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葉父敲門叫起時,葉理才驚跳起來,看見話筒仍擺在枕上,不由有些好笑。若是短短一個月前,可曾會料到竟有一天,接一個男人的電話聊到睡著呢。
藉口趕時間,推掉父親的早餐,葉理匆匆奔下樓來,邊走邊穿上外衣。
伸手推開社區大樓冰涼的鐵門時,心裡突然一跳。怎麼,怎麼會這樣?居然像是在戀愛一般。
刻意放慢了步伐,握緊公文包,緩緩走出來。停車場上那個人立即揚起手,綻開了笑顏。進車裡坐下,繫好安全帶,忍不住地笑問:「你這麼閒,好像是不用做事的?」
「我當然也有工作,不過我是老闆,比起你來,算是自由得多;何況,今天還是週日。」暗紫輕聲道,側身過來在頰邊淺淺一吻。
葉理沒有避開,但也沒有回吻,低下頭。
「我也查了一下那個襲擊你的男人,他居然是葉理在離島時的鄰居。」
「我的鄰居!?」
「不是你的鄰居,是葉理的。」暗紫有些孩子氣地說。
葉理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也許是以前有什麼爭執和舊怨吧。」暗紫道,「不過恨到要殺人的地步,想來也不是尋常事。」
葉理靠在椅背上,轉頭看窗外,這個記憶,沒有,模模糊糊只記得,鄰家,有個小女孩,梳著小辮子,平板的印象,如同一張照片。
車子平穩地停下,溫熱的大手蓋在額上,輕輕捋著鬢角。
視線緩緩轉回,落在男人關切的臉上,這不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但對於他的記憶,也只有清晰的一個多月而已。
除了那些朦朦朧朧不知何時會湧出的感覺外,並不曾記得分毫在他口裡如此珍貴的過往,每每強迫自己在腦海深處挖掘時,無力的焦躁感變會瀰漫全身。
「不舒服?」暗紫低聲問,「我把椅背放下來,你歇一會好不好?」
葉理搖了搖頭,勉強笑了笑,「茶樓到了,我們上去坐吧,再過一個多小時,吳棟也就來了。」
暗紫一向依從他,停好車,兩人找了個二樓臨窗的茶座,點了新茶和一些點心,邊吃邊閒聊。約到十二點的時候,樓梯一陣響動,滑板車少年咚咚咚跑了上來。
「那個偵探還沒來嗎?」喬歆端起葉理的茶一飲而進,又抓了塊點心塞進嘴裡。
「玩什麼呢,髒成這樣!」葉理招呼茶樓服務生拿了熱毛巾來,給喬歆擦臉。
「跟哥兒們比賽滑板車,我又贏了!好餓,那偵探什麼時候來啊?」
「快了。」葉理看看表,「約的是十二點。你先吃點蛋糕墊底。」
「你堂哥呢?沒跟你一起?」暗紫問。
「他早上做好飯就出去了,又在跟我爸媽研究法術呢。」
「法術?」葉理有些不明白,「你們是醫生家族,居然會研究法術?」
喬歆咯咯笑了起來,「冉冉哥,以前告訴你的時候你就不信,當時的反應跟現在一樣。我們家啊,其實是巫醫世家呢,以巫為主,以醫為輔。」
「哦,」葉理是無神論者,像聽笑話一樣,「那麼說你也是個小巫師了?」
「我不是,我爸媽說我一點巫靈的氣也沒有,堂哥才是這一代最棒的。」
葉理實在想像不出一身書卷氣的喬京生拿劍做法會是什麼樣子,笑了起來。
「時間也差不多了,你跟那個吳棟聯繫一下吧,看他到哪兒了?」暗紫過來岔開話題。
葉理再看看表,十二點過一分,於是拿出手機來,調出吳棟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打不通,發出嘟嘟的茫音,葉理短了線,過了幾分鐘再打,還是不通。等小恐龍配著茶吃完了七塊蛋糕,茶樓牆上的掛鐘也指向兩點時,大家都有些明白這個私家偵探今天可能不會出現了。
「他會不會已經被人殺人滅口?」喬歆危言聳聽。
「你偵探小說看多了?」葉理擰擰他的臉,「殺人有那麼容易?」
「可是這個是最可能的情節啊。從他的電話中我們知道,他發現了冉冉哥的秘密,急於告訴你,但有人不想讓他說出來,於是……在他動身的前夜,一個黑影閃進了他在旅館的房間,走近他的床邊,他被驚醒了,還來不及呼喊,刀光一閃,一下子就割斷了他的喉嚨,血『唰』地濺了出來,染在白色的牆壁上……」
「嗯,死得乾脆,這個是職業殺手版。」暗紫微笑道。「還有嗎?」
「或者,當他開車回城的時候,正走在山路上,前面是彎道,他想減速,可是踩了踩剎車,一點效果也沒有,他拚命地踩、拚命地踩,可是車卻越來越快,眼前出現了一個急彎,他猛打方向盤,可是對面卻來了一輛重型貨車,車子打著旋兒,腳剎車、手剎車,統統不起作用。他尖叫著,跟車子一起衝下了懸崖,隨著一聲爆炸聲,火球騰空而起……」
「這個是機械師版。下一個?」
「再或者,他安全到了城裡,趕著要來赴約,正走在大街上,人來人往,陌生的面孔一張接一張地從身邊擦肩而過。突然,有個漂亮的女孩子摔倒,他去扶她,女孩抬起頭,他看見了她的眼睛,那雙催眠一般的眼睛,他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無知無覺地向前走去,爬上了一棟三十層的大樓,翻過欄杆。等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雙腳已經凌空,隨著淒厲的叫聲,他像顆石頭一樣撲向大地,霎時變成一張肉餅……」
「這是沒大腦版的。然後?」
葉理苦笑:「拜託你們兩個了,這麼無聊。歆歆啊,你到底是歷史系的還是文學系的?想像力太豐富了一點吧?」
「我敢肯定,逃不過我這三個推測之一的。」喬歆喝了最後一口咖啡,站起來,「該吃下午茶了吧?」
葉理暈:「歆歆,你剛剛吃的算什麼?」
「那個是……」
喬歆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鄰座有幾個人高聲叫起了茶樓的老闆:「意大利甲級同城大賽要開始了,快來開電視啊。」
茶樓服務生急匆匆跑過來把遙控器遞給那一桌客人,很多人都移了座椅圍了過來,可一開電視,還在放廣告。那個客人嘀咕著抱怨了兩句,隨手換了一個頻道,是新聞。
「以下是社會新聞。昨天下午七時,離島發生一起重大車禍,一輛公共汽車墜落九龍盤山崖,起火爆炸,車上二十三名乘客全部遇難。這輛公車是開往入城輪渡碼頭的,乘客大部分是週末度假後準備乘渡輪返城的遊客。事故原因尚在調查之中……」
葉理按住胸口,那裡怦怦地跳,要說歆歆的話沒有一點影響,那是騙人的。
「你別自己嚇自己,歆歆一向喜歡胡思亂想,你會不知道?」暗紫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握了他的手,在耳邊低聲道。
葉理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心裡還是沉甸甸的,突然想起可以打到吳棟的事務所去問問,忙翻出電話本來。找了一會兒,找到所需要的號碼。
電話接通,葉理清了清嗓子:「請問吳先生在嗎?」
「抱歉他不在。」
「請問他在本城嗎?我是他的一個客戶,聽說他前一陣子去了離島,回來了嗎?」
「他昨天就應該回來了,但沒有來事務所裡。」
「小姐知道他大概是乘哪班車到渡口嗎?」
「應該是六點半發車的那一班吧。」
葉理覺得身體內的血液一涼,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六點半發車,開到九龍盤,多半就是七點左右……
暗紫聽不到電話裡的應答,但從葉理的臉色上,約莫猜到了大概的內容,他立即攬住葉理的肩膀,將他扶了起來,皺著眉頭道:「冉冉,這件事比我們設想的還要詭異,你聽著,我不許你再追查下去了,所有的一切,由我來弄清楚,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再讓你遭遇任何危險,你明白嗎?」
葉理慢慢轉過頭,目光凝注在這張關切的臉上,那深邃的眼睛所流露出的恐懼,來源於三年傷痛的沉澱,真實入骨。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淡淡的一句話,淡淡的笑。雖然記憶還漂泊在未知的虛空,但冉冉的神情、氣韻已慢慢地凝集。暗紫心頭一緊,一點點痛,一點點酸楚。
「我們還是先走吧。堂哥有一些人脈,拜託他先查一下,就是我也可以查啊,難得有當偵探的機會呢。」小恐龍過來活躍氣氛。
「歆歆!你絕不准插手,這件事明顯是有危險的,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暗紫嚴厲地喝道。
喬歆嘟起嘴聳了聳肩,卻沒有頂嘴。暗紫付了帳,三個人一起出門。
剛剛還有一些太陽,如今都收入了雲層,光線陰陰的,但照在白花花的地上卻有些刺眼。
葉理抬手搭在眉前,無意識地四處看了看,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整個身體都僵住了。
暗紫立即抱緊了他,一面問著:「怎麼啦」,一面順著他的眼光看去。
一個留平頭的年輕人跑了過來,不停擦著汗,到了近前,喘著氣道:「不好意思,塞車,遲到這麼久,還以為你走了呢,但不來看看總歸不好的……」
葉理怔怔地看著他,一時擋懷齷襖礎0底鹹裊頌裘跡沉聲問道:「吳棟先生??BR 「是……」
「你就是那個偵探吳棟?」小恐龍跳了起來。
「怎麼了?」
「你居然……你知不知道,我們都以為你……」
暗紫打斷了喬歆的話:「沒什麼關係,既然來了,就坐下好好談吧。」
「不用了。」吳棟抹了一下眉間,眼神遊移,「是我不好,我弄錯了,其實在離島沒什麼新發現,不好意思讓你們白跑一趟。」
「你說什麼?」最先抗議的當然是小恐龍,「你當我們是小孩子那麼好哄啊?昨天剛剛說有重大情報,今天就把自己的話又吞回去,你知不知道這樣很有損私人偵探的光輝形象啊?」
吳棟沒有反駁,只是低著頭,從懷裡摸出了一張支票遞給葉理,小聲道:「對不起,這是你上次付的費用,我全部奉還。」
葉理沒有接支票,只是定定地看著額頭上還有汗跡的私家偵探,半晌後方道:「你來見我之前,是不是見過我表哥了?」
「沒有!」吳棟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否認,「我沒見過瞿先生!」
「我又不止瞿修一個表哥,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他?」
「呃……我理所當然就這樣想了,因為你平時好像只跟瞿先生走得比較近嘛。」
暗紫用手圈著葉理的肩膀,輕輕拍了拍,然後轉向偵探道:「既然吳先生沒什麼要告訴我們的,那就以後再會吧。這筆費用是吳先生這幾天辛苦的酬勞,還是請收著吧。」
吳棟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只是把支票塞進葉理手裡,轉身快步離去。
「他一定是被人收買了。」喬歆肯定地道。
葉理輕輕歎一口氣:「別說了!走吧。」
「去哪兒啊?」
「這也用問?當然是快刀斬亂麻,直接去找瞿修了。」暗紫伸手敲了敲喬歆的頭。
小恐龍噘起嘴:「為什麼不問?我又不是你們兩個,會心有靈犀。找瞿修就找瞿修,咱們走。」
「不是咱們,是我們,你得乖乖回家。你也知道京生這一陣子緊張得不得了,他回家看不見你,一定會擔心死了。」
「打電話告訴堂哥我跟你們在一起嘛。」
「不行,只要你不在眼前,他就會牽腸掛肚的,是誰答應過要非常聽話的?」
喬歆把手插進褲子口袋,腳底蹭了蹭地,咕嚕了兩句,也就沒有繼續反對了。
送喬歆回家後,葉理打了電話給瞿修,約他到家附近的一個小公園見面。可在公園長椅上坐著等瞿修的時候,葉理的神情卻越來越不安。
「怎麼了?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直接問他的嗎?」暗紫把手掌覆蓋在他冰涼的手上,柔聲問。
「是。我只是忍不住想起受傷出院後復健的日子,那時他每天都來陪我練習走路,跟我聊天,開導我,從來沒有不耐煩過,不管從哪方面想,他都不像是對我有惡意的。」
暗紫顯然有些不以為然,但他一向很尊重冉冉的感受,所以並沒有反駁,只是勸道:「就是這樣才要問清楚啊,如果是誤會的話,越早解釋越明白,總是猜疑,也會傷感情的。」
葉理淺淺一笑,點了點頭,正要說什麼,看見瞿修急匆匆跑進公園,便站了起來。
瞿修見到暗紫,楞了一下,但還是禮貌周到地打了招呼:「蘇先生也在啊。」
暗紫點頭回禮,沒有說話。
「小理,找我這麼急,有什麼事嗎?」
葉理先示意瞿修坐下來,才慢慢地道:「有些事,想問問表哥。」
瞿修的神色有些微的不安,但總的來說,表情還算鎮定地點頭道:「咱們兩個誰跟誰啊,你有話就直說。」
葉理長長吸了一口氣,也坐了下來,暗紫站在他身後,輕輕把手放在他肩上,儼然一個護衛者的樣子。
「表哥,我想問一下,當年我受傷失憶的原因,真的是車禍嗎?」
瞿修呆了呆:「怎麼突然說這個,當然……」
「瞿先生,你也知道小理已經找了私人偵探,可是查了很久,都沒有發現任何交通事故的記錄,所以我們認為車禍這個說法,可能有些問題。」暗紫道。
瞿修勉強笑了一下:「那也許是……也許是記錄被遺失了吧。」
葉理與暗紫對視一眼,換了一個問題:「表哥,你能不能告訴我,當時我車禍入院,第一家收治我的醫院是哪一家?」
「是……是愛知……」
「不是,是聖聲醫院,那裡的入院登記簿上有我的記錄,但沒有病歷,表哥,我再問一次,我受傷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麼?」
瞿修皺著眉頭後推了幾步,胸口劇烈起伏著,狠狠地瞪了暗紫一眼道:「小理,你不要聽那些別有用心的朋友胡說八道,你要相信表哥是不會害你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葉理挺直了背脊,臉上浮現出堅定的表情:「我明白了。如果你不願意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能勉強,也許回一趟離島,能發現一些事情吧。」說著回頭看暗紫,「你願不願意陪我去一下聖聲醫院?」
暗紫握著他的手,掌中緊了緊:「當然可以。」
兩人相視一笑,葉理再面向瞿修:「表哥,就不麻煩你了。我回家收拾行李。」
瞿修呆了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直到葉理與暗紫走了好遠,才猛地驚醒,追上去阻止。
公園與葉家的小區是隔壁,所以儘管有瞿修的阻攔,糾糾纏纏的三人還是很快就到了葉家門前,葉父聞聲出來開門。
「小理?這是怎麼啦?」
「爸,我想出一趟門,所以回家拿點換洗的衣服。」葉理平靜地說。
葉父看了看臉漲得通紅的瞿修,再看看一直扶著葉理雙肩的暗紫,嘴唇抖動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來。
「小理!」瞿修焦急地喊了一聲,抓住他的一隻胳膊,「你為什麼一定要追查呢?難道這些年,你生活得不幸福嗎?你還有什麼不滿的地方嗎?失去那段記憶,帶給你什麼痛苦了嗎?」
葉理搖了搖頭,輕輕道:「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而已,這個要求,應該不算過分吧?」
葉父與瞿修同時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
「小理你在說什麼?什麼叫『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你是葉理,是我的表弟,是姨父姨母最心愛的兒子,你還會是誰?你以為自己是誰?」瞿修有些控制不住地大叫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沒有記憶,所有的記憶都是你給我偽造的,我只知道,我已經經過的歲月,不是我現在腦海中的這一段,我所需要的,只是真相而已。」
葉理喃喃道。
葉父臉色灰敗,一連向後退了兩三步,幾乎站立不穩,瞿修一面伸手扶住他,一面對葉理吼道:「你簡直是瘋了!姨父姨母這麼疼愛你,你就是這樣回報的?
暗紫踏前一步,用十分沉穩的語調道:「你們如果沒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瞞著他,又何必怕他追查呢?把真相尋找出來,會對誰有壞處呢?」
瞿修怒目瞪著他:「你是誰?我們家裡的事情,幾時輪到你來管?」
「你們家裡的事,我並不想管。可是他不一樣,」暗紫用滿含愛意的目光看著葉理,「他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他是我的哥哥,不是你們葉家的兒子。」
「你胡說!」葉父氣得渾身亂顫,上前就要把葉理拉到他身邊去。
暗紫想要阻止,卻被葉理用力按住胳膊,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動,只好鬆了手。
「小理,不要站在走道上,跟爸進屋,有什麼話,咱們父子進屋談。」葉父拉著葉理的手,用力朝屋里拉。
站在一旁的瞿修突然驚呼了一聲,葉理剛訝然地抬起頭,就看見一個人影從上一層的樓梯上猛撲下來,利刃的閃閃亮光在眼前一晃,本能地向後急退。而與此同時,瞿修飛快地撲了過來,用身體護住了葉理,那刀光就直向他招呼了過去。
葉理驚叫了一聲「表哥」,還未及有任何動作,閃亮的刀鋒已在空中凝滯,定神一看,暗紫緊緊捉住了行兇者的手腕,一用力,像鐵鉗一樣生生將那隻手腕捏得握不住刀柄,桄榔一聲跌落在地。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已經是第三次襲擊葉理的這個男子知道此次的行動仍然失敗,臉色白得像紙,咬著牙恨恨地叫著。
暗紫一把將他推到在樓梯上,摸出手機來準備報警。
「先不要報警!」瞿修按住他的手,回頭又看看那個癱在地上的男子,「何雄,這一切都不是小理的錯,你要我說多少遍才會明白?」
「不是他的錯是誰的錯?他害死我妹妹,他是兇手!」
「你妹妹?你妹妹是誰?」葉理低頭問他。
何雄恨聲大笑起來:「我妹妹是誰?你居然問我妹妹是誰?你當年甜言蜜語,海誓山盟的時候,怎麼不問她是誰?你成打成打給她寫情書的時候,怎麼不問她是誰?你把她從懸崖上推進海裡的時候,怎麼不問她是誰?」
「你住口!你妹妹不是小理推下去的,是她自己跳的!」
「哈哈……」何雄仰天大笑了一陣,用充血的眼睛瞪著葉理,「那一晚,阿西也到海邊去了,他親眼看見你推爽兒到海裡的!雖然你那個表哥用錢封了他的口,但我從監獄裡回來後,他還是忍不住跟我說了!姓葉的,只要我活著,我就要為我妹妹報仇!」
葉理看著他那雙血球似的眼睛,心裡一陣陣發冷,暗紫用手環住他,對在場的人道:「看來每一個人都有很多要說的,大家再站在這裡大喊大叫,鄰居也要幫我們報警了,還是進去的好。」
瞿修與葉父對視了一眼,默然不語地走進屋內,暗紫抓住何雄的手臂,也將他拎了進去丟在地上,回身將一直圈在懷裡的葉理輕輕扶坐在沙發上,環視一下屋內,在飲水機處拿了紙杯,倒了一杯熱水遞在他手裡,柔聲道:「先喝一口。」
葉理抿了抿,覺得一股暖流順喉而下,剛剛有些痙攣的胃部慢慢放鬆了下來。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瞞得住了,該說的話,是不是最好全部都說出來?」暗紫淡淡斜了瞿修一眼,語氣雖平淡,無形中卻帶給他很大的壓力。
瞿修皺著眉頭,看了在地板上呼呼喘氣,隨時好像要撲向葉理的何雄一眼,又看看滿面悲傷,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幾歲的葉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點點頭道:「好吧。小理,如果你一定要聽,我就告訴你。」
「修兒!」葉父著急地叫了一聲,手臂顫抖著抬起來。
「姨父,事到如今,也瞞不住了。」瞿修向姨父投過無奈的一眼,緩緩轉身面向何雄,「你第一次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爽兒不是被小理殺的。不管你信不信,這句話是真的。而小理他之所以不記得爽兒,也不是負情薄意,他只是失去了記憶。不光是爽兒,他當初,連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父母家人,甚至怎麼走路怎麼說話都忘了,而他失憶的原因,就是為了爽兒。」
何雄喘息著抬頭,狠狠地瞪著瞿修。
暗紫在葉理身旁坐下,一隻手輕輕摩挲著他的背部,另一隻手將他的兩個手掌全都握在手心裡,緊緊地攥著。
「小理,」瞿修又轉向他,「你不記得爽兒,她是你在離島的時候,住在隔壁的一個女孩子。」
「鄰家的小女孩兒?」
「是,在你的記憶中,我只輸入了鄰家小女孩的印象,因為我希望,你只記得這個就好。」瞿修的唇邊泛起一絲苦笑,「而實際上,她對你而言,當然不僅僅是這樣的存在……爽兒,她是你的戀人。」
「戀人?」
「對。平心而論,爽兒並不是一個壞女孩,但可惜,她生在那樣一個家庭裡。」
說到這裡,瞿修瞥了何雄一眼。「說是鄰居,但實際上何家只是在葉家大院後面有一間小瓦房。在離島,他們的名聲很壞,父親酗酒,母親好賭,大哥吸毒,二哥……就是何雄……因為傷人罪鋃鐺入獄,爽兒才十四五歲的時候,就被父親逼著,開始做一些接客的事情。可儘管如此,你唸書回來見到長大後的爽兒,仍然像是觸動了什麼孽緣一樣,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但是……這份感情,是不可能得到任何人支持的。葉家在離島,也算有名有姓的大家,姨媽又是一向爭強好勝,要她接受一個這樣的媳婦,還不如直接殺了她比較快。」
「所以就分手了?」
「對。你們分手了好幾次,卻怎麼也分不開。爽兒,早已不像是她的名字那樣清爽了,她變得煙視媚行,變得風塵味十足,但你就是著迷於這樣的她,而她居然也真的愛上了你,你們愛得那麼深,寧願死,也不願意離開彼此。」
「但是媽媽……」葉理轉過頭,去看母親睡的那個房間,房門關得很嚴,牆壁的隔音效果也很好,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姨媽以死相逼,你很痛苦,無法作抉擇。於是爽兒提議,不能生為夫妻,那就一起死吧。你答應了她,寫了一封遺書,沒有留在家裡,而是寄給了我,遺書上說準備和爽兒一起,到崖旁投海。我拚命地趕過去,但仍然沒有來得及。爽兒有懼高症,所以你先推她下去,然後自己也跳了下去,我當時幾乎抓住了你的衣角,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能夠改變。」
「爽兒死了?」
「死了。屍體八天後才找到。而你比較幸運,被海浪沖上沙灘,很快就被我找到了。當時你頭部傷得很厲害,容顏也有損毀,生還的可能性幾乎沒有。我把你從聖聲醫院轉到愛知,盡我所能救你。最終雖然保住了命,但你的記憶已經全部喪失。」
瞿修深深吸了一口氣,靠在牆上。葉父用手掩著眼睛,指縫間似有淚水沁出。
「對我們來說,你喪失記憶是一件好事。因為它可以使你不用面對戀人已死而自己獨活的現實,它可以讓我們不失去你,讓我們有機會再次看到你平靜安寧地生活在我們身邊。所以我和姨父姨母做出了決定,我們重新整理你的記憶,消除掉了爽兒的存在;我們編造出一個關於車禍的謊言,讓那個瘋狂的暴風雨之夜從此消失;我們離開老家,離開舊宅遷居到城裡,做萬全的準備要開始新的生活,我們的這個計劃並沒有失敗!你一直生活得很好不是嗎?為什麼……為什麼你會突然之間懷疑起這一切了呢?」
瞿修白皙的雙頰因激動而泛紅,他猛地撲過來緊緊抓住葉理的手:「小理……小理……是我們騙了你,可你要相信,姨父姨母……還有……我,我們是真心愛你,為你著想的,難道為了一個女人的愛情,你真的要狠下心拋下我們嗎?」
葉理的手指被捏得發疼,暗紫衝過來,幾乎是粗暴地扯開瞿修的手,將葉理奪回自己的懷裡。
「是為了這個男人嗎?就是因為他的出現,才讓你懷疑起我們,甚至找私人偵探嗎?」瞿修瞪著暗紫憤怒地問。
「表哥,你怎麼知道我找了私人偵探?」
「昨天晚上,你洗澡的時候手機響了,我就替你接,那人以為接電話的是你,直接就說,他又在離島發現一些新情況,所以要把中午的約會推遲兩個小時,我這才知道雇了人調查。第二天一早我就按記下的號碼打過去找他,說有重要的情況跟他講,直接就在碼頭與他會面。其實他查到的只是一些關於爽兒和你的傳言,並不是全部的真相,我給了他一大筆錢,把你和爽兒的故事告訴了他,求他幫我繼續隱瞞。不知道是那筆錢起了作用,還是他被我的苦心所感動,這人最終倒真的信守承諾,什麼也沒告訴你。我以為你既然查不到,事情就算完了,沒想到你會這麼死心眼,一定要到離島去,挖開那個不應該再碰的傷口……」瞿修說著說著,好像所有的怒氣都集中在了暗紫身上,瞪著他的眼睛漸漸發紅。
暗紫看著葉理的表情越來越悲淒,顯然已經被瞿修的講述所打動,急得額頭都沁出汗來,上前一步就要理論,被葉理死死拖住,推到身後。
「爸,表哥,我全明白了。都是小理的錯,不應該這樣懷疑你們,我答應,以後再也不查過去的事,也不再提要離開的話了,你們放心。」葉理一邊說,一邊努力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不過暗紫還是我的朋友,我出去跟他說幾句話好嗎?」
葉父與瞿修對視了一眼,雖然心裡老大不樂意,也不好反對,默默點了點頭。
葉理用力拉著暗紫的手臂出門下了樓梯,來到小區的中心小花園。
兩人一停下來,暗紫就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急切地道:「小理……」
「叫我冉冉。」
「嘎?」暗紫一時沒反應過來,登時呆住。
「我想你是對的,葉理已經死了,而我,應該就是蘇冉。」
「那……」暗紫有些吃驚地道:「你剛才……」
「我自己明白自己是誰,這就已經夠了。可是他們,爸爸媽媽和表哥,這三年來一直是他們在照顧我,他們什麼錯都沒有,一直相信我就是他們的親人,這時候突然對他們說,葉理早就死了,而我是一個跟他們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不是太殘忍了嗎?」
暗紫漸漸有些明白他的想法,慢慢放鬆了緊抓著他的手指。
「我已經承認了,我是蘇冉,是你的冉冉。我們可以慢慢重新建立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是我必須繼續住在葉家,繼續當葉家的兒子,我不能向兩個叫了三年爸爸媽媽的人心上砍刀,你明白嗎?」
「那你的未婚妻呢?」
「曼湘既然和表哥有那麼親密的關係,說明她已經不愛我了, 會主動提出分手的,她一定不會反對。」
暗紫默然片刻,伸手將面前的人擁進了懷裡,「冉冉,冉冉……」
回抱著他,埋進他溫暖的懷裡,縈繞在鼻間的氣息縱然沒有儲存在記憶當中,也仍是那麼熟悉,親切得使人想掉淚。
其實,這也算是最不傷人的真相了,既可以順從自己一點點淪陷的真心,回應暗紫如海般的深情,又能繼續維持幸福溫暖的家庭,不需要忍痛放棄早已習慣的日常生活,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這都是最兩全其美的了。
為了安撫暗紫,也為了讓曼湘和瞿修不用再顧忌自己,蘇冉在兩天後就約見了曼湘。
坐在茶坊臨窗的木椅上,看著對面優雅美麗的女子,雖然只有幾個星期未見,卻恍恍然猶如隔世。
「我們……還是分手吧。」淡淡地說著,沒有抬頭,有點擔心傷害她,卻也不能欺騙自己的感覺,也許和她有感情,但卻沒有愛情,從來都沒有。
就算暗紫未曾出現,心境也早已透明,看她,仿若只是一個熟悉的人,這個人曾經是葉理的女友、未婚妻,而他,卻是蘇冉。
「你大概發現了吧?」曼湘平靜地問:「我和瞿修……」
蘇冉低下頭,仿若做錯事的人是他。
「你不恨我嗎?」女人輕聲地問。
恨?蘇冉有些訝異地抬起頭,為什麼要恨?
「不恨?」曼湘淺淺地笑著,「那大約也就是不愛。你說的對,分手吧。」
女人站了起來,輕輕摸了摸他的臉,「你真是一個好男人,但我好像是只適合壞男人的。」
「表哥也不是壞男人啊,他……」
曼湘止住了他後半句話,拿起手提袋,「不要提他了,我和他之間,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關係。」
女人姿態優雅的轉身離去,雲淡風輕得就好像不是剛與一個戀愛兩年準備結婚的男人分手。蘇冉弄不太懂她最後一句話的含義,想著要找個機會,好好跟瞿修談一談,並且開始考慮怎麼樣應對家人聽說他與曼湘分手後的反應。
而緊接著發生的事情使葉家人根本無暇顧及他與曼湘之間發生了什麼,他也沒來得及找到機會與瞿修詳談。葉母的病情突然惡化,而且來勢洶洶,送進醫院後就立即轉入了加護病房,次日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書。雖然已經知道她不是自己的母親,但蘇冉的感情上仍當她是媽媽一樣,跟事務所請了假,整夜陪在床邊,只要她神智略有清醒,便伏在枕邊跟她說話,柔聲安慰,不到一個星期,人就瘦了一圈兒。
見他這樣,暗紫自然是心疼的,也曾提議過由自己替他分勞,蘇冉聽了卻笑:「哪有這個道理?陪母親是盡孝心,如是可以找他人代替,那找個專職護士也比你強啊。」說著便趕他回去,不許他整日整夜陪自己待在醫院裡。
儘管現在蘇冉的記憶仍然沒有要復甦的樣子,但對待暗紫的態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個哥哥加戀人的模樣,有時柔情婉轉,有時又會板起臉來訓人,讓素來都不會勉強他依從自己的暗紫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縱然心裡百般擔心,也只能盡量想辦法調劑他的飲食,滋補一下身體,夜裡若葉母情況不危急,便會逼他去睡上幾個小時。
可是儘管家人悉心照料,但葉母畢竟年事已高,中風後的身體狀況又積弱已久,主治醫生換了兩套治療方案,都沒收到太大的效果,已向蘇冉暗示準備後事。
三年來和她母子情深,蘇冉心中很是難過,但見霜色染鬢的葉父顫巍守在老伴兒床邊又急又痛的樣子,又只得將一團傷心收在心裡,強顏勸解。
漸漸葉母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數日昏迷,最近一次凶險的發作,連心跳都曾停止。蘇冉擔心葉父的身體,托了瞿修送他回家休息,自己留在醫院守夜,連三餐也是拿到病房來吃,不敢離開半步。
黃昏時暗紫送了晚飯來,蘇冉扒了幾口,覺得有幾分嚥不下去,又怕暗紫擔心,勉強吃了一些,喝了一碗湯。剛放下碗回頭看母親,卻看見禁閉多日的眼睛竟張了開來,不由嚇了一跳,趕快湊過去柔聲地問:「媽媽,媽媽,你可好些?」
葉母的眼珠已經黯然到呈現淺灰色,如玻璃球一樣毫無光澤,在眼眶中艱難地移動著,也不知還看不看得清面前的景象。
「理……小……理……」
蘇冉緊緊抓了她枯瘦的手,「我在,我就在您身邊,媽媽,你別怕,小理一直都在……」
葉母卻好像根本聽不見他的話,粗粗地喘息著,胸口急劇起伏,彷彿喉間卡著痰一樣聲音渾濁,仍是不停地叫:「小理……小……理……媽媽……對……不起……你……」
蘇冉溫柔地撫摩著她的頭髮和額角,安慰道:「沒事,媽,什麼事都沒有,您安心養病,小理陪著您。」
葉母的眼珠緩緩轉向他的方向,卻渾然沒有焦距地透過他看向更遠處,嘴唇翕動著,劇烈地喘息。
「媽……」蘇冉著急地撫弄著她的胸口,看了看心電圖的螢幕,幸好軌跡還算穩定。
「小理……是媽媽……逼死了你……」葉母痙攣的手指突然用力抓住蘇冉的手,嘶啞著嗓子道:「媽媽就要……到你……身邊去……了,不要……不要恨……媽……」
蘇冉心頭一跳,臉色白了白,暗紫低下身從背後擁住他,手掌安撫地繞過肩頭,輕輕摸著他的脖子。
葉母的眼皮慢慢垂下來,口中仍呢喃有聲,但已經聽不清在說什麼,片刻後屋內又歸於寂靜,只有重新陷入昏迷的老人重重的呼吸聲。
「畢竟是母親,她大概早就知道,葉理已經死了,而你,不是她的孩子。」暗紫凝視著床上的老婦人,心頭的感覺十分複雜,似乎有一些怨恨她到現在還佔著冉冉那麼多關愛,也有些感謝當年冉冉傷重時她如待親子般護理他康復。
蘇冉輕輕向後靠在暗紫懷裡,歎了一口氣道:「也許葉理已死這件事,她根本不願接受,所以寧願強迫自己相信我就是她的兒子,強迫自己對所有的疑點視而不見,直到生命將要終止,才終於開始正視這個事實。」
暗紫心頭一動,好像自言自語地喃喃道:「不知他……」
「爸爸應該不知道吧,」蘇冉察覺出他心中所想,轉過身來,「做父親的,總沒有母親那麼細心,我相信他和表哥,都從沒有懷疑過我不是葉理。」
暗紫略略有些抱怨地道:「總之你還要繼續在他們面前當葉理就是了……」
蘇冉微微一笑捧起他的臉,用指尖輕輕拍了拍,柔聲道:「我知道委屈了你,以後我保證除了工作和陪爸爸的時間以外,我都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暗紫想了想,提議道:「不如我把你家隔壁的房子買了,我們住在一起吧。」
蘇冉嚇了一跳:「住一起?那爸爸……」
「他就在隔壁啊,你還是可以隨時照顧,跟以前沒什麼改變的。」
「可是跟一個男人同居,不知道爸爸會不會反對?」
「反對?」暗紫有些哭笑不得,「我們在一起十多年了,他三年前才冒出來,有什麼好反對的?還是你自己仍然不願面對我們之間的關係?」
「當然不是!」蘇冉看到暗紫眼眸深處泛起一絲受傷害的表情,胸口一緊,立即大聲否定,話音剛落,暗紫的氣息已經逼近,整個身體被嵌入了他的懷裡。
「別這樣,我媽媽……」蘇冉覺得呼吸有些不暢,強迫自己轉過視線去看病床。
「她睡著,很穩定。」暗紫的嘴唇貼了上來,吮吸著那淺色的溫軟唇瓣,細細磨蹭。「答應我吧,難道我在你心中,連這點份量也沒有?」
蘇冉一怔,心尖微微地顫。自從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以來,一直在要求暗紫退讓,彷彿是把葉父和葉母,放在更重的位置上,但此刻被他這樣明白地問出來,第一次思量排位的問題時,心底最真切的聲音卻是:「不……」
最愛的那個人,最重要的那個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刻在心底,就好像是自己本體的一部分一樣,只不過作決定時,總是先拋開自己考慮旁人,所以一不小心,也就拋開了他。
「等媽媽的事……過一陣子,爸爸心情好一點,我就跟他說。」
暗紫的面容一亮,唇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抱緊懷中人跳起來,在房中轉了好幾個圈兒。見他高興成這個樣子,蘇冉心中卻略略有酸楚,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許諾,許諾一件本就該答應他的事,就可以讓他如此的快樂。也許從相愛的那一天起,彼此的幸福就已交到了對方的手上,還回去一點,他才能感受一點,他是那樣慷慨地恨不得拿幸福包裹住自己,而自己卻為什麼如此吝惜,竟不可以多給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