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拉罕的祈禱 第十九章
    地中海內的一座無名小島上,坐落著一所設備精良的軍事基地,這裡有著最怡人的自然景觀,最和諧的人文氛圍,但那裡產生的一項項領先於世界的先進科研成果,卻令人類的生命之舞越來越趨向於懸崖的邊緣……

    我位於基地中樞區域內一個僻靜的禁區中,那是我呆了近半個世紀以上的研究所,在那裡,我開發出陳氏防禦的雛形,構思出亞當計劃的輪廓,製造出了我這一生中唯一一件『失敗』的作品——松。

    此時的我,只是頹然的坐在軟皮沙發內,木然的看著掛牆式屏幕上時事新聞的漂亮女主播,以平淡的語調報導著軍方在經過精密的計劃後,終於一舉搗毀了危害民眾安全的恐怖組織——紅十總部基地。電視上顯示著跪倒在地雙手抱頭的青年,然後鏡頭轉換到兩位士兵正按倒一個拚命掙扎的少女,那憤恨的俏麗容顏無比熟悉,她在拚命大叫著什麼,卻只是低分貝的播出,被女主播悅耳的聲音不經意的壓過……

    莉莉……

    你的口形也許只有曾同處於一個防空洞中的人們才能讀懂……只是你此時憤怒的吼叫著『卑鄙』、『不守信』中的含意,是指他們違反了你出賣班傑明的代價,還是為他們出爾反爾捕獲談判首腦從而一舉攻下群龍無首的基地?那不甘中有多少是為自己的錯誤,又有多少是為被愚弄的懊悔?

    女主播平淡的報道著被捕獲的組織成員將無一例外的被送上軍事法庭,為他們沾滿鮮血的罪行付出公正的代價……

    我笑了,只是想笑,卻不知道在笑什麼……

    那些孩子呢?那些老人呢?為什麼沒有半點報道?為什麼沒有半個鏡頭指向他們?在那倒塌的建築中,掩埋的,又是什麼……?

    門打開了,崔嶺慢步走向這邊,我沒有回頭,反正能通過門口那數道設防進入這間房子內的,只有寥寥數人。

    「陳教授,聽說您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也許是我的麻木,我已經無法聽出崔嶺口吻中那種不經意流露出的人性關懷,他的面容一樣充滿擔憂,只是我已經失去了感覺……

    麻木的執行,與有良知的執行,到底哪個更可怕一些……?

    「金恩呢?你們怎麼處置他?送上軍事法庭嗎?」

    我無法忘記那個毫不掙扎的男子,如同失魂般定定的看著我,眼中佈滿了迷惘與困惑,然後被押上了囚車。而那雙我根本分不清是徹骨的憎恨、是無助的尋求救贖、還是癡迷的追尋的目光緊緊鎖在我身上的心悸,一遍又一遍又敲擊著靈魂深處的某個位置,那處早已面臨潰爛的部位……

    崔嶺沉默了很久,最後小心翼翼的說道:「因為上級認為他的情形不適合上庭,所以他應該不會出現在軍事法庭上……而且官方在半刻鐘前剛剛對外宣稱他及幾位首腦的死訊……」

    「呵呵,你們要行私刑?怎麼做?槍決?電椅?絞刑?所有二十一世紀中期被取締的死刑手段?」

    崔嶺太過漫長的沉默令我不由看向他,那欲言又止的猶豫神情令我莫名的產生了一絲恐懼……他們,還能做出怎樣殘忍的事情來……?

    「你們不會去研究古世紀的處刑方法吧?用滿清十大酷刑來處置他嗎?」

    我哧哧的笑著,但是只有我明白自己那說笑的背後,懷著怎樣不安忐忑的心境……

    崔嶺依然沉默了很久,最後才像下了重大決心般緩緩看向我,慢慢說道:「我很抱歉……我沒想過上級會採用那種方法……抱歉……」

    這句輕輕的歉語卻令我本還澎湃的心,奇跡般靜了下來,彷彿已經知道了結局,所以已經不再意外或擔心,剩下的,只有聆聽的呆滯……

    「他已經死了?」

    崔嶺微微點頭:「是自殺的……」

    「自殺?」我怔了一下,他選擇的方式我不意外,可是……怎麼可能會成功?

    「他怎麼自殺的?」

    任何可能具有殺傷性的東西,不是都應該被嚴格監管嗎?金恩又是怎麼找到可以終結生命的凶器?

    崔嶺再度沉默了,停頓了如同一生般的漫長等待後,他低沉而陰鬱的聲音響起:「他們將他關到了一間特殊設置的牢房中,那裡放著一把裝有十二顆子彈的手槍……那間牢房內……設有十一個顯示屏……他們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播出那段錄像……直至槍響……」

    我笑得渾身發顫,難以抑制全身的抽搐……十二發子彈,十一個顯示屏,多麼別具深意的數字啊……十一顆子彈留給那個瀕臨崩潰的男人去瘋狂的渲洩,最後一顆子彈留給渲洩過後終於崩潰的男子去終結生命……

    一遍又一遍的放著那段錄像嗎?讓深愛著班傑明的金恩一遍又一遍的看著心愛的人在眼前被殺嗎?讓那滿含絕望的呼喚一遍又一遍響徹在金恩的耳畔嗎?讓他一遍又一遍為自己沒敢早些正視的感情永遠失去依附而自責至發狂嗎?讓他為兩份沒傳達給對方的心意遺落無蹤而不斷悔恨嗎?

    我彷彿可以親眼看到那佈滿顯示屏的房間內,一個男子近乎崩潰的慘叫著,將槍中的子彈一發又一發射向顯示著班傑明死亡掙扎的大屏幕上……那清晰的猶如就在耳邊細語的喃喃聲盤旋在屋內,一遍又一遍……十一顆子彈射完了,強加的折磨結束了,可是自我的折磨卻生生的將自己近乎逼瘋!只能將最後一顆子彈射入自己體內才能結束這種非人的折磨,於是,最後一聲槍響,響起……

    他走的時候一定像班傑明一般不甘吧……?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愛意,永遠失去吐露心情的機會的追悔,還有,深深的自責……

    我的眼中沒有淚水,我只是看著新聞在繼續播報著,卻沒有聽到看到他們在說些什麼、放聲什麼。

    因為都無所謂了,一顆失望至絕望的心,不會再關心任何事了……

    「教授,我此次前來,是因為有很重要的事急需您的幫助。」

    崔嶺的聲音響起,傳入耳朵,我卻不能分析消化,只是怔怔地看著他的嘴唇在動,說著我熟悉的字眼,卻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崔嶺將微型電腦打開,屏幕上顯現在我所在的小島大概中圍位置的哨崗,那裡一片狼籍,彷彿經歷過一場激戰,火焰依然在燃燒,倒在地上的士兵的屍身正被其它人拖出倒塌的駐守所。

    「這是目前損傷情況的即時傳像,」崔嶺將屏幕切換:「這個則是十五分鐘前黑匣拍到的。」

    一個模糊的人影慢慢走近哨崗,崔嶺將圖像不斷放大,那個人樣貌越來越清晰,我的眼睛,卻越瞪越大……

    那是……松……?

    不!不可能!是我親手結束了他的一切的!不可能!

    崔嶺彷彿看出了我的疑惑,慢慢說道:「當亞當計劃的載體——松剛被製成半成品時,當局就已經對您起浮不定與常常動搖的信念產生了疑慮,所以在您不知情的情況下輸入了另一套邏輯操控系統做為後備儲蓄記憶體……當然,這套系統並非針對您而設計,只是為了防止萬一它被非法份子操縱時可以及時的挽回。所以當您拿出亞當芯片時,另一套操控系統就自動啟動了……」

    我慢慢、慢慢綻露出知悉一切的笑容:「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嗎?如果只是為了防止他落於不法之徒手中,只要配備一套強行關閉系統就好了,何必再另藏一處控制中樞?你們怕的正是我的舉旗不定,防止哪天唯一知曉如何拿出亞當計劃芯片的我背叛了你們時可以及時補救。所以,你們在我以為松已經不能再運轉的時候,將他重新啟動,因為他是發揮出亞當全部威力的最完美載體。然後你們派人從我手中奪去亞當芯片,這樣亞當計劃就完整的落回了你們的手中。可惜你們失策了,一直獨力完成亞當數據的我在程序中設下了太多的數據陷阱,那是旁人根本無法接手的程序語句,你們慌了,所以你們立刻終止了連我一同消滅的剿滅計劃。然後將我帶到這裡,同時將松秘密安置於這個基地中,打算讓我在不知載體依然存在的情況下重新拾起這項研究。可是,你們忽然發現松失控了,他的破壞性與無法擊倒的強悍令你們慌了神,於是再度改變計劃,最後的最後,終於向我尋求幫助了嗎?」

    我笑得幾乎岔氣!身子軟軟的癱在沙發中,笑得淚水都流了出來:「真奇怪,你們可以留一手,我為什麼不可以?松的體內某處隱藏著某種程序,那個程序只有當以正常途逕取出亞當芯片後再次被啟動時才會開始生效!它會自動檢測現有數據,如果沒有我陳松羅的密碼在裡面,就算被放回去的是真正的芯片,也依然會重新複寫我所寫的亞當數據,完完整整的複寫,所以,到最後,被你們重新改寫的載體依然變回了那個只有我能控制的松。」

    諷刺嗎?可笑嗎?如果高層在我死後才發現這個事實,會不會氣得吐血撞牆呢?松是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那如同真人般的身軀只有我才能驅動!他是我的!既使我的生命已經結束,靈魂已經消殆,也絕不能讓松變成他人的傀儡!

    崔嶺默然的看著我,大概意外我的狡猾與預見,然後輕歎一口氣:「不論怎樣,目前松的的確確令軍方很頭痛……我們已經關閉了他的目測系統,結果卻使得他自動啟動熱源透視系統,直奔數個武力集中的兵營。他身體的每一處都是武器,而且最強勁的攻擊也不會受到損傷,我們已經束手無措了。他現在彷彿在執行什麼命令一般,大肆破壞著軍力設備,據軍方估計,也許是程序紊亂時無意間觸動了摧毀系統,所以才會這樣沒用特定目標的逐一破壞。」

    我咯咯的笑著,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自食惡果的典型!而更好笑的是,他們居然又回來求我為他們善後了,呵呵!

    「半個小時前他忽然停止了進攻,一度消失,可是十分鐘前又忽然出現,這次則避開了散佈的軍力,直接向中樞地帶前進。」

    「他被重新啟動了多久?」

    「已經超過十二小時。」

    果然……重寫程序大致需要十二個小時,適才失控的進攻系統已經修復,所以他停止了攻擊。可是……十分鐘前的松,又為什麼要向這裡前進呢?按理說他應該當即發析出現有局勢的不利,從而選擇撤退才對啊……是什麼,在吸引著他的前進?

    他的目測系統已經被破壞了嗎?所以現在的松應該不會被任何外在的東西所迷惑,唯一追尋的就只有熱源與磁場……向中樞前進?這裡有什麼能令他違反邏輯判斷所下的指令而不顧一切嗎?

    有嗎……?

    不祥的預感,慢慢、慢慢湧起……

    「看您的表情應該大體猜到了,」崔嶺毫不意外我臉部的變化,他將顯示屏又切換到另一段錄像上,緩緩道:「這是五分鐘前傳來的圖像。」

    屏幕上的少年,眼眶的部位已經明顯被外力損壞,我設計的那套過於逼真的偽裝令他的臉上流下駭人的血漬,那看似暴裂的瞳孔下,顯露出兩個閃動的光點,顏色已經呈警示狀,表明它的功用已經作廢。這樣的他,令人覺得彷彿從地獄深處爬上的幽靈,惡魔賦予的生命軀動著已經死去的肉體……

    他將一個士兵高高舉起,毫不留情的制住他的咽喉,兩根拇指抵住那人的脖筋處,恰到好處的令他痛苦又不會死亡……不愧是我輸入了所有格鬥技巧與人體構造弱點的完美結合……

    「把羅……交出來……」

    透過顯示屏,有些遲緩的聲音堅定的訴說著這句話……

    從整個基地幾千個生命熱源中,你依然分辯出我的存在嗎……?

    松……

    「你們要我做什麼?」

    你不該來的……羅……原本你可以重新開始的……重新開始……

    「希望您可以指揮軍方的行動,畢竟只有您知道他的弱點。」

    看著屏幕中的松放下那個士兵,繼續前進,我淡淡的笑了起來:「我不會跟你們合作的,是你們啟動了他,自然要承擔後果。」

    崔嶺怔了一下,深深的皺起了眉,沉聲道:「教授,您已經試了那麼多回了,還不明白嗎?」

    我咯咯的笑著:「當然太清楚了……」

    我將袖口捋起,露出胳膊,淡淡道:「請便吧,不過我還是想抵抗一次……真正的最後一次……」

    崔嶺輕輕歎一口氣,輕輕的擊了下掌,門隨即打開,幾個軍醫打扮的人走了進來,其中一人手中拿有一根針管。他們走到我的面前,將那透明的液體注入我的體內,大概是安定吧,才推了一半時我就已經昏昏欲睡,強眨了幾個眼睛,看著屏幕那端的松的背影,苦澀的笑著。

    松……我們再賭最後一把……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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