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主要課程是練拳法。對於男孩子這種生物而言,十有八九都喜歡打打鬧鬧,所以這門課是較受歡迎的課程之一。遺憾的是被安排與兩個小王子一起對打的侍衛們小心地像個保姆,宮棣覺得實在不過癮,便提出要與徐熙對打。
武師傅考慮再三,覺得自己在場,應該不會出什麼亂子,就答應了。
宮棣心中暗喜,料準了徐熙不敢當著人暴露本性,一上來就是狠狠的一頓拳腳,儘管只打中了兩三拳就被強力拉開,但也算出了一口惡氣。
徐熙被打得一敗塗地後,當然又是一副可憐相。那武師傅雖為江湖出身的莽夫,卻一向最偏愛徐熙,忙著笨嘴笨舌地安慰他。
宮棣正得意間,一個小宦官突然來傳旨說皇帝宣召武師傅,叫他二人自行進屋裡去溫書,大大掃了這位大殿下的興致。
百般不高興地進了屋,徐熙瞅著沒人的機會,笑瞇瞇湊過來問:「大殿下,我剛才在師傅面前那樣子讓著你,你都不讚賞我幾句嗎?」
宮棣當然大怒:「誰說是你讓我?明明是你根本打不過我!」
徐熙委委屈屈地說:「為臣的本應讓著大殿下的,可你也不該一點也不領我的情啊。」
宮棣怒氣沖沖抓著硯台便朝他丟去:「你憑什麼說是讓我,咱們再打過。」
徐熙搖搖頭:「不打。再打你也打不過我。」
心高氣傲的朱宮棣哪裡忍得下這口氣,一面叫著「不打也要打」,一面就飛起一腳。
結果可想而知,在師傅面前像一隻肉雞一樣的徐熙神威大發,三拳兩腳,別的地方沒打,屁股被踢了好幾腳,疼得要命,氣得宮棣書也不願再讀,怒沖衝回宮去了。
徐熙等他走後,找到一個人面很廣的小太監,鬼鬼祟祟地拉到一個迴廊的轉彎處。這個地方是為人嚴謹古板的禮儀師傅每天定時遙望皇帝居所方向叩拜後的必經之處,他聽著師傅腳步聲快轉過來時,大聲向小太監討要治跌打損傷的藥。
小太監嚇了一跳,忙問做什麼用。徐熙故作保密狀,神秘兮兮地說:「大殿下偷著爬樹,掉下來屁股都摔青了,我要藥是給他用的。」
剛好站在後頭的禮儀師傅一聽,這還得了,堂堂皇子豈可如此不知禮數,立即召來御醫趕往東宮訓誡。
宮棣正在生悶氣,冷不丁又有麻煩從天而降,當然咬口不承認,可是被御醫強制一檢查,果然屁股有青痕。雖然咱們的大皇子殿下無奈中丟下面子招認出那是被徐熙打的,可哪有人相信功夫一級糟的鳳陽王子有此本事,一場念叨不可避免地持續到深夜,還被罰抄四書十篇。
轉眼到了秋天,宮棣過了八歲生日,對徐熙視而不見的功夫又精進了一層。這一日到學苑的路上,遇見宮中人緣極好的紋妃娘娘,給了他一隻番邦貢來的無名奇果,覺得異香撲鼻,便籠在袖中帶到了書房。
每天都在長個子的徐熙此時已高過宮棣小半個頭,一見到他來,歡喜得滿臉是笑,開心地招呼:「大殿下早安!」
宮棣冷淡地點點頭,不理他,自己坐下。徐熙聞見香味,立即湊過來在他身上一嗅,甜甜地讚道:「大殿下,你不僅越長越好看,身上的味道也變得好香哦。」
這種變態的話他幾乎每天都說,宮棣早已聽得耳朵起繭,左耳進右耳出,根本當沒聽見。徐熙也不生氣,笑瞇瞇地守在他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看樣子今天扮演的戲碼是花癡。
詞賦課下課後,宮棣出去散步,徐熙厚臉皮的地跟著,在花徑上迎面看見景宏宮的嬤嬤,抱著才兩歲的二殿下琛棣,趨步過來請安。
琛棣生下來就長相討喜,俊美可愛,宮棣一直很喜歡他,閒來無事最愛做的事就是抱著他教他訝訝學語。現在遇上了,當然立即接到自己懷中摟著,還把袖中香果拿來引逗他玩。
誰知亦步亦趨跟在身旁的徐熙一見到那個果子,立即面色大變,劈手奪過,扔得遠遠的。
宮棣勃然大怒,一記耳光打過去:「你好大膽!去給我撿回來!」
徐熙閃身躲過,捉住他的手,著急地說:「這種果子我在鄴州時見過,它的香味會引來一種毒蜂,而且如果不用檀木盒密藏,氣味可以一直散佈到一百里以外的地方去。你快說,把這個果子放在身上有多久了?」
宮棣冷冷看他一眼。雖然面前此人表情真摯,言辭懇切,但身經百煉的大皇子殿下早已不會再相信他口中說出的任何一個字了。
徐熙見他不理,急的頭上冒冷汗,也顧不得別的,上前就撕扯宮棣的衣服:「快脫下來!脫啊!你一定在上課前就拿著它了,時間快來不及了,你和二皇子的衣服都要換!」
朱宮棣氣得臉漲紅,一手緊緊護著懷裡的弟弟,一手朝著徐熙一陣亂打,一旁的嬤嬤嚇得臉發白,慌忙上前來拉架。
正撕擄間,徐熙突然停止所有的動作,一邊的眉毛高高挑起,像在側耳傾聽什麼。宮棣一怔,也跟著聽了聽,什麼也沒聽到,料定他又在做假,頓時惱上心頭,狠狠一掌摑去。
清脆的掌擊聲剛響起,徐熙突然向前一撲,將兄弟二人一同撲到在地。宮棣只覺得背上跌得生疼,正要開口大罵,耳邊猛地旋繞過尖銳的「嗡嗡」聲,緊接著整個身體被人從地上拉了起來,尚立足未穩,便聽見嬤嬤尖聲慘叫,扭頭看過去,只見她一張臉腫得發亮,雙手在空中亂抓,踉蹌幾步就滾倒在地四肢抽搐。嬌生慣養在深宮內院的皇子幾時見過這副景像,立時呆住。
徐熙此時那裡容得他發呆,扯住他的胳膊,大叫著:「那邊飛來了一群,快跟我跑!」
宮棣回頭一看,一片黑雲正快速襲近,一咬牙,抱緊弟弟,跟在徐熙後面拔腿狂奔,根本顧不得辨別方向與位置,連平時柔如髮絲飄拂著的柳條也像軟鞭一樣抽得臉上熱辣辣的疼。背後的嗡嗡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宮棣拚命拖動著已十分沉重的雙腿,重重喘息著將弟弟的臉按進自己胸口藏著。跑在前面的徐熙頻頻回頭看他,叫著「快!快!」,他已沒有餘力響應,張大嘴吐著氣,只覺得前胸像是被壓扁堵死了一樣,已經沒辦法將空氣吸進肺部。
轉了一個彎,徐熙剎住腳步,側身一把拖住跌跌撞撞的宮棣,按住他的頭向前一推,喊道:「鑽進去,快!」
宮棣努力將身體縮成一團,勉強爬進狹小的假山洞口,徐熙脫掉外袍,隨後也擠了起來,把圓圓的小洞口用外袍蒙住,拿洞內的碎石壓住下沿,上沿用手緊緊按住,叫道:「把你弟弟放下,來幫我按緊它,一隻毒蜂也不能放進來!」
宮棣喘著氣,把弟弟小小的身體放下,黑暗中立即響起幼兒嫩嫩的啼哭聲,他咬牙忍住想重新抱起來搖哄的念頭,挪動身體幫徐熙壓住衣袍的邊沿
洞外已是嗡嗡聲大作,翅膀拍擊著撞在衣袍上的聲音聽起來又悶又響,弟弟的哭聲漸啞,也越來越低,手臂慢慢酸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幾顆冷汗次第從額上滾下。
「再忍一下,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徐熙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可能是因為在黑暗中看不到他那張可惡的臉吧,宮棣第一次覺得他的聲音其實也不難聽。
洞外終於響起了嘈雜的人聲,宮棣剛剛鬆一口氣,黑暗同伴的聲音立即嚴厲地傳來:「不能松,只要毒蜂還沒被完全驅散,就不能出去!」
宮棣手一顫,將剛剛鬆下來的一絲力氣又輸送回去。果然,外面尖號聲不斷,顯然人蜂大戰仍在繼續,一時還沒有結束的跡像。
琛棣的啼哭聲已轉為低低的抽泣,讓他那位精疲力竭的兄長屢次忍不住想去抱他。徐熙慢慢把自己溫暖的身體靠過來,輕聲安慰著:「快了,就快好了……」宮棣向聲音的方向轉過頭去,雖然什麼也看不到,但心緒居然平穩了許多。
一股焚燒松香枝的煙味突然飄來,徐熙欣喜地說;「好了,有救了!終於有知道怎麼辦的人來了!」
松香味越來越濃,人聲也越來越低,過了一小會兒,一個清朗的聲音在洞外響起:「兩位殿下,恕臣來遲,已經沒事了,請出來吧。」
宮棣長舒了一口氣,甩了甩手臂,小心摸索著把抽抽噎噎的弟弟抱起來,跟著徐熙一起爬出來,剛探出半個身子,就有一雙有力的手伸過來將他抱起放在地上。
「你是誰?」徐熙仰著頭問。
「臣聞湛。」那人簡短的回答。他是一個高大的中年人,很英俊,但神情憂鬱,額前眼角都已有皺紋,卻另有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
「我認識他,他是父皇的國師,以前常進宮來。」宮棣走上前,「聞國師,最近好像有大半年都沒有見過你了啊。」
「臣有些事要處理,所以這一向都不在京城。」聞湛淡淡笑著,但目光黯淡。
一旁忙著善後的侍衛們突然都跪了下來:「參見皇上,皇后娘娘。」
宮棣剛抬頭,已連同弟弟一起被母后緊緊摟進懷裡低泣著檢視。父皇也面沈似水,對聞湛道;「應該不是意外吧?」
聞湛點點頭,俯下身子問宮棣;「大殿下,這只果子是誰給你的?」
宮棣想了想:「是紋妃娘娘。」
皇后頓時大怒;「來人,把紋妃那個賤人給我帶來!」
聞湛上前一步勸道:「娘娘息怒,臣以為這件事未必就這麼簡單,紋妃縱有天大膽,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傷害二位皇子殿下,可否容臣來處理此事?」
皇后做了十幾年的後宮之主,自然也不是笨人,冷靜下來細細一想,也知事有蹊蹺,對聞湛點了點頭道:「如此有勞國師了。國師與夫人第一次攜令郎進宮來,不想就出這樣掃興的事,本宮也覺得過意不去。」
聞湛正在謙謝,宮棣好奇地問道:「我怎麼記得國師上次進宮,帶的是個女兒呢?」
「這一個是臣新添的小兒,還未滿週歲呢,大殿下若身體無恙,要不要去看一看?」
宮棣轉頭看看父皇,皇帝微微頷首道:「國師的令郎將來定是宮兒的股肱重臣,先認識一下也好。」
宮棣歡呼一聲,踏前一步,突又停住,第一次勉勉強強地邀請徐熙:「……呃……你……要不要一起去……」
徐熙一直乖乖地躲在旁邊,見宮棣問他,小小聲地向皇帝道:「我……也可以去嗎?」
皇帝輕輕歎一口氣:「熙兒為什麼總這樣膽小?你是鳳陽王子,將來只在一人之下,用不著如此怯懦的。你說是不是,國師?」
聞湛深深看徐熙一眼,未予置評。而皇帝話雖那樣說,卻也不是真的不滿將來的鳳陽王性情懦弱,揮一揮手,讓皇后帶三個孩子到內宮去了。
聞家未滿週歲的幼子聞烈是個健康可愛的嬰兒,連琛棣也很喜歡他,用粉嘟嘟的小手去摸他的臉。聞夫人向幾個小皇子請了安,與皇后坐在殿上敘話,由得兩個少年將小嬰兒抱到殿角去玩耍。
「他好小哦,比琛兒還小呢。」宮棣把弟弟放在地上爬,從徐熙懷中將小嬰兒拎過來細看。
「你這樣抱法,他會哭的。」徐熙小聲提醒他。
果然,小嬰兒的小腿蹬了兩下,開始細聲哭了起來,爬來爬去的琛棣聞聲扭過頭來看。
宮棣有些慌了手腳,徐熙將嬰兒接過來,柔聲道:「我在鄴州時學過,小寶寶最喜歡人家咬他的脖子,你咬他,他就不會哭了。」
宮棣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奇談怪論,豎起了眉毛:「你亂說!」
徐熙輕輕搖了搖懷裡的嬰兒,將頭埋在他幼嫩的頸項間做了嚙咬的樣子弄了幾下,小嬰兒果然格格笑了起來。
「你看,我對大殿下那麼忠心,不會騙你的。」徐熙甜甜地說。
宮棣一時忍不住好奇之心,抱過正趴在他腿上的弟弟,在他脖子上大口一咬,琛棣當場哇哇大哭起來,嚇得小嬰兒不知發生了什麼,也跟著細細地啼哭。
不遠處照拂的宮女趕緊跑過來,皇后也聞聲而至,喝斥道:「怎麼回事?琛兒為什麼哭?」
宮女忙跪下來:「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看到三位殿下一直在玩,後來大殿下咬了二殿下一口……就……哭起來了……」
皇后瞪著自己的長子:「宮兒,你為什麼要咬琛兒?」
宮棣看了看躲在皇后背後賊笑的徐熙,知道辨解也沒人會相信,只能硬梆梆跪著,心裡剛剛對徐熙生出的一點點好感,頓時煙消雲散。
對於異果事件的後續處理,宮棣知道得不太多,他只是發現宮裡少了一位級別較高的娘娘,紋妃也降了位次,身旁的侍從增多,師傅們開始教他提防小人,偶爾也聽內侍們聊起朝中更換與處置了幾個大臣,似乎還有些人被處死了。然而對於這個年齡的他而言,這些都不能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他現在主要的精力,仍是放在對付徐熙上面。
然而這個小小的煩惱很快就將要從他的生活中消失。鄴州來了信使,鳳陽王妃病重,召徐熙回去。皇帝通過這將近一年的考查,放心地認為徐熙不會對朱氏的江山造成任何威脅,爽快地答應讓他離去。
原本一心希望徐熙盡早消失的宮棣在聽到這個消息時心裡莫名地有些失落,想來是因為一直沒能報到被戲弄之仇的緣故吧。不過這種情緒在臉上可一點也沒帶出來,連徐熙哭哭啼啼抱著他一直叫著捨不得時也是冷冰冰的,引的幾個師傅在一旁搖頭歎息,感慨他沒有鳳陽王子那樣至情至性。
徐熙準備出發的前一晚月光太亮了,明晃晃地照在窗欞上,讓宮棣怎麼也無法入睡,正輾轉反側朦朦朧朧之際,覺得有人在推他,睜眼一看,徐熙擠著擠著擠進他身邊躺著。
「你來幹什麼?」宮棣小聲喝問,奇怪的是心裡卻沒有真正惱怒的感覺。
「有些話,我要跟你說。」徐熙把頭枕在他旁邊,「你要聽清楚哦。」
宮棣怔怔地看了他很久,才點點頭:「說吧。」
「我走了以後,就沒有人照顧你啦,你要小心一點。不要以為你是大皇子,所有的人就都會對你好,在這宮裡,像我這樣真心喜歡你,一心想你好的人,沒有幾個的。」
「你又在胡說,」宮棣推了他一把,「你臨走還要來騙我。」
「我告訴你哦,你知不知道你父皇當初是怎麼當上皇帝的?他殺了自己好幾個兄弟呢,有資格當皇帝的人很多,想當皇帝的人更多,而最後當上皇帝的卻只有一個。你要想跟你父皇一樣當皇帝,將來也會殺自己兄弟的。」
「你胡說!」宮棣猛地坐了起來,「我不會殺琛兒的!我不會殺他!」
「我有一個師父,他教給我的東西,和咱們倆這一堆師傅教的不一樣,但我覺得,他說的才是真的。你不想殺琛棣,說不定以後琛棣會想殺你,就算你們兩個彼此不想殘殺,別忘了你還有其它兄弟,別的娘娘生的,養在其它宮裡的兄弟,他們如果想當皇帝,就會來殺你和琛棣。如果我在,就沒有問題,但現在我走了,全靠你自己小心。我可不想有一天在鄴州聽說,你被誰誰誰給殺掉,或者犯了錯被你父皇給處死,或者莫名其妙得怪病暴斃什麼的。」徐熙說著說著就將他給摟住,宮棣掙了兩下沒掙開,只能由他去了。
「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你就到鄴州來找我吧。我將來一定是一個很棒的鳳陽王,要是你非想要當皇帝不可,我就替你把皇位搶過來。」
宮棣心頭湧起一股氣來,大力扯下他的胳膊:「我才不要你來幫我,我自己可以當上皇帝的,我不會被別人殺掉,也不會讓人傷害琛兒。你等著瞧,我和琛兒,都會過得很好很好,比你在這裡的時候好上一千倍。」
徐熙格格一笑,將他撲倒在床上:「這樣就好了,我可以放心地走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想我哦。」
宮棣狠狠踹他一腳:「誰要想你,你走了我開心死了,以後最好也不要見你!」
徐熙也不生氣,摟住他脖子:「睡覺,睡覺,我明天要上路,你也要來送我,起不來就不好了。」
「誰要來送你!」宮棣手足並用地踢打他,打了一陣,見他死豬一樣閉著眼睛沒反應,覺得沒趣,慢慢也就放鬆了全身,靠在他身上合目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