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老將軍衛宏現在覺得幸福極了。因為他家那個自打滿了十歲後,就再也不肯讓他這個老爹抱一下的寶貝少爺,今兒竟破天荒地一回家就衝進他懷裡,蜷縮成一團,可是既不哭也不鬧,倒像在思考什麼。衛宏一點兒也不介意這種思考姿勢,一邊心滿意足地摟著兒子,一邊琢磨著誰有本事讓他家少爺這麼想不開,真該好好謝謝人家一下。
可惜好花易謝,好景不長,才半個時辰,衛小典就刷地跳了起來,將可憐地老爹用完就丟,自己拿了寶劍到後院對著練功用的木樁叭叭叭地直砍到後半夜,吵得衛宏睡不著覺,還不敢吱聲抗議。
比起喜憂參半的衛老將軍,勞累了一天的海寧王算是一個淒慘得多的為人父者。性情嬌縱的芙蓉郡主自打知道青萍結綠均中途退出,立時尖叫一聲,大發脾氣,把好端端一座繡樓又砸又拆弄得幾乎變成一堆瓦礫。海寧王一時躲避不及,被女兒丟出來的一隻大瓷花瓶砸中後腰,半天沒緩過勁來。只可惜前廳那些爭的頭破血流的求婚者們沒見著這暴風般地一幕,否則再怎麼花容月貌也讓人膽寒哪。
如果說海寧王是肉痛,那言王爺夫婦就是心痛了。雖然李安楚百般想瞞住受傷一事,但一個金尊玉貴的皇室公子,平時被螞蟻咬了一口都全府皆知,如今被人生生砍了一劍,豈是瞞得住的。好在七鐵衛是李安楚心腹中的心腹,除了結綠公子的話外是誰的帳也不買,被言王夫婦逼問到大半夜,也堅持不肯違命說出是誰下的手。
也許是傷口作痛的緣故,李安楚直到深夜還無法入眠,眼前總是晃著那張震驚、脆弱與傷痛的面容。從八歲起就不停地被大人們誇獎思慮周全,策謀過人,為什麼一遇到與那個人相關的事情就開始懷疑自已的判斷力呢?分明整顆心一直都在為他思考,一切事都想的是為了他好,但做了之後才陡然驚覺,原來這樣竟會傷得他更重。那一瞬間究竟在想什麼呢?只是為了不讓心愛的小孩手染無辜的鮮血啊,只是為了讓他能發洩平息心中的怨憤啊,所以茫茫然地就迎著劍鋒去了。這已不是別人眼中的李安楚了,冷靜睿智的結綠公子豈會判斷不出衛小典根本毫無殺意?為什麼要等到看見他顫抖的雙唇、痛楚的眼眸時才驚恐地發現自己再一次做錯呢?就如同當年的那個決定,狠心扼殺掉心中摯熱地愛,把哭泣的小孩推到通往正常與幸福的路上,到如今才明白幸福的虛無與縹緲不是可以界定和計劃的。互相避不見面已有幾年呢?有時覺得久得像隔了幾世,有時又覺得似乎臉頰上還留有他甜柔的呼吸。修長的少年依然是那樣倔強與純真,卻又美麗耀眼得讓人想閉上眼睛,又捨不得閉上眼睛。一直在為再次見面的這一瞬做準備,沉澱在內心深處的感情卻又在四目相對的霎那間激烈翻騰,無法控制,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即使永遠也得不到原諒,但至少,不要再讓他受到自己的傷害了。
在許多人共同的那個無眠之夜後,清晨仍然毫無改變地來到了。
在微風還沒有來得及沾上一絲日光的熱度時,震威將軍府迎來了一個大大的意外。
內廷太監黃公公一大早就來到衛府,向青萍公子衛小典宣讀了一項聖旨,命他赴福建接管閩洲水師部下三千兵士,三十艘海船,前去剿滅東南沿海水寇與海盜,未剿清前,不得回京,還特別註明要立即動身。
接到這道聖旨後,衛宏異常憤怒。衛小典並不是正式編製中開府建牙,可獨立率兵進行野戰的將領,更不是海戰將官,除了平膠東水寨叛亂外,也無其他水戰的經驗。要他這樣一個資歷如此之淺的小將,率如此微弱的兵力,去把那向來剿之不絕、殺之不盡的海匪完全剿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換句話說,這道命令,其實就如同是變相的流放一樣,不知何時才能返回京城。
衛宏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一向頗得皇上好感的兒子到底做借了何事,居然要受到這種懲罰,當下決定要進宮面聖,問個清楚。反而是衛小典冷靜地阻止了父親,思緒煩亂的他無力再去想一切發生的原因,只是認為聖旨已下,君無戲言,爭之無益。安撫了父親後便回房整理了行裝,當天中午就帶了少數幾個親兵離京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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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楚是在第二天中午才得知衛小典奉旨南下的,他立即動身進宮要求面見皇上,可是被當值太監攔在門外,聲稱皇上正在午休,不接見臣子。李安楚心急如焚地等至日落西山,皇帝的「午休」居然還沒結束,令他不禁動了真火,亮出御賜金牌便闖了進去。
大明殿內本來應該正在午休的皇上其實在下棋,見到李安楚,嚇了一跳,裝睡已來不及,只得訕訕笑著招呼道:「朕剛剛醒,剛剛醒,正準備召你呢,可巧你竟來了。」
說著便命正與他對奕的臣子退下,親熱地拉著李安楚的手道:「楚兒來,陪朕下三局如何?」
李安楚平息了一下語氣,道:「皇叔,楚兒今天不是來下棋的,是有要事要問皇叔。」
「今天天色已晚,有要事明天再說好了,皇叔今兒高興,難得你又來了,來,先下三局!」
李安楚皺了皺眉,直接了當地道:「皇叔,衛小典犯了何罪觸怒皇上,您要將他發配到邊境去?」
皇帝沒料到他如此直奔主題,怔了好大一會兒,方搪塞道:「衛小將軍?他沒有犯什麼罪啊?朕也沒有發配過他,朕一直很喜歡他啊,楚兒為何如此說呢?」
李安楚不容他躲閃,上前一步道:「以三千之兵,剿數萬流竄之匪,一日不成功,一日不得返京,皇上聖明,請問這不是流配是什麼?皇上是想讓他永不得返京呢,還是乾脆就讓他葬身海疆了呢?」
皇帝一時無話可答,只好拉下臉來,怒道:「楚兒,你這是跟皇叔說話呢?你平日裡不是最懂規矩的嗎?」
李安楚毫無懼色道:「皇上莫名施懲於無罪之臣,讓楚兒一時竟想不起何為規矩了。」
皇帝見他軟硬不吃,哄又哄不住,嚇又嚇不倒,只得揮一揮手道:「不要多說了,朕已有決定,不容再改,你退下吧。」
李安楚冷冷道:「如此打擾皇上了,楚兒去給太后請個安就走。」
皇帝頓時有些慌了手腳,忙道:「你這孩子真是的,一點小事也好意思驚擾太后的?」
李安楚聲音不帶一絲溫度道:「皇上掌握天下,事事皆可是小事,楚兒愚鈍,分不太清大事小事,請皇上見諒。」
皇帝見他心意堅決,有些著急地道:「楚兒,你是聰明孩子,你這樣逼朕做什麼呢?難道這是朕的意思不成?」
李安楚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後睜開,面無表情地道:「楚兒知道了。請問太子殿下在哪裡?」
皇帝鬆了一口氣道:「不太清楚,他今天沒出門,應該是在東宮吧。」
李安楚躬身行了禮,道:「皇叔請繼續下棋罷,楚兒告退了。」
皇帝無言地看他離去,在他已到殿門口時突然道:「楚兒,你們兩個性子都倔,朕希望你們不要爭吵才好。」
李安楚回頭微微一笑道:「皇叔放心,楚兒怎敢和太子殿下爭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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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楚在東宮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直接就被引進了太子居住的寢殿。以明黃色這皇室正統色為主調裝飾的太子東宮,其富麗不下於天子居處,又別有一番雅致的品味。
還在殿門外,李安楚就聽到裡面傳來清朗的吟詩聲:「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李安楚默然少時,掀簾進了內室。只見雕花木窗敞開,微風送進室內,帶來窗外荷塘的葉香與塘邊金桂的幽馥,窗邊人身著薄薄秋衫,負手而立,烏黑的發腳被風吹得飄起。聽到腳步聲,他回頭一笑:「安楚,你怎麼來了?」
李安楚淡淡道:「太子殿下應該早就知道我要來吧?」
「哦,」太子走至窗邊椅上坐下,悠然道,「結綠公子好像真的生氣了嘛。」
李安楚直視著他,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要跟小典過不去?他惹到你哪裡讓你這樣懲處他?」
「喲喲喲,」太子仍是悠閒地笑著,「你看出來我是在懲罰他了嗎?沒錯,我就是在懲罰他。我身為東宮太子,未來的天子,似乎還是有這樣的權力吧?」
「請問罪名是什麼?」李安楚忍著怒氣道。
「行刺言王世子,殺傷皇親國戚,這罪名夠了吧?你應該不會向我要證據的,因為證據就在你身上不是嗎?」太子緩緩收住了面上的笑意。
李安楚咬住了下唇,走至窗邊另一張椅子上坐下,沉默了約一柱香的時間才抬頭,平靜地問道:「你真正的目的是什麼,提出來,我都答應你。」
太子突然仰天大笑了起來:「結綠公子七竅玲瓏心肝,聰慧過人天下皆知,結果想了那麼久,竟問出這樣一句話來,真真讓我失望。我看你是一遇到他的事就亂了方寸吧?我真正的目的?如果我說我真正的目的就是想懲處他一下,你相信嗎?」
李安楚用難以置信的表情望著他,輕聲道:「你到底怎麼啦?小康,你不是那麼殘忍的人啊——」
「呵呵呵,硬的不行,改軟的了,」李康泰微微俯下了身子,湊近他的臉,「因為你知道我拿你沒辦法是嗎?每一次,讓步的人,心軟的人,都是我對嗎?」
「你這樣說不公平,小康。當我發現你做得對時,我很多次都聽了你的啊。可這一次,你實在沒有理由這麼做!」
「沒有理由?」康泰自嘲地笑了笑,「你說的真對,我不是那麼殘忍的人,至少,我做不到像你這麼殘忍。可惜你再說也沒有用,安楚,我不會放過膽敢用劍傷你的人,就算他是衛小典也不行,你就不要再抱有天真的幻想了。」
李安楚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我最後一次問你,你到底放不放他回來?」
「放,怎麼不放,」康泰迎視著李安楚的目光,「等過個三年五載,我覺得夠了,自會放他回來,我也沒打算一輩子讓他呆在海邊啊。」
李安楚不再多說,轉身便向門外走去。
「安楚,你去哪裡?」康泰聲音很穩,但目光已有顫動。
「去福建。」
「安楚,為了一個小男孩,你真的要跟我翻臉嗎?」康泰幽幽地道。
李安楚緩緩地回過頭來,眼神憂傷地看著康泰,道:「我不會跟你翻臉,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對不起,現在我要到他那裡去,我不能讓他獨自站在險風惡浪間,身邊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倚靠。等過個三年五載,你覺得夠了時,我們再回來,大家還是好朋友。」
李康泰沒有再說話,只怔怔地看著李安楚的身影消失,足音漸弱,直至寂然無聲。良久良久,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才喃喃道:「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古人的話,為什麼都這麼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