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書婷悠悠醒來,發現自己坐在裴書哲的事務所裡,隨手拿起一枝工程筆試試,她終於能夠碰觸到實物了!
老公公的話言猶在耳,她明白,從今以後只能安分的做余亞樺了!
雖然無奈,她卻衷心感激上蒼的厚待。
活著,真好!
看著鏡子裡映出的臉孔,裴書婷感覺有些陌生。先前只在大哥的介紹下跟余亞樺見過兩次面,沒想到因緣際會下,她竟然會成為這副身軀的新主人!
她伸出修長的手指拂過臉上的柔細肌膚,鏡子裡的美麗容顏,讓同樣身為女人的裴書婷也為之心動。
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流露出媚人的眼波;紅盡潑的雙唇,嘴角上揚呈現出勾人的嫵媚;嬌俏的鼻子、白皙的皮膚!以及勻稱完美的曲線……
余亞樺——好美!
裴書婷心底泛起一絲罪惡感!雖然自己也稱得上明眸皓齒,但她是如此的艷麗誘人;對於自己強佔了余亞樺的軀體,她有著深深的歉意。
明知道白髮公公早就帶亞樺的靈魂到該報到的地方了,裴書婷還是輕聲的對著空氣說了句——對不起。
打開余亞樺的隨身皮包檢視。如果,她終將「借用」她的身體,至少,該替亞樺完成未竟的心願。
證件夾裡有一張余亞樺的照片,裴書婷好奇的對照著鏡中的影像。奇怪!同樣的一張臉,為什麼相片裡看起來青春俏麗、活力洋溢,與現在的成熟嬌態差異很大。
難道——不同的靈魂會造就出不同的感覺?這讓她憶起她們之間差了六歲的事實。
拿出的隨身手札裡,記錄的淨是余亞樺的心情記事。年輕小女生的率性思維,讓已經二十七歲的裴書婷羨慕不已——好個勇敢率真的余亞樺!
翻到最後一頁,剛勁的字體流露出一貫的灑脫——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離開。
當爸爸、媽媽、姐姐相繼因心臟病發碎死之後,我知道:下一個就是我了。
生有何歡?死又何懼?
至少我活出自我、活在當下!
死亡來臨的時候,我將毫無遺憾的離開。
裴書婷感動的流下眼淚,處在死亡的陰影下,年輕的余亞樺仍然不畏不懼,從她兢兢業業的工作態度裡,看不出絲毫的倦怠。而自己又是多麼的幸運,能夠得到重來一次的機會!
余亞樺的勇氣振奮了怯懦的書婷,她會珍惜活著的每一天,堅定而勇敢的過著每一個得來不易的日子!
為了感念亞樺,更因怕洩露秘密而失去活下去的機會,她立下誓願:
裴書婷真正徹底消失了!她要以余亞樺的身份重新讓家人接納她!
門一開,裴書哲走了進來,臉上仍是卸不下的憂傷和疲憊。
經歷死別的衝擊,再看到親人,余亞樺難以自抑的衝向前去,緊緊的摟住裴書哲。
「哥!」
裴書哲愕然的盯著她怪異的舉動。
「亞樺,你叫我什麼?」這小妮子向來是最不服小的,怎麼會叫他「哥哥」呢?
糟了!余亞樺迅速跳開,「沒有,只是跟你開個玩笑。」這應該是開朗的亞樺會做的事吧!
裴書哲並未起疑,白了她一眼就坐了下來,沒好氣的說:
「拜託,我才剛參加完書婷的葬禮,這個玩笑很難笑!」
「對不起!」余亞樺坐在他面前,急切的問,「嚴司煒和澄澄還好吧!」
「那個嚴司煒原本就是個桀騖冷僻的傢伙,經過這件事,他變得更冷酷了。就是可憐了澄澄這個孩子!」
「澄澄怎麼了?」
「突然失去媽媽,澄澄本來就會難以適應,加上嚴司煒現在根本沒心思管他,唉!才六歲的孩子,像是一下子變成小大人一般,整天鬱鬱寡歡的。」
她的兒子哪!余亞樺的眼淚奪眶而出,迫不及待的想馬上飛到身邊哄哄他。
「我去看看澄澄!」
「慢著!」她今天的舉動有些奇怪,裴書哲疑惑的問,「你知道嚴家在哪裡嗎?我不知道你跟書婷有這麼熟,印象中你們應該沒碰過幾次面吧!」
「沒有,我只是很喜歡澄澄這個孩子,捨不得他還這麼小就沒了媽媽。」余亞樺不自在的解釋。她得小心點,才不會被哥哥看出端倪。
「喔!」知道亞樺的父母都已經過世了,裴書哲認為她是出自於同理心來關心澄澄。「我載你去一趟吧!」
雖然歸心似箭,余亞樺仍然強裝平靜,默默的跟著裴書哲到家門口。
澄澄小小的身體縮在大大的沙發裡,活潑的臉上如今只剩下揮不去的愁。
余亞樺艱難的一步步靠近,怕嚇著兒子,更怕洩露出太多的情緒。
她蹲在澄澄的面前,「澄澄,我是余阿姨,你還記得我嗎?」
「阿姨好。」澄澄乖巧的回應,又抱緊了懷裡的小狗布偶。
余亞樺輕輕的抱起澄澄,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裡。她慢慢的搖晃著,就像每次當澄澄害怕時,她會做的一樣。
「澄澄寶貝,不怕!阿姨在這裡!」
余亞樺溫柔的聲音,安撫了澄澄這段時間以來的恐懼,也讓裴書哲不可置信的揉揉眼睛。
沒錯啊!眼前真的是野丫頭余亞樺,可她的動作居然像極了書婷!
看到澄澄露出好久沒有出現過的笑靨,裴書哲誠摯的道謝:
「亞樺,謝謝你!」
「我可以留下來嗎?」失而復得,她真的片刻都不願意離開兒子。
「這——嚴司煒會答應嗎?」亞樺肯留下來陪澄澄無疑是最好的方法,然而,他又不能不顧忌喜怒無常的妹婿。唉!
「舅舅,我要阿姨留下來!求求你!爸爸每天都好晚回來,而且回來以後也都不理澄澄,澄澄自己一個人真的好怕好怕!」
「讓我留下來照顧澄澄,其他的我自己會處理。」
看著余亞樺不顧一切的堅持及澄澄的苦苦哀求,裴書哲只好讓步。
「好吧!那我先走,澄澄就麻煩你了。」走到門邊,想起余亞樺的直率,裴書哲不放心的叮嚀,「如果你想留下來,千萬不要去激怒嚴司煒,最好能閃多遠就閃多遠。」
嚴司煒平常是不好相處了點,可也不是暴君哪!
她微笑回答:「沒有那麼嚴重啦!我能應付的。」
「不!你不知道那個嚴司煒真的變了一個人,他……」
門外突然傳來嚴司煒冷冷的聲音:「沒想到你對我倒是觀察得很仔細!」
裴書哲斯文的臉上有些赧紅。
「書哲,事務所裡不是還有事嗎?你要不要先回去?」余亞樺出聲道。
自從書婷過世以後,嚴司煒老遷怒於他,每回碰面總沒給他好臉色看。基於體諒他失去愛妻的哀慟,裴書哲不想跟他計較。
投給替他解圍的余亞樺一記感激的眼神之後,裴書哲連忙離開。
* * *
「你還不走?」
嚴司煒瞪視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半晌後才想起——
「你是余亞樺,裴書哲的夥伴、全國最年輕的建築師?」
「是的。」深愛的丈夫就站在她的面前,卻不能相認,只能力圖縝靜的繼續扮好余亞樺的身份。
也罷!雖然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余亞樺的身體裡住的是裴書婷的靈魂,但是只要能夠天天看著他,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收回你花癡般的眼神,我對你不感興趣。」
嚴司煒刻薄的言語讓她有些難堪。除了對家人會直言批評之外,他對外人一向能夠保持基本禮貌的啊!怎麼會對才見過幾次面的余亞樺說出這麼尖酸的話?
「舌頭被貓吃掉了,變啞巴了?」嚴司煒相當排斥任何人,不光只是針對她。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身旁的澄澄拉了拉她的衣角,余亞樺決定不再理會跟前這個莽漢。
看著他們一大一小的牽手上樓,嚴司煒怒斥:
「站住!這是我的家,你想要去哪裡?」
輕輕的拍拍澄澄顫抖的手,余亞樺轉過身來,心平氣和的說:
「嚴先生,如你所見,我正要帶澄澄上樓睡覺。如果你願意,等一下我會好好解釋的。」
見嚴司煒沒有反對,余亞樺暗鬆了一口氣,牽起澄澄的手回到他的房間。
余亞樺幫澄澄換穿睡衣,輕輕的把他抱到床上,在他頰上柔柔的印下一個吻,就像她平常會做的一樣。
澄澄睜著澄淨的大眼仔細盯著余亞樺。
「阿姨,你是不是媽咪派來的仙女?」
「嗯!媽咪擔心你會害怕,特別請阿姨來照顧你的。」
「那媽咪呢?她為什麼不自己照顧我?」
「媽咪她——她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旅行了。」
澄澄氣憤的槌打床鋪,哭喊著:「你騙人!媽咪死掉了,我看到她躺在箱子裡不會動了,爸爸還叫人把箱子拿去燒掉,媽咪永遠都不能回來了,」
「澄澄寶貝,爸爸也不想燒掉媽咪呀!可是,媽咪的身體已經壞掉了,如果不燒掉會變成臭臭的,好噁心,對不對?」
「媽咪為什麼會死掉呢?是不是澄澄不乖,才害媽咪死掉的?」
心疼兒子承受的一切,余亞樺緊緊的抱住他。
「媽咪怎麼會是你害死的呢?媽咪是因為要救人,不小心跌到河裡去才會死掉的。」
「可是……」澄澄抽抽噎噎的說,「何阿姨說都是因為澄澄亂說話,媽咪生氣了,才會跑出去,被人害死了。」
「胡說!爸爸也是這麼說的嗎?」他們到底加諸了多少壓力在孩子身上
「沒有,這是何阿姨偷偷跟澄澄說的,她說如果我再跟爸爸說,也會害了爸爸。」
那個可惡的女人!
余亞樺抬起兒子的臉,「你相信何阿姨說的話,還是余阿姨說的?」
「我相信你,你對澄澄比較好。」
「好乖。」余亞樺炯炯的目光直視進澄澄的眼裡,她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到她的兒子!
「阿姨跟你說,媽咪從來沒有因為你那天說的話而生氣,媽咪會出去是因為有事情想要問爸爸;在要回家的時候,媽咪看到有一個媽媽抱著小娃娃,快要掉到河裡去了,媽咪就過去救他們,可是,媽咪自己不小心,才會跌下去的。懂不懂?」
見到澄澄點頭,余亞樺將他抱到自己膝上,「其實媽咪也很後悔,如果媽咪知道自己會死掉,一定會更小心的,因為媽咪好捨不得澄澄寶貝哪!」
「阿姨好棒!你什麼都知道嗎?」
「那當然,因為阿姨是媽咪的好朋友呀!以後別相信何阿姨亂說的話,有問題來問阿姨就好了。」
「嗯。」澄澄滿意的點點頭,又不放心的問:「阿姨會一直陪著澄澄嗎?」
「會!」這次她再也不會輕易離開摯愛的兒子了。
「澄澄乖乖的睡覺,明天醒來阿姨還是會在這裡。」
「真的唷!打勾勾。」澄澄伸出小手,余亞樺有默契的勾上他短短的手指,利落的完成手勢。
「耶!」澄澄高興的抱住亞樺,整個人貼在她胸前。「我好愛你喔!阿姨,媽咪不在了,你當我媽咪好不好?」
「好啊!阿姨也好愛好愛澄澄寶貝!」
終究是母子天性,雖然她以另外的樣貌出現,但是懷胎十月、一手帶大的兒子,還是毫無芥蒂的立刻接納了她。
余亞樺哼著自己編的搖籃曲,緩緩的搖晃著懷裡的澄澄,直到他進入夢鄉,才小心的把他放在床上。
愛憐的凝視著兒子香甜的睡容許久,余亞樺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樓下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 * *
余亞樺直截了當的提出:「我希望你能夠答應,讓我留下來照顧澄澄。」
「與我們嚴家並不相熟的余小姐,為什麼會熱心的要照顧『我的』兒子?」嚴司煒懶洋洋的開口,話裡滿是嘲弄。
沒想到卓爾不群的丈夫會因為她的離世而變得如此難以親近,除了濃濃的心疼,以她現在的身份是無權過問的,於是余亞樺努力的爭取能夠繼續照顧他們父子的機會。
「我知道這個請求有些冒昧,但是你應該明白,澄澄現在是最需要有人陪在身邊的。」
「你有把握他會願意接受你的照顧?」他不是不明白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只顧著療傷止痛,根本完全忽略了澄澄。但是澄澄變得畏縮內向也是事實,就連何凱莉搶著要幫忙照顧他,也拿他沒有辦法。
「我可以的。剛剛澄澄在睡著之前,就跟我約定好明天再見。」
「是嗎?」嚴司煒瞥到澄澄拋在沙發上的小狗玩偶,自從書婷的惡耗傳來,這隻小狗玩偶他就都不肯放下。而她竟然可以讓澄澄忘了帶走它!
「你幾歲?」
「二十一歲。」雖然不知道嚴司煒為何要問這個問題,不過幸好她還記得亞樺的年紀。
「嗯,是年輕了點。」嚴司煒用手示意她別緊張,「不過如果余大建築師願意陪伴澄澄度過喪母之慟,我會很感激你的。」
終於得到認可,余亞樺高興的幾乎要跳起來。「謝謝你的成全!」
嚴司煒相信她是真心喜歡澄澄的,友善的遞出手來,「我為先前的不禮貌向你致歉。」
望進他眼中的真誠,余亞樺也伸出手來,「別這麼說!我能體會你的感受。」
生怕在他熾熱的眼神之下無所遁形,余亞樺道了聲晚安,就急忙上樓了。
澄澄的問題總算解決了,但是嚴司煒總覺得這個余亞樺有些不太對勁。
印象中,余亞樺由於才氣縱橫、加上年輕貌美,因而有些驕縱;可交談後,他發現她其實是個單純的小女生,溫柔可人、聰慧大方——像書婷一樣。
憶起亡妻,嚴司煒的胸口彷彿又遭到一記重擊。一語成懺,沒想到書婷真的再也無法問他任何問題了……
如果他願意放下手邊的工作,耐心地瞭解她反常的原因;如果他能夠心平氣和的回答她的問題;如果他開口留住了她;如果……那麼至少,書婷不會含怨而終!
而他卻該死的什麼都沒有做!
是他一手將書婷推往死亡之路!
他永遠都沒有機會告訴書婷——他愛她,而這個遺憾將成為他終生無法彌補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