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下的秘密 第八章
    轉眼間,回到絕雲谷已是月餘。氣候漸暖,谷內綠樹成蔭,少見初夏時節慣有的燥熱。都說山中無甲子,寧靜平和的日子分外愜意,每日裡除了處理些日常的谷務,幾乎就沒有旁的什麼事情。

    朝廷那邊,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就彷彿容郁影當時的那一刀,不是捅在位高權重的永樂侯身上。剛回谷的時候,她尚且時時警惕著,一絲一毫都不敢大意。日子久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樂得輕鬆自在。

    這些日子,雁行疏都在雁影樓休養,甚少插手谷務,便是四大堂主有事請見,也一概拒之門外,幾乎將整個絕雲谷都交到容郁影手裡。只有疾電堂花落月,佔著影衛的身份,時不時地出現在雁影樓內。

    這日,容郁影搖著木槳,在碧波萬頃的蓮湖中徜徉。她撐著船沿,彎下腰,伸手挽了蓮蓬放在船上,直到裝了整整一船,才將烏蓬小船搖回岸上。

    將蓮蓬交給下人打理,一個時辰後,便有一鍋清透怡人的冰鎮蓮子羹端了上來,她嘗了一口,清甜中又帶了點苦澀,很是新鮮。於是盛了一碗出來,親自往雁影樓那邊送去。

    「谷主!」

    「公子呢?」容郁影探頭朝房裡望了望,問道。

    吐了吐舌頭,宵羽道,「正獨個兒在苑子裡歇著呢。」

    「你怎麼不隨身侍侯著?」容郁影隨口問道。

    「本來是侍侯著呢,可是公子把小的打發回來了,說是嫌吵。」

    瞄了他一眼,這小傢伙的確吵得厲害。

    容郁影微微一笑,逕自端著蓮子羹朝後苑走去。

    斑駁的樹影下,雁行疏合著眸子,半躺在一張寬大的楠木靠椅上。他穿了件白色寬袍,袖口處繡了幾片簡單的竹葉,一身的乾淨清爽。腿上搭了條羊毛氈子,翻了一半的書冊擱在氈子上,似乎是睡著了。

    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容郁影將蓮子羹放在椅邊的石几上,托腮在他身邊坐下。細細打量他的睡顏,纖長的睫毛安靜的覆在眼瞼,安詳得令她忍不住想……

    探出手,小心地掐住一根睫毛,頑皮地朝外拔去。

    「影兒。」略嫌冰冷的手搭住她的,及時阻止了她孩子氣的舉動。

    「你就不肯讓我欺負一下是不是。」悻悻地放下手,容郁影嘟噥道。

    「你便是這樣當谷主的?」雁行疏苦笑。

    「是極是極。我是谷主,你要聽我的知道嗎?來,閉上眼睛,我保證不疼的。」

    「——影兒。」

    「小氣。枉費我辛辛苦苦為你去摘新鮮的蓮子,不給你吃了。」話雖如此,卻已自動自發地舀了蓮子羹遞到他嘴邊。

    微微一笑,接過她手中的湯匙,道,「謝謝。」

    恨恨地望著他將一勺蓮子羹送入嘴裡,端著瓷碗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他就不知道順應民意一下嗎,都已經喂到嘴邊了,居然不知道乖乖張口。

    再接再厲。

    取過他手裡的湯匙,容郁影笑道,「好不好吃?」

    「嗯,很好。」

    「那再吃一口。」

    一勺蓮子羹送到嘴邊,湯匙近得幾乎碰到唇瓣。

    還不張嘴。

    嘩啦啦,微風吹過,一片樹葉慢悠悠地從枝頭飄落,不偏不倚地落在湯匙裡。

    翠綠的顏色,映得清透的湯汁,還有嫩黃的蓮子,很漂亮。

    依稀間可以看到漂浮著的塵埃。

    ——髒了。

    目瞪口呆地望著,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沒關係,換個匙子就好。」接過她手裡的湯匙,隨手擱在一邊,雁行疏笑道。

    「沒……沒錯。」容郁影乾笑道。

    「對了,前日裡讓人送到你那裡的杏仁酥,你吃了沒有?」

    「呃……還沒有。」

    「怎麼了?不喜歡嗎?」蹙了蹙眉,送給她以前,他自己嘗過,雖然是第一次動手,過程中也鬧了些不大不小的笑話,但味道卻還不錯。

    「——不是。」她垂下腦袋,有些不好意思。

    怎麼能告訴他,因為捨不得那盒他親手做的杏仁酥,她瞪著那酥黃的糕點半天,嚥了一百零八次口水,還是強忍著誘惑蓋上匣子。沒想到半夜裡一群老鼠竟然毫不客氣地將它們啃得精光,連一點渣子都不留給她。

    「若是口感不好,我可以改進。」

    影兒從小就嗜甜,也許該多加點糖。嗯,再蒸久些,應該會更松更爽口。

    「不是。你不要問啦。」面頰微紅,容郁影飛快地轉過話題,「昨天娘把我叫過去,問我什麼時候……」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頓悟了什麼,臉「蹭」地一下紅了個透徹。

    「夫人問了你什麼?」雁行疏奇怪地望著她。

    「她問……她問……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就是問……」容郁影期期艾艾地說著,猛一咬牙,瞪著他道,「就是問你什麼時候把我娶回去。」

    「啊?!」雁行疏一怔,望了她半天,一絲可疑的紅暈爬上耳根。

    舔了舔唇,容郁影垂下頭,輕道,「娘說,讓我們盡快把日子定下來。」

    「……」

    「你怎麼說?」

    「那就……定下來罷。」

    「娘說,下個月十五是個好日子。」

    掌心滲汗,他張了張口,「——那很好。」

    「娘說,新人的衣服已經裁好了,讓你什麼時候有空去試。」

    點點頭,「好。」

    「娘還說,宴請賓客的名單已經列出來了,不用你多操心,她都會安排得妥妥當當的。你只要……只要負責娶我就好了。」

    想要開口說「好」,卻忽然感到有點不對,似乎……她們早已經將一切定了下來,甚至連日子,喜服,賓客都定好了,卻只有他一個人蒙在鼓裡。

    有一種……被誑的感覺。

    抬眸望她,遲疑地道,「影兒,你……」

    話未說完,容郁影咬了咬唇,委屈地打斷他,「你不想娶我嗎?」

    「當然不是。」

    「那就好了。而且這種事情,你我都沒有經驗,娘一手辦了,不是更好嗎?」幽怨地望著他,道,「還是你心裡早就有人了,想娶別人了。小時候的話,都是騙我來著。」

    「我不會娶別人。」心頭一緊,握了她的手,雁行疏認真地道。

    「那你娶誰?」容郁影盯著他,追問。

    她惡狠狠的目光令他忍不住苦笑,無奈地道,「娶你。」

    「以後也不准納妾。」

    納妾?這丫頭都在想些什麼?

    雁行疏道,「當然。」

    滿意地點頭,容郁影笑道,「所以嘛,我都讓你娶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娘說這次的婚事由她作主,等以後我們有經驗了,再讓我們自行操辦。」

    「嗯,好。」

    半晌之後,雁行疏眨了眨眼睛。

    這種事情,一生只有一次,以後即便有經驗了,又能操辦什麼?

    狐疑地抬眸望她,恰好對上一雙狡黠的眼睛。

    這一次終於明白過來。

    果然是……被誑了。

    *         *         *          *          *            *             *

    微風輕拂,落花如雨。

    初夏的杏林裡,氣喘吁吁地跑來一個滿身紅衣的女子。

    容郁影一身喜袍,描金繡鳳,跑進杏林的時候,就像遠遠飄來一朵紅雲,堂皇而貴氣。一手拽著過長的裙擺,另一隻手裡捧著個盤子。盤子裡是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袍子,紅色的料子上擱著把尺子。

    濃密的樹蔭下,雁行疏屈膝而坐,閒適地靠在樹幹上,手裡捧了本書靜靜看著。

    「你就這樣把我扔在那裡,一個人溜出來?」瞪著他,容郁影恨恨地道。

    他那麼清靜地窩在這裡,把所有的雜事都扔給她應付,這說得過去嗎?屈指數來,從早上到現在,她已經見兩個禮官,三個樂班子,五個裁縫師傅了。其他都還好說,那些裁縫師傅卻叫難應付,來來回回折騰了近兩個時辰,一套喜服穿了脫,脫了穿,足足改了七八次。他倒好,有禮地朝人家師傅望了一眼,淡笑著說相信那人的手藝,施施然便退出了鬧哄哄的大廳,剩下的事兒都一概不管了。

    「影兒,這邊坐。」擱下書,他淡淡一笑。

    「不坐。悅大哥說,這喜服無論如何要讓你試試,看合不合身。」容郁影走過去,扯著他的袖子要他起來。

    其實,東方悅的原話是這樣的:從來都只看見他穿藍的白的,都是些素淡的顏色。可惜天下的喜袍都是一般的大紅,一輩子總要穿一次的。我倒要看看他這次穿還是不穿。

    「你也幫著他整我?」雁行疏苦笑。

    東方悅的心思他哪會不知?以前卻不知道,這人也是個湊熱鬧的主兒。

    「哪裡是整你?這袍子也不錯,你看我穿著多喜氣!」容郁影張開手臂,在他面前轉了一圈,笑瞇瞇地問,「是不是?」

    「嗯,確實喜氣得很。」

    「那你穿給我看看。」拎起那件袍子,抖一抖就待往他身上罩去。

    「——等等。」雁行疏潤了潤唇,後退一步。

    「怎麼了?」容郁影斜睨了他一眼,眉梢子一挑,問道。

    「我自己來。」微微苦笑,伸手接過那件袍子。

    大紅的袍子罩在身上,領口處露出潔白的裡衣。柔軟的質地,精細的繡工,喜氣的顏色,整了整袖子,雁行疏抬眸,不自在地道,「成了嗎?」

    怔怔地點頭,半晌,她遲疑地伸出手,為他整了整領口,再繫上緋色的腰帶。

    衣服合身得緊,長短肥瘦都恰到好處。這些日子來,他心緒很好,向來沉寂的眸子裡,時常會掠過些許喜悅,疏淡的笑容裡也彷彿帶上了生氣。而今襯著這一身喜氣,風神如玉中更顯得生氣勃勃。

    她看在眼裡,一顆心彷彿被塞得滿滿的,很歡喜很歡喜。

    「怎麼了?」微微赧然。

    這樣的衣服,原本以為今生都不會穿上了。喜氣的紅色,剪裁的式樣都似乎千篇一律。穿在身上,那感覺的確是很——怪異呢。身體有些僵硬,穿著這身衣服,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擺。然而心裡,卻有一絲淡淡的喜悅湧上來。

    「你穿紅的,很好看。」促狹地眨了眨眼,容郁影道,「走走走,裁縫師父這會兒該還在大廳裡等著,讓他們看看有沒有地方需要改的。嗯,似乎沒地方要改了,不過悅大哥還沒有看過你穿喜袍的樣子。總不能讓他失望。」

    絮絮地說著,拉了他就走。

    未及踏出兩步,林中忽而警鈴大作。

    那是——?

    兩人同時停下腳步,對視一眼,朝杏林外延走去。

    「那人——是半山腰那個樵夫?」容郁影蹙眉,緊崩的身子卻放鬆下來。

    「留客」陣中,一名粗布衣衫的壯實男子愣愣地站在那裡,一臉茫然不知所措。時而小心地踏出去一步,卻看到陣中不知何處飛來一根細木樁子,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木樁子「嗖」一聲從他頭上飛了過去。

    可不正是半山腰那個靠打柴為生的小伙子。

    這人她見過好多次了,絕不會認錯。於是笑道,「許是誤打誤撞闖進這裡,瞧他那樣子也怪可憐的,放他出谷吧。」

    「若是一般的樵子,絕闖不到這裡。」雁行疏淡淡地道。

    凝眸朝陣中那人望去,粗布短衫,露出一雙結實的古銅色臂膀,粗糙的臉上滿是風塵,的確像個在山裡討生活的漢子。然而,能夠安然闖過「謝客」、「留客」兩處陣勢,且毫髮無傷地闖入「留客」陣中,豈是普通樵子能夠做到的。而且,他方才看得很清楚,那根細木樁子是逕自往那人太陽穴而去,速度極快,不諳武功之人,絕對避不開去。那人看似狼狽地一跌,

    「可是,他明明就是——」

    「他不是。」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我見過他幾次,是個勤勤懇懇的小伙子。家裡還有個老母親,靠他打柴為生養活兩人。去年端午的時候,他老母親得了怪病,是我給的銀子請的大夫。偌大一個山上,也就他們母子兩住著,我怎麼會認錯?」容郁影瞪著他,不高興地道。

    「你第一次見著他是幾時?」雁行疏淡淡地問。

    「兩年前吧,或者再早些。」撇撇唇,容郁影道,「你不會以為,有人從兩年前就開始窩在半山腰,合計著暗算絕雲谷了吧?更何況他還拖著個老太太。」

    「你怎知道不會?」

    八年前的那場血戰,猶如昨日般歷歷在目。漫天火光,血肉橫飛的場面他今生都不願再看到。望了陣中那人一眼,眸光暗沉下來。便真是半山腰那樵子又如何?若真錯殺,這筆冤孽不妨算在他頭上,便是下地獄也好入黃泉也好,在刀山火海中洗清這一身罪孽罷。

    今生,手上早已染了數不清的鮮血,再也洗不清了。

    杏林之內,無數人影閃動,想是絕雲谷守衛發現了異狀,已經迅速趕來了這裡。卻因為發現他兩人的身影,故而遲疑著沒有過來。

    手,已經搭上那棵百年老杏。蒼白的手背上,淺藍的經脈隱隱浮現,手指修長且骨節分明。很秀氣的一隻手,容郁影卻看得心頭發涼。

    「你想做什麼?」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急聲道,「我不准,我不准你啟動陣眼,不准你殺他。他只是個普通人,對絕雲谷一點威脅都沒有,你為什麼不能放過他?」

    手被她抓得發疼,雁行疏抬眸,淡淡說了一句,「放手。」

    「放過他。」她急切地望著他。

    「放手。」依然是不慍不火的聲音,卻有不容置疑的堅定。

    暗一咬牙,容郁影道,「我不放。我不放我不放。我是絕雲谷的谷主,谷裡的一切我會一力承擔。」

    「你承擔不起。」雁行疏淡淡地道。

    「我知道——」手指扣得越緊,容郁影道,「我知道你從來都沒有把我當過谷主。在你眼裡,只有爹爹才是最完美的谷主罷。殺伐決斷,不會有一絲的遲疑。可是我不行,我做不到。我討厭武林討厭血腥討厭死亡,你知不知道?」

    她慢慢地鬆開手,望著他沉寂的眸子,道,「你讓我放手,現在我放了。我讓你不要殺人,你——做的到嗎?」

    垂下眼眸,手指已向機關按去。

    機括轉動的聲音,片刻間就是萬箭齊發。

    容郁影慘然一笑,毫不遲疑地縱身躍入陣內。

    「影兒——」

    恍惚間聽到一聲焦切的驚呼。唇邊卻溢出一絲淺淺的微笑,原來那人也會著急,也會擔心呵。不知道當年他布下「留客」陣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某一天她竟然也會陷在陣內呢?入陣之後是生是死,她全無把握,只知道若是陣勢無法停下,她就只有葬身其中。

    她在賭。賭一口氣,也賭他——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陣裡。

    身形倏閃,竟是快過箭矢,轉眼間已護在那漢子身前。只一停頓間,「哧」一聲,羽箭擦肩而過,帶出一溜鮮血。迅速收斂心神,在身前舞出一片密不透風的劍芒,將無數箭矢擋在劍芒之外。

    然而,一陣箭雨過去,陣中平靜下來。

    陣勢已停!

    滿地的箭矢,那樵夫跌坐在地上,臉色都泛了青,看來嚇得不輕。

    顧不得撫慰那受驚的樵夫,容郁影三兩步走向陣外,咬了咬唇,怯怯地朝雁行疏望去。她向來是衝動的性子,做的時候什麼都不去考慮,做完了,卻又忍不住怕他責備。

    然而,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淡淡望了她一眼,轉身便要離去。

    「雁——」她衝過去,抓住他的手腕,卻涼涼地摸到一手的冷汗。

    驀然抬頭,望見的是他煞白的唇。

    心頭突地一沉,猛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咬著唇,扯住他被冷汗浸濕的袖子,一遍遍地道,「對不起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會了。再也——再也不敢了。」

    語聲漸漸哽咽,肩膀處一陣陣的抽痛,她卻一點都不顧得了,一心只想求得他的原諒。

    淡淡地望著她,良久,雁行疏道,「放手。」

    情不自禁地鬆開了手,紅色的衣袖在掌中滑落,容郁影怔怔地站在那裡,望著那僵直的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漫天花雨的杏林深處。

    喜氣的綢緞上,描金的鳳凰也彷彿在冷笑。

    她緊了緊衣襟,垂首。

    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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