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點過一刻,路小冉側耳傾聽。
街上照例一片萬籟俱寂,樓上樓下……沒意外是人煙寂靜。
躡手躡腳開了自家大門,她抓著一把腳踏車鑰匙便輕巧竄出。
門內——
碎鑽連綴的訂婚戒指正安安穩穩地躺在梳妝台上休息。
噓……仙杜蕊拉的魔法晚宴即將開始。
私人秘密,非請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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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著路小冉的最近一封信,楊澤尋到了她工作後便搬回台北的現址。
沒想到她就住在離他私人公寓不遠處的住宅區,僅僅隔著一道長堤、幾盞街燈間或幾度魚雁遞送,而他依然懵懂未覺……是緣份已盡?抑或無端蹉跎?車行緩過巷弄,楊澤減暗車燈,在擠涵車輛的深夜住宅區內並排暫停。
他沒有下車,只熟絡往幾日前便早已確認過的方向望去。就在那戶爬滿軟枝繽蟬的公寓二樓,當風揚曳的紗使間隱約透著一簇纖細巧小的身影,楊澤笑了,車裡靜靜流瀉的音樂讓他疲憊一天的身心放鬆,意識到路小冉便在幾步外的存在則讓他豁然溫暖。
其實他是見過她的,就在他找到她的第一天。
那時她正購物歸來,清湯掛面,素面笑顏,踩著腳踏車愉悅哼歌,活脫就是他記憶中的模樣;然而,就在他猶疑著該不該跨步而出時,公寓下方的大門開了,一個瘦高俊挺的男人沉穩走出,體貼為她拿走所有重物……
他們的距離如此靠近,教他清楚聽得男人聲音。
「小冉!不是說了好幾次,以後買生活用品這種事就由我來做嗎?」溫柔絮叨:
「大賣場裡的價比起外面零售便宜多了,而且上次老媽不是告訴過你,女人的身體是要用來生孩子用的,重物提多了會影響子宮機能,你……」
不知為何,路小冉始終沉靜的聽話模樣讓他看得好不心疼,直到鐵門關合,他才意識到自己竟微微鼻酸,只差暈眩。
腳步,畢竟是頓住了。
楊澤告訴自己只要確定路小冉還過得好,就好。況且,他失去那第十二封信的理由也大致清楚了;因為他所殷殷掛念的小冉不但已在歲月流轉間美好成熟,並且悄悄歸屬了另一個男人,他該走的,順著她所決定的人生自然而然從她生命中消失!
但,便好似沾了毒癮無法回頭般,自從知道那有著路小冉存在的方向,他上下班的動線也自然而然改變了。
開始只是經過,跟著便偶爾駐足,再來就是今晚,好容易結束一場拖延雜沓、爾虞我詐的投標會議,一股強烈意念驅動著他專程找來,按耐不住的心情就像十七、八歲打算會見心上人的小伙子……
呵,楊澤苦笑,摸索鑰匙重新啟動引擎。
發瘋夠了,也該打道回府,明早還有個會無好會的硬仗要打,都已算是「歐吉桑」的年紀了,卻還這般異樣癲狂……
然而,一抹從鐵門內悄地閃出的清麗身影讓他瞬間停下所有動作。
他看著路小冉在他眼前尋車、開鎖。偷偷搖下的車窗則隱約傳來她久違的歌聲……
他知道他不該的……
他知道……他的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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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該做的事總是格外愉悅?她越來越習慣背著人騎車夜遊。
騎腳踏車的感覺介乎於虛幻與現實間。
風冷冷,滾動在地面上的腳踏車幾乎在飛;輪轉轉,汗流浹背一踩一踩的感覺也的確是真。
無須蹺課、逃家,路小冉再不是以前的路小冉,唱歌是她從小到大唯一保留下來的習慣,不同的只是,自從遇上楊澤,她就敢撇出心底大聲唱了。
我總是在夜裡 比白天近要清醒 有時不言不語 直到天明
他們說寂寞也是 一種無可救藥的病
沒有痛苦來的那麼嚴重 卻比孤單 剜骨折心
像我這樣的心境 外加一把年紀 是不是就沒有 詩情畫意的權利
一首動聽的情歌 也要有人願意聽
然而心碎淚水寫成的歌 不知道應該 要唱給誰聽
這首歌……原來是準備著要在今年唱給阿澤聽的……
然而,路小冉邊騎邊笑,阿澤的生日過了有半個月了吧,她下意識算著。
唱首情歌給誰聽 唱完了倩歌 是不是只好認命
唱首情歌給誰聽 唱完了情歌 是不是只好死心
唱首情歌給誰聽 唱完了情歌 是不是只好認命
唱首情歌給誰聽 唱完了情歌 是不是只好死心(注五)
她的記憶總是飄忽旁蕪著沒一個深,唯獨關於楊澤的那部份例外。
副官爺爺寫給她的信真的留到二十歲才拆,那一年,她曾經想過放棄等待。
可是傅觀隔了十幾年才告訴她關於自己與妻子結離四十載卻只相守五年的故事阻止了她。「值得了,這一生終歸不枉。」老人家絕筆於此。
所以她就繼續等了,等啊等,又是五回寒暑。
二十五歲那年,朱柏愷在軍隊中過的很慘,有時間就寫信給她,沒時間還是寫信給她,有時好幾天一箋厚厚折疊幾乎要爆出信封了,有時一天好幾封……
她總捧著這些嘔心瀝血的情意如履薄冰,她對他內疚,不勝負荷的內疚。
後來她終於受不了學著人家買了組網內互打的手機一人一隻,朱柏愷樂得幾乎要發瘋了,她也只好強打精神努力傾聽他稍來電話,任憑那看不見表情的聲音傳遞著來來去去,只要他高興多些,她那無法回應的內疚就會少些,斷了線更散了、沒了。
這……公平嗎?
她也很想問問楊澤,真想。
第十加一次的最後試驗就是這麼來的,雖然機會很小的,微乎其微。雖然她真該當面去找他,問清楚,講明白。
可,她也再沒勇氣多踏出一步了。記憶困擾著她,當年若不是自己一時奇怪衝出去拉他,兩人的交會或許就只留在新公園那場各自難堪間使嘎然停了。
那樣,楊澤就不會因為她的任性而差點致罪。那樣,他就可以早早接著自己的計劃自由飛了。那樣,會不會比現在這樣還好?那樣,生命裡再沒有楊澤的路小冉會不會知道後悔?
第十年過去,她終究沒等到答案。
朱柏愷在第十一年向她求婚了,真要算起來,他等她比她等另一個他還久。
心底很明白朱柏愷之於她的印象一直是淺淺的。
很多很多的淺加起來會不會是另一個深?
她要自己去試,在對楊澤的記憶變質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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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不該,楊澤還是追著來了。
畢竟女孩家會選擇夜間出門並非常事,夜間出門又只為騎車唱歌更教人匪夷所思。
況且,她行動自若目光星爍,看來再清醒也不過,實在不像夢遊。
一圈。兩圈。……四圈五圈、六圈、七圈八圈……馳騁在涼風與樹香間,路小冉舒爽清緩的嗓音根本與靜夜融為一氣。
楊澤幾乎癡了。不自覺越走越近。記憶翻騰……
第一次拿石頭砸他凶巴巴又神經兮兮的小冉跑出來了。第二次衝出來搶他活靈靈又緊張兮兮的小冉跑出來了。補習街上哭著浙哩嘩啦誤會了他騙她的小冉跑出來了。溪頭竹林間唱著紫竹調說著好喜歡好喜歡被他違心拒絕的小冉跑出來了……
而眼前,他所惦念的小冉活生生一夕長大,不只文字語氣聲音旋律或理路思緒,她的眼眉神態、成熟與自信,她的一顰一笑嫣然倩兮、恬慵便彷彿夏夜裡輕輕綻開的一樹緬桅,風來花吹,江香送暖,飄逸著展舞,宛轉地、旋飛,直至塵埃飄駐快意止定,瞬間張落滿地鵝黃鑲雲白。
還是熟悉呵……這半隻出現在阿澤眼前的小冉。
他沒忘,多麼能忘?
……
喝一口來自那忘川的水 再喝一口來自那記川的水
忘了一切又記起一切
不由自主改唱「忘川」因為她看見楊澤。
是的,她發現他了。
就在她第N次繞過小公園暗處那角,路小冉確認了方纔那一瞥而逝的身影不是日有所思的幻覺。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什麼什麼怎麼辦?她真想掐死自己!!
十一年的時間,足夠讓路小冉設想過無數次和楊澤重逢的方式與心情,但,臨到頭……她依然只能紊亂地腳踏不停!繼續繞圈……繼續唱歌……
他為什麼來?他為什麼現在來!他為什麼直到現在才來?!
數不清的疑團在心底恍惚晃過,她錯愕、她惶惑、她憤怒、她怨懟……她哭笑不得、她驚喜交集……因為他始終沒走,直直盯著她,瞬也不瞬。
踩著腳踏車轉過一圈又一圈,路小冉的速度比起平日快上許多,連歌聲都緊澀顫抖。在她還傻著愣著慌著訝著,歡喜興奮又氣悶莫名地直想要尖叫擰頰、胸頓足、仰天長嘯的時悵,她只能一圈又一圈環著繞著。
面無表情經過他……視而不見穿過他……掠過他、閃過他、滑過他……
嗚,真沒用的路小冉……
副官爺爺唱歌給六歲小冉聽的記憶爬出來了。那時她沒能力記住什麼。
年輕楊澤柔柔吻著十五歲小冉跟她說對不起再見的記憶爬出來了。那時她悲憤間決定要記住所有。
二十歲小冉一個人拆閱著副官爺爺的信,最後還是選擇繼續唱歌給阿澤聽的記憶爬出來了;那時的她相信自己會有能力永遠記著不去忘了,第六年、第七年……甚至一輩子。
幾個月前路小冉信誓旦旦對自己發誓說要離開楊澤的記憶爬出來了。那時她欺騙自己離開不是遺忘。至少,阿澤在她心目中永遠都會是好好的。
人好軟弱啊,真的。他不該來。她不該想。
可人也真的好渺小呵,真的。他畢竟來了,她止不住想。
啊——
路小冉是聽見煞車聲才忽然發現自己停住了。
楊澤是忽然聽見自己聲音才發現自己開口了。
「小冉……」喃喃著,下一句隔好久才勉強能說:「記得我嗎,阿澤?」不自覺伸手,隔了好久好久,他終於能再替她抹淚。
「大笨蛋才會忘記你。」用力抱住,也是想了好久好久。
這夜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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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這樣沉淪下去無可自拔了……
一天天,十點鐘等作息還停留在部隊裡的朱柏愷查勤完沉沉睡去,夜深後盼著楊澤忙不迭加了班匆匆歸來,住得頗近的兩人多半先是在小公園見面,然後一前一後騎著兩輛腳踏車在大街小巷隨機閒逛,偶爾楊澤忙碌整天滴米未進,路小冉也會陪他消夜再回家。
不過這天。
「你剛去買菜了嗎?」楊澤指著路小冉的車籃,忍不住好奇。
「嗯,我忽然想煮飯。」她輕笑。「不過我家不方便到你家吧?」
「矣……」他一愣,沒想過路小冉會提出這樣要求。
「啊抱歉,我沒問你的想法就自作主張,」看出他遲疑未決,路小冉歉靜著:「那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先把東西放回家再過來。」
「等、等等!」想也不想就抓住她手,然後兩顆心汪地一震。
她看他,十一年如一日的清澄眸光。他笑,她也牽動唇角。
「我說呀……你可以改行去當鐵板神算了,」乾澀啟了個頭,楊澤原是故作輕鬆的神態也慢慢自然起來:「我晚餐忙著只有半個御飯團可以吃……」而為什麼只有半個哩,因為一旁助理更忙著發昏,忘了自己今天是吃大亨堡,糊里糊塗就把他好不容易才有空咬了一半的御飯團給吃了。
「你一口可以吃掉半個御飯團?」太驚訝,路小冉自然而然就抽了手遮住嘴巴。
「現在的你也可以啊,」他打趣,方才不小心便越矩的手悄悄回收。
他們只是老友相見,深夜談心。他得對她的未婚夫負責。楊澤想。
路小冉巧扮鬼臉,開始唱歌。
直到兩人漸漸離了河堤,住宅區裡,誰都沒再出聲。
「你一定不相信……」鎖好車子,楊澤開了樓下大門鎖,放低音量說。
「相信什麼?」她也小聲問。
有些意外地發現兩人身處的小巷不是想像中的摩登新區,相反的,那是一批沿著河堤蔓延、比她所住的國宅公寓都還老舊的房子。
「我家連床都沒有!」他帶她來到四樓,最高的一層,兩邊都買下後打通了中間隔牆,連著頂樓花園便是間寬廣舒適的住家。
「啊……」門開了,路小冉果然一陣驚呼。
除了衛浴、靠牆衣櫃,一處廚房兼吧檯的開放空間,一間原該是主臥房現在卻被改成書房的起居室,幾根鑲了整塊玻璃並寫瞞程式的柱子、一張看來舒適但孤零零的沙發……楊澤的屋子幾乎空無一物。
「進來吧!」楊澤招呼著。「打掃的歐巴桑很盡責,光著腳也沒關係。」
「不是盡責,這麼好清理的屋子也很難偷工減料吧!」路小冉實話實說,踩著空蕩蕩的木質地板繞了一圈。
「想喝什麼?」楊澤把她帶來的東西拿進廚房,站在吧檯前問道。
「這句話該我問你,」她走進廚房,自動自發地檢視他冰箱。「有沒有什麼非吃不可或者絕對不吃的東西?」
「我不挑食,你弄你高興的。」楊澤看了她一眼,想起什麼似地開始函箱倒櫃起來。
「找什麼?」她開始清洗青蔥和小黃瓜,爐火上則用落燒起一鍋水。
「圍裙啊,」上回歐巴桑打掃後忘記帶走,讓他洗了留著,「來,穿上就不怕弄濕衣服了。」溫柔攤開。
路小冉滿手都是正在攬和的花枝魚漿,只好抬高臂膀讓楊澤服務。
他很紳士,指頭沒在她腰際停留多久。「我能幫什麼?」
「幫……」想了想,極是認真。「看我吧,我喜歡你看我。」
這到底是誰幫誰的忙?情難挽,遲疑間他放肆深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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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楊澤堅持洗碗,讓路小冉坐在吧檯上等他。
「呵……」捧著冰茶,她突然一個人就笑得很開心。
「怎麼啦?」擦手走出,路小冉煮飯時幾乎就把廚具洗淨了,害他堅持著好沒成就感,三兩下就貢獻完畢。
「我和你這樣,剛好和朱柏愷相反耶!」跟著他走到客廳,迎向河岸夜風的落地窗大方敞開,兩人便就著沁涼木板席地而坐。
「什麼意思?」一時摸不著頭緒。
「煮飯和洗碗啊,」路小冉抱膝環坐,身體隨著窗上叮襠作響的風鈴聲前後搖晃,眼睛閉著,馬尾放開。「嗯,這樣吹風好舒服幄,而且風鈴的聲音也很好聽。」
「你是說,平常都是他做飯,你洗碗?」他無法不好奇路小冉和未婚夫相處的模式。
「嗯,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我會煮飯……」忽睜眼,默默看他:「以前有我爸,後來又是朱柏愷,我也乾脆放著,只有在碰到想煮給他吃的人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動手……」
楊澤沒問她今晚是什麼原因。
月光將沉未沉落在窗外,半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