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您醒了嗎?」
忽遠忽近的呼喚,漸漸嗡叫的大腦令我不得不睜開雙眼,刺目的光線倏然而入,我本能的閉上眼睛,慢慢適應這份酸楚。然後,再度緩緩睜開時,我看到身旁站著一個身著軍裝的男子,筆挺的站姿愈顯此人的英姿與豪氣。
我的目光瞟了一眼他的二星軍徽,淡淡道:「崔中將?」
年近四十的偉岸男子嚴肅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我以為不開口說話您會聽不出來。」
「中國會有幾個三十六歲的中將?」
我揉揉眼,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自己的手小了一號。沙啞的嗓音漸漸清楚起來,我愈發困惑的撫向自己的喉結處,那有些纖細的脖頸令我心中一驚,我驀然坐起,一把抓住崔嶺,用不安的聲音道:「鏡子……給我鏡子……」
「教授,您果然很敏銳。」崔嶺微笑著:「我們已經為您動過移植手術了,現在這具軀體是一具非常健康的少年體格。」
「誰允許你們做主的!」我失控的大叫起來:「我說過你們可以做手術嗎?!我說過要你們為我尋找軀體嗎?!我有說過想要繼續活下去嗎?!」
最後一句話令崔嶺皺起了濃眉,他撫上我的雙肩,頓時我被強大的力量制住而不得不躺回床上,崔嶺充滿磁性的聲音響起:「教授,您太累了,開始說胡話了,別忘了,聯合國每月耗資數億只為維持您的生命,您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來呢?會令全世界的人民失望的。」
「他媽的!關聯合國屁事!關全世界屁事!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想結束就可以結束!!」
「教授,您不是希望我將您關到隔離室吧?」崔嶺的聲音開始轉柔:「要知道,您已經不是您自己的了,您的學識,您的智慧,是全世界的財富。」
我放肆的大笑起來,直至笑出止不住的淚水,依然無法停斷。崔嶺發出不經意的歎息,輕輕將我摟到他寬厚的懷中,猶如記憶中父親的懷抱……我難以自制的緊摟住他,笑聲慢慢轉為哽咽,然後放聲大哭起來。
也許,被否定了自主權並不值得如此傷心,只是,沉積了太久的淚水想藉機發洩吧……所以,我順著自己的渴望而號啕大哭起來,直到哭得崔嶺明顯有點手足無措了,我才悶笑起來。
崔嶺也許是最忠心的國家機器,但是從他與我長達兩年的空中信息中,偶爾會不經意的露出一絲善良,一絲擔憂,一絲同情……所以,即使明明是第一次見面,我依然在他面前露出了最真實的一面:膽怯、懦弱、悲觀、厭世,這才是真正的我……
一個遠不及傳聞中精明能幹的陳松羅。
沒錯,我就是陳松羅。全世界聞名的人工智能科學家,一個除了保留父母賜予的姓氏名諱外再也沒剩下任何東西的高科技產物。就算父母再世,只怕也無法認出我這個除了名字外再沒有哪點是原樣的怪胎是他們的兒子……
「鏡子……」我擦擦眼淚,強笑著抑起頭:「給我鏡子,讓我看看這個新面孔長得夠不夠帥。」
崔嶺從床頭拿來一面鏡子,但他反手摀住,語重心長道:「答應我,不管看到什麼都別驚訝,我站在這裡正是為了向您解釋為什麼……」
「哦?是太帥還是太醜?」我強壓下心底不安的直覺,痞笑起來:「先說好,如果太醜的話我就自殺。」
鏡子緩緩遞來,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將鏡子舉到我眼前……
鏡子中的少年有張姣好的面容,眉目如畫,唇紅齒白,完美的會令所有少男少女的瘋狂!可是,我的心卻一點、一點下沉著……
「是整容還是移植?」
我分不清自己是何種心情去問的,如果是整容,也許我還可以稍稍冷靜些……至少說明那個少年並沒有被我剝奪了生命……
「移植。」
幾乎與此同時我手中的鏡子狠狠的砸到了崔嶺身上!沒有防備的他隨著嘩啦的破裂聲有些懵懂,但那顆飽受訓練的硬腦袋卻連皮都沒破。我的呼吸開始劇烈起浮,我再度有種想向狂吼的慾望!怎麼可以!你們怎麼可以將那麼年青的生命剝奪!班傑明-林!那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就這樣為了我的生存而被活生生奪去了生命!
我甚至可以想像那場必須在絕對鮮活狀態下進行的手術,是如何在那個少年的驚恐的尖叫聲中進行的!就那樣活生生的被人用冰冷的手術刀割開腦部,將整個代表生命的大腦掏出!只因為他的存在不如我來得重要,只因他是不幸被選中的白羊群中的小黑羊!
「為什麼選他?」我蜷起身子,無力的問著,不可能是隨隨便便就挑中了他的……
「我想您應該知道了。」崔嶺的聲音很冷靜,沒有任何異樣:「他是紅十恐怖組織的一員,以公眾人物的形象暗中從事恐怖活動。最初他接近松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留意到他,後來查證他便是紅十成員後,就有了新的計劃。」
「什麼計劃?」
「松已經被紅十成員控制,等於亞當計劃已經落後他們手中,所以我們必須潛入他們內部營救松。班傑明在先前的槍戰中被活捉,而您也需要一具年青的新軀體,所以……」
「所以你們將我移植到他身上,然後讓我藉機潛入紅十內部,取回亞當計劃?」我接著崔嶺的話說,眼見這個中將沒有否認,我壞笑了起來:「你們捨得讓我獨闖龍潭?」
崔嶺沉思了一下:「根據我們的計算,只怕松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能否將他順利救回尚待斟酌。所以上級決定冒一次險,讓您潛入紅十後直接取回亞當計劃源程序,畢竟只有您能判斷程序的真實性,而且只有您知道密碼。」
「你們不怕我藉機跑掉,跟松雙宿雙飛?」我笑得身子發軟,何時起這群人變得如此天真了?
崔嶺又停頓一下,明顯在斟酌言詞:「上級相信您不會的……」
我哼笑一聲,不會嗎?
崔嶺的神色有些焦躁,他匆匆向我行了一個軍禮,便急著離去了。我不難猜到他會立即將我的反應匯報上級,但是我不怕他們的要挾,我,陳松羅,孤家寡人一個,沒親人沒朋友,自然沒有什麼弱點。
我緩緩下了床,赤著腳從破裂的碎片上踩過,尖銳的刺痛扭曲了我的面容,我有些自虐的有意踩向碎片的尖口,走過的地方留下紅色的狼籍……我走到洗漱間的大鏡前,望著鏡中那張可愛中透出帥氣的臉孔,慢慢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我的手輕輕勾勒著鏡中人的輪廓:「當時你在想些什麼?很害怕嗎?後悔了嗎?有沒有後悔自己沒有安安生生的當明星,才會落得如此下場?你的靈魂可以安息嗎?甘願安息嗎?還是想化做一縷怨恨,向這個已經脫節的世界報復?」
我又將手移到臉上,慢慢感覺著指尖劃過皮膚的觸感,喃喃著:「不論你是否相信,雖然你曾向我開槍,我卻並不希望犧牲你,可是你我又怎麼會想到有朝一日會合為一體?你知道嗎?移植到別人體內的感覺並不好……最初是為了活下去,為了自己的夢想,可是……慢慢的夢想變質了,而自己的存活,越來越像只寄生蟲……慢慢腐蝕著一個充滿活力的生命,直至油盡燈枯,然後再尋找下一個目標……這種感覺,你能明白嗎?」
「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笑著湊近鏡中人,低聲道:「其實,我真的很想死……」
如果我沒有瘋的話,那麼,我覺得自己已經人格分裂了。一個叫囂著、掙扎著;一個屈從著,忍受著……
我端著飯盤坐在餐廳一角慢慢吃著,許多身著白大褂的科學家們向我投來好奇而困惑的目光,大概他們在好奇這裡居然有個不穿無菌衣的新人。或許他們中有人認出了我,但很快就變為閃爍的偷窺與小聲的竊語。不過更多的人應該都不知道,這個看著非常年幼,又有點像某明星的少年,正是他們所有研究課題的最初來源。
有時候你提出一個點子,馬上會有無數人幫你研究的感覺非常不錯。
我有那麼點沾沾自喜的想著。
身後傳來一陣很輕很輕的腳步聲,然後靜靜的停到了我身後,我舀了一勺米飯,和著紅燒茄子的菜汁一口吞下,然後不以為意的回過頭去。原以為會看到什麼大人物的我不由一怔,我的身後站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他瞪著明亮而晶瑩的大眼睛直直的看著我,手中抱著比他的腦袋都大的一本圖鑒。
很漂亮的孩子。我不由露出友好的微笑,同時好奇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莫非是哪國的神童?這麼白的皮膚……雖然是黑髮黑眼,不過應該是個混血兒吧?
「小弟弟,有什麼事嗎?」
小男孩走到我跟前,向我勾勾指,我好笑的俯下身去,他掂著腳尖,湊近我的耳朵小聲道:「你是不是陳松羅叔叔?」
我微微笑著,故意像他一樣降低聲音,神秘兮兮的比出食指抵到嘴邊:「噓,要保密哦!」
小男孩露出了開心的表情,也學著我的樣子把食指放到嘴邊,一副獲知秘密的興奮神情。然後將圖鑒遞給我,滿含期待道:「那你一定知道很多東西了?可以給我講講嗎?」
我將他抱起放到腿上,打開他的圖鑒,那是一本已經絕種或正在瀕臨絕種的國家保護動物圖鑒。
「叔叔,你見過雪豹嗎?就是那個只生長在海拔三千米高山上的貓科動物,很漂亮的那個!」
「叔叔,你知道梅花鹿嗎?它的身上真有梅花嗎?」
「叔叔,黃鸝真的會唱歌嗎?好聽嗎?」
我輕輕摟住這個孩子,一頁一頁的給他講解著上面的珍稀動物,心中有著淡淡的惆悵。
當一個時代的常識在新一代變成了疑問時,那是一件多麼無奈而蒼涼的事啊……
記得我小時候還在動物園撫摸過梅花鹿,可是今天的孩子們只能從圖片中知悉它的模樣。我幼時還捕捉過許多雀兒、鳥兒,而今天它們卻被列為了保護動物……那些在我腦中鮮活的圖像,如今在新一代孩子的腦中,只是一張張平面的圖冊……
是否,應該在時代飛速進步的同時,稍稍感懷一下過去呢?當人類得到更多東西的時候,我們,又失去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