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彎不知名的小溪,溪水清而且靜,岸邊的弱柳偶爾顫顫地在溪水中挑動一兩朵漣漪,溪底的游魚悠閒地在鵝卵石間穿梭,別是一番和諧的自然風光。
溪邊有一所茅屋,看似破舊而禁不起絲毫的風吹雨淋,尋尋常常的毫無半點起眼之處。但就是這樣一所茅屋裡,卻有兩個不平常的人。
羅剎安然地躺在屋內那張簡陋得幾乎腐朽了的木床上,鼻息均勻而平和。除了臉色稍嫌蒼白外,她幾乎全無身受重傷之態。
夢無痕斜倚床邊,第一次細細打量她的容顏。
自從她出現在他面前,她都是那樣嬌,那麼媚,以至於他從未發現,當她沉靜下來,合上那雙流光四射的美眸,襯著微微蒼白的臉色,她竟也可以那樣清麗。
是的,清麗。她有一雙柳葉般纖秀的眉,有如同新月般的眼,也有如玉般小巧挺拔的鼻。這真真只能用清麗來形容,又哪裡能與嬌媚扯上絲毫干係。
他的唇微微彎了一彎。
這個奇特的女子,卻總喜歡將那分清麗隱藏起來,藏得那樣密,那樣牢。她見了人,說話之前必定是要嬌笑一聲的,笑得花枝亂顫,笑得柔媚逼人。笑掉了清麗,笑掉了溫雅,卻笑不掉她仗義的心性,也笑不掉她無畏的風骨。
她是燕王朱棣的人,或者說她是朱棣高價請來的殺手。這個他早已知曉。
很早很早就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她武功高強,為朱棣除去諸多朝廷大員,也不知收了朱棣幾許的銀子。但他卻從未動過要抓她的念頭。
她殺的官員,不是貪贓枉法,便是自恃功高,結黨營私,不然便是勾結外敵,朝廷苦無證據下手之輩。當今聖上登基未久,辦起那些個世代為官的權貴終究不便,她代為動手,他也只有額首稱慶。
但在夢無痕心中,她依舊只是個收錢取命的殺手。
直到有一天,他的情報網傳來她與朱棣不和的訊息,原因竟是她堅持不收鉅額聘金,前往刺殺御使韓尚,朱棣對此大為不滿。
而她只是丟下一句,「韓尚是個好官,我不想他死。」
於是韓尚終究活了下來。
也從那時起,這名江湖奇女子的名字烙在了他的心版。
但他卻終是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竟會因為她而違背了自己對師父的承諾,涉足江湖恩怨之中。
沒有人知道,權傾一時的朝廷大員,當今皇后的兄長,擁有一身絕世的武功。
但他卻不是武林中人,在他決心留在廟堂輔佐君王之即,他的師父無名老人就已要求他立下誓言,永遠不得插手江湖中事。武林與朝廷,他只能選擇其一。
於是,武林終於離他越來越遠。
直到他遇上了她。然後忍心令這樣一個女子與人同歸於盡,如何忍心眼看這個女子功力盡失?他終究出了手,在最後的關頭,為她化去三大高手致命的掌力,為她導回紊亂流離的真力。
夢無痕輕輕地歎息,望著她沉靜的睡顏微微笑了一笑,起身緩步走出了房門。
他原本想弄些吃的果腹,但出了門後反倒茫然不知所措起來。
他從來都是飯來張口的公子,即使是在隱居之時,也總有淳樸的村民爭相為他打理生活,以此回報他對他們孩子的教導,幾曾自己動過手來著?而今在這廢棄的茅屋周圍,哪裡尋得到一星點食物的影子。
苦笑一聲,他不死心地又四處轉了一圈,卻依然一無所獲。無奈之下,只得重又回到茅屋。
再度進入屋內,羅剎已然醒來。她明麗的雙眸正四處打量著自身所處的環境,神情間有難掩的戒備。忽然見到夢無痕進來,禁不住「咦」了一聲,訝然問道,「是你救了我。」
「不是,是你救了自己。」
一絲難以名狀的喜悅掠過夢無痕向來平和的心靈。但他卻沒有承認自己救了她。
如果不是因為她寧願開罪朱棣也不願刺殺清官,如果不是她強忍對家人的擔心而先為浴血的屬下療傷,如果不是她寧可自己受傷也要解何問天之危,只怕他也下不了這救她的決心。
「是你將我帶來這裡,為我療傷的?」
羅剎幽幽微微地望了他一眼,除了尚有一些虛弱外,她的身體復原程度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沉重的內傷,反噬的真力,似是已然痊癒,難道竟是他為他療了傷?
但為什麼他竟可以有這樣高深的醫術,又為什麼他竟願意為她療傷?
畢竟,她只是個劫擄他的殺手。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夢無痕淺淺一笑,輕描淡寫道,「我學過針灸之術。」
「我不是個好人,救了我,只怕你會後悔。」
羅剎忽然笑起來,撐起身子,嬌媚地湊近他,吐氣如蘭,「你救了我,我依然會殺人。而那些人,等於間接地死在你的手中。而且,我不會念你的情,依然會完成我的任務,將你送到買主手中,然後領我的賞金。」
「你為何總要笑成這般?」
夢無痕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睛,帶著淡淡的憐惜,他搖頭輕歎:
「我知你心裡難過,你要哭也好,要罵也好,何不痛痛快快地發洩出來?別什麼都悶在心裡,掩在笑下。」
羅剎的媚笑斂了下去,冷冷地道,「你又知道我如何難過,他們傷我一分,我遲早要他們十倍抵償,我又哪裡會難過?」
「那你便好生休養,不然頂著個弱不禁風的身子,如何叫人十倍抵償?」夢無痕的聲音也冷了下來。
這個女子有滿腔的仇啊,恨啊,心心唸唸的都是如何報復,如何雪恨。
羅剎眼神一黯,別過臉去,語意森寒地道:「你走,離開這裡,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念你為我療傷的份上,你身上懸著的那份賞銀我也不要了,你給我立即離開。」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夢無痕不再說什麼,沒有絲毫猶豫地轉身離去。
茅屋之中孤零零地獨留羅剎一人。
滿室寂靜,羅剎目光空濛而晦澀。
終於都走了,自此她只有獨自一人,生也好,死也好,傷也罷,痛也罷,全無他人知曉,獨她一人細細品嚐這刻骨的寂寞。
但她寧願這樣,也不願意面對他。
他的眼太過清澈,這令她覺得在他面前被一覽無餘,被看得透徹,所以她趕他離開。但為何他真正離開之後,她竟感到如此寂寞,彷彿這世間唯一瞭解她的人也永遠地離她而去。
自嘲地一笑,他們是什麼關係,認識才多久?她竟會不期然地覺得他是這世間最將她看得最透的人。現在又是什麼時候,幼弟落在旁人手裡,總壇也被攻破,她竟在這裡為個男人胡思亂想。
她不懂,為何令黑白兩道,卻又不屬於黑白兩道範疇的天涯谷竟會參與這次對絕命門的圍剿,甚至連谷主段易影也親涉其中。
天涯谷,這個似神似魔的名字,數十年來,從未聽說哪門哪派可以在得罪天涯谷後尚能倖存的。它隱執黑白兩道牛耳,卻極少涉足紅塵。
這次,為了絕命門,旭日少君段易影親自出手,難道她當真在劫難逃了嗎?
羅剎出神地想著,竟忽然間又冷又傲地一笑,天涯谷又如何,旭日少君又如何,她自會盡力一搏,縱使毫無勝算,她也要盡一份心力,成敗無悔。
靜靜地,羅剎合上眼眸,有些累了,也有些倦了,一切留待明日。
明日她會快馬加鞭地馳回絕命門,傾力一搏。而現在,該做的只是好好睡上一覺,將尚屬虛弱的身子調養好。逐漸地,她的鼻息均勻起來,沉沉入了夢鄉。
第二天再醒來時,天已大亮。羅剎微微整了整衣衫,取了放置床頭的彎刀,出了茅屋。
但跨出了房門,她便驚得楞在了那裡,再也邁不開步子。
夢無痕竟沒有離開,他明顯有些無措地站在溪邊,向來纖塵不染的白袍滿是煙熏所致的黑斑,衣發卻是濕漉漉的。
他的身前是一堆尚冒著火星的枯柴,枯柴上躺著幾尾黑焦模糊的烤魚。看見她出來,他尷尬地笑笑,向她招呼道,「醒了?吃些東西吧。」
「這些嗎?」羅剎指著那些冒著黑煙,早已分辨不出首尾的烤魚,雖想強裝出嚴肅的神情,卻如何也忍不住大笑起來,直笑得花枝亂顫眼波迷離。
她喘著氣道:「我說夢大人,您千金之軀,何必屈尊降貴,委屈自己洗手做這羹湯,平白招這份罪受。」
夢無痕見她笑得臉紅氣喘,苦笑著微微搖頭,卻不以為忤。
想來無論是誰,見了這堆枯柴,這幾尾焦魚,再加上他這一身的狼狽,只怕都要忍俊不禁的。
但他們自從昨天來到這裡,直到而今仍粒米未進,好不容易昨晚靈光一閃間,想到溪中游魚尚可一烤,叫他如何能不勉為其難地動手一試?誰知竟會是如此結果?
「你為什麼還沒有離開?」
羅剎漸漸收住笑容,眼波流轉間,定定地望著他沉靜的面容。
她原本以為他早已離開了,畢竟沒有人願意與一個滿手血腥的殺手扯上關係,何況還是她這個遭白道追殺的殺手。但他卻沒有走,看他的樣子,反倒是在茅屋外待了整夜。
他這算什麼,自找罪受嗎?她不解地皺眉。
為什麼?夢無痕垂眸。
他不知道,確實不知道。昨日沒有猶豫地離開茅屋是因為知道她心緒不穩,需要一個清靜的環境好生調整,卻從未想過真正離開。他總是莫明地放不下她,莫明地為他心心唸唸。
他微微地歎了口氣,真誠地道,「無痕是放心不下。」
萬萬沒有想到竟會得到這樣一個回答,羅剎著實驚了一驚,心裡說不出是怎樣一種感受。
放心不下?二十年的生命中,何曾有人對她放心不下過?
絕命門上任門主,也就是她的義父,一心將她培養成優秀的繼承人,他的眼中從來都只有絕命門,卻從未有過她。她的幼弟,生來體弱,早已習慣將她當作避風港,又哪裡會為她放心不下?她的屬下敬她,重她,畏她,信她,全心全意地追隨她,對她更談不上半點放心不下。
但而今,眼前這名才相識不久的男子,竟如此誠摯地說放心不下她。他們甚至稱不上是朋友。
她神色複雜地望著,想對他冷嘲熱諷一番,但面對他那雙清澈澄淨的眸子,卻硬是吐不出半句傷人的話。
半晌,她才微啞地道:「有什麼值得放心不下的?我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你倒該好好擔心一下自己才是。我來劫你,是受人之托,如若沒有成功,他必然會另有行動。總之,你那安穩日子算是完了。」
「天下之大,自當有我容身之地,他真要找我,只怕也要費上一番心思。」
夢無痕淺淺一笑,不甚在意地道,「你呢,有何打算?回絕命門總壇嗎?」
「嗯,當然要回去。對了,你將我的那輛馬車弄去了哪裡?」羅剎回眸四顧,卻如何也找不到馬車的影子。
「半路上我將它棄了。」
馬車目標太大,如若他們當真一路坐著馬車,只怕還未來到這裡,就早已被白道諸人截住了。但夢無痕卻沒有解釋什麼。他相信她一定可以明白他的用意。
果然,羅剎只微微一笑,沒說什麼,只是略微帶點驚訝地望了他一眼。她沒有想到一個官場公子竟也可以有這種應變,這等機巧。
「不過,棄了倒也可惜。原本馬車上該是有些乾糧食物,卻被我這般不經意地丟棄,這才搞得如今的一身狼狽。」夢無痕望著身上沾滿煙塵的白袍,不禁有些後悔,感慨道。
看這向來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的公子變成而今這般的灰頭土臉,再看溪邊那一片狼籍,羅剎終是忍不住又笑了出來。
「可惜在這方面我也沒什麼天賦,只得委屈大人您忍饑挨餓一番了,好在這方圓之內應該還有住家,你再趕幾段路程就好。我先走一步了。」
「等等。」夢無痕開口喚她,「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忙的嗎?」
「不必了。這件事沒有人可以幫我。而且,武林中的恩怨不是你這個朝廷大員可以插手的。如果這是我的災劫,那我希望自己去面對它。」
他的好意,她只有心領,卻不敢接受。沒有想到這世間第一個關懷她的人竟是這樣一名清雅如水的公子。她不懂,為何他竟會如此關懷一個曾經劫過他的殺手,但卻又莫明的知道他是真心想幫助她。
「讓我盡一份心力不好嗎?我以為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雖然她的拒絕早已在他的意料之內,但真正自她口中說了出來,夢無痕依然有些失望。這個女子,看似巧笑倩兮,其實卻真真清冷孤傲至極。
靜靜地望著他,羅剎的唇角緩緩彎出一抹溫暖的笑。沒有嬌媚,沒有矯飾,只有真真正正的,從心底綻放的愉悅,明麗而動人。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輕輕地,她道了一句。
在夢無痕尚未回神的一瞬,羅剎欺近他的身側,在他耳邊吐氣如蘭,「我叫慕容華衣,你一定要記住。」
言罷,她一個移形換位,施展「飛雲弄影」身法掠出好遠。只聽得她遙遙道了聲「後會有期」,便已消失在夢無痕視線之內。
「慕容華衣,慕容華衣……。」夢無痕喃喃地念著羅剎的名,忽然饒有深意地一笑。後會有期?嗯,確實。也許他們真的很快就能再次想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