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貴陽府整個沉浸在霧氣中,看起霧,別有一番情境。
大門口,魚玄機和杜重璞共乘一馬,黑莽獨自乘一馬,向十一王爺和泛菱道過別後,踏上歸程。
一路上魚玄機靜悄悄的,杜重璞明白她心中的不捨,便微傾身子,頭湊向前座玄機的肩頭上,用一種輕鬆的語調朝她說著:
「你看,昆名雖不熱鬧,可它的風景還挺不賴的,瞧海連天,天連海的,在咱們明陽省可看不見的!」
她緩緩轉望去,目光幽遠,聲音縹縹緲緲的蕩了過來:
「海是藍的,天也是藍的,海的藍是由水構成,天的藍是由何物所成呢?水嗎?若是水,怎麼不會傾洩而下呢?若不是水,它的藍又從何來?」
杜重璞一怔,有些難為情的笑:
「你的問題真深奧,我也不知道。可是天會下雨啊,那天應該是水做成的嘍!」
「這麼說,應該天天下雨啊,但是如果天天下雨,天會不會沒有水呢?沒有水又該怎麼辦?那海有水,海算不算是天呢?」他傻住了,這種問題教誰來回答啊?!
「我……我不知道。」
她輕忽一笑,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
昨晚她在表叔房裡過夜,發生什麼事,他沒問,心裡也大約清楚會發生什麼事。早上他起身去喚她準備起程,無意間瞥見她頸項上的瘀青吻痕,當下心裡複雜得難以形容。這樣相隔兩地的戀情能維持多少呢?他不知道,可是他發覺玄機身上似乎擁有源源不絕的熱情,一旦付出了,便是全心全意,沒有絲毫保留;天下女子淨是如此,不足為奇,而玄機特殊在她的愛令人覺得執著而非負擔,是享受而非約束。她不會將自己寄托在男人身上,一旦失去「主體」,便如行屍走向、了無生趣,她擁有自我,儘管脆弱到不堪一擊,仍會努力地讓自己堅持下去。
唉,這樣自主又熱情的女子,若他遇著了,不知是幸抑或不幸?不過,他絕對會抓牢身邊一輩子,愛不釋手的。
他的年紀雖小,感情事沒親身經歷過,可是瞧那些地方戲曲小說的男女愛的死去活來、驚天動地的,就若有所覺感情對人的撼動車了,那麼的強烈,那麼的無可救藥。嫻靜自律如玄機,不就因愛情而做出翻山越嶺、遠赴邊境,只為看看自個心愛的男人,這等荒唐卻癡情的事兒嗎?
前頭的玄機突然抬起頭來,聲音低低的隨風飄來:
「愛我,是負擔?」
他錯愕的盯著她後腦勺,她在說什麼?這句話是疑問句還是肯定句啊?!她又為什麼突然有這種想法?
「負擔?誰跟你說的?愛原來就是一種負擔啊!因為對方無時無刻都在心上,要想,要念,還要痛,當然會有負擔嘍!」玄機沒有反應,他有些自討沒趣的抿抿嘴;說不定是玄機在自言自語,他還還當真的回答她,真笨。更笨的是,他居然意猶未盡的繼續說下去:「咱們就說說你和表叔這樁感情事兒好了,雖然你同表叔沒血緣關係,說不定還差個十萬八千里……」他看眼她頭巾下隱約閃爍的金髮,改正道:「不,是一定差個十萬八千里,但是你仍口口聲聲叫他表叔,表叔不是個罔顧倫常的人,雖然有像爹爹這樣的視禮教為糞土的親戚——」
「少爺。」黑莽打斷他不敬的言語。
他揮揮手,表示不以為意,接著說:
「黑莽待在杜館數十年,他對表叔的認識一定遠比我多,就由黑莽來分析吧。」丟給黑莽回答主要是沒聽過黑莽長篇大論的說話,想聽聽;再來,怕自個兒亂說話,把玄機誤導到別的地方去。
黑莽呆了,沒想到少爺會將問題丟給他。看看玄機,明白這問題一直困擾著她,不得己,他只有開口了:
「十一王爺不是禮教的叛徒,看似吊兒唧當、漫不經心,但絕對是個嚴守分寸、循規蹈矩的,你和他相處的時間中,應該發現他有這『表裡不一』的行徑,所以我若沒猜錯,剛開始十一王爺一定單純的把你當作侄女來疼愛,至於為什麼疼到最後變成愛你呢?那可得問問你了,不過,十一王爺心裡一定經過一番掙扎,才會放任自己來愛你。」
我給你的愛應該和給彌月的一模一樣,不管我多麼想保護你,也不該在舉止上失態……我錯了。這是表叔曾與她說過的話,那時的他對於自己越軌行為十分自責,也不願意正視彼此眼中縈迴的愛意。
杜重璞聽得不住點頭,插話道:
「可是愛了以後,那隱約的罪惡感一定還會有的,除非表叔像爹爹一樣沒肝沒肺——」
「少爺!」黑莽再度打斷他的話,臉上有著警示。
唉,真是死腦筋,說一下又不會死!杜重璞不耐煩地瞪了黑莽一眼,轉回頭向玄機繼續發表他的見解:
「可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略停頓下,滿意的發現玄機更屏息專注,大聲說道:「表叔他可是王爺啊!皇族之後,親事可得由皇上決定,尤其像表叔這種深得皇上喜愛的,更別說了。」這個觀念是由小就被灌輸的。「所以呀,據我所猜,表叔一定是怕耽誤了你,所以遲遲壓制自己滿腹的愛火,不敢表明太多,怕害了你,也傷了自己啊!」可是他們還是發展到最後關頭了呀,說來說去還不是說了一堆廢話。「……其實你和表叔之間是不該由常理來判斷的。黑莽,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就單看她為情所作所為就知曉了,六年來對她的認識全在昨天綠苑中給打散了,害得他暗地難過了好幾個時辰;原來他對玄機的認知是這般膚淺。
原來,表叔和她相處時偶爾出現的沉思及若有似無的歎息,就是因為婚事身不由己,所以他一直有所遲疑,苦苦抑制愛意,他以為她不曉得,其實她早已發現,只是不挑明。他的隱藏,她豈會忽略?尤其她是這麼一個敏感的人,對感情,她要的是全部。
她沉默了一會兒,囁嚅的說:
「我想你誤會了,我……我和表叔……還沒有……行夫妻之實。」一個晚上,他只是不斷吻她,在緊要關頭他及時懸崖勒馬,只說他不能這麼做,接著抱著她入睡。「沒想到你居然觀察這麼入微,瞭解我心中的疑問,還能揣測到表叔心裡想的事。」
杜重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雖然大部分的話都是黑莽說的,不過被玄機稱讚,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飄飄然。
「沒有啦,只是輾轉由姊姊那兒聽來表叔的個性,再加以臆測的。」姊姊最喜歡膩在爹爹身邊問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問題了。但自從表叔幾個月前再度出現杜館時,表叔就成了姊姊研究的對象,淨纏著爹爹問,就連爹爹在教導他詩書理論時,仍鍥而不捨地問,所以他只好、被迫順便挑幾個重點來記住嘍。「聽姊姊說,離經叛道如爹爹,婚事仍然是由先皇作主,所幸,先皇所指婚的是才貌雙全的齊格格,也就是因我難產而亡的那苦命娘親,但兩人倒也甜甜蜜蜜過了好幾年。那時南裡的居民都在盛傳,也只有我娘親,才能拴得住爹爹那匹脫韁野馬!娘親去世了十幾年,爹爹也沒再娶的念頭,不曉得是他對娘親一往情深,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了,還是……」他擺擺頭,挑眉。
「重璞!」魚玄機驚訝的睜大眼轉頭看他眼底的戲謔。
他趕緊收住笑容,佯裝正經,偷偷瞄了她一眼。
「我無意譭謗爹爹,你可別誤會!」
她忍不住笑了,笑得毫無負擔且輕鬆。
瞧她的笑,他也笑了。覆住她放在馬韁上的小手,他一夾馬肚,駿馬嘶叫一聲,揚起前蹄,飛快的奔馳在黃沙上,揚起了滾滾塵囂。黑莽緊追在後。
風,在耳旁呼嘯,日頭由雲層後端躍出,頓時光芒四射,金光點點地披散在天地萬物上。
魚玄機忽然間低喊一聲:
「停!先停下!你們瞧那是什麼?」
杜重璞和黑莽隨她看去,湛藍的海面上襲來一波波的白浪,一團綠色東西蜷伏在沙灘上。驅馬上前察看,玄機想也沒想就翻身下馬,走近。
「小姐,小心點!」黑莽擋在她前頭,謹慎的盯著。
「沒關係。」她隔開他,輕步上前蹲下,撥開那綠布,赫然出現一顆黑色的頭顱。她一震,更加仔細的彎下身子,瞧對方頭髮裡沙粒糾葛其中,手置其旁,溫柔的將綠布褪去,將對方的臉扳向自己
是女人!
她眼皮緊合,嘴唇微抿,兩道眉緊緊靠攏著,止不住的顫抖。
魚玄機趕緊脫下披風,蓋到她身上。
「她是誰?沒瞧過她,怎會昏倒在這兒呢?」杜重璞皺著眉,四周張望,不遠處有艘樓船。「我想,先帶她上路吧,咱們還得趕著回家,一路上若瞧見有什麼大夫的,再給她瞧瞧。」雖然爹爹已經知道他們來昆名,但還是得趕回去,以免爹爹擔心。
「也好。」
把女子交由黑莽乘載,大家快馬加鞭地趕到城鎮去,太陽逐漸自東移西,有女子拖垮了前進速度,再加上玄機身子犯恙,整個行程都給耽擱了。日落西山,重璞同黑莽商量,打算在附近找家客棧休憩,明日再起程,而那位不知名的姑娘也需要大夫來看看。
「對不起,竟然染了風寒,今個兒才無法趕路,回去瞧見了杜爺,定會挨頓罵的。」魚玄機坐在椅凳子,看著重璞蹲在牆角熬藥,被濃煙直嗆到眼裡蒙霧。方才黑莽已找來大夫給她和姑娘看過了,她受了風寒,姑娘則是飢寒交迫導致奄奄一息,待休養後便可回復活力。
「沒……沒關係!」杜重璞用力扇風,一邊忙著以衣袖擦掉不斷滾落的淚珠。「反正,有黑莽隨行也不必擔心太多。」反正爹爹都已經知道了。哎,為什麼他得做這種卑下的工作呢?瞧黑莽輕輕鬆鬆地在一旁替姑娘暖手腳,愈想就愈不服氣。他將竹扇扔在地上,不悅的叫:「我不熬了啦!人家好歹也是個小王爺,將來是要承襲爹爹的爵位的,你們竟然教我蹲在牆角熬藥,實在太過分了!」抹黑的臉龐加上濃重鼻音,使他氣勢全失,也少了在家的那股嬌貴氣息,看起來直像小孩子在鬧脾氣,所以有人很不夠意思的笑了。
魚玄機以手巾掩飾笑意,因他投來的怨懟眼光。
「重璞,你就幫幫忙嘛,我和黑莽都忙著。」她手中捧著大夫調配好的藥水,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
無妨,因為他的目標不是玄機,而是……黑莽!於是他眼光迅速掃射過去,誰知黑莽居然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便調回視線,繼續他的工作。
「喂!」他跳到黑莽面前,氣呼呼指著他嚷:「你別以為你裝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就可以置身事外了,換你去熬藥!」從未有這麼一刻,黑莽那淡漠的表情令他感覺那麼痛恨,恨得他幾乎想撲上去撕裂。
「少爺,這位姑娘身體十分孱弱,黑莽待會兒還要替她按按穴道,讓她舒服點,您還是去熬藥比較妥當。」連瞧他一眼都沒有,話就自然而然的由一向口拙的黑莽嘴巴裡滑出來,順暢得教他不得不懷疑黑莽是不是事先便想好台詞了。
他瞪直了眼。
「什麼?!你居然命令本少爺去熬藥!」他的高音貝叫到最後都分岔了。
他真的快忍不住了,他真的想撲上去狂毆黑莽一頓;要不是黑莽武功高強,要不是黑莽身繫大刀,要不是黑莽窄袖中暗藏五把鋒利短劍……他不會仍站在原地「冷靜」以待。
「你……你是誰?」虛弱的口音自床上姑娘口中吐出,她隨即緊張的以手支起身子,看向黑莽。
雖黑莽長得不似凶神惡煞狀,可他一身古銅色肌膚,銅鈴般的大眼睛、正方臉,又比一般人來得高大,怎麼看都有一股強悍氣勢,莫怪姑娘會悚懼。
魚玄機連忙撲前,鎖住姑娘打量四周的目光。
「你放心,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在路上見到昏倒的你,將你救回來的。」
「救我?你們為什麼要救我?」姑娘的口氣十分不和善,幾乎是怨懟。
魚玄機一怔,反而不知如河應對了。倒是杜重璞想也不想就回答:
「對啊,咱們也不知道為河要救你,不知感恩圖報也罷了,還防咱們像防偷兒一樣,你是怕咱們會殺了你,還是搶了你?」他停頓一下,皺皺鼻子。「早曉得就一把你扔進大海就行了,作啥這麼好心?還替你找大夫,替你熬藥的,結果你回報我們什麼?『救我?你們為什麼要救我?』,哼!耽擱路程不說,還惹一肚子氣,真是好心沒好報!」
姑娘咬下了唇,垂下眼去。
「對不起,我誤會你們了。」
「你是怎麼一回事兒?」魚玄機坐在床沿,伸出手摸她蒼白的臉孔。「怎麼一個人昏在海灘呢?你父母呢?」
姑娘沉默片刻,待抬眼時,豆大的淚珠迅速滾落。
「我……我叫片紫,一片樹葉的『片』,紫色的『紫』。」她苦澀的說:「我爹早世,娘在兩個月前因染重病也辭了世,她臨終前要我來找在昆名的親戚,誰知人去樓空,他們早就搬走了。這一路上,身上的盤纏也用完了,而我舉目無親,不知何去何從,便只能待在昆名日復一日……。」
「唉,真苦了你。」
她搖搖頭,哽咽至不能言語。
魚玄機看向重璞,心有慼慼焉地說:
「重璞,你怎麼說?既然天老爺讓咱們遇見了她,咱們不能再任她餐風宿露、自生自滅了。」這滋味她嘗過,天下至苦,非此為何?所以她實在無法眼睜睜看片紫再度流離失所。
「你怎麼說,就怎麼是了。杜館偌大,安插入一人理當不成問題。」他瞄向受寵若驚的片紫,抿嘴道:「算你好運,碰見有菩薩心腸的玄機,換作我,先前那番話就已注定你流落街頭的下場了,更遑論帶你回去。」
片紫連忙曲折腿,將頭磕在棉被上,口中不停念著:
「謝謝,謝謝你們!片紫願意做牛做馬,伺候少爺小姐一輩子了。」她倏地停止,神色驚惶的摸摸身上衣物,再以目光梭巡四處。「我……我那塊布呢?那塊……綠布!」
「綠布?」黑莽走去窗戶旁的矮櫃,由包袱下抽出一方折疊整齊的綠布。「你指的是這個?」
「是,是!就是它!」她伸手想要接過,卻打斜橫出一隻手臂將綠布給接過去。
「嗯,不過是塊綠布罷了,想不到還挺有重量,沉甸甸的。」杜重璞拿在手裡掂了掂,不覺訝然。
「你還我!」片紫一把搶過綠布,緊張兮兮的抱在胸前。
「不就是塊破布,喜歡我還可以買十幾塊給你呢,布料也很常見……」
「你懂什麼?!」她低喊一聲,淚水在眼眶裡打滾。「這是我娘的遺物,對你而言或許只是個爛東西,但它對我卻是意義重大!你是個公子哥兒,吃穿不愁,哪知我們這些貧苦人家為生活吃的苦?這塊布……是我娘特地省吃儉用,買來要縫製我的新年衣服的……豈知,她根本熬不到……」她哭得柔腸寸斷,玄機上前輕擁住她肩頭,不禁鼻酸。
「呃——對不起啦!你就別哭了。」天曉得他最怕女人哭了,姊姊彌月生性豪爽,自然不會像女孩子動不動就哭哭啼啼,所以這十四年來,他對眼淚根本毫無「免疫力」,而有著「恐懼感」。玄機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他就跋山涉水地領她到昆名來。她的哭,難道要他由一壞黃土中抓出她娘親嗎?
「是啊,重璞年少輕狂,自然也就什麼話想到就說,口無遮攔的,你大人大量,原諒他一次吧。」魚玄機溫柔的拿手絹擦拭她淚痕。「別哭了。」
片紫吸吸鼻子,擠出一抹笑。
「那,咱們先下去吃飯了,好嗎?你的身子還很虛弱,走得下去嗎?」
「我可以。」她輕輕一笑,抬起眼來碰巧與黑莽的視線接個正著,黑莽眼底閃過一道幽光,她一怔,感到心思複雜。
「藥?」杜重璞輕聲提醒,悄悄的退了幾步。他可不想守在這兒熬藥!???
結果,藥由這兒客棧的掌櫃來守,他們四人全下樓吃飯,而片紫目前只能先吃粥,讓久空的胃先恢復狀態。
位於他們後方第三桌,兩位男子交頭接耳,眼角不停的打量他們。
「瞧,他們一身錦衣華服,尤其那位較年少的那位男子,看起來就是富貴人家的樣兒。你有沒有見到其中有位姑娘的腿上有塊布?說不定,裡頭有什麼價值連城好東西呢。」
「哇,瞧你說的,害得我的心都癢癢的,看她寶貝成那副模樣!走吧,咱們去搶過來。」
打好協議,兩人若無其事的路經其旁,唧噹一聲,碎銀掉在地上,佯裝彎腰要拾起,餘光鎖定了目標,劈手奪來,兩人拔腿就跑。
片紫大驚,忍不住大喊出聲:
「搶匪啊!有人搶我的東西啊!」
黑莽縱身一躍,俐落的站定他們面前。那人一駭,沒想到碰上了練家子,將綠布往上丟去,大叫:
「阿財,快走呀!」
那名喚阿財之人往上一躍,眼看手就要碰到綠布了,誰知眼前人影一閃,綠布平空消失,還未站定,跟前赫然站定高大的黑莽,當場,腳下一軟,整個人跪在地上。
「對不起,大爺!請原諒咱們!咱們不該財迷心竅,不該公然行搶,咱們知錯了,請您原諒咱們!」
另一人也雙膝撲通落地,跟著懊悔:
「對不起,對不起,請您原諒咱們!」
黑莽冷冷注視他們,轉頭看向杜重璞。
「瞧你們四肢健全的,又不是癡呆愚笨之徒,看樣子是個只想不勞而獲、好逸惡勞的敗家子,你們要本少爺怎麼原諒呢!」杜重璞淡淡的道。
那兩人聞言,全嚇得手腳發軟,忙不迭地磕頭賠罪。
「求求你,千萬別送咱們去官府啊,我那八十歲的老母會氣死的。」
「……我爹會把我的腿給打斷的!」
「片紫,他們搶的是你的東西,由你決定他們的命運。」杜重璞瀟灑的一甩袖,回座,冷眼旁觀。
片紫看看他們,又回頭看看重璞,再看看玄機,最後,看著黑莽。
「您說,該怎麼辦呢?」她問著黑莽,手中緊絞著綠布。
黑莽動了動唇,拔出大刀架在其中一人脖子上。現場抽氣聲四起。
片紫瞪大眼,嚇到了,趕緊握住刀柄給它提了起來。可那人已嚇昏了。
「何必如此凶殘呢?」
黑莽直直凝望她,目光深遠。
「我想,就算了吧,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們走吧!」片紫朝另一個嚇到臉孔抽搐的男子道。
那人連忙道謝,拖著昏死去的另一人,趕緊奪門而出,為自己的「逃過一劫」慶幸。
片紫看了眼不苟言笑的黑莽,靜靜的隨他入位。
魚玄機跟在他們後頭,不料那兩人竟沒將那碎銀給拾起,一不留神,腳下不穩,她整個人打橫倒去。重璞見狀低喊一聲,伸出手要接玄機。事有湊巧,正好有人往這兒走來,玄機下意識的往他手臂一抓,誰知竟抓了個空,只抓到了袖子,她征了征,終於無可倖免地跌落地上,連重璞也沒接到。
「玄機,你沒事吧?」重璞扶起玄機。「怎麼這麼不小心!」魚玄機尷尬的笑了笑,發現四周人的目光全投佇在自己身上,美麗的臉頰更是迅速發熱,火紅得不成樣兒。
她看向那人,瞧見他一身藍衣,腰帶是前從未見,不像是臻肅王朝的束西,目光由腰帶移到他臉上,是個黑炭臉,比黑莽還黑,不過長得不錯,不似表叔俊俏,也不似黑莽正直,恰到好處,隱含一股氣勢。
「對不起……我剛剛……」實在想不透為何會抓空,但是他連動都沒動。
「沒關係,以後小心點便行了。」他看了她一眼,便離開。魚玄機傻在原地,他的眼神、語氣好像一個人……好像——杜爺呀!
懷著滿心怔仲,回座吃食。???
幾日後,他們終於風塵僕僕趕回杜館。
景物依舊,魚玄機的心情卻已煥然一新,她看看靜美如昔的杜館,有些興奮的踮起腳尖,在重璞耳旁小聲道:
「終於回來了,不過得被杜爺罵一頓。」她的樣子卻沒一點擔心。
杜重璞看了她」眼,漾起了苦笑。
「罵不罵都不重要。咱們先各自回房,待食晚膳時再出現,至於片紫,先去你房裡。對了,你的風寒尚未痊癒,好好睡個午覺,知道嗎?」
她點頭。
「沒問題。」她牽著片紫走進杜館,走過一個又一個迴廊,穿過一道又一道的月型拱門。
片紫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睜大眼到處溜,口裡不停地發出驚呼。
「小魚兒,你家真漂亮呀。」片紫十九,大魚玄機一歲。她說,玄機看起來文文弱弱,一副需要男人來保護的模樣,就像一隻小魚,惹人心疼憐愛,於是就小魚兒、小魚兒的叫著,玄機倒也無所謂。如今片紫已經成為第三個看見她金髮藍眼,不大驚小怪的人了,她只是眼睛瞪得直直地,嘴巴張得大大地,看呆了,不過總比驚聲尖叫來得好。
她微笑,甫合上房門,突然後頭蹦出聲音來:
「跑哪兒去啦?居然沒來約我?」是彌月。
她大吃一驚,定睛看去,彌月笑臉盈盈望她一眼,往片紫看去。
「你能不能別這麼神出鬼沒啊,都快被你嚇破膽了!淥水呢?」她明明跟淥水千叮嚀萬囑咐地,要她盡量守在房裡,不准人進房的,結果現在卻跑個不見人影,彌月卻在房裡!拉片紫坐入椅子。「她是片紫。片紫,她是杜館大小姐,彌月。」
片紫怯怯的朝彌月一笑,垂下頭去。
杜彌月挑起眉。
「怎麼無緣無故帶個人回來?你這幾天都跑去哪兒了?灰頭土臉的。我一大早就來這兒等你,都沒瞧見人。問淥水,她也咿咿呀呀的支吾其詞,甚至連重璞都不見了,我還去問爹爹呢。」
魚玄機一駭,趕緊問:
「你去問杜爺?!那——杜爺怎麼說?」
「他說,你可能和重璞出去了吧。」
魚玄機暗吁口氣,甜美的笑容又回復到嬌顏上。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沒,只是要告訴你七天後是爹爹的生辰,提醒你該去採買禮物了。」杜彌月奇怪的看她。「你今天看起來好像心情不錯。」
「啊,險些忘了。」她笑。「杜爺的生辰當然要快樂嘍。肚子挺餓的,片紫,你餓不餓?」今早用過早膳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午膳都免去了。難怪此時肚皮嗡嗡叫,全身有些無力。
片紫點頭。
魚玄機走了幾步,忍不住咳嗽。片紫趕緊替她拍背。
「小魚兒,你的病還沒好,別太勞累,要不告訴我灶房在哪兒,我幫你拿食物來。」
「你到底跑哪兒去了?」杜彌月張大眼。「還染了風寒?!」「沒有,這幾天與重璞一同到昆名,想看日出,豈知白天暖陽烘烘,凌晨居然風寒露重,就受凍了。」她悄望眼彌月,似乎不疑有他。
「啊,出去玩竟沒約我?太可惡了!」杜彌月皺緊了眉頭。「你相不相信現世報?這就是天老爺罰你沒約我出去玩的懲治。」瞧她說得有模有樣,魚玄機忍不住笑了起來。
「是,我錯了。」招來淥水,要她到灶房拿綠豆糕和燕窩燉湯。
杜彌月扶她坐在床沿。
「要玩也要保重身子呀。」
「你什麼時候變成老媽子了?一張嘴嘮嘮叨叨念個不停。」
「是你我才念的!」杜彌月撇唇道:「要是重璞,我就給他鎖在門外,讓他看太陽看個夠!」
片紫聞言,張大眼。
魚玄機見狀,不禁一笑。
「你不需大訝異,彌月就是這麼不修邊幅、有話直說的女孩,大家閨秀的執禮甚恭、循規蹈矩對她而言都是多餘,她依自己的方式活出自我,表現自我,連我都忍不住受她吸引呢。」
「玄機妹實在謙虛了。」杜彌手舉手作揖。
片紫笑出來。
淥水捧著托盤進來,上頭僅放著綠豆糕。
「小姐,你們就先吃綠豆糕吧。張嫂生病了,咳嗽咳不止,我想不要再勞動她,等會兒再過去煮燕窩燉湯。」
「張嫂生病了?」魚玄機憂心的問:「她還好吧?」
「是還好。」淥水想像方才瞧見張嫂的樣子,比手畫腳的描述:「稍圓的身材瘦了一點,變得挺曲條喔,紅撲撲的臉孔青了一點,靈活的手腳鈍了一點,尖細的聲音啞了一點——」她點點頭。「是了,就這些改變而已。」
「啊,而已?」魚玄機瞪大眼,不可思議的低喊出聲:「淥水,怎麼你跟平常人的評斷標準不太一樣,我居然可以讓你伺候到現在?實在太……哎呀,我找不出形容詞來形容!彌月,咱們去看看張嫂好嗎?」
「沒問題。」杜彌月走到淥水身旁,用她那對慧黠的大眼睛直盯著她看,盯到淥水渾身不對勁,正要張口說話時,她開口:「我竟也讓你伺候到半年多?!想不透我當初是怎麼過的,幸虧現在由小梅來伺候我,老天有眼。」語訖,她往淥水頭上亂抓一把,惹得淥水驚呼不休,還十分邪惡的縱聲大笑,兩手各拉玄機和片紫往灶房走去。
淥水連忙隨便耙耙幾下頭髮,隨後追了上去。
前往灶房一定會路經綠苑,而杜彌月等三人就在綠苑出口處停住。淥水正奇怪,走上前幾步,便瞧見她們面前的黃預評,她無意間還瞥見彌月小姐似乎有些不高興。
「黃叔叔,你在這兒又是幹嘛了?東張西望的,綠苑裡有什麼東西讓您感興趣嗎?」總算讓她瞧見一次黃叔叔的怪異舉止了。以往都只是聽重璞說,上回在玄機房外遇見黃叔叔,無法斷章取義的說他有什麼目的,但……這次太明顯了;一個人杵在綠苑門口引頸想望,分明是要望見裡頭的人,可杜館裡的人都知,綠苑是專屬玄機的地方,黃叔叔經常出人杜館也該明白,所以不需多言,黃叔叔想見的人就是玄機!
「我……我……」他看眼玄機,冷汗涔涔。「路過。」
「路過?恍她擰起眉頭,騙誰啊,他分明站在綠苑門口有些時候了。而且為何他總會望玄機一眼呢?每當這種情況,玄機總是不發言的一方,沒道理會去看玄機,因為他連她這個發言人都不看了。
「是,路過綠苑,所以想跟玄機打個招呼,才在這兒瞧瞧裡頭有沒有人。」再見她,仍然心神蕩漾,那包裡在粉色頭巾下的金髮被陽光照得點點亮晶,白皙臉龐更顯無瑕,美得清雅高貴。想要她的念頭益發強烈,他的黃金美人兒——逐漸成形。「喔。」杜彌月沒再多問,當是信了。「因為玄機病了,所以我們想去灶房瞧瞧有沒有什麼潤喉的食物,讓她喝喝,聲音才不會沙啞。」
「病了?」黃預評擔心的看向玄機,關愛之意溢於言表。「玄機,你還好吧?有沒有去給大夫瞧?黃叔叔家中有幾包去寒的補藥,等會兒拿來給你吃。」
「不必多勞了。」杜彌月代為回答,淡笑。「先告辭了,黃叔叔。」
黃預評還想說什麼,但終究沒說什麼,目光戀戀不捨的目送她們直至失了蹤跡,方才調回視線,心中雛形化的計畫,此刻蓬勃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