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是很無聊的,一大群人穿著一樣的衣服、背著一樣的書包、帶著一樣的課本、到一樣的地方做一樣的事……這種制式化的生活模式,常讓她覺得她是進工廠被製造出來的標準化人類產品。
所以她填志願時選了這間學校,以自由的校風聞名,所以學校並不硬性規定學生一定得穿制服,除了每週一次的全校升旗和科升旗外,其餘時間都可以穿便服。
「大家安靜!」導師在講台上賣力喊著。
鬧哄哄的教室,完全不給這剛畢業的菜鳥導師一點面子。
「大家安靜一點。」
身為班長的她站起來說話後,聲浪終於漸漸平息下去。
「各位同學,今天有一位新同學轉學到班上。」
導師向門口招招手,就見一個白淨斯文的男孩子走進來在講台旁站好,剛好與站在講台上的導師一樣高。
「怪了,怎麼學期中了才轉學進來?」
「長得好帥喲!」
「是耶……」
台下的學生竊竊私語,幾個女孩子吃吃笑著。
導師轉過身在黑板上寫下三個字:範文森。
「范同學因為某些原因,所以才在學期中轉學進來,希望各位同學好好照顧他。」
導師看了範文森一眼。他低著頭,訥訥地擠出一句:
「各位同學,大家好。」
「好害羞!」
「好可愛喲!」
台下的女同學又是一陣吃吃笑地交頭接耳。
「各位同學請安靜。」導師喊了一聲,轉向範文森。「班長旁邊有空位,你就坐她旁邊好了,有不知道的事可以問她。」
範文森點點頭,來到席明嘉的左手邊坐下。當他走過來時,席明嘉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傳來淡淡的清爽肥皂香,很符合他乾淨的氣質。
「你好。」席明嘉對他搖搖手。
範文森點點頭,報以一個羞澀的微笑。
「各位同學,請將課本翻到二六五頁,上次我們講到……」
導師單調平板的聲調在教室裡飄開,席明嘉的思緒也跟著飄開,她微偏著頭,看著窗外……
今年的冬天來得比較晚,已經十一月初了,窗外的太陽依舊艷麗,微風徐徐地吹過樹梢,綠油油的葉子反射陽光一陣閃爍。
導師一個突高的聲調將席明嘉的思緒拉回,她將視線移回課本時,不經意瞥見她的新鄰居。
好漂亮的眼睫毛。這是她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範文森長著一張會讓人第一眼就心生好感的臉,他的五官細緻卻不帶脂粉味,既賞心又悅目;尤其是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的純淨眼神,像一潭深壑,深邃而迷人,再搭上他那又捲又翹的睫毛,那眼神是很容易讓人心動的。
正這樣想著時,她發現,範文森不知何時視線已離開講台上的導師,也正看著她。她尷尬一笑,連忙低下頭看課本。
他應該不會以為我對他有意思吧?席明嘉心裡想著,不知道有沒有臉紅。
她又偷偷瞄他一眼,他已經又將注意力轉回講台上的導師,那神態非常地認真,彷彿第一天上學的一年級新生,讓她覺得有趣。
心念一轉,她在筆記本一角寫下:
別誤會,我不是在看你。
然後撕下來,揉成一個小紙團,丟到他桌上。
範文森納悶地撿起那個小紙團,左右張望一下,看不到有人自首,才將小紙團打開,然後抿嘴微笑。
他在笑什麼?席明嘉覺得他的笑容好詭異。
管他的,讓他誤會我暗戀他又怎樣?她在心底一笑。
十七歲的少女,青春正甜,就像窗外十一月初冬裡飄蕩著八月夏季的風,就算不合理,也是理直氣壯。
午休的校園裡鬧哄哄的,自助餐廳裡,幾個女生圍坐在一起吃飯,發出的分貝幾乎可以抵得上一個菜市場;一眼望去,感覺就像餐廳裡同時有好幾個市場在營業。
「唉!嘉嘉,你覺得新轉來的男生怎麼樣?」林惠美問。
「還不錯呀。」
席明嘉的視線飄向範文森的方向,他也和幾個男生圍坐一起吃飯,那些男生不知道在說什麼,一下子就笑成一團,範文森也笑得一口白牙。
「你們覺不覺得他好帥?白白淨淨的好像那個誰呀……」杏子問。
杏子不是真名,陳曉珍才是她的本名,不過自從看過日劇「美麗人生」後,她就規定大家都得叫她杏子了。不叫她杏子,她是不會回答的。
「誰呀?」白白淨淨的人那麼多,誰知道她說的是誰呀。
「就是瀧澤秀明嘛!」斯斯文文又性格分明的臉龐,她最喜歡這一型。
「我覺得比較像小佛萊迪普林茲耶。」林惠美說。高高的、笑起來有點靦腆,氣質也好。
「明明像瀧澤秀明,你看錯了啦!」
「小佛萊迪普林茲啦!瀧澤秀明那麼矮,範文森起碼有一百八耶!」
「嘉嘉,你說,他究竟比較像誰?瀧澤秀明,還是小佛萊迪普林茲?」杏子轉而問席明嘉。
「像誰?」席明嘉其實覺得兩個都不像。「我覺得比較像丹尼爾。」不多話,帶點神秘感。
「誰是丹尼爾呀?」聽都沒聽過。
「『野人花園』的貝斯手。」
林惠美和杏子對看一眼,決定放棄這個愚蠢的爭論。
「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了?」林惠美又問。
「應該有吧,他長得那麼好看。」杏子答。
「怎麼?你想追他?」席明嘉問。
「我?」林惠美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只是問問而已,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不會呀,你也長得不錯呀!只要再長高個五公分,減肥個五公斤,包你後面黏一堆蒼蠅蚊子的。」席明嘉故意開她玩笑。
「謝了,這種好機會讓給你好了。」林惠美搖搖頭。而後,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說:「我說嘉嘉,你為什麼不換個隱形眼鏡戴呢?如果你把這副老爺眼鏡拿掉,頭髮再剪一剪,不要用夾子夾得這樣土土的,一定也會有一堆蒼蠅蚊子黏在你後面。」
「才不要,我喜歡戴眼鏡。」席明嘉推推臉上那副年代久遠的黑框大眼鏡。
「拜託!土死啦!」杏子也加入吐糟的行列,她是三人之中最漂亮的。「光看你那副眼鏡,就沒有男生敢來追你了。」「那就算啦。」席明嘉一臉不在乎。「而且我相信,一定會有人喜歡我是因為我是我,而不是因為我的外表如何。」「拜託!你以為你在演偶像劇啊?」
兩個女生笑成一團,席明嘉鼓著一張臉,決定不再理她們。
餐廳另一邊,男生們談得正開心——
「範文森,你拿筷子的姿勢好奇怪。」董致謙好奇地問。
範文森看看別人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然後微微一笑。
「我不太會用筷子。」
「那你們家都是怎麼吃飯的?用手抓?」周宇倫開玩笑地問。
「不是,是用湯匙、刀叉之類的。」
「好奇怪,跟外國人一樣。」周宇倫用筷子夾起一顆花生。
「好厲害。」範文森露出佩服的眼神,也拿起筷子要夾花生,可是怎麼夾就是夾不起來。
「哎呀!這個花生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夾得起來的,回去練個三年、五年再說吧!哈……」
「好!我會回家好好練習的。」範文森的表情很認真。
董致謙也忍不住笑起來。「範文森,你真是個怪人。」
「很奇怪嗎?」
「真的很奇怪。」董致謙肯定地點點頭。
範文森思考一會才開口:「我會努力,讓自己不那麼奇怪。」
他話還沒講完,董致謙和周宇倫已經哈哈笑起來。
「阿謙,上次的『三國誌』,你破了沒?」笑完後,周宇倫問。
「幹嘛?」
「跟你借呀!」
「下下禮拜要期中考了,你還玩啊?」
「大考大玩、小考小玩嘛!」周宇倫嘻皮笑臉的。
「真服了你了。」董致謙無奈地搖搖頭。「我明天帶來給你吧。」
「桑Q!」謝謝啦。
「說起來,你的確是個怪人耶。」董致謙又把話題轉向範文森。「什麼時候不轉來,偏選在期中考前轉來。」
「是呀是呀。」周宇倫嘴裡塞著魯蛋,含混不清地附和。
「期中考……很可怕嗎?」
範文森問得疑惑,周宇倫一顆魯蛋當場給吐了出來。
「大哥,你是從哪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來的,連期中考都不知道?」周宇倫怪叫。
「期中考像是國中時的段考,因為五專一學期只考兩次,所以叫期中考和期末考。」董致謙好心地提供解答。
「哦!原來如此,謝謝你告訴我。」範文森瞭解的語氣,卻明顯有著不瞭解的表情。
「總之期中考很重要,要好好讀,不然被二一就慘了。」
「二一?」
範文森還一臉不明所以,周宇倫又開口:
「說起來真不公平,身為末代五專生,學校應該對我們好一點,考什麼期中考嘛,萬一被當了,要去哪裡找學弟妹重修?對不對?」
「你還沒考就已經想到被當了?」
「做人要有憂患意識嘛!」周宇倫搔搔頭。「不過我真不明白,我們讀資管的,幹嘛還要學經濟學、會計學這些鬼玩意?」
「教你如何竄改電腦紀錄盜領公款呀!」
「對喔,我怎麼沒想到?」周宇倫一臉恍然大悟。「那我應該好好學好會計才對。」
「拜託!」董致謙受不了地大歎一聲。
範文森在一旁看得趣味盎然。原來學校是這麼好玩的地方,有這麼多有趣的人和事,這是他十九年的生命中從沒有過的新奇體驗,他想他一定可以和這些同學相處得很好,在這裡交到許多朋友才是。
放學的時候,席明嘉交給範文森一張書單。
「這是這學期要用的書,有出版社和作者名字,打勾的是明天要上的科目,今天要先去買。」
範文森接過書單,有片刻的茫然。
「請問這些書要去哪裡買?」
「去書局買呀!」
「對不起,我不知道書局在哪裡……」
「北門路或者是大學路的成大書城。」
範文森還是一臉茫然,席明嘉在心底歎口氣。
「你是外地搬來的吧?」
「我剛到一星期。」他微微一笑。
「好吧,我帶你去買。誰叫我是班長呢?真倒霉。」她在嘴裡咕噥最後兩句,然後背起書包,率先往外走去。
「我的車停在這邊。」走出商學館,範文森拉住往校門口方向走去的席明嘉。
「喔。」她立刻回身跟在他身後走,有車可坐不用擠公車,何樂而不為?可是……「可是我沒安全帽耶。」
範文森在一輛墨綠色BMW旁停下腳步。「這裡開車要戴安全帽嗎?」
「開車?」
「開車。」他先掏出汽車鑰匙開鎖,然後打開駕駛座旁的車門。「請!」
「這是你的車?」她坐進車子裡。哇!不愧是BMW,高級車坐起來果然感覺也很高級,和她家客貨兩樣的箱型車就是不一樣。
「不是,借來的。」他坐進駕駛座,繫上安全帶,熟練地發動、倒車,然後上路。
車開了一段路後,席明嘉才想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你怎麼可以開車?你有駕照嗎?」
「放心,我十九歲了,早就考到駕照了。」範文森給她一個微笑。
「喔。」十九歲?那就是大她兩歲嘍。「你已經十九歲了,那為什麼才讀專二?」
對於這個問題,範文森面有難色,像是不知如何回答。
「不能講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
「謝謝。」他鬆口氣。「對不起,還得麻煩你幫我一件事,剛剛對你說的,關於我的年紀,請你為我保密好嗎?」
「好啊!」席明嘉想,他一定有羞於讓同學知道的原因。
現在正好碰上下班時間,路上車潮洶湧、車速緩慢,席明嘉一邊為範文森指路,一邊和他聊天,在行經一個顛簸時,車子晃了下。
「對不起,路況不太好。」範文森單手握著方向盤,專心注意前面的路況和車況。
「台南的路是全省第一爛,挖了補、補了又挖,搞得到處坑坑巴巴、凹凸不平,車子走在上面活像殭屍走路一樣一跳一跳的,開這種高級車實在浪費,你應該改開吉普車。」
「為什麼?」
「吉普車底盤高,還有四輪傳動,最適合這種越野地形了。」
「有這麼嚴重嗎?」他揚起一個微笑。
「當然有!註冊時,我就是騎車撞到一個窟窿,結果摔倒了,傷疤到現在都還沒消呢,醜死了。」
一講到這點她就有氣,消耗預算也不是這麼個消耗法,剛鋪好的馬路常常在三天後又開挖了,今天埋水管、明天埋電纜,搞得路無三里平,交通品質每況愈下。她真想寫信去給市長,如果嫌市府錢太多沒地方花,那拿來給她花好了。
看著席明嘉一會笑、一會兒扁嘴,變化豐富的表情,讓範文森不自覺地微微笑開。
「你笑什麼?聽到我腿上有疤,你那麼開心啊?」她現在的表情是生氣。
「對不起,我不是笑你。」他趕緊道歉。
「那你笑什麼?」她又問。
「嗯……」範文森白皙的臉染上淡淡紅暈。他本來就不擅言辭,現在面對她的質問,更不好意思說出他笑是因為覺得她多變的表情很漂亮。
幸好他的尷尬不用持續太久,因為北門路到了。
「啊!到了到了,你可以開始找停車位了。」
她忘記要問他為什麼笑了,開始東張西望幫他找起停車位。這條路原本就不寬,劃滿紅線和黃線,碰上下班的尖峰時刻,再加上和火車站相連接,所以車來人往好不擁擠,停車位就像熱門演唱會搖滾區的西木一樣稀少,珍貴異常。
在大路和小巷之間繞了幾圈,都找不到停車位,最後席明嘉眼尖地發現有輛車要開走,連忙叫範文森準備卡位,這才解決停車的問題。
他們跑了好幾間書局買書,包括去舊書店買軍訓課本、去成大書城訂程式語言的課本。買好書,都已經快八點了。
「對不起,耽擱你這麼多時間,你肚子一定很餓了吧?我請你吃晚餐好嗎?」
席明嘉原本疲倦的表情,在聽到這個提議時,所有的疲憊馬上一掃而空,眼睛晶晶亮亮充滿光彩。
「真的?你要請我吃晚餐?」
「真的!由你決定,想吃什麼都可以。」範文森肯定地微笑。
「那我要吃拉麵。」
拉麵店就位於成大附近,席明嘉帶著範文森走到拉麵店,由於東西不貴又好吃,所以店裡總是生意興隆。
「我要吃豚骨拉麵,你要吃什麼?」坐定後,席明嘉拿著點菜單問。
「和你一樣。」
席明嘉勾好菜單交給老闆娘,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等上面時才覺得,剛剛逛那麼多間書店找書,現在腳好酸、口好渴。
「你會不會口渴啊?」
範文森搖搖頭,又笑一笑。「你想喝什麼?我去幫你買。」
席明嘉笑開一張臉。「我要喝蕃茄養樂多,隔壁有賣。」
「我去買,等我一下。」
範文森立刻起身去幫她買蕃茄養樂多,走出店門,他才發現忘了問她,蕃茄養樂多是要往左邊還是往右邊?他回過頭正想開口問,席明嘉已經聰明地猜到。
「右邊。叫老闆梅子粉少放一點。」
範文森領命去買,果汁店小小一個攤位卻生意興隆得很,排了四、五個人在等,他也乖乖地跟著排隊,買完蕃茄養樂多回拉麵店,桌上已經擺好兩碗熱騰騰的拉麵。
「你的蕃茄養樂多。」
「謝謝!」席明嘉甜甜一笑,馬上喝一大口,然後滿足地呼出一口氣。「好喝!」
放下蕃茄養樂多,她拿起筷子立刻向拉麵進攻,唏哩呼嚕、嘩啦嘩啦地吃起面來。一邊吃麵,眼角餘光瞥到範文森還沒動筷,嘴裡含著面,她口齒不清地催著他:
「快吃啊,不然等一下麵糊了就不好吃了。」
範文森這才拿起筷子吃麵,拿筷子的姿勢依然笨拙。
「你拿筷子的樣子好奇怪。」
「我不太會用筷子,我以前吃飯都是用湯匙,或者是刀、叉。」他又解釋一遍。
「你外國人啊?用刀叉?」
範文森又是笑笑,沒有回答,認真地用筷子吃麵。吃完麵,已經是八點半了。
「謝謝你的請客。」結完帳,他們一起走出拉麵店。
「哪裡,我才要謝謝你陪我買書,耽誤你這麼多時間真不好意思。」
席明嘉發現他真的好有禮貌,一天的相處下來,他總是把「請、謝謝、對不起」掛在嘴邊。
「你的家教一定很好。」
「家教?」範文森臉上打著問號。「我沒有家教啊!」
「別謙虛了,像你這麼有禮貌的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耶!」
範文森臉上還是打著問號,家教和禮貌有什麼關係?難道這裡的人想有禮貌都得請家庭教師來教導嗎?一定是這樣沒錯吧,所以她才會以為他有請家教。
「好了,我要回家了,bye-bye。」席明嘉轉身就要離去。
「我送你。」
席明嘉馬上轉過身來。「就等你開口,謝啦!」
她本來還在想,如果他不送她回家,她就得走十五分鐘的路到她爸媽的店去,等店打烊再和爸媽一起回家,那回到家可能都十點多了;幸好他開口了,這讓她覺得有個有禮貌、有車又會開車的同學,還真不錯呢!
回家後,她拿出日記寫下今天發生的事。
十一月二日,天氣睛。
今天班上轉來一個帥帥的男生,乾淨斯文、很有禮貌,正是我欣賞的類型。
但是他有點怪怪的,好像什麼都不懂,而且他竟然開車上下學耶!雖然他說車子是借來的,但是我想他家一定很有錢吧,BMW可是很貴的,不過坐起來真的好舒服,他送我回家時,還一直跟我說謝謝,謝謝我今天陪他去買書。
我真想告訴他,真那麼感謝我的話,不如以後都接送我上下學吧,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