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左丞天聽到檀芷若甘願放棄和兒子的燭光晚餐,只是為了到桃園為法國友人接機時,他忍不住笑出聲。
"這對我意義重大,他在法國對我很好,現在我也要在台灣親自接待他。"檀芷若堅持著。
左斂賢陰鬱的神色比什麼都還要嚇人,偏偏只有檀芷若當事者迷,嘴裡還直叨念著那人多好多好。
"他多大?"左丞天看了兒子一眼,忽然起了玩弄之心。
"好像……二十八!"檀芷若歪著頭,想了一會兒。
"工作呢?"
"嗯……他是J&A負責人,J&A香水廠就是他們家祖傳的產業。原本三十年前在葛拉斯還算小有名氣,但是一度家道中落。"
"人品呢?"
"溫柔又認真,對我很照顧。當初在法國,就是他答應讓我在香水廠工作的。"
什麼?原來她嘴裡一直念著的朋友,不是別人而是收留她的人;更糟糕的是,這人還是個男的!
左斂賢的眼神益發深沉。
"有什麼才能嗎?"
"精通調香,有時候還會送我花,偶爾說中文,沒什麼外國腔。"
嗯,聽起來是個還不錯的人!左丞天呵呵地笑了起來。
"那長相呢?"
"高高的,金褐色卷髮、藍眼睛!"
"條件聽起來很不錯!"左丞天下了結論。
"當然。"檀芷若回道,然後看了看身邊的男人。"Adrien是個好人,這點不用質疑的。"
"你喜歡他?"左丞天忍住笑地問。
"當然。"檀芷若回頭,嚇了一跳,笑容僵在嘴邊。為什麼……左斂賢的臉色那麼嚇人?
"當然什麼?"
"我是說,我當然……喜歡……"天啊,他的表情活脫脫像要吃了她一樣。"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嘛……"她笑著,但額頭卻直冒冷汗,甚至有想逃走的慾望。
她看著他,臉上寫滿疑惑與不解,再加上一點恐懼。
"你生氣了?"檀芷若小心翼翼地問。"因為Adrien嗎?"
"沒有。"左斂賢勾起一抹笑,薄唇上楊,笑容裡透出一抹邪惡。
"你有生氣。"她不高興。"我說了我們只是朋友,你怎麼那麼小家子氣?"誰規定她不能有異性朋友的!
"那真抱歉,我恐怕不是太大方的人。"左斂賢可不喜歡將自己的愛人借出。
她瞪他一眼。
"還有,今晚我拒絕當司機。"他報復性地道。"我待會兒要加班,會留在公司待到九點,沒時間陪你了。"
"什麼──"她一聽,猛地吃驚。"你原本不是說要陪我去吃飯,現在只是改到桃園接機而已。飯每天都可以吃,接機也才不過這麼一天而已。"她氣得猛跳腳。
要是左斂賢不肯開車,那她恐怕也沒辦法去了,因為她根本沒有代步工具。
"叫你朋友自己坐車到飯店,麗晶酒店E207號房,只要他拿出證件表示身份,保證飯店把他照顧得好好的。"他回絕道。
"載我去!"她決定要和他吵。
"自己想辦法。"他說的"自己",是指那叫Adrien的男人。
"載我去!"
"恕不奉陪。"
"我要去!"
"叫他坐車過來。"
"我要你跟我去!"為什麼他就是不瞭解她的心情?她是多想讓這兩個男人認識,讓他們可以工作愉快。
對她來說,這兩個男人都在她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無論是誰,都不能磨滅或替換。
"我忙。"
"你唬我!"
"我沒有。"丞天集團的工作本來就忙,他隨時都有下不完的決定,看不完的公文;因此,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加班。他這樣說,算不上唬人。
"我……你……"檀芷若的小臉氣到發白。"我跟你切八段!"她終於發火了。
左斂賢的眼眸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暗淡火花。"你說什麼?"他沉聲問道:"你要跟我切八段?"這女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恐怕只有她敢對他做這種不具威脅的恐嚇。
"嗯?"他的眼神突然變得詭譎。
"你如果不跟我去,我就這樣做!"她負氣的道。
左丞天站在辦公室的一角,頗有看戲的興頭;但他的笑聲卻引來左斂賢的一記白眼。
"喂,你聽到了沒?"她用小小的手指戳戳他的胸瞠。
左斂賢轉身背著她。"好吧!"思考好一會他才這樣說。"我帶你去機場接朋友。"
"真的嗎?"檀芷若興高采烈地道。
左斂賢點頭,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因為,他忽然想瞧瞧,到底她口口聲聲宣稱的好朋友,是怎麼樣的人。
哼!他嗤哼一聲。
還切八段呢,虧她想得出來。他可是要跟著她一輩子的,甚至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
然而,左斂賢和Adrien卻從來沒有如她預期的,好好相處過。
尤其在接機的時候,Adrien和檀芷若活生生地演出所謂的相見歡;而Adrien更以一般的法國禮節,親吻雙頰作為問候,簡直把左斂賢給氣瘋了。
誰知道幾天下來,還會發生多少的風風雨雨?
至於剛啟動不久的工程,離結束還有一段時間,Adrien與檀芷若的工作室,便臨時成立在丞天的辦公大樓內,以便指導工作室的工程進行,以期順利完工。
Adrien和檀芷若忙碌著。
"燒杯、燒杯放這,還有漏斗、滴管,這些都放在櫃子上……"檀芷若邊指揮邊抹去額上的汗水。"如果弄好了就休息,我們今天大致就整理到這兒。"她看著稍微有模有樣的工作室,感到興奮無比。
不一會兒,兩人並肩在工作室的一角坐下。
"芷若,你知道嗎?你上回研發的新款香水現在賣得很好。我來之前剛接到從巴黎來的大批訂單,還有米蘭、羅馬、東京、紐約。全世界都為你的香水瘋狂。"Adrien高興異常地道,"這都要多虧你。"
"其實,並不完全是我的功勞,你也是很有天賦的。"檀芷若不以為然的搖搖頭。"只是運氣稍微差了那麼一點。那些香水,我不過是從你以前失敗的作品裡改良了一小部分,很多idea還是保留你原來的原創性。"
說著,她丟給他一份名單。"他們列好的採買單,我已經看過了,你再過目一次好了,我對這個比較不熟悉,或許會有疏失。"
"有你的幫助,才能到今天這一步,這不能否認。"他一邊看一邊說道。
她轉頭看他,發現他很認真。
"嗯?"她挑眉。
"接一個你真正想做的Case專替一個人量身打造一款香水,然後,參加明年年底的GiGi香水大賞。"
"這……怎麼可能!"Adrien的話顯然讓檀芷若吃了一驚。"GiGi大賞,不是我這種初出茅廬的小鬼在拿的,我從來沒妄想過。"
"我剛剛接到資料,今年的香水大賞多設了一個特別獎,是給三十歲以下年輕有為的調香師參加。"
"我自認沒那個福氣。"以她的年齡,實在沒什麼把握……我還是等磨練夠了再說。"
"GiGi大賞,從一八九八年舉行到現在,最年輕的得主是二十九歲,你也才不過二十六歲,而且,特別新人獎沒想像中那麼難。"
她翻了個白眼。"你明明知道差三年實力就差很多。"
"你怎麼能那麼肯定?調香師除了專業知識之外,還要靠些天分。"
她仍然拒絕的說:"我只是普通人,要成功只能穩紮穩打。"
"要不然我就故技重施。"上次的香水大賞,也是他偷偷幫她報名的,沒想到意外得獎。"到時候還有Surprise,多好。"他拿當年的往事來調侃她。
"你敢!"她瞪他。他當時明明就有跟她保證沒有下次的。
"你的缺點就是這樣。沒把握沒把握沒把握……對工作沒把握很吃虧的知不知道?沒得獎也沒有人會笑你,調香師光葛拉斯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跟全世界競爭更不用說了,輸了又何妨。你到底在怕什麼?"
"我──"她愣住。其實,這不過是個性上問題。
"你再好好考慮吧。"他扔回那張採買單。"這沒什麼問題了,我修改的都在上面。材料全都用最好的,嘖嘖嘖!丞天真是出我意料之外的有錢,該不會是因為你……"Adrien發出了曖昧的笑聲。
"別蠢了,公私不分這種情況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她劈頭就賞給他一記爆栗。
"痛──"
"這樣以後才知道話不要亂說。"她警告。
"我只是開個玩笑。"
"你玩笑恐怕開過頭了。"她回道。
"不過,我是說真的。"Adrien正色地道,那雙藍色眼眸難得有正經的時刻。"那男人看來是真的很愛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原來什麼交集都沒有嗎?"
"這一切都很扯,也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她笑得很甜。
"你過得很好?"他似乎想確定什麼。
"再好不過。"她回答。
"是嗎?那我就放心多了。"他聳聳肩,又恢復了平時的笑容。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檀芷若感覺他似乎有話想說,但是又把話硬吞了回去,什麼都沒說。
"你有話想說?"她直接問道。
"沒有。"
"我看到你的眼神不一樣。"她點明。
"你不會想知道原因。"他竟然一反常態,開始對她有所隱瞞。
"告訴我。"想不想知道那已經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她素來稱為朋友的Adrien,竟然有事不肯對她直說。
"你會說我太傻。"他推托。
"我不懂,這不像你的個性。"她鎖起細長的柳眉想問到底。"我非要弄清楚不可。"
"我──"他啞口無言,無論怎樣掩飾,也無法逃過檀芷若不斷的追問。"好吧,你真的想知道?我不想嚇壞你。"
她點點頭。
"好吧,說就說吧,反正悶著怪難受的。"
檀芷若看著他,發現他英俊的臉上忽然有一抹奇異的苦笑;然後,見他掏出一隻小盒子,那是個墨綠色錦盆,大小念好適合裝入一枚戒指。
她忽然呼吸一窒。該不會……她嚴重後悔自己方纔的堅持。
"我想你應該不會遲鈍到連這裡頭裝的是什麼東西都猜不出來吧。"他攤開手,笑著說道,錦盒就刺眼的放在桌上。
"我想,話就不用講得太明。其實,一切就是那麼回事,原本這個東西,是要在機場見到你時給你的驚喜;不過,事實證明還是我自作多情。"
"你……"她半晌答不出一句完整的句話。"我從來不知道……你什麼都沒有對我說過。"
"我原本以為我還有機會。"以為自己到台灣之後,就會發現失望的檀芷若,那時候,他就能成功擄獲芳心。"但不是。"
她定定的看著他。
忽然,很多往事就這樣湧上心頭,時序往前推移到當初她剛到葛拉斯的時候。驀地,一陣心酸襲來。
那時候──
那是個剛下完小雨的黃昏,地上還濕著,她剛巧站累了,便蹲在一家香水鋪子的外頭躲雨。那時,她身上的錢快要不夠用了,不能再奢侈的住在飯店裡頭,就連普通的民宿她也支付不起。想找個地方住下,最好先找個工作,能夠長久的那種。
小街道原本很古色古香十分討喜,但在此刻,路面泥濘像剛哭鬧完的孩子,滿臉的鼻水與淚水,怎樣擦都擦不乾淨。她嫌惡地皺起眉頭。
她窩著,蜷曲成一團,身子微微發冷。雖然還是初秋,但是高緯度的法國,卻使生長在亞熱帶的她,感到如冬季降臨般地清冷;而且,不知怎地整個人覺得頭暈、目眩、想吐……
怎麼辦,是生病了吧?但是,醫院在哪裡呢?她並不清楚。問過了路人,但是法語不好的她,路人又說得太快,她聽不懂。
"Excuesez moi……"
檀芷若完全是一頭霧水。
此刻,她意外地思念起台灣。以及也在海外的、唯一讓她掛念的那個人,他還好嗎?在英國應該生活得不錯吧……她疲憊地想著,想今自己清醒。但是,在極度的思念、害怕,與疲憊裡,她依然不敵瞌睡蟲的襲擊,昏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一個溫柔的聲音把她喚醒。
"斂賢……"她揉著惺忪的雙眼,想著剛剛夢裡的情景。
"小姐。"這個男人說著中文。
檀芷若努力睜開眼抬頭看,視線逐漸聚焦。終於,她發現那是一個男子,金褐色的灰髮,碧藍如海的眼睛,嘴角勾著溫和的微笑;而他眼裡的那抹藍,教她想到熟悉的、連接淡水河後的出海口……
"我……"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別人的店門口睡著了。"對不起,我妨礙到你們了嗎?我馬上走!"
她站起來,才發現街上的路燈都亮了,花卉造型的吊燈有一盞沒一盞地亮著,光線橙黃,氣氛十分慵懶。
糟糕,她竟然無防備的就在這種地方打盹到這麼晚,現在該上哪兒去,都還是個問題。
"不是的!"那男子急忙說追。
檀芷若發現他很高,她需要稍稍仰頭才能和他對話。
那男人溫和一笑,"我沒有趕人的意思,只是,我看你在這兒睡了好久。真不好意思打擾。但是現在店要關了,你這樣恐怕有點危險。"
他那一口標準的中文,教她不敢相信。
"抱歉,我只會說中文。"那男人見她愣了愣,又開口問:"你聽不懂嗎?還是你是韓國人?日本人?"
檀芷若聽著這熟悉的語言,驀地紅了眼眶。這幾天以來,她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說著中文,說自己聽,像瘋了一樣。沒想到……
"不,我從台灣來的,我當然聽得懂中文!"她瘋狂地點著頭,緊抓著他的衣角,然後眼淚也跟著兇猛落下。"你、你……"
而等到她哭累之後,那已經是十幾分鐘後的事情了。
她難為情地看著男人身上那件好看的襯衫,已經被她哭到濕答答的,她頓時困窘到不知如何是好。
"襯衫,這……真的很抱歉!"
"沒關係。"
"我可以幫你洗。"她誇下海口。雖然,到目前為止,她連落腳的地方都還不確定。
"嗯?這不是問題。不過,難道你現在就要把我這件襯衫剝下來給你帶回去?"他打趣地道。
聞言,檀芷若頓時滿臉通紅。"我、我沒有那個意思。"她立即搖頭撇清。
"開開玩笑的,別當真了。只是想告訴你,襯衫這種小事,我不會計較的。你住哪裡?我關了店門順道送你回去。"
這句話,換來她無言的沉默。
"嗯?"他一臉疑惑的等她回答。
"我……還不知道,我今天才退了飯店的房間。"檀芷若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艱澀地開口:"你可以告訴我哪邊有房子出租嗎?我還在找,便宜的那種,我可以先付訂金,沒有電器用品也沒關係,我不在乎……"她有如溺水的人遇到浮木,頗有緊緊纏住的意思。
"沒地方住?"男人訝異了一下,隨即恢復正常神色。"好吧,我知道有個地方不錯,你可以來看看。"
於是,她跟著他,憑著心裡頭的第六感,毫無防備地跟著他穿越葛拉斯的大街小巷。
"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會說中文?"路上,她問她。
男人報上自己的名姓。"我Adrien,會說中文其實只是喜愛東洋的文化。我正在配製一款東方味的香水,為了更深入瞭解東方世界,我才學習的。"
"你是……調香師?"她驚奇地問。
卻沒想到,往後的驚奇才多著呢。
後來,檀芷若熟悉了這個男人的身份,也住進J&A香水廠的員工宿舍裡。一開始,只是做點零工,擔任不重要的職務;後來,Adrien發現了她的才能,慧眼識英雌地提拔她,試著讓她接觸更多。再來,她接受了嚴苛的調香師訓練;幾個月之後,她試著調配生平第一款的香水,經過改良巧改良……
工作室裡頭一片沉默,她看著眼前的Adrien,說不出話來。
"我很抱歉……"其實,要是當年沒有左斂賢,恐怕這時,她已經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裡。
但是,命運就是這樣,她欣賞眼前的溫柔男子,卻更愛狂放不羈的邪氣左斂賢,這是解釋不來的。
"沒什麼好抱歉的。"
Adrien苦笑,眼底有一閃而過的痛楚,教人難以察覺。"C'estlavie!"
他吐出一句法語。
沒錯,這就是人生!
如此不可預期,難以掌握。
"我只是很難忘記,當年在葛拉斯街道上、J&A香水店門口,在我懷裡哭得淅瀝嘩啦的那個落難公主。"他又是苦笑。
就算後來他多希望有日能為她親手戴上這枚戒指,只是這一切,終成空想。
"我們會一直是好朋友。"
她這樣說道。
"別傻了,我們一直都是,快去吧。"
他推著她。
"我還有事要忙,你把這張採買單拿去給他們。別哭了,小心哭太多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很醜。"他竟然還有心情說笑。
她靜靜地凝望著他,良久說不出話來;淚,落得更兇猛了。
此時,門外有一雙沉默的眼睛,透過窗子觀看裡頭的動靜。
而那人的嘴角,緩緩地抿緊了。
他沒想到,自己不經意看到的畫面,竟然是這樣。
理智,在一瞬間毀滅;暴怒,滅了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