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間,李安楚看到了他眼中難捨的淚水與無限的歉意,淒厲的「不」字未及出口,手中已陡然一輕,本能地收緊了交纏的手指,卻如同絞在自己的心臟上一般,帶來一種絕望與瀕臨崩潰的痛。就這樣看著他的身體如飛絮飄落,溶化般地被雪白的浪尖吞沒,而手裡還緊握著他餘溫猶存的手,那是用全身心去摯愛的小孩的手……
只有一隻手而已……
輕飄飄的份量,漸漸冷卻下來的溫度,卻好似還有千萬斤的吸力,引著李安楚不顧一切地想向崖下撲去。就在此時,紀人戚的手抓住了他雙肩的琵琶骨,鎖住了他一切行動。
目光迷離地看著崖下奔騰的海水,紀人戚放聲瘋狂地大笑,邊笑邊捧住李安楚的臉道:「跳下去了……哈哈……跳下去了……我原以為只有恨才能使人跳崖呢……好可笑是不是?你是貴族,我是海匪,在失去的時侯,原來竟都是一樣的痛……」
手指撫過臉頰,慢慢滑到脖頸,紀人戚柔聲道:「好可憐,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我來幫你解脫好不好?用不了多久我也會過去的,到時就輪到你幫我了,你會幫我找到小荻的是不是?」
李安楚根本沒在聽他講什麼,整個眼神空洞的可怕。
紀人戚的目光卻變得很柔和,口角含著憐惜的笑,兩手在安楚頸部合攏,就在將要用力的那一剎那,他的身體突然一震,手指漸漸鬆開滑落,不穩地後退了一步,低下頭去看自已的胸前。
那裡透出了一小點雪白的劍尖。
沒有絲毫痛苦的表情,紀人戚的臉像是解脫般舒暢,目光游離地落到地上紀人蛟的屍體上,他微笑道:「真好,你和我……都算死得其所……」
在歎息般的咳嗽中,他拭去唇邊的血絲,頭也不回地問道:「人薔……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實話了……荻的屍體……你已經找到了吧?」
紀人薔的手此時方才放開刺入他胸膛地劍柄,冷冷地道:「你放心死吧,荻和你不一樣,我絕不會讓他屍骨無依,他死的當天我就找到他了,現在就埋在那片椰林裡。不過我是絕不會讓你有機會和他埋在同一片土地上的,我將把你的屍體運到大海中間拋落,叫你來生來世,永永遠遠都沒有機會再糾纏他。」
「好啊,我們試看看吧,看來生,我能不能真正得到他……」紀人戚仰天大笑,血一股股從口中冒出,染血的身體緩緩倒下,笑容卻越來越平靜,眼睛到死都一直望著椰林的方向,怎麼也不肯閉上。
幾乎是緊跟著紀人薔趕到的李康泰已經呆住。視野所及未見衛小典的影子,只看到木然不動的李安楚手裡緊握著一隻蒼白秀美的斷掌,當下心頭狂跳,立即撲上前去摟住他的身體,激烈地搖動著喊道:「安楚!安楚!你怎麼樣?回答我安楚!你別嚇我啊———」
栗原夫婦此時也匆匆趕到。儘管同樣擔心焦慮,但比起已完全亂了方寸的李康泰來算是鎮靜了許多。栗原立即解開安楚肩部被制住的穴道,同時魯娜幫他包紮腿上還在流血的傷口,兩人都未敢開口詢問衛小典的情況。
李安楚表情中有一種可怕的平靜,他一恢復行動自由,就立刻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斷掌交給魯娜,叮囑道:「這是小典的左手,我房間床下有一瓶用降龍草(還有哪位大人記得這個嗎?)配製成的藥水,請將這隻手放進去浸泡著,可以保持三天存活,等我去把小典的人找回來,就可以幫他再植回去了。拜託你魯娜姐。」
他的語氣相當平緩,好像一點沒想到就算這隻手尚存活,但手的主人卻可能已永遠無法活著回到他身旁了。
魯娜含著淚捧著這只斷掌,什麼話也沒說,直接就起身狂奔著離去。
李安楚推開康泰環抱著他的手站起來,看也未曾看他一眼,只對栗原說了一聲:「我去找小典,來幫我一下好嗎?」說著就快速地從崖邊攀著岩石下到海邊,順著海流尋找,似乎一點也感覺不到腿上的傷痛。
栗原同情地看了李康泰一眼,也跟著爬了下去。
被獨自留下來的康泰凝望著安楚身影消失的地方,臉上浮現出深深的憂傷,不自禁地將下唇咬出一個殷紅的血印。儘管他從派衛小典來這個是非之地的那天起就做好了安楚會恨他的準備,但當這一天真的來到時,才發現原來這種無奈的傷痛竟是如此讓人難以忍受。他並不是真的想讓衛小典出事,畢竟從某種方面來講他其實也蠻喜歡這個可愛的少年,只是有時侯當自己滿懷的柔情被忽視被拒絕時,身為太子的高傲自尊也曾驅使他動過「如果沒有衛小典」之類的念頭……
紀人薔沒有理這邊的混亂場面。她明白從今天起青鷗幫的百年基業算是已灰飛煙滅,覆巢之下無完卵,作為幫中重要首領的她最終也逃不過被清剿的命運,所以她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在官兵尚未完全攻上無崖島前處理掉紀人戚的屍體。看了地上的紀人蛟一眼,她歎了一口氣,如今已經沒有時間管他了。在這一生中,這個男人從來都沒有成為哪個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但他卻比其他人都快樂,因為他心裡從未曾有過恨,只有單純的愛與滿足。
拖抱起紀人戚的屍體,她向李安楚等人的反方向走去,還未走幾步,就聽到一個人叫了一聲:「紀姑娘……」
一開始她並沒意識到這是在叫她,畢竟除了紀人荻外,從來沒有一個人記得她其實是一個女性。回過頭來面對著臉色依然蒼白的青年,唇邊不自禁地現出一抹冷笑。
又是一個強求而不得的人。這世上失意人總是大大地多過得意人,縱然想怨蒼天,也不知是該怨它太無情,還是該怨它太多情。
「紀姑娘,在下有一事相詢。」康泰勉強壓抑住了心頭的負面情緒,暗暗嘲笑自己即使已明白不會被接受,卻仍是無法坐視他的絕望與痛苦。
紀人薔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從紀人戚對紀人荻的執著來看,在他落崖後必是動用了所有人手發瘋般地尋找過,而最後居然被你一個人在他死的當天就悄無聲息地找到,這怎麼看,也不像只是運氣問題。」康泰緊盯著紀人薔的眼睛道。
紀人薔仍是不置一詞。
「看樣子你似乎沒有走任何的冤枉路,根本就是知道他會被衝到哪裡去。所以……請教紀姑娘,這南崖下的海域,是不是有流向固定的暗流?」
紀人薔綻出一絲冷艷的笑容:「看來你也不笨嘛。沒錯,這下面確實有暗流。紀人戚以前殺人從不自己處理屍體,總是叫我將屍體丟下海,後來我發現凡是從南崖扔下的屍體,最後總是會在同一地方被發現。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所以當他還在象沒頭蒼蠅一樣亂找時,我就已經將人荻妥善安葬了。」
李康泰立即急切地抓住紀人薔的肩膀,厲聲道:「你快帶我到那個地方去!」
紀人薔冷冰冰地道:「剛才掉下去的那個是你們的人,與我何干?抱歉我現在沒時間,一點兒也不想去。」
李康泰深知現在不能急燥,深吸了一口氣道:「如果你肯帶我去,我可以免去你的所有罪名,放你一條生路。」
紀人薔放聲大笑起來,道:「生有何歡,死又何懼?拿這個利誘我,你也未免太可笑了!」
李康泰正又急又怒時,一個優雅纖柔的聲音道:「利誘不成,只好威脅了,如果你不帶我們去,我們就把紀人戚與紀人荻的骨灰拌在一起,埋在同一個地方,叫他們世世代代糾纏不清,這樣好嗎?」
紀人薔臉色一變,目光從李康泰身上掃向神情閒適地斜依在一塊岩石上的鄢琪,停留片刻後又轉了回來,咬著牙對康泰冷笑道:「衛小典是你的情敵,李安楚也算是他的情敵,你們倆個為了情敵這麼費神費力做什麼?!」
鄢琪頓時漲紅了臉道:「你胡說什麼?誰是我的情……情敵?」
李康泰卻根本沒在意她說什麼,見她口氣已有鬆動,急急地問道:「你到底帶不帶我們去?」
紀人薔面色如冰道:「人都是有弱點的,你們拿人荻威脅我,我怎敢不聽?但我有個條件,等我帶你們找到衛小典後,無論他是死是活,你們都得讓我帶紀人戚的屍體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不能阻攔。」
李康泰立即滿口答應。
紀人薔丟下紀人戚的屍體,當先引路,鄢琪低頭跟在最後。
穿過島中一片混亂的戰場,紀人薔隨口丟下「幫主已死,停止抵抗」的命令,向西邊走去。從一處頗為險峻的突崖處爬下,沿著海岸繞了幾折,最後爬上一塊巨大的海巖,向另一側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啊,已經衝過來了……」
李康泰用力將她推在一邊,探頭望去,數十步開外一處舒緩的沙灘上,伏著小小的身體,滿頭烏髮已完全散開,蓋在臉上。
立即從巖上跳下,李康泰飛奔了過去,用兩手抱起軟綿綿的身體查看。因為含鹽的海水清洗,整齊的斷腕處已停止流血,泛出慘白的顏色。康泰用發顫的手摸摸他冰涼的胸口,又戰戰兢兢將臉頰貼向口鼻之間試探氣息。
鄢琪氣喘吁吁跑過來,緊張地問道:「怎……怎麼樣……還…還活……著嗎?」
李康泰結結巴巴回答:「不……不太清楚……」
鄢琪跺跺腳,急道:「真是的……你快抱他回房,我去叫李安楚來,要快!」
李康泰忙脫下外衣,裹住小典的身體抱了起來,鄢琪也轉頭向南邊奔去。
被視如無物般丟下的紀人薔聳聳肩,搖頭歎息般地苦笑,喃喃道:「都是一些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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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霧般混沌的意識中,最清晰鮮明的的概念就是「對不起」三個字,無論是被冰涼的海水淹沒,還是被灼人的高熱侵襲,時斷時續出現的,不是身體的痛苦,而是心底濃濃的不捨之情與內疚之意。在四周絕然的黑暗中,似乎感覺到有人在撫摸他的臉頰,有人在耳邊絮絮低喃,有溫暖的嘴唇輕輕送來甘涼的清水,但有時隨著那游動的舌尖也會滑入苦澀的藥汁……努力想回應,努力想尋找一處光源,努力想睜開鐵一樣沉重的眼皮……
「小典……小典……」聲音很遙遠,卻越來越清晰,「我在這裡……你睜開眼睛……睜開啊……」
「安楚……小典的情況穩定多了,你也該休息一下,好幾天不吃不睡,要是連你也病倒了該怎麼辦?」另一個聲音在勸說著。
哦……安楚……好親切、好熟悉的名字……
不知又過了多久,乍然感覺到柔軟的手指在撥弄眼睫毛,暖暖的唇在面頰上廝磨,眼簾處透過一小線細細的光亮,虛軟的痛覺象甦醒般地席捲全身,口角洩出憑人耳幾乎無法捕捉的呻吟。
「小典,小典,你醒了是不是?」讓人從心底裡發疼的聲音立即急切地傳來,「小典,試著睜開眼睛……你能睜開的……試一下……」
用盡全身的力氣也只能微微地張開眼簾的一隙,但已經足夠了,已經看到了在黑暗中也未曾忘懷的面容,熟悉卻又陌生。那臉是從未見過的蒼白,雙眼是從未見過的紅,眼中泉湧般滴落的……是感動喜悅的淚珠……
再一次醒來時似乎是黃昏,遠處隱隱傳來海潮湧動的聲音。溫暖的氣息包圍著全身,努力地轉動僵硬的脖頸,愛人輕皺著眉頭安睡的臉映入眼中。心弦似被不經意地撥動,下意識地想抬手去撫平他的眉宇,剛剛一動,就感到一陣尖銳的痛楚。
李安楚立即驚醒,撐起半邊身體,用手指捋開小典的額發,驚喜交集地道:「小典,你覺得怎樣?」
小典眨了眨眼,向自己的左手看去,目中尚有些許困惑。
李安楚立即解釋道:「暫時還不能動,但血脈已可以流通了,再過幾天,就能試著動一下手指,要完全康復需要六七個月的時間,只是……」他的神色黯淡下來,「可能沒有以前那樣靈巧有力了……」
衛小典臉上浮起一個美麗無比的笑容,忍著喉部的不適緩緩道:「沒關係,只要還活著,還能和你在一起,就算兩隻手都斷了,也沒有關係。何況,又不是右手,不妨礙我使劍的,青萍公子仍然是青萍公子,你可不要以為從今以後就是你結綠公子的天下了。」
安楚也不禁解頤一笑,道:「我可不敢跟你搶風頭,青萍結綠,你永遠排前面好不好?」
衛小典含笑向他依過去,兩人相擁在一起,想起那幾乎天人永隔的一幕,許久許久都默然無語。
天色暗淡下來,安楚起身點亮了燈,捧來一碗溫熱的粥,一勺一勺喂小典喝下,又連勸帶騙地哄他吃了藥,才重新上床,將他的上半身靠在自己懷中。
「這道傷痕,恐怕永遠也消不去了。」小心地捧起衛小典的左手,李安楚感歎地道。
如雪玉般蒼白的手腕上,留有一圈半指寬的殷紅傷疤,突兀而又刺目。
「我又不是女孩子,這麼一道傷疤算什麼。」衛小典滿不在乎地說。
「可我每次看到的時侯,心裡都特別難受,明明有我在你身邊,卻還讓你受這樣的傷……」李安楚幽幽地道。
衛小典轉動了一下眼珠,突然道:「楚哥哥,把你的劍拿來。」
李安楚雖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將自己的結綠劍拿了過來。
「把劍纓解下來,繫在我的傷疤上,這樣你就看不見了。」衛小典笑瞇瞇地看著腕上的綠色絲絛,道:「等回京城後,大家一定會很吃驚地發現結綠公子沒有了,我現在是青萍結綠集於一身,風頭絕對蓋過你!」
李安楚忍不住撲哧一笑,捏捏他的臉道:「什麼青萍結綠集於一身,真虧你想得出來。好吧,只要你高興,什麼都可以送給你,一個結綠公子之名又算什麼。」
衛小典畢竟是重傷未癒,雖因大難未死而開心,但聊了一會兒就精神不支。李安楚輕輕將他的頭捧放在軟枕上,緩緩拍撫著他的背心,陪同他一起安心睡去。
衛小典養傷期間,李康泰已處置完清剿餘匪等所有善後事宜。紀人薔在紀人荻埋骨處的椰林祭拜後,也帶著紀人戚的骨灰離去。在善後過程中,康泰發現栗原行事相當有章法,是個難得的人才,便在被收復的幾個海匪盤踞的島嶼上建立府衙,移民居住,讓栗原在此進行治理,並相約在最初幾年由朝廷進行補貼。
鄢琪不知怎麼的突然與栗原夫婦變得極其要好,不是煞有其事地和栗原一起討論如何發展島上的民生之事,就是和魯娜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地講什麼悄悄話。
衛小典畢竟年輕體健,沒過多久就可以在李安楚的陪同下出來曬太陽。兩人樂得把雜事都丟給那個苦命的太子,一起溜到椰林裡去甜言蜜語。
剛剛接了幾個小吻,閃眼就看見鄢琪躲躲閃閃地進來,衛小典一時好奇,強拉準備上前打招呼的李安楚藏起來偷看。
只見鄢琪來到林中,在每一棵樹旁跳來跳去的尋找,最後在上次李安楚與衛小典發現刻有「荻」字的那株椰樹旁蹲了下來,用一塊削得尖尖的木片掘了個深深的洞,又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埋進去。
衛小典乘他填土的時侯走近來看,也沒看出是什麼東西,只好開口問道:「你在埋什麼?」
冷不防聽到人聲,鄢琪嚇得手一抖,連木片都掉在地上。等看清是衛小典與李安楚,才拍拍胸口舒一口氣。
「在埋什麼?」衛小典又問了一聲。
鄢琪低聲道:「紀人戚的一塊骨頭,是紀人薔焚化他時我偷偷收起來的。」
「你收那個魔鬼的骨頭做什麼啊?」衛小典相當吃驚,李安楚卻沒有說話。
「紀人戚的確是個魔鬼,但我總覺得,今生今世他已經失去了紀人荻,如果連來生也沒有機會的話,未免實在太可憐。」鄢琪黯然道。
「可憐?那個傢伙可憐?」衛小典覺得不可思議地瞪著鄢琪。
「也許因為身世相似吧,我有時很能理解紀人戚心裡的恨。他的確手段殘忍,除了那些該死的人外也殺了好多無辜的人,但他絕不是天生的魔鬼。如果不是因為愛上紀人荻,如果不是最終又失去了紀人荻,他也許報過仇後就會恢復正常人的生活。」
「他……真的愛紀人荻嗎?愛他為什麼又要逼死他?」
鄢琪向他苦笑了一下:「像你和李公子這樣可以兩情相悅,幸幸福福在一起的人並不多。你們沒有見過紀人荻,他是一個像水晶一樣透明和脆弱的人,他可以透過所有的偽裝看見每一個人的真正面目。在他眼裡,紀人薔是個需要被男人愛護的女人,就常常偏向她,照顧她;他一直都知道紀人戚心裡的計劃是什麼,但他還是盡力從別的少爺們手中保護他不被欺凌。後來紀人戚長大了,慢慢強壯起來,人荻又開始從他手中保護別的少爺們免遭他的毒手。可惜的是,這一次他從未成功過。為了保住父親的性命,他最終做了紀人戚的情人。我來到這個島上時,他憐惜我生得柔弱,便讓我待在他身邊,以此來護衛我。他們倆也曾有短暫的平靜時光,但好景不長,紀老幫主突然在囚禁地被人殺死,人荻以為是紀人戚毀約下的手,極度的憤怒,即使在紀人戚忍下高傲的脾氣親口向他解釋後也不肯相信,堅持要離開無崖島,不想再見到紀人戚。儘管早就知道人荻不是因為愛他才和他在一起,紀人戚還是不肯放手,將他軟禁在房間裡,除了我和紀人薔,誰也不許見他。人荻很痛苦,他常常流著淚看著我不說話,但紀人戚一進來就閉上眼睛。他因為不肯吃飯,瘦骨支離,紀人戚就找來最名貴的人參熬湯一口一口哺給他喝。我還曾經看到過紀人戚丟掉自尊低聲求他吃東西……但無論如何,他不肯放他走……一直到那一夜……」
鄢琪略略停頓了下來,李安楚悄悄將聽得入神的衛小典抱起來,以免他站得過久身體不支。
吸一口氣,鄢琪繼續道;「那一夜是紀人薔幫人荻逃出房間的。她一直很愛人荻,但她明白自己根本不是紀人戚的對手,紀人戚也根本沒把她當成對手。當她看到人荻鐵了心不原諒紀人戚時,她就知道人荻這一生永遠也無法獲得幸福。既然不能將活的紀人荻帶走,至少她也要讓死的紀人荻脫離紀人戚的控制。我知道他們的計劃,也知道那是死的計劃,但我不能阻止。那晚的暴風雨真的很猛烈,人荻說想喝新鮮的的鯛魚湯,紀人戚就帶紀人薔與紀人蛟去捕。人荻用紀人薔給他的迷藥迷昏了守衛,為了不讓我受連累,他也迷昏了我。後來的事你們就知道了,人荻直接去了南崖……我只知道紀人薔一定找到了他的屍體,但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到底把人荻埋在了哪裡,也一直沒有問過。」
衛小典向李安楚的懷裡縮了縮,感歎地道:「比起他們,我們不僅幸福,而且更是幸運。紀人戚一生作惡無數,最後卻是為了不是他的做的事而失去所愛,真可謂造化弄人。紀老幫主到底是怎麼死的,可能永遠也不為人知了……」
「是我殺的。」鄢琪淡淡道。
衛小典嚇了一跳。
「你們大概都知道我的身世了吧,」鄢琪唇邊露出一抹憂傷的笑,「我到這個島上,可不是來玩的。也許比不上紀人戚血腥,但那個老傢伙何嘗不是一個惡魔?人荻最不幸的,就是身為他的兒子,背負了他的罪惡,所以今生才得不到幸福。也許來生有機會,他們可以重新開始。」
「這麼說,只有你知道紀人戚是冤枉的?」
「我對人荻坦白過,但他以為我是被紀人戚威逼來背黑鍋的,怎麼也不肯相信看起來這樣軟弱的我會去殺人。」鄢琪笑得有些無奈。「自從人荻死後,紀人戚就完全變成了無可救藥的魔鬼。他開始殺戮、征服,一個接一個換女人,只是從來都不碰男人,也許是因為男人的身體會令他想起人荻吧。」
「不…不碰男人?……那……那……」衛小典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問。
鄢琪向他笑了笑,道:「衛公子想問他有沒有碰過我?」
小典的臉更紅,慌慌張張地搖頭:「不……不是……」
「其實紀人戚是個很忠實的情人,人荻死前他連身體也很忠實。他留我在身邊,是因為我曾親眼見證過他與人荻最幸福與最痛苦的時光,只是他不知道一手斷送他所有希望的人也是我。每天夜時他都會夢見人荻在他眼前跳崖而死,不管睡前他曾經怎樣跟女人歡愛,只要睡著了,就會作夢。他不願意被其他人看見自己這樣脆弱的一面,所以要我睡在同一個房間裡好及時叫醒他。對紀人戚來說,最可怕的不是噩夢,而是噩夢醒來,發現那就是事實。」鄢琪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儘管我很害怕他的喜怒無常與殘暴,但一到這時,心裡就忍不住覺得他真的好可憐……」
衛小典聽得呆住,小嘴微微張著。李安楚問道:「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鄢琪突然變得有些不自然,扭頭看向一邊,道:「還能有什麼打算,留在這裡幫栗大哥魯娜姐的忙啊。」
李安楚微微一笑:「就算知道你是漁村裡出生的,還是看不出你哪點象海邊的人。我倒覺得可能京城的生活更適合你,你為什麼不跟康泰走呢?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鄢琪撇撇嘴道:「我才不用誰照顧我呢。太子殿下身份高貴,也不適合我這樣的人跟在身邊,他一時高興,又養得起,所以撿我回來,雖然給我錦衣玉食,卻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過。我鄢琪雖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但也算有點傲骨,才不會明知人家不在意你,還厚著臉皮賴著不走的。再說了,」鄢琪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他也沒叫我跟他一起回去啊。」
「也許他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不需要叫啊。」衛小典衝口道。
李安楚忍住笑,附和道:「是啊。小康的脾氣我知道,越是要緊的話越不肯說。上次我誤會是他狠心逼你上島做內應,他竟一個字也不解釋,實在拿他沒辦法啊。」
鄢琪默然良久,方輕聲道:「我知道你們的好意,但是……,反正海島上也沒什麼不好,我也住慣了。不說了,你們兩天後就要啟程回去了吧?就不打擾了。埋骨的事還請你們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擔心被紀人薔知道了風聲,她一定會回來挖的。我先走了,以後有機會再聊。」說罷,轉身就向林外走去。
衛小典準備追上去,這才發現自己竟是被人抱著的,回肘在李安楚胸前輕輕搗了一下。
「先別摻合,」李安楚親了他一下道,「給小康一點時間,也讓鄢琪好好考慮一下,他們都是聰明人,會弄明白自己正確的選擇應該是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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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天鄢琪去幫忙組織移民的事情,閒下來的李康泰十分無聊,被安楚和小典拉出去撿貝殼、看漲潮落潮,覺得自己真是悲哀,竟沒人體貼他是在痛苦的失戀期,是應該被安慰、被開導的,可見平時做人太堅強真不是什麼好事兒。
啟程的那天風平浪靜,艷陽高照,一百艘戰艦出動來接駕,可惜無崖島港口太小,只靠過來十艘,場面一點也不氣派。
鄢琪躲在栗原背後,安靜地站著。李安楚扶著衛小典,含笑朝他們揮手道別後上了船。
康泰端著太子的架勢吩吩了栗原幾句後也隨後上了船。船長前來請示是否可以起錨了,李康泰左右看看,目光一路找回到岸上,斷喝一聲:「琪琪!都快開錨了,你還在磨蹭什麼,快點上來!」
李安楚笑瞇瞇地拋給鄢琪一個意為「我說是吧」的眼神。鄢琪嘟起了嘴以掩飾唇角的笑意:「上來幹什麼?」
「幹什麼?」康泰大為吃驚,「要開船了啊,你不上來怎麼開船?」
「你們自己走啊,我又不去。」鄢琪將頭扭向一邊。
「不去?那你想幹什麼?你沒跟我說要留下來啊?」康泰幾乎跳了起來。
「你也沒跟我說要我一起走啊。」鄢琪回嘴。
「那還用得著說嗎?你當然是要跟我回去的!別鬧了,快上來!」
「你沒叫我,所以我沒準備行李。」鄢琪還是躲著不動。
「沒什麼要緊東西就別準備了,缺什麼我給你買。上來,安楚他們等著呢。」康泰頭痛地招招手。
「那有我媽留給我的手鏈……」
康泰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吼道:「那還不趕快去拿!真是的,滿船就等你一個人。」
鄢琪吐吐舌頭,轉身跑開,背對著康泰綻出開懷的笑容。
船上的康泰搖搖頭,對李安楚抱怨道:「我家琪琪就是任性,讓人一點辦法也沒有。」見偎在一起的兩人都睜大眼睛直直地看他,不禁問道:「看什麼?怎麼啦?」
李安楚與衛小典一齊忍笑,一齊搖頭,一齊道:「沒什麼。」然後一齊轉過頭去欣賞海景。
康泰莫名其妙地瞪著兩人。天哪,是不是每對情人都像這麼噁心的?
歎息著又將目光投向岸上。真是的,到底拿什麼去了,怎麼還沒有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