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孤伶伶地爬到天邊,照出另一個孤伶伶的鬼影。
鐵膽以手當枕,躺在屋頂脊樑上,翹起二郎腿,兩眼發直,望向夜空。
老哥哥真的傷心了!非魚從屋子定出來,就看到這幅淒涼的畫面。
他們下船後,在石伯樂的盛情招待下,他們坐上雇來的車子,直驅鐵膽六十年前的故里。誰知物換星移,原來幾間相連的老厝早已拆除,圈了圍牆,變成一戶豪宅的後花園。
非魚問了附近人家,無人認識鐵家娘子阿緞,更遑論尋找她的下落或墓地了。
鐵膽自此悶悶不樂,不再說話。
一行人來到石伯樂的宅子,住進這問招待貴客的獨立別院。
「老哥哥!」非魚大聲呼喊。「不要灰心啦,我們就在江漢住下了,兄弟我到處跑,到處問,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定能幫你找到老嫂嫂。」
「嗚嗚,我的阿緞在哪裡啊……」鐵膽的眼淚鼻涕全灑上他的大鬍子上。
「老哥哥,我唸經給你聽,好不好?」小惜也出來了,望向非魚,不知道她這個提議是否恰當。
非魚點頭,示意她念。
小惜低首,雙手合十,虔心念道:「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摩訶薩,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她的聲音稚嫩,像是又輕又軟的棉花糖,但一個字一個字卻又清晰如磬,聲聲敲進鐵膽的心坎: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正是千處祈求千處應的觀世音菩薩,即使一時找不到阿緞,可菩薩一定會保佑他,讓他如願以償……
「嗚……」鐵膽流下眼淚,心情也漸漸平靜了。
小惜一遍又一遍地誦念白衣大士神咒,淡柔月光映上她那張專注的小臉,加上她已經洗去一身塵土,換上新買的月白衫裙,頭紮雪白杭州絲綢裁成的巾子,整個人顯得格外清新脫俗。
非魚一時有了錯覺,以為小惜是畫像裡走出來的水月觀音--當然嘍,是還沒長大的小觀音。
「二哥?」小惜念完一百遍的咒文,一睜開眼就看到非魚失神也似地望著她,不覺心頭怦然一跳。
「啊?!」非魚抓抓頭,他怎麼直瞧著妹子不放啊?
小惜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又抬頭望向屋頂,只見鐵膽四肢擺平,飄在空中搖搖蕩蕩的,又是睡死了。
「二哥,老哥哥睡著了。」
「讓他睡吧,老哥哥找不到老婆,身心俱疲,是累了。」
「二哥,你不累?還不睡?」
「我不累啦。」非魚伸展手臂,轉轉圈兒,活絡筋骨。「剛才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全身還熱呼呼的,來院子吹風涼快些。」
「二哥的頭髮還沒幹。」
非魚一頭濕髮全披散在背後,他隨意撥了撥,抖了抖,笑道:「我這頭髮可寶貝了,當了五輩子又七年的和尚,終於不用再每天刮頭皮了。」
小惜戀戀地望著那頭長髮。「二哥的頭髮好黑。」
「你別急,以後你也會有一頭烏溜溜的秀髮。」非魚摸摸她的頭,這已經變成他的習慣動作了。「咦?怎麼不戴二哥幫你挑的軟帽?纏這頭巾挺麻煩的。」
「啊,對不起,二哥,我……」小惜忙從袖子裡掏出一頂水藍色繡花軟帽,小巧的帽子底色清雅,各色花葉繡工細緻,十分適合年輕姑娘。
「還是你不喜歡這個顏色?二哥明天帶你去換。」
「不是的。」小惜捏住軟帽,不覺紅了臉。「我很喜歡,只是戴起來……」
「戴起來不合嗎?哎,在店裡是不好叫你試戴,我應該先幫你試試的。」
非魚從她手裡拿過軟帽,直接罩到自己的頭上,然而帽小頭大,怎麼看都像是頂著一個小碗兒。
小惜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二哥,帽子不是這麼戴的,要拉下來蓋住後腦袋……」她突然想到方才照鏡子的模樣,再也說不下去了。
「來,二哥幫你戴看看。」非魚殷-地往小惜頭頂戴下。
「不不!」小惜退後一步,身子歪了一下,低下頭,聲音細細地道:「我……二哥,我說了你不要生氣。那個……嗯,就算我戴上帽子遮住光頭,可我還是沒有頭髮,就像是庵裡冬天擋風的暖帽……」
她沒有額頭上的劉海,更沒有垂在頸邊的飄逸長髮,望著鏡中一顆雞蛋也似的頭型,她只能黯然地再纏上頭巾。
「原來是這等小事!二哥幫你想辦法。」非魚也想到了僧帽。
「真的有辦法?」小惜眼裡出現光采。
「很簡單啊。」非魚比劃著手中的帽子。「在後面縫一條漂亮的花花頭巾啦,或是釘上一些叮叮咚咚的纓絡啦,不然也可以簪一朵大紅花……」
「二哥,不行的!」太花稍了,她根本沒有勇氣戴上。
「可以啦。」非魚伸長手臂,折下樹梢的一支紫薇花,順手別在小惜的頭巾上。「瞧瞧,這不是很好看嗎?」
「可是……」
「過來這兒看。」非魚扯住她的袖子,拉她來到院子的池塘邊。
小惜臨水照映,隱約看出一個眉清目秀的白衣姑娘,一束淡紫花朵讓她的白色頭巾增添一股柔美韻致,她不覺摸了摸那支紫薇花,想要拿下,卻又躊躕。
「可惜晚上荷花閉目睡覺去了,不然也可以摘一朵給你。」
「二哥……」教她頭上頂一朵大荷花?!
「這柳條兒也不錯。」非魚抓過一條柳枝,歪著頭瞧她,正想如何幫她打扮,一陣夜風吹來,他手上的柳條飄了起來,整株柳樹也舞動起來了。
柳枝飛揚,拂過小惜的身前,她望著水中倒影,一時之間,以為那是她的長髮,隨風飄飛……
她驀然轉身。「二哥,我可以拿你的頭髮編辮子嗎?我編完就拆掉。」
「編辮子?」
「還是不要了……」小惜微窘。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嘛!」非魚甩動他微濕的長髮,坐到池塘邊的石頭上。「來呀!二哥讓你編花樣,回頭我再教你編草人。」
「二哥……」
小惜輕輕撫上那頭長髮,拿出帕子,細細拭乾上頭的水珠。
這是二哥最寶貝的頭髮,她也要幫二哥珍惜愛護。
擦拭完畢,她以手指細細耙梳,將整頭濃黑的頭髮分成兩股,開始編結,試圖扎出小時候娘親為她梳理的可愛沖天辮。
唉!她沒有娘親的巧手,也從來沒編過沖天辮,無法以一條髮帶將頭髮扎得又高又挺,她只能編出兩條垂頭喪氣的長辮。
她拿出珍藏的紅色髮帶,默默紮起發尾。
她略後退一步,呆愣地望著自己拙劣的手藝,又想起了疼她的娘。
「編好了?」不再感覺頭皮的扯動,非魚伸手一撥頭髮,將一條辮子抓到胸前。「咦?這辮子挺結實的,頭髮看起來更黑了,小惜,你說是不是?」
「哇哈哈哈!」
沒聽到小惜的響應,空中倒是傳來狂笑聲。
非魚目光移動,落在那團飄到池塘水面的鬼影上,搖頭大歎道:「哎!老哥哥,你當鬼最好還是不要亂笑,會嚇死人的。」
「你這個娘兒們的模樣,我笑到從屋頂滾下來了。」鐵膽也是大搖其頭。
「是嗎?」非魚又把另一條辮子拉到胸前,拿了兩條辮子轉了轉,甩了甩,又不甘寂寞地拉到頭頂結在一塊,但頭髮滑溜,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二哥,我幫你拆了吧。」
「小惜,你過來瞧瞧這樣好不好看?」非魚心念一動,拉過小惜,要她站在他面前,他再微蹲下身,將他的兩條長辮搭到她的身前。
黝黑的水面出現一個長辮姑娘,若隱若現,溫柔動人,身後還有一個俊俏哥兒,兩人彷彿相偎相依,相親相愛。
小惜看呆了。
幗!幗!噗通!噗通!兩隻青蛙相繼跳進池塘,打破了水面幻影。
「老哥哥,二哥,很晚了,我回去休息。」小惜回頭就跑,不穩的腳步踩出沉重的聲音。
鐵膽望向她的背影,扯扯鬍子道:「我是不明白姑娘的心思啦,可她這個模樣,就像當初阿緞和我相識時,也挺彆扭的。」
非魚手裡仍然握著小惜的軟帽,心裡反覆只有一個念頭--
他一定要好好疼惜這個小妹子。
天光明亮,小惜心頭一驚,直直從床上坐起。
她拉住棉被,呆呆望著紗帳,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這裡不是香靈庵,也不是她睡的破舊山房,她不必早起挑水燒飯,也無需再面對師父師姐的臉色。
她撫上心口,摸到了終日不離身的驅邪香包,那是二哥送她的;自從遇上二哥後,她的命運已經完全改變了。
「小惜,起床了嗎?」非魚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啊,二哥,我……你等一下……」小惜慌忙下床。
「小惜別急,慢慢來。」
小惜趕緊穿衣穿鞋,擦把臉,用冷茶漱了口,來不及慢吞吞扎頭巾了,匆匆便打開房門。
迎面采進非魚的一張大笑臉。「小惜,睡得好嗎?」
「很好。」香褥軟床,比起庵裡的硬床硬枕,是舒服太多了。
「你長出一些頭髮了。」非魚的大掌按上她的頭顱,輕緩摩挲,笑逐顏開地道:「剛冒出來,刺刺的,短短的,硬硬的。」
那隻大掌壓得小惜全身發熱,他愈摸,她的頭愈低。
「這頂帽子還你。來,二哥幫你戴好。」
大手移開,換上柔軟的帽子……怎麼感覺有點重量,不是輕軟的?
非魚幫她拉妥帽子,密密地貼在髮際之外,讓人看不出她的新生短髮,然後雙手一溜,將兩條烏溜溜的長辮子拉到她的肩膀前面。
小惜驚訝地雙手一摸,沒錯!辮子是緊貼著帽子,從她頭頂垂下來的。
辮子濃密粗硬,就像昨晚她細細編結的……
「二哥?!」小惜向前踏出一步,望向非魚的背後。
二哥的長髮不見了?!只剩下短短的、翹翹的、黑黑的一撮,仍是用條紅繩隨意紮起,垂下長長的繩尾巴。
二哥的頭髮……跑到她頭上了?!
「喜歡二哥的頭髮嗎?」非魚笑問。
「我……」小惜心頭一緊,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幸好我從小受師父虐待,總是叫我縫道袍、縫茶葉枕。」非魚比手劃腳,興高采烈地道:「小惜你看二哥的手藝如何?不過,頭髮可難縫了,我得先用布條緊緊裹起來,這才不會鬆脫,然後再縫到帽……咦?你怎麼哭了?」
「二哥,你剪了頭髮給我?」小惜哭得唏哩嘩啦的。
「對啊!」
「可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哎呀!我還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呢,而且我又不是斷手斷腳,頭髮剪了,還會再長出來……別哭了啦。」非魚摸摸小惜的頭頂,本想讓她開心的,誰知她又哭了。「我剪頭髮不會痛的,別替二哥難受。」
「二哥……」
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小惜輕揉長辮,手指撫過辮梢的紅色髮帶,心裡又酸又甜,既激動,也感動,從今而後,二哥的頭髮,娘親的髮帶,這兩位最疼她的「親人」將會日夜陪伴她了。
非魚仍自顧自地道:「再說啊,我們當道士的常常要揮劍、跳舞、起乩,一場法事做下來,滿頭大汗,披頭散髮,比那鬼怪還嚇人,我剪短了頭髮倒輕鬆涼快……呃,還在哭啊?」
「二哥,謝謝……」小惜哽咽道。
「說什麼謝謝,二哥疼妹子是天經地義。」非魚又幫她理妥辮子,從口袋拿出一條帕子往她臉上亂抹。「大清早的,別哭腫眼了,去洗個臉,我們待會兒要見石大哥和石大嫂,然後還要出門找老嫂嫂。」
「好。」小惜用力點頭,露出了十年來最開心、甜美的笑容。
非魚眼睛一亮,好像看到了一朵初初綻放的白蓮花,花瓣上的露珠就如同滴滴清淚,是曾經哀傷的,也是欣喜的、良善的、純真的……
他揉揉眼,又拿帕子擦擦汗--呵!帕子有股清甜的味道,聞了就想到小惜那張嬌憨天真的臉孔。
天氣真是太熱了,非魚將帕子收回口袋,敲了自己腦袋一下。小惜也不過才剛進屋,怎麼他就開始想再見她了?
池塘荷花綻放,紅的、粉的、白的、紫的,正像年輕小伙子和姑娘的各色心思,熱熱鬧鬧地在心田里滋長呢。
一個月後。
一問大廟座落江邊山上,氣勢雄偉,香火鼎盛。
江水渺渺,江風獵獵,小惜的辮子吹揚而起,在她胸前飄飄拂動。
非魚緊握住小惜的手,慢慢帶她爬上階梯。「小心走,這石階陡。」
「二哥,別……別拉我的手……」小惜低頭,小手扭動著。
「風這麼大,隨便吹吹就把你吹跑了,不拉緊你怎麼行?」
「二哥,我不會被風吹走,我自己走路。」
「不行啦,路上石頭磕磕絆絆的,萬一你踢到跌倒,我也好及時拉你一把。」
「我不會跌倒。」
其實小惜一雙長短腳,走在石階上是挺吃力的,二哥拉著她,她可以有個支撐依靠,更能眷戀那只溫暖的大手……
可是周圍香客和遊客眾多,也沒有男人牽著姑娘走路,她已經被別人竊笑的眼光看得抬不起頭來。
「二哥,別拉了……別人在看……」
「哥哥牽妹妹的手,表現友愛精神,有什麼好看的?!不懂得愛護妹子嗎?」非魚抬頭挺胸,向四周好奇的目光瞪了回去。
有什麼稀奇的?要是叫這群土包子看到他師父成天摟著師娘親嘴,豈不看得眼珠子都掉下來了?
「我們今天出來找老嫂嫂,別理會別人。」非魚再拉小惜一把,讓她爬上最後的一層階梯。
小惜費力蹬上台階,居高臨下,上面是青天,下面是浩蕩大江,只覺天高地闊,人兒渺小,再有什麼憂愁和煩惱,也都付諸江水東流,消失無蹤了。
「二哥,要是老哥哥也跟我們一起來這兒,他的心情會好些。」
「唉!都找一個月了,城外的每一塊墓碑也全看過了,還是找不到老嫂嫂:我看她應該還在世上,希望老哥哥飄來飄去,大街小巷裡瞧瞧,或許比較有機會找到老嫂嫂。」
「我們也得仔細看,問人家認不認識一位阿緞老奶奶。」
兄妹倆邊走邊注意路上的每個老婆婆,打聽名字和消息,結果仍無所獲。
來到廟門外,稍做休息,附近有幾個小攤,非魚拉了小惜,正打算去買個餅兒充飢,卻被一陣吵鬧聲吸引過去。
「你算命就算命,怎麼詛咒我了?!」說話的是一個怒氣沖沖的老人。
「我沒有……這明明……」一個中年男人緊張地道。
「明明是怎樣?!我夢見一個小孩子抱著大西瓜,人家說,西瓜多子,這正是子孫綿綿之兆,我今天來進香,看到你在這兒擺攤,想測測看你靈不靈,沒想到你不但不靈,還觸了我的霉頭!」老人口沫橫飛地道。
「可是……西瓜的瓜,加上孩子的子……」算命仙在紙上寫了下來,結結巴巴地道:「這正是一個孤字……注定你孤苦伶仃……」
「我不識字啦!」老人吼了回去。「我鍾老兒五個兒子,十八個孫子,兒孫滿堂,好不興旺,你竟敢說我孤、孤什麼的……真是氣昏我了!」
「這個……命運是天注定,命數難逃,即便此時興旺,以後也會衰落,客人你……你要認命啊……」
這位算命仙一張瘦削的苦瓜臉,衣著寒酸,語氣悲觀,任誰看了這副尊容,心情也跟著不好。
圍觀的老百姓議論紛紛。「這算命的活像被別人欠了一百兩,愁眉苦臉的。」
「一臉倒霉相,給他算了命,恐怕一起倒霉呢。」
非魚看不過去了,打個圓場,插嘴道:「算命仙,就算你算出一個『孤』字,可以後的日子那麼長,總有化解災厄的方法,譬如要這位老先生多行善事啦,或是要他的兒孫刻苦唸書,懂得孝順的道理啦,總不成每個人夢到小孩抱西瓜,全部孤苦伶仃吧?」
「這位大哥,」算命仙垂頭喪氣,望著他寫的孤字,搖頭道:「沒用的,命就是命,出生時……不,前世就注定了,再怎樣努力也是白費力氣,我測字多年,測到命不好就是不好,不會再改變了。」
老人氣得發狂!「那是你不會測字!你自己命不好,別拉別人一起下水!」
老人的孫子們在旁邊好說歹說,極力勸哄,好不容易把老人家勸離,扶到別處看風景;當然,算命仙白算一場,收不到錢了。
唉!非魚在心中大歎一聲,哪有人這樣當算命仙的?
「小惜,正好給你學個功課。」非魚一直握著小惜的手,又要比手劃腳起來。「趨吉避凶乃人之常情,好話人人愛聽,我們不必舌燦蓮花,至少要鼓勵人家……咦?你在聽二哥說話嗎?」
小惜怎麼了?一向最專注聽他說話的妹子怎麼好像失魂了?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正是那個踽踽獨行的中年算命先生。
他拿著算命旗子,佝僂著背,腳步緩慢,在眾人譏笑聲中離去。
「他……好像是……我爹。」小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麼?!」非魚大吃一驚。
「不!不!」小惜又搖頭,眼睛鼻子都紅了。「他說要往東方發展,可這裡是香靈庵的北方,他最相信他自己的卜卦了。不是的!不可能是他……」
「你再認清楚。」
「不是他。」小惜低垂下頭。「上次見他,我才十歲,早就忘了他的長相。」
「我上前問問便知道了。」
「二哥!不要!」小惜驚惶地扯住非魚。
是父親又如何?他早就不要她了,她是父親眼裡的不祥女兒……
轉念之間,非魚已經猜到她的想法。她離開香靈庵,就是想找爹,可真正遇上了,卻裹足不前、不敢相認,那種欲認不認、既盼望又怕失望的心情,明明白白寫在她的臉上。
這妹子的心思就是這麼單純明顯,什麼想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非魚揉揉小惜的頭。「你這邊待著,隨便瞧瞧風光,我去找他算命。」
他再輕輕鬆開她的小手,拍拍她的手背,給她一個開朗的大笑容。
大步向前,大聲喊道:「喂!算命先生,你等等啊!」
年又魁站定腳步,疑惑地回過頭,見到高大的非魚跑來,以為是剛才那老人的孫子來找他理論了,嚇得簌簌發抖。
「咦?算命先生,太陽這麼大,你怎麼冷得發抖?」非魚奇道。
「我……你、那個命運天定……不能改……」
「我都還沒算命,你倒先算好了?別發抖啊,怎麼天氣熱,你還穿冬天的襖子,是真的很冷嗎?」
「不是的……我上下只有這件衣服……」
唉!真是潦倒到極點了。若他是小惜的父親,也算是自己的父執長輩,他可不能太過隨便冒犯,而且他若知道小惜不當尼姑了,是否還願意接納這個被他送入空門的女兒呢?
還是採取迂迴認親策略吧。
「那我給你做筆生意,你幫我算個命。」
「哦?!」不是那老人的孫子?年又魁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卑微的笑容。「要算什麼呢?」
「算什麼都好。這樣吧,算我的姻緣。」
「請問生辰八字。」
「沒有,我爹娘不要我,將我丟給和尚養,也沒告知生辰八字。」
「咦……這……」年又魁皺起眉頭,又擺出那張苦瓜臉。「這位大哥,你不知生辰,猶如在茫茫宇宙中無所依循,不管娶親、破土、上梁、遷屋、甚至是將來的安葬,都不能算出最好的時辰,更遑論造福子孫了。」
果然出口沒好話。非魚只是笑道:「都不知道爹娘了,問也問下出來。」
「真是悲慘啊,時刻不對,動輒得咎,又不能預知何時會犯沖那一方凶煞,這位大哥可說是步步危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啊。」
「可是我活得很好,有一技之長,養得活自己,還準備娶老婆了呀。」
「那是你不知危機四伏……」
「算命先生,若是如此,我如何消災解厄呢?」
「沒用的,大哥你注定一輩子飄泊無定,面臨不確定的凶險,厄運到頭,只能聽天由命了。」
「唉!」非魚也受不了他的悲觀論調了。「好吧,假如我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凡事都得先占卜,算方位,豈不礙手礙腳,啥事也不能痛快去做?」
「為了避免厄運,只好如此了。」
「多去想,就多一份操心,我不如糊裡糊塗,一輩子當個糊塗鬼,每天快快樂樂過日子,萬一真有什麼災禍厄運,總算痛快活過,這輩子也值得了。」
「可是……」年又魁結巴地道:「有災禍,可能會早死……」
「請問算命先生,你想無憂無慮活個二、三十年?還是終日煩惱不安、戰戰兢兢過個八、九十年?」
「這個……好死不如賴活……」
「時候到了,閻王要請你去,神仙留你也留不住:而且我記得先生之前說過,很多事情前世已經決定了,既然生死簿都安排何時出生、何時死去,那我們又何必日日卜算、自尋煩惱呢?」
「這……」年又魁語塞。
非魚又笑道:「先生應該有兒女吧?想必也是日日幫她卜卦,為她決定出門該走的方向,更不用說幫她訂下姻緣了,可不知她是否滿意你的安排?」
「我……我不知道,」
「喔,是你當父親的太凶,你的兒女不敢跟你說話?」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年又魁神情黯然,吞吞吐吐,忽然又想到什麼似地,「這位大哥,你不是要算命?既然不知生辰,那不妨測個字。」
「好啊,魚!」非魚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魚」字。
「啊!」年又魁望著那字,思索片刻,目光極其憐憫。「大哥,你看這個魚乃是象形字,上面的乃是魚頭,中間的田是魚身,下面的四點是魚尾,這樣子就像一尾被釣起來的魚,注定你是願者上鉤,終身被老婆牽著走了。」
「好啊!」非魚拍掌大笑。「娶了老婆,就要疼她、愛她、寵她,她心情不好,我自然擔心,如此被她牽著走,我心甘情願!」
「可是,你這樣被鉤著,會痛苦一世啊。」
呵!要是被狠心師父鉤住,他當然痛苦了。非魚好笑地用樹枝在地上寫字。「你這樣說沒錯,可你為何不說,魚字的上面像個『角』字,下面又燃起一把火,正意味著「頭『角』崢『嶸』?瞧這嶸字正是山裡燒木材,還是兩把火,燒得好興旺呢。」
「不,魚下面一把火,就把中間的田地燒掉了,什麼也留不下,你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頭角崢嶸的。」
「哇!這麼慘?我這輩子注定無法熬出頭了?」
「是的。魚若想熬出頭,你看,一個敖字壓在魚上面,正好成了『鰲』,乃海裡的大鱉也,注定你就是要吃癟……」年又魁也發現把人家的命運講得太糟了,不好意思地自動住口。
「有趣!有趣!太有趣了!」非魚哈哈大笑。他過去和師父玩拆字、測字,絞盡腦汁,還沒測出他會吃癟哩,可見這位算命仙還是有點學問的。
他掏出幾錠碎銀。「算命先生,這樣夠嗎?」
「太……太多了。」
「不會多啦,正好給你買件夏天的薄衫子。」非魚把銀子倒到年又魁的布袋裡,拱手笑道:「請問先生可是姓年?」
年又魁張大了嘴,驚奇地注視非魚。「你怎麼知道?」
「這只魚就是我的名字,正好我有一位姓年的結拜妹子,人家不是說『年年有餘』嗎?余,魚也,注定我這輩子一定要碰到兩個姓年的,這才會讓我這條魚活蹦亂跳。」非魚在地上寫下了「年年有魚」。
「咦?」
「說起我這個妹子,聽說她爹也是個算命的,六歲就把她算入尼姑庵裡,對她不聞不問,十年內只看過她一次,害她在裡面吃苦,被師父、師姐欺負。我說年先生,你應該……呃,你怎麼又發抖了?臉色不太好看,是中暑了嗎?」
「你……那個妹子……」年又魁嘴唇也在顫抖。
「她在那兒。」非魚轉身招手,朗聲叫道:「小惜,過來二哥這兒!」
「小惜?!」年又魁眼睛瞪得好大,連連退了三步。
非魚趕上前扶他。「年先生,請穩住,她該不會真是你失散多年的女兒吧?」
小惜雖然站得遠遠的,但她一直很注意他們的對話,忽然聽到二哥喊她,她低下頭,以手指緊絞辮子,猶豫不決。
「天!小惜的娘……」年又魁還是目瞪口呆,顫聲道:「簡直是一模一樣……嗚,小惜的娘啊!」
一聲「小惜的娘」叫得小惜滿心酸楚,想到庵裡的孤苦日子,又看到眼前潦倒落魄的父親,她的眼淚有如江水潰堤,一發不可收拾。
父女兩個淚眼相看,卻是沒人往前走一步。
非魚走回去握住小惜的手。「小惜,畢竟他是你父親,當女兒的就先過去。」
「嗚,我……我怕……」怕爹還是不要我啊,小惜說不出口。
「我在你旁邊,不要怕。」非魚又捏捏她的手。
小惜咬住下唇,鼓起勇氣,終於踏出第一步。
右腳踏下,她的身子很明顯地歪了一下,即使一雙腳隱藏在長裙之下,年又魁還是看出那是一雙與生俱來的長短腳。
「是……果然是小惜,我的女兒,這麼大了……」他熱淚盈眶,想要往前走去,突然又連退三步,滿臉痛苦,一徑地搖頭道:「不會的!她有長頭髮,她不是小惜,小惜在香靈庵,叫做淨憨……」
「怎麼一退就是三步?」非魚只好趕緊跑過去擋住年又魁,免得他退得不見人影。「年先生,我該喊你一聲年伯伯。沒錯,她就是小惜,她已經還俗了,是我帶她離開香靈庵的。」
「你?」年又魁驚異地望向非魚。「你是誰?為什麼帶她離開?」
「我是小惜的結拜二哥,我叫非魚,意思就是不是魚。她離開香靈庵,不為別的,就是想找爹爹你啊。」
「找我?!」年又魁表情震驚。
「再說她在香靈庵的日子也不好過,你沒見過那幾個兇惡的師姐嗎?」
「是見過……可她們也是為她好……等等!你說你叫非魚,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非魚?!」
「是啊,我一直是一條快樂的魚。」
「非魚!」年又魁嘴唇抖了抖,臉色更加死白,再退三步。「糟了!原來你就是她的大劫數!怎麼會這樣呢?!我當初送她出家,就是要逃過十六歲的劫難,沒想到還是逃不過……難道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唉!照你的理論,的確是注定好的。」非魚懶得說服這顆頑石了。
「你有心嗎?」年又魁直視非魚。
「我當然有心了。」非魚摸摸心口,還在怦怦亂跳呢。
年又魁又開始發抖。「糟了糟了!你剛才問了一個魚字,現在又出現一個非字,非有心,乃為悲也,這注定你們的相見是一場悲劇,我們的相見也是結局悲慘,不!不行……」他連連向後退。
非魚死命地拉住他。若再這樣不顧後路地退下去,就跌到下面的大江了。
「年伯伯,別退了,哪個人沒有一顆心?話是人說的,你老是往壞的一面想,晴天變雨天,喜事變喪事,你的人生才是一場悲劇。」
「悲劇……」年又魁愣住了,喃喃地道:「我是一事無成啊。」
「小惜,過來認爹爹吧。」非魚趕忙喊道。
「不!我不是你爹,你爹早就死了!」年又魁拚命搖頭。
「難道你不叫年又魁嗎?年伯伯,小惜那時年紀雖小,卻還記住你的名字,她真的很想念你這個爹爹。」
「嗚!年又魁死了,我不是你爹,我不是!」年又魁老淚縱橫。
小惜僵立原地,也是淚流滿面,想要喊一聲爹,卻是梗在喉頭,怎樣也說不出來。
爹還是不願意認她!心思-那翻動,她感覺自己有如滄海之一粟,渺小得微不足道,天地之間,無依無靠,再也無人睬她……
非魚見小惜哭得傷心,又急得跑過去安慰她,緊握她的小手。「我帶你過去,你爹好像有心事……喂!年伯伯,別走啊!」
年又魁不斷後退,目光一直放在小惜身上,突然大叫一聲,轉身就跑。
「爹啊!」小惜終於放聲大哭。
年又魁震愣,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再踏出一大步,火速跑掉。
「年伯伯!年先生!別跑啊!」非魚大叫。
他本想追回年又魁,怎知原先委靡不振的老先陡生神力,一溜煙跑得老遠,任他怎麼呼喊,就是不肯回頭。
當爹的恁是如此絕情,也難怪小惜傷心難過了。
「二哥,爹他……不要我……嗚……」小惜哭到全身顫動。
「小惜乖,二哥要你。」非魚不忍她的失望悲傷,緊緊擁她入懷。
如果無人給她溫暖,那他將是她的支撐,讓孤伶伶的她有所依歸。
他從來沒對任何姑娘有這種感覺,那是一種想要好好愛護她、保護她、陪她走過歡喜和哀傷的疼惜心情。
噯!他的親親小惜妹妹呀!
等一下!親親?!難道他也學上老哥哥的口頭禪?!
「嗚,二哥,我沒親人了……」小惜嗚咽道。
「傻妹子,二哥就是你的親人啊。」非魚微笑,摸摸她的頭顱,不自覺地低下臉,以臉頰摩挲她的軟帽。
妹子身子軟軟的,頭顱小小的,抱起來還滿舒服的,他好喜歡抱她。
日正當中,香客來來去去,個個張口結舌,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對相擁的人兒,有的嘖嘖稱勇氣可佳,有的搖頭歎世風日下。
非魚才不管人家的眼光,妹子是他的,而且正在傷心哭泣,他抱他的小惜,安慰她、疼愛她,有什麼好看的?!
江水向東流,日頭向西移,萬物皆依時序進行,各人心底那份說不出來的感覺,也漸漸發芽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