得不面對著他以前從來沒有放在眼裡過的一個對手,提起全身的真氣,灌入掌中。
就單打獨鬥而言,魚慶恩並不是一個特別危險的人,比起厲煒、比起以前的南槿、薛先生等等,他絕對是屬於下一個檔次的,但在蘇煌傷重力竭的情況下,他的優勢卻極為明顯。
蘇煌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從一開始,他的打法就是完全不考慮自身的拚命打法,只求傷敵不求自保。
兩三回合過後,蘇煌有一把刀已經脫手,換了袖中短劍為兵器,身上也添了新的傷痕,而魚慶恩卻只有前胸被短劍劃了一道半分深的口子。
「很久沒有親自動手殺人了,」魚慶恩面上浮起陰冷的笑容,「這是你自找的。」
蘇煌喘息著用單刀支住身體,唇邊居然也彎起一絲笑容:「魚千歲,輸的人應該是你吧……」
話音剛落,魚慶恩的臉色果然一變,右手痙攣般地抬起,用力抓撓著自己的胸口。
「這把短劍是南槿給我的,曾用雨鈴草汁浸過。雨鈴再加上你體內上次所中的『留步』,就是一種新毒,名為『送客』……」
對於這一句解釋,魚慶恩似乎早已無餘力去聽,在拚命抓撓了一陣傷口後,他一把捧住頭,翻滾一下爬起來,起來了又再倒下,口中呻吟之聲一直不斷,最後一頭撞在一株樹上,暈絕了過去。
蘇煌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緩步上前,凝視著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現在卻紋絲不動蜷成一團的老人。
剛剛俯低身子,後面突然傳來一陣響動,霍然回頭的同時,刀刃已立在胸前。
「你沒事吧?」無旰喘息著向這邊跑來,頭髮蓬亂,額頭還有一道傷口凝著血痂。
蘇煌微微鬆了一口氣,雙臂的力度自然而然卸了下來。
但就在他的刀尖剛剛垂地時,無旰腳步一頓,神情瞬間冷肅下來,手中冷鋒一閃,一道白光直射而來,速度之快,令蘇煌根本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端端正正被射中前胸。
「對不起……」無旰喃喃地說著,臉色黯然,「不過,這也是你想要的解脫吧……」
蘇煌瞪著無旰,口中因胸前的衝擊而噴出一口血來,腳步踉蹌中,殷紅的顏色從刀口慢慢暈開,鈍痛的感覺開始從心臟處漫延。
雖然並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在身體跌落在青草地上的最後一絲清醒時間裡,蘇煌的腦中只閃過了一個念頭:「峭笛,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遠方有噪聲響起,幾條人影快速疾馳著,當先趕到的正是薛先生。他只掃視了現場一眼,臉色就已難看到了極點,逕直奔到蘇煌身邊,將他軟軟的身體抱在膝上細細查看。
慘淡的冬月薄輝下,蘇煌零亂的黑色長髮垂拂在濕潤的草尖上,雙眸緊緊閉著,臉色蒼白如冰,但神情卻十分的寧靜。
陸陸續續有戰友們趕來,看到這種情形,都不由潤濕了眼眶。
雖然匆匆急救的雙手忙碌了很久,但薛先生最終還是抿住嘴角,無奈地停下自己的動作。
無旰用手抱著頭蹲在地上,喃喃地道:「我早來一步就好了……可是我趕到的時候,已經這個樣子了……」雖然話語中說的都是謊言,但指縫間那雙發紅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悲傷,倒也並不能說就是假裝的。
有人彎下腰拍撫著無旰的背心輕聲安慰道:「你也別自責了,今天誰都看得出來,蘇煌他根本就沒想過要活下去……」
「都不要再說了。」薛先生陰沉著臉抱起蘇煌的屍體站起身來,「清理一下現場,帶著魚慶恩……回去吧……」
「是!」領命之後,戰士們分頭處理完死者,將魚慶恩與他的活著的手下捆在一起,再攙扶著受傷的同伴,在黑夜的羽翼尚未褪去時,踏上歸程。
南極星之名下的最後一役,如斯結束。
此役,南極星傷十二人,陣亡一人。
三日後,栩王宸嶼正式舉行了登基大典,年號聖元。江北義軍得到了獨立的軍隊番號與運作權,並由朝廷負責兵源與補給。
次日,魚慶恩被公開處以死刑,觀者如雲。
一個月後,內閣殿主政賓南槿在薛先生護衛下出京巡查,宿於京西安州縣衙。
但是夜半時分,萬籟俱寂之時,卻有三條人影披著連身的大斗篷,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悄然離開衙府後宅,沿著民居簷邊,來到縣城裡最大的一家玉器行外。
輕叩了一聲,院門就已經從裡面打開,三人飛快地閃身進去,一直進到裡間,才放下帽兜,露出臉龐。
為他們開門的人仔細地關好房門,這才回過身來。燈光下他似乎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潮濕的目光顫顫的,凝望著面前三人中的其中一個,彷彿再也捨不得移開視線。
「蘇煌,他在看著你呢,你為什麼呆著不動?」南槿一面解著斗篷的繫帶,一面輕輕推了推身旁同行的夥伴。
然而目光交纏的兩人卻仍舊只是癡癡地相互凝視著,彷彿都沉醉在一個淺淺的幻夢裡,怕自己一動,夢就醒了。
「來拉拉手吧,」南槿微微笑了笑,「我送你過來,可不是想看你們發呆的。」說著便拉起蘇煌的手,遞到門邊人的手中。
十指剛剛交握,掌心的暖意立即流過四肢,壓抑已久的情緒就好像瞬間就被引發了出來,身體猛地向前一衝,衝進了他的懷裡。
「峭笛……峭笛……峭笛……」一遍遍叫他的名字,除此以外發不出別的音節,雖然好多天以前就知道了他的無恙,但真真切切看到、摸到,卻是另一番感受。
與蘇煌相比,穆峭笛的激動之情也不會稍弱,但也許是因為跟站在一旁的南槿和薛先生還不太熟的緣故,他的表現內斂許多,只是緊緊鎖著懷中的身體,揉著他頂心的頭髮。
看到面前似要相依相偎到永遠的兩人,南槿眸中閃過一絲欣慰之情,但由於時間不多,他還是上前拍了拍蘇煌的肩膀,輕聲道:「你們兩個以後有的是時間親熱,先聽我說明一些事情比較好吧?」
被他這樣一說,蘇煌的臉頓時漲紅,訕訕地放開手,想推開眼前的身體,卻被穆峭笛牢牢用手圈住,只好作罷。
「在京城時人多眼雜,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詳細解釋,」南槿笑了笑,在旁邊找了張椅子坐下,「不過你應該也有些明白我為什麼要安排你詐死吧?」
蘇煌點點頭,「因為栩王的身世,怕我被人滅口……」
南槿輕輕歎息一聲,「其實你也不要怪無旰,他也不過是在做自己認為必須做的事情。」
「我明白。只不過我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南極星的人……」
「他的確是。而且還算是一個很忠誠的諜星,只不過……他對於栩王更加忠誠罷了……」
蘇煌與穆峭笛都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
「無旰的父親是先皇后的心腹,也是她臨死前為兒子安插的棋子,在父親的教誨下長大,無旰做任何事都會以栩王的利益為重,包括他加入南極星的行為也是這樣。無旰一直認為栩王的身世是他最大的一個弱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對於這一點,他採取的方法是寧願錯殺,也不漏放。我們兩個關係這麼密切,說算我什麼都沒告訴你,他也會懷疑我說了,無論如何都會向你下手的……你在我身邊一日,也許會安全一日,但我以後會越來越忙,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為了萬無一失,只好出此下策了……」
「你不要這樣說,為了我們兩個你已經很費心了,」穆峭笛柔聲道,「我們都能瞭解你的心意。」
南槿向穆峭笛笑了笑,轉頭用溫潤的眼神看著蘇煌,輕聲道:「只不過還是讓你受苦了。我知道你們兩人誰也離不開誰,既然要設計你假死,他也不能活著。當時峭笛在軍中,處理起來方便,再加上讓他先死,可以令整個事情看起來更自然一點,所以……,本來想一直瞞到你也『死』為止的,免得你白白傷心一場,但卻沒想到出了康輿這樣的意外。當時你跑來問我,偏偏無旰也在場,實在沒有辦法告訴你真相,害得你……」
「南槿!」蘇煌有些不高興地叫了一聲,「你再這樣自責我就要生氣了!你明明沒做錯任何事情,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苛刻呢?」
「苛刻嗎?」南槿淒然失笑了一下,「是因為你太寬容吧?並不是每一個人曾被我傷害的人,都能夠如此大度的……」
蘇煌覺得心頭一酸,喉間頓時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穆峭笛急忙拍拍他的胸口,轉換話題道:「對了,那個無旰應該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吧,你是怎麼讓他相信小煌真的死了呢?」
「說起這個來,我又騙了蘇煌一次。」南槿唇邊掠過淡淡的笑意,「小六的確曾是我的同伴,但那個背心並不是他做的。表面上看那是一件普通的棉背心,但實際上中間卻填充了一層濟州產生的軟膠,內襯則是用金線與頭髮織成的,一般的刀槍都無法刺穿。我知道無旰隱藏得最深但也最擅長的武功就是飛刀,只要出手,必然會攻擊你的心臟,所以在那裡又縫了一個小小的血包,刀身飛來的時候,雖然沒刺入肌肉,但卻被軟膠粘住,同時又有鮮血湧出,看起來和心臟被擊中是一樣的效果。而且無旰的飛刀一向威力驚人,奪不走你的命,卻也絕對可以讓你被擊暈過去,這時薛先生再恰到好處地出現。無旰並不知道你身上有防備,對自己的飛刀又很有自信,自然而然就以為已經得手。再加上他內心其實很喜歡你,只是為了栩王才不得已下手殺你的,所以總免不了有一些難過,在深信你已被殺死的情況下,也不忍再仔細去看你的屍身,所以這一套計劃,實施起來一點也不冒險,很容易就成功的。」
「哪裡容易啊?」蘇煌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計算推理,要一樣不差才行呢。不過他的飛刀真的厲害,當時被擊中的部位絞痛鑽心,連我自己都覺得好像要死了,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在地窖裡,薛先生第一句話就跟我說峭笛沒死,跟做了個夢一樣。」
「幸好這個夢的結局還勉強讓人滿意。」南槿溫和地看著面前手握著手的這對搭檔,「只不過你們以後就要隱姓埋名,過普通人的生活了。」
蘇煌抬眼看向身旁的穆峭笛,兩人目光交纏片刻,相視而笑。
對於一直生活在戰鬥與血腥中的南極星戰士而言,普通人的生活,就是幸福的極致了。
「可是……,」蘇煌將視線收回到南槿身上,有些憂心忡忡地道,「讓我覺得擔心的是……他既然會為了栩王的秘密而滅我的口,那麼你也……」
「我和你不一樣,」南槿安撫地向蘇煌微笑了一下。
「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啊?」
穆峭笛摟住蘇煌的肩膀,對南槿道:「我倒有些明白你的意思,栩王……呃,應該是皇帝陛下了……他知道現在江北的利益已經和朝廷緊緊聯繫在一起了,只要你不背叛江北,就不會對他不利,因此並不擔心你會拿這個秘密怎麼樣。而無旰更是和你一起在京城共事了那麼久,多多少少會因為瞭解而信任你。可小煌卻不同,一來皇帝和無旰都沒有理由要平白地信任他,二來他又是一向忠於皇室的蘇老將軍之子,跟其他的皇族也有來往和聯繫,怎麼看都是滅了口才能放心的。」
南槿目中微露贊同之意,柔聲道:「大概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小煌,你根本不用擔心我,我既然留在了那個漩渦的中心,自然有法子保護自己。」
蘇煌咬了咬嘴唇,將南槿的一隻手合在掌中,認真地道:「我知道你是一個最聰明最有辦法的人,可伴君如伴虎,你的脾氣又那麼盡責,一定過的都是勞心又勞力的日子,有機會的話,還是抽身吧……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比任何人都過得更幸福才對……」
「……幸福對我來說太奢侈了吧……」南槿喃喃感歎著,怔怔地將視線投向窗外幽深的夜空,而同樣幽深的眼眸中卻閃著暗暗的波紋,不知當他念著這兩個字時,眼睛到底是看著何方,心中到底是想著何人。
「難道不應當嗎?南槿,你到底還要虧欠自己到何時呢?」
「虧欠?」南槿有些被觸動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唇邊浮起自嘲的笑,「就算有虧欠,被虧欠的人,也不應該是我吧。別的暫且不說,單說那些義無反顧的戰士們,跟策劃他們踏上死地的我相比,到底誰付出的代價更多,又是誰……更值得去擁有幸福呢?」
聽著這樣的一句話,蘇煌的心頭如同被燒紅的烙鐵滾過一樣,又灼又痛,卻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去反駁,只有緊緊地握著那只冷冷的手,著急地拚命搖頭。
一直默然不語守在窗前的薛先生站了起來,碰了碰南槿的肩膀,「出來的夠久了,回去吧……」
「就要走了?!」蘇煌吃了一驚,「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跟你說呢!」
「不用再說,我都明白了。」南槿柔和地笑著,慢慢起身,「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你要相信我,在沒有走到終點之前,江北賓南槿絕對不會倒下的……」
蘇煌只覺得鼻子一酸,卻又覺得絕不能落淚,急忙忍住了,拚命擠出一個微笑,讓它勉強保持在臉上。
「兩位老將軍那邊我會照看,只是暫時還不能通知他們你們的真實消息,要再忍耐一些時日,等事情淡一點,我再安排。」南槿在門口停下腳步,又說了兩句,轉頭看向穆峭笛,輕聲道,「我再替小六說一句話,蘇煌就拜託你了……」
穆峭笛深深地凝視著南槿的眼睛,鄭重地點下頭去,只簡短地說了兩個字:「放心。」
一旁的薛先生抖開手中的斗篷,裹住了南槿單薄的身體,兩人沒有再多說任何話,只是輕輕擺了擺手,相攜著輕煙般地消失在迷濛的夜色之中。
目送著兩人離去,一直到視野中已經什麼也看不到,蘇煌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風露之中,彷彿不忍心就這樣返身,獨自回到溫暖的屋裡去。
背後有厚實的身體依靠過來,雙臂糾纏在腰間,吐息吹拂在耳邊,那樣的真切,那樣的讓人心安。
回過身來,面對著他晶亮的眼睛,握在掌心那確實的溫度,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失去。
經過了林林總總的磨難,這一刻顯得是如此的珍貴,如此的幸福,幸福得似乎有罪惡感,幸福得一想到仍在命運漩渦中的那個朋友,心裡就是難解難紓地痛。
「他的將來,會怎麼樣呢?」忍不住要喃喃地問,問自己,問峭笛,也是在問上天。
「河清海晏並不是一個普通人的理想,一旦選擇了這樣的目標,就必然要付出代價。」穆峭笛輕柔地撫摸著懷中人的頂發,低聲慨歎。
「代價……」蘇煌仰視夜空,望著那點點星光,「南槿所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呢?」
孤獨,傷害,還是靜夜夢醒時也不能回想的過往記憶?
「無論是什麼,都是他自己的抉擇。」穆峭笛捧起蘇煌的臉,用手指輕輕摩挲著微蹙的眉宇,目光中溢滿了珍愛與滿足,「人生有太多不能失去的、想要保護的,所以就不得不失去另一部分,放棄另一部分。南槿也是一樣,只不過他所背負的,要比常人更多更重……」
蘇煌閉上眼睛,將頭靠上面前溫熱的胸膛,默然不語。
三天後,兩位行裝普通的旅人騎馬離開安州縣城,連袂北上。在經過起於都城、連通南北的京輔大道時,他們特意登上了附近的最高峰,向南遙望京師。
煙霞藹藹之處,那座城池只見些微輪廓,似隱似幻。
那是曾奉獻青春與熱血之地,卻也是暫時不能歸去之地。
但是胸中信念未滅,滿懷熱情未冷,所以無論結局如何,最終還是能坦然游於天涯,無怨,亦無悔。
「走吧?」
「走……」
十指交握,相視而笑。抓住的,是一點點最平凡,也最難得的幸福。
兩匹駿馬奮蹄急馳,馬上的身影依然矯若驚龍。
而他們身後,天下風雲仍烈,波濤未滅,對於那些未能將平凡握在手中的人而言,尚不知何時,方能落幕。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