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雲淡風清,綠油油的稻子迎風搖擺,水田倒映天上雲朵,村姑趕著幾百隻鴨子走過田邊小徑,準備回到另一頭的溪邊鴨寮。
江照影拉住韁繩,站在騾子左邊,耐心等候鴨子過街。
喜兒卻是興奮極了,跑過去揮舞兩手,幫村姑趕鴨子,一時之間,鴨子飛,羽毛掉,呱呱嘎嘎的聲音吵得好不熱鬧。
「我闖禍了。」喜兒吐著舌頭回到騾車邊,不敢看扳起臉孔瞪她的村姑。「我倒把她的鴨子趕亂了,看來隔行如隔山,我還是安分點,回去搾我的麻油。」
江照影沒說話,只是輕輕拍了老騾一下,車起騾車繼續往前走。
喜兒也不坐騾車子,就走在他身邊,轉頭看他一眼,心裡又覺得好笑起來,他明明在笑,卻老是故意不笑出來。
算了,她很習慣他這個表情了,別人以為他是鬱鬱寡歡,她卻知道,只要那繃緊的嘴角稍稍拉開,就是一張難得的好看笑顏。
「阿照,作坊的搾木用了四十年了,斷裂了好幾根,都快不夠用了,你說要去哪兒找好木頭?」
江照影微一沉吟,即道:「好的搾木必須用樟木,我回去找專門販送木材的貨行,要他們送來最好的成色,待仔細查驗過了,沒缺損、沒蟲蛀、足夠堅韌,這才能做搾木。」
「就這樣辦,交給你了。」有他辦事她放心,她都沒他想得周全呢。「這有,萬大叔今年的芝麻長得很好,你記得秋天收成前,提醒我走一趟,決定收購價格。」
「好。」
「李大娘家的白芝麻產量不多,可都是最上等的小磨麻油原料,她下回送貨來時,盡快磨了,別擱著忘了。」
「好。」
「我們箍搾餅的稻草用得很快,你多問幾戶農家收購吧。」
「好。」
「你一直說好,到底記住了嗎?」喜兒忍不住要問了。
江照影這才微微一笑,把她剛才說的話以及其它交辦事項又複述了一遍,條理分明,沒有遺漏。
「你果然好記憶。」喜兒因他的笑容而笑得更加燦亮。「以前我和爹、曾伯伯出來,總是要帶上紙筆,記下該記的事,不然回去就忘了。」
「也許等我老了,記憶力不如從前,也要帶上紙筆出門了。」
江照影話一出,略感不妥,又收起笑意,默默地拉著騾車前行。
「這好啊!如果你能在油坊做到老,我也省了再找新掌櫃的功夫。」喜兒歡欣鼓舞地說著,臉上漾出活潑開朗的笑靨。
有了阿照的幫忙,她彷彿多出一雙手和一個腦袋,就在她生病的那一個月,幸虧有他,這才能將曾掌櫃過世後一團亂的油坊給重新打理得井然有序,讓她的叔叔和堂哥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越來越依賴他了,他能不能就永遠待下來不走了?
她臉頰微熱,說不上這種期盼的心情。
可能嗎?或許將來有一天,四少爺仍要重拾他以往的身份,另謀更好的發展,他又怎會留在一座小油坊當掌櫃呢?
想著想著,她不禁略感悵然,抬眼一瞧,前面彎過一條小溪,岸邊大樹遮蔭,蟬鳴鳥唱,流水潺潺,清風徐徐。
「哇!看了就好涼快!」
喜兒立刻忘了煩惱,提了裙子往前跑去,一到溪邊便踢開繡鞋,褪了襪子,落坐到石頭上,將兩隻細白的天足浸入溪水裡。
「真舒服!」她閉上眼,感受腳底水流撫觸的清涼。
江照影牽來騾車,也在離她幾尺外的石頭坐下,靜靜地注視她童稚般的天真笑容。
「阿照,你不玩水?」喜兒睜眼,向他看來。
「小姐,小心著涼了。」他將視線轉到清澈的小溪。
「不會啦!天氣這麼熱。」她頑皮心起,兩腳踢起溪水,濺得水花亂噴。「阿照,泡泡水嘛,你走上這段路,腳也一定熱疼了。」
江照影輕輕搖頭,那表情似乎有些不以為然,卻又憋著臉,好似不得不放縱她去玩耍的無奈模樣。
什麼表情嘛!喜兒不信他不笑,決心逗他,便捲了衣袖,俯身拿手掌去撥水,往他那兒灑了滴滴晶瑩透亮的水珠。
「小姐……」他也不閃,就讓她淋了一頭一臉。
「你來玩呀!」她快受下了他那副過度拘謹的呆樣了,又嬌笑著往水裡撈去,不意手伸得長些了,身子一個沒坐穩,人就往溪裡跌去。
「啊!」才剛叫出聲,她已經被拉了回來。
她還是驚魂未定,忙扯緊了身邊所能抓住的東西,抬起頭,原來是他及時攬回她的身子。
「小姐,你沒怎樣吧?」
「還好有你,好快的動作。」否則她就得濕淋淋回去了。
喜兒喘了一口氣,見他微濕的額發,還有那顯而易見的擔憂神色,不禁脫口問道:「萬一我掉進水裡,你一定會來救我吧?」
「小姐,有我在,你不會掉進水裡,請放心。」
講話還是這麼正經!她噗哧一笑,放開了手——她這才發現,原來剛才慌亂之間,她竟是狠狠地扯住他的袖子,差點沒將他衣衫也給拉脫了。
她紅著臉放開了他的袖子,正襟危坐,「阿照,我們再坐一會兒,就回城了。」
「好。」他收斂神色,也回去原處坐好。
喜兒低下頭,按住怦怦亂跳的心臟,臉蛋莫名燥熱了起來。
她垂著滴水的雙手,任清風吹拂晾乾,又偷偷地往他看去。
正仰看藍天白雲的他,眸光深遠,神情寧靜,仿若想到什麼似地,他的嘴角緩緩地輕逸一抹淡然的、滿足的笑容。
終於笑了!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地上兩個人,水中兩個影,喜兒凝視在水波裡蕩漾著的他和她,笑靨更加甜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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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大街上,江照影一襲青布衣衫,步履穩重,神態沉靜,即使他已是一個平凡的油坊掌櫃,但他的出現還是引起了街上百姓的注目。
「嚇!跟他年輕時完全不一樣了,那時候富貴逍遙,成天笑咪咪的,像是……對了,就像是現在的侯家少爺。」
「如果你不跟我說他是江四少爺,我是認不出他來了,俊嘛,是一樣的俊,可那神情幾乎是變個人了。」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哪能不轉性啊!可就不知道他耐不耐得住油坊的辛苦工作了。」
輕風將閒言閒語吹過他的耳畔,他仍是踏穩腳步往前走。
如今,他已經可以很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過去不可追,眼前的未來還有很長的人生道路。
「哈!這是我們的阿照少爺耶!」程大山和程大川哥倆好迎面而來,齊齊堆出兩張肥油臉,「你收帳回來了?」
江照影頷首致意,他向來對這兩位堂少爺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
程大山和程大川不在意他淡然的神情,一個箭步上前,一左一右擠到他的身邊,以前所未有的熱烈語氣說道:「我們才去油坊找你,侯家要請你過去一趟。」
「侯家找我有事?」
「唉!天大的事呀!」程大山歎了一口氣,眉一皺,嘴一噘,「是阿照你江家的事,你還記得以前你家院子邊上有一座祠堂?」
怎會不記得?每年父親都要率領全家一起祭祖,以表慎終追遠之意。
「可如今鬧鬼了!」程大川接在哥哥後頭唱雙簧,將五官皺起一起扮鬼臉。「話說侯老爺買下你家宅子,沒注意看時辰,就將江家祠堂拆了,從此新蓋的花園夜夜傳來鬼哭聲,鬧得白天也沒人敢往那兒去。」
祠堂拆了?江照影頓覺心口一抽,那麼……祖先牌位呢?
「嚇!大川,阿照他娘不就在祠堂上吊嗎?」程大山抱緊雙臂,一副嚇破膽的模樣。「嗚,別說了,好恐怖……」
「那是大娘……」
江照影的聲音梗住了。他的親娘早逝,他又差了上頭的三哥足足有二十歲,因此大娘格外憐他寵他,視他有如己出。
念及昔日親恩,想到敗落的江家,他清俊的臉孔籠上一層郁色。
程大川察言觀色,又是「哀慟」地道:「反正就是阿照的娘啦,唉,如今江家人逃的逃、死的死,沒人為她超度,只好半夜出來哭……」
「我要去侯家!」
江照影不待他說完,立即轉過身子,往曾經是他家的侯府而去。
程大山和程大川對看一眼,收斂起「悲傷」神情,同時勾起一邊的嘴唇,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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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嘛呢叭咩哞……」
道士搖鈴作法,唸唸有辭,紙灰飛揚,頓時將一座奇石嶙峋、花開柳曳的清幽花園變成了法會道場。
江照影抑下內心澎湃,神情肅穆莊重,手拿三柱香,恭恭敬敬地往臨時寫就的江家牌位拜了下去。
願江家所有的孤魂野鬼除去世間一切苦厄,往生西方極樂。
一拜再拜,灑下祭奠的酒水,讓已超度的魂魄一路好走。
「江四少爺,多謝你了。」侯府老爺侯萬金呼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這是我該做的。」江照影凝視地上的酒水印漬。
「爹,都怪你上回找的道士不濟事,看錯時辰拆祠堂。」好不容易結束了繁複無聊的法事,侯觀雲忍住呼之欲出的大哈欠,百無聊賴地道:「現又請了這位道爺,也不知道是不是來騙錢的……」
「閉嘴!」侯萬金怒斥一聲。「我就是有你這個不長進的兒子,這間宅子又大又破,處處都得用心整修,你卻只顧著成天玩耍,不懂得幫為父的分擔事情,再這樣下去,你是要像江家一樣……」
父子同時往江照影看去,他卻置若惘聞,就像一尊雕像,動也不動,連睫毛也不眨一下。
香煙裊裊,讓微風給吹向池塘,輕輕飄過合起花瓣的蓮花。
原來在一邊無事的程大山和程大川「適時」出現,涎著笑臉道:「總算請回江家長子回來祭拜,侯老爺這下子可以安心了。」
「是啊。」侯萬金又抹了一把冷汗,目光崇敬地望向還在唸經的道上。「道爺說,一定得找江家的長子過來,這才能超度冤魂。幸好四少爺回來了,不然我這座砸了三千兩銀子的花園也只好廢了。」
長子?孤伶伶的蓮花在風中顫抖,江照影心頭一沉,三個哥哥都不在了,原是少不經事的幼子遂成了長子……
多年前曾有過的深沉悲痛又如海潮般湧上,他毅然轉過臉,不再去看那朵孤挺瑟縮的蓮花。
「侯老爺,侯公子,江某告辭了。」
「江四哥,要過去我院子坐坐嗎?」侯觀雲熱情地邀請道:「跟你以前住的時候不同了,我給你瞧瞧大水晶石。」
江照影看了天色,「不了,我該回油坊了,小姐等著。」
「江四少爺,這是給你的。」侯萬金從家僕端來的木盤上拿起一個沉甸甸的紅包,不由分說就往江照影手掌塞去。
「我不能拿。」江照影立刻縮回手。
「你該拿的。」侯萬金十分堅持。「你沒聽說破財消災嗎?這二百兩不給你,實在說不過去。」
「二百兩!」程大山和程大川張大了嘴巴,眼睛都亮了。「這麼重的一個紅袋子,是現銀,不是銀票啊!」
「為自家先人超度是我該做的事,請侯老爺收回。」江照影也很堅持。
程大山趕忙遊說道:「阿照少爺,你好人做到底,不然侯老爺破不了財,就消不了災了。」
程大川也跟著演掇道:「這是給江家的功德錢,如果阿照你不要,不如施捨給窮苦人家,也好為你家祖先積點陰德。」
江照影才遲疑了一下,雙手已經捧住了那個沉重的紅包。
侯萬金滿意地點頭,又道:「江四少爺今天幫了這個大忙,我吩咐家僕在前面花廳擺上一桌酒席,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才是。」
江照影立刻就道:「多謝侯老爺好意,可我一定得回去了。」
程大山拍拍他的肩頭道:「別怕我家的喜兒妹妹啦,她不過是個小姑娘,你好歹也是江家四少爺,卻讓她使喚來使喚去的,為她作牛作馬,我都快看不下去了,我想你也受不了吧?」
「我要回去吃晚飯。」小姐會等他的。
程大川搖頭道:「阿照,你這樣就不對了,回油坊吃飯算什麼?侯老爺有頭有臉,他請你吃飯更是體面。」
侯萬金扯開臉上的皮肉,現出一個大老爺的笑臉,「江四少爺,我也不勉強你,就照道爺所指示的,只喝一巡酒,讓我盡到禮數,真正將江家人送出這座宅第才行。」
「我明白了。」
道士念完經文,直接拿起那片江家祖先的薄木牌,隨手就丟進了紙錢火堆裡,火苗捲起,一下子吞噬了上頭的字跡,江家歷代祖先也隨之灰飛煙滅……
江照影的心彷彿也被燒得鮮血淋漓,眸光黯淡了下來。
沒有江家的敗亡,就沒有侯家進駐這座生他、養他的宅子,如今侯家不只超度死掉的江家鬼,也要將活著的江家人給永遠送了出去。
畢竟,這裡不再屬於他江家的了,他再怎麼遊目四顧,也找不回昔日無憂無慮的歡笑時光了。
「阿照,我們跟侯老爺進去吧。」
程大山和程大川使個眼色,親熱地簇擁著他走出花園。
「要喝酒吃肉,怎能少我一個!」侯觀雲趕忙跟上,叫道:「我跟江四哥喝杯酒,再陪他回油坊,呵!順便見我那朝思暮想的喜兒姑娘……」
「少爺,夫人請您過去。」兩個壯碩的僕婦擋住他的去路。
「什麼,又來了?!」侯觀雲俊臉一扭,慘叫一聲。
「是的,少爺的二姑姑、三姑姑、大姨媽、三姨媽帶著您的三、四、五、六、七、八、九表妹來了,您一定得去才行。」
「可我喜歡的是喜兒姑娘啊!」
「夫人說男兒三妻四妾是平常之事,若您不娶上一兩個表妹,她在親族間抬不起頭來,就準備撞牆自殺。」
「哼!」侯萬全聽到僕婦的聲音,一臉怒氣地轉過身,一見到兩個冬瓜也似的壯婦,又嘀咕道:「怎我就不能三妻四妾?只能守著一個瘋婆子,還有她生下來的笨兒子啊!」
「因為娘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四砍人啊!」侯觀雲也很無奈,比了手勢要父親說話小聲些,接著扯開喉嚨喊道:「江四哥,我今天不能過去看喜兒姑娘了,你若不勝酒力,可別喝酒,對身子不……」
「你給我住嘴!」侯萬金瞪了兒子一眼。
侯觀雲身不由己地跟著僕婦離開,不禁又回過頭,注視那一身青衫的孤挺身影,低聲祝禱著。
「江四哥,請你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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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敲過梆子,今夜無風,空氣顯得有些濕悶。
都三更天了,油坊的鋪子大門半開,喜兒守在桌前,燭火——,映出她焦慮不安的影子。
「小姐,你別等阿照了,他晚回來,讓他關門不就得了?」小梨困得掉出兩滴淚水,說著就要拉起喜兒。
「再等一下吧,小梨你累了先去睡。」
「小姐,讓我們來等門。」阿推和幾個住在油坊的年輕夥計說道。
「你們剛才出去找他,明天一早還要上工,都累了,快去睡。」
「可是小姐也很累,你都還沒吃飯。」
喜兒困惑地摸了一下肚子,她忘了吃飯嗎?
因為阿照還沒回來,她叫其他人先吃,寧可自己餓著肚子,也要等他收帳回來,再陪他一起吃飯、聊天、討論當天油坊的事務。
這已經是她和他每晚的例行公事,別人看是小姐和掌櫃正正經經地談事,可她卻很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通常是他說的少,聽的多,她也抓住講話的機會,大膽地瞧著他的臉。
往往在她說個不停時,那張俊雅的臉孔偶爾會沉思,也偶爾會輕皺起一對劍眉,待彼此商討議定後,再對她露出淡淡的、贊同的笑容。
這時的她,臉會熱、心會跳,雖然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她真的好喜歡看到他的笑容:他那些不愉快的過往,應該都過去了吧……
蠟燭爆出火花,她回過了神。他今天收款二百兩,卻是遲遲不歸,她擔憂出事,叫夥計出去尋人,但店家卻說他早就走了。
有人告訴夥計,他們看到阿照和程家兩兄弟走進了萬花樓。
不!她絕不相信!那是有妓女陪同喝酒、賭錢、玩樂的銷金窟啊,阿照已經不是從前的江四少爺,他不可能回去做那公子哥兒的勾當的!
「小姐?」小梨看小姐神色有異,自己便做了主,「我去幫小姐煮消夜,你們全部去睡。」
「回來了!」喜兒突然跳了起來,衝出門外。
大家也跟著出去,一眼就看到石板街道的那端走來三個人——應該說是程大山和程大川叉著不省人事的江照影,一路踉踉蹌蹌地跌了回來,人都還沒走近,就聞到了沖天酒氣。
喜兒的心情直落谷底,胸口好像有什麼酸澀的東西湧了上來,讓她的眼眶發熱,瞬間變得一片水霧朦朧。
她擔心了一整夜,他卻跟著兩個素行不良的堂哥酒醉歸來?!
小梨替小姐生氣,氣憤地道:「小姐,阿照喝成一團泥巴了!」
「阿照怎麼這麼醉?」阿推和栗子一邊搖頭,一邊上前攙扶。
「喂,扶好,別跌壞我們的江四少爺。」程大山晃頭晃腦,大聲地道:「今天江四少爺可風光了,教萬花樓的姑娘大開眼界了。」
「哥哥你說錯了!」程大川也是腳步不穩,差點將江照影給摔了出去,聿好阿推及時撐住。「我們才大開眼界,你瞧他那擲骰子的功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這才能贏錢啊!」
「哈哈!這就是寶刀未老,哪像我們手指頭不靈活,就算要大把摸姑娘,也摸不著啊!」兄弟倆說著便當街狂笑了起來。
果真去賭錢?喜兒一顆心還是直直往下跌,那份對他的信任和依賴頓時化作灰、成了煙,只怕倏忽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喜兒妹妹,我說……呃!」程大川打了一個酒嗝,往低垂著頭的江照影背部推了一把。「你這掌櫃果然厲害,一出手就是五十兩的大元寶,才幾下子,就翻了好幾翻,賺進了六百兩……」
「可惜呀可惜,」程大山醉意十足地接下去道:「不知是咱阿照少爺喝了太多酒,腦袋不清了,還是他故意讓那些姑娘,就一直輸一直輸,倒把荷包裡的二百兩本錢輸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幾個零頭角子。」
二百兩!喜兒幾欲暈眩,他竟拿油坊的款子去賭錢?!
她心寒地往江照影看去,只見他睡得酣甜,原是梳理整齊的頭髮散亂得不成樣子,衣襟敞開,露出胸膛,腰帶也鬆了,再隨隨便便繫上,衣裳上頭沾了幾個粉印兒,濃厚的脂粉香味和撲鼻酒臭混在一起,又讓週遭的空氣更加滯悶難聞。
這就是她獨排眾議、單純信賴的油坊掌櫃?!
難道四少爺還是四少爺,果真捱不了油坊清苦踏實的日子?
「哇呵!我們兄弟倆也該回去了,不然大哥你那個惡婆娘呀……」
程大川大笑,哥倆好手挽著手,東倒西歪地走回家去。
喜兒抬頭望向烏雲密佈的夜空,很快地以手背抹去眼角淚珠。
「你們帶他進去,幫他換上乾淨的衣衫。」她鎮定地吩咐。
「好的。」夥計們合力將江照影抬了進去。
「等一下,你們摸摸他的口袋,應該有收回來的款子。」
阿推和栗子四隻手摸遍了所有可能放錢的地方,兩人一起搖頭。
「沒有?」喜兒最後一線希望破滅,聲音變得極度空虛。
「小姐,我們去睡了。」小梨輕輕地拉了她的手。
「小梨,你幫我溫壺茶,我有些事情得想一想,你忙完就去睡。」
喜兒茫然地走回屋內,又坐到桌前,還是茫然地盯著燭火。
她得想一想,很認真地想清楚才是,可此時此刻,她的心就像被剜開一個大洞,空蕩蕩的,再也無所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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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裡似乎有溫熱甘甜的湯汁流下,他嚥了下去,昏沉的意識也慢慢地拉了回來,心頭驀地一跳,就睜開了眼睛。
「太好了,阿照你終於醒了。」阿推放下湯碗,又扶他躺下。
「我……」江照影發現自己躺在房間床上,也看見了窗外天光。
「小姐親自熬了醒酒湯給你喝,果然很有效呢!」
「阿推,謝謝你,去忙吧。」喜兒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平靜地道:「我還有事跟阿照談。」
「小姐?」江照影一聽到她的聲音,立刻就要起身,然而身子卻沉得像是一團爛泥,令他不得不用力撐住床板,這才能爬起來。
「你身子撐不住,躺著吧。」
小姐就在眼前,他再怎麼睏倦,還是用力直起了身子。
「阿照,你喝酒了。」
才將雙腳放下,在床沿坐好,他卻被那溫婉的聲音給震楞住了。
他喝酒?他努力地在脹痛的腦海裡思索著……是了,侯老爺雖說只喝一巡酒,敬上的卻是最濃烈的陳年花彫,他向來酒量就差,極易醉倒,又將近九年沒喝酒,才喝上一杯,他就站不穩了……
「你也去了萬花樓賭錢。」喜兒還是直視著神色很差的他。
江照影更是震驚地抬起頭,一眼就望進了一雙憂傷的黑眸。
小姐怎麼了?眼皮浮腫,眼眶發黑,臉色蒼白,看似極為疲倦,那常常掛在嘴角的柔美笑容不見了,換上的是微蹙的柳眉和湖水般的淚眸。
小姐流淚了,因他去喝酒賭錢而流淚了……
天!他陡然站起身,不知所以然地衝到窗邊,抬眼向天,卻只見滿天暗雲,陰鬱沉悶,空氣悶熱得令他汗水直流。
他記起來了,昨天他酒醉微醺,讓程家兄弟扶著回家,半路上,他們說要帶他喝茶醒酒,迷迷糊糊中,他被叉進一間大屋子,他還記得抬頭看了門匾,對了,是萬花樓!
冷汗滑下背脊,他痛苦地回想著,然後呢?他隱隱約約記得,他們又勸他喝酒,他正因回去舊宅祭祖而心情低落,也就藉酒澆愁,三杯黃湯下肚後,有姑娘塞骰子給他,有人叫好、有人挖他衣袋裡的銀子——
他醉了、忘了、狂了、瘋了、笑了,以為他又回去二十歲以前的浮浪生活,不知憂愁、不知艱苦,有的是大把銀子和生命讓他揮霍。
他瞬間酒醒,更大的悔恨撲天蓋地而來,猛烈地撞擊他的身心。
「小姐,我……」
他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甚至不敢看她,因為他做了不該做的事。
「江照影!」房門被一腳踢開,程順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一見他就揪住衣襟,義憤填膺地道:「我那兩個不肖子去吃喝玩樂也就罷了,可你是程實油坊的掌櫃,真要賭錢嫖妓,有本事就拿自己的錢,怎能把油坊的公款拿了出去?!」
「叔叔,你做什麼?」喜兒聲音還是很平靜。
「啊,喜兒,你在這裡正好。」程順好像這時才發現喜兒的存在,放開了江照影,又一臉急迫地道:「叔叔當初就跟你說過了,江照影這人不實在,天生的劣根性,我們油坊又怎能留下這種公子哥兒?我勸你,你就不聽,瞧,現在出事了!」
「是哥哥們帶他去的吧?」
「我自會去管教我的不肖子。」程順臉不紅氣不喘地道:「喜兒啊,咱程實油坊開業一百年來,哪個掌櫃不是老實苦幹,本分地守住油坊的一分一厘?可你年輕不懂事,被花花公子騙了……」
「叔叔,請你出去。」喜兒別過臉,淡然的口氣有著不可忽視的威嚴。「阿照的事,我會處理。」
「江照影!」程順臨走不忘再瞪一眼,惡狠狠地道:「你怎麼來,就怎麼去,別壞了咱程實油坊和喜兒的名聲!」
江照影只能呆立著,任由程順扯他、罵他,他甚至希望他能打死他。
死了,就能解決事情嗎?就能不再讓小姐傷心難過嗎?
望著那一身淡雅的素白身影,他頓覺心如錐刺,疼痛不堪。
名義上,她雖然是主理油坊的小姐,可只要兩人單獨在一起時,她卻總變成孩子似地,全然依靠著他、信賴著他,等著他幫她作決定,更喜歡跟他說個不停,跟他玩鬧,為他展露甜美開朗的笑靨……
他自知身份,不求其它,但求默默守在她身邊,為她分勞、為她擔憂,只要見她歡喜,這就夠了。
可如今——她一頭烏黑秀髮依然是紮成一條長辮子,襯出她一張皎好圓潤的鵝蛋臉——那秀美臉龐卻是黯然神傷,不再為他而笑。
他眼眶濕熱,抿唇不語。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麼?
房內陷入沉寂,白日漫漫,蟬鳴唧唧,叫得令人好生心慌。
好一會兒,喜兒終於將一雙水眸定定地瞧著他,幽幽開了口。
「我不反對小酌,但你身為掌櫃,身懷巨款,喝到如此爛醉如泥,又將收來的帳款當作賭資,我說什麼也不能原諒你。」
依然溫婉的聲音將最後一句話說得鏗鏘有聲,立刻擊碎了他的心。
「阿照,我很失望,我是這麼信任你……」
他又是心痛如絞,曾經讓她信任的他,卻是做了不該做的事,再也不能讓她依靠,更不值得再讓她信賴!
「剛剛叔叔說的沒錯,油坊掌櫃必須誠實可靠,甚至一次也不能犯過,你可以記錯帳、算錯錢,但就是不能拿款子……」
她漸說漸哽咽,淚水流淌而下。
「我也不要你賠錢,你賠不起,可是,你不能留下來了。」
仿若雷殛,他握起拳頭,嚥下急速竄至眼眶的熱淚,一顆心又如紮下千針萬刺,痛得他幾欲狂喊而出。
他不怕再過飄零流浪的日子,心痛的是,他讓小姐受傷了。
「你沒有話要說?」喜兒紅著眼眶,望向始終沉默不語的他。
「小姐,對不起。」
喜兒再也承受不住,立即起身跑出房間,更多的滔滔淚水從心底湧出,不可抑止地狂洩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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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天際響起幾聲悶雷。
程實油坊的夥計正在打掃店面,不像平日嘻笑談天、準備打烊的輕鬆氣氛,大家都是臉色沉重,比天上堆積的陰雲更晦暗。
「江掌櫃在嗎?」一個胖大中年大漢走了進來,東張西望。
喜兒正檢視缸裡的剩油,忙抬起頭來,強打起精神,扯出笑容道:「吳老闆,請問有事嗎?你要的油都送過去了。」
「你們送了油,倒忘了收錢。」飯館的吳老闆笑逐顏開地從懷裡拿出一張銀票,「二百兩啦,我給程姑娘親自送來了。」
「昨天不是去收了嗎?」喜兒有如一記悶棍打在頭上。
「半年的油錢,我早準備好了。」吳老闆拿胖手指彈著銀票,笑道:
「昨天一大早,忽然說我鄉下的老祖父得了急症,就快要不行了,嚇得我急忙僱車回去,還好只是小傷風,找大夫開藥就好轉了,可我一急,就將這張銀票也給帶回鄉下了。」
「昨天……」喜兒的聲音在顫抖。「他……江掌櫃沒跟你收錢?」
「沒呀!」吳老闆奉上銀票,「程姑娘,請收下。」
「快!」喜兒連雙手也在顫抖,根本就接不住銀票,完全不敢猜測自己誤解了什麼事,話也說不出來了。「誰快去……」
早有機伶的夥計丟下掃帚,「我去叫阿照。」
喜兒從來沒這麼害怕過,她吃力地移動腳步,也想過去找他。
對了,他還要打點行李,也要考慮何去何從,更要填飽肚子,他不會那麼快走的,他一定還在房裡,一定的……
「怎麼回事?江掌櫃不在嗎?」吳老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喜兒姑娘,我來了!」門口又走進不請自來的侯觀雲,一臉餘悸猶存,猛拍著心口道:「總算逃出來了!還好女人愛看戲,什麼才子佳人、生離死別,看得哭哭啼啼的,這才能忘了我的存在。」
沒有人理會他,夥計們四處奔走,神情緊張,好像在找人。
他很習慣沒人理他了,又笑咪咪地招手喚來他的八個隨從。
「喜兒姑娘,我家來了一群女眷,帶來很多美味可口的糕餅和點心,我一個人吃不完,叫他們扛來給你吃……咦?還是沒人理我?」
「小姐!」栗子首先沖了回來,慌張地捧著手掌裡的銀子,急得快要哭出來了。「阿照不在房裡,桌上擺著這些銀子。」
「阿照的衣物都還在房間,他應該還沒走。」又有夥計回報。
「阿照不在倉庫。」
「院子沒見到人影,也不在作坊裡。」
「阿照沒來廚房。」正在做飯的小梨也緊張地跑出來。
趁著這空檔,侯觀雲揪了一名夥計問明原委,才一聽到喝酒賭錢,他已然心中雪亮。
「喜兒姑娘,江四哥沒說嗎?」他趕緊插話,「他昨天到我家祭拜江家亡魂,我爹給了他二百兩的功德錢,你該不會誤會那是帳款吧?」
「他沒說啊……」喜兒的心魂好像被抽空了。
她還問他有沒有話要說,為的就是讓他辯解,希冀留下轉圜的餘地,可他竟然什麼也不說,就寧可讓她誤解,然後一走了之!
栗子和其他夥計數著手掌上的銀兩,「這裡有二十五兩多,小姐,這該不會是阿照來油坊以後的所有工錢吧?」
喜兒怔忡地盯住那堆銀子,裡頭有他當夥計時領的弔錢銅板,也有他當掌櫃後拿的碎銀,他都存下來了,再原數奉還給她。
他甚至不帶走一件衣物,空空的來,空空的去。
不……他將她的心給帶走了。
「他有留下字條嗎?」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她顫聲問道。
夥計們一起搖頭。
「江四哥本來不喝酒,他說要趕回來吃飯,偏我爹硬要他喝。」侯觀雲第一次見到喜兒流淚,他不由得癡了,聲音也低了,「我問你們,若有人當著你的面,將你家祖先牌位當作惡鬼給燒了,你心裡難不難過?想不想喝一口悶酒?」
夥計們一起點頭,想到了命運多舛的江照影,又一起歎氣。
「我只是沒料到,他又讓程大山、程大川給拐去賭錢。」侯觀雲也跟著歎氣。「不過呢,他大概也醉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吧?」
喜兒思前顧後,已是心如刀割、柔腸寸斷。
是她趕他走的呀!可他怎能啞巴吃黃蓮,說走就走?!
「我去找他,我要他回來!」
她大喊出聲,猛然邁開腳步,但一夜一日以來的心力交瘁卻讓她再也撐不住,身子晃了晃,差點軟倒下來。
「小姐!」小梨動作快,馬上扶住她。
「我們快分頭去找,阿照一定還沒走遠。」夥計們立刻出動。
「你們別擺我的椅子了。」侯觀雲揮揮手,阻止他的隨從搬來那張黃花梨木圈椅,匆忙走出門。「快將我的馬牽來,我去找長壽,你們各自往八個方位尋人,沒找到人,就別回府吃飯啦!」
一時之間,鬧哄哄的油坊走得只剩下喜兒和小梨。
「小姐,你坐下來,你別哭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說?」喜兒按捺不住陣陣的椎心苦楚,不覺放聲大哭道:「我怎麼辦?他走了,他走了,小梨,我可該怎麼辦啊?」
「小姐?」小梨心慌地掉淚,在她心目中,小姐永遠是那麼鎮靜堅強,就算是老爺、夫人過世,她也是勇敢地擦乾眼淚,露出微笑,毅然地挑起油坊重擔,她從來沒看過她不知所措的時候。
「小姐,你別這樣啊,一定找得到阿照!」她不禁也跟著哭道。
「可是他走了,他走了……」
「小姐,你不要哭啊,你最厲害了,就算以前沒有阿照幫忙,你一樣可以將油坊撐下去呀!」
入夜的天際劃過明晃晃的閃電,震耳的響雷隨之而至。
喜兒淚如泉湧。是啊,無論如何,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然而,她的生命受到震盪,卻是再也不一樣了;或許,她不知不覺依戀著、眷戀著、喜歡著的四少爺,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不發一語,走得如此決絕,是不甘被誤解,抑或趁機遠走,還是去追尋屬於他自己的人生?
心思千回百折,她含淚問過無數個為什麼,老天還是沒有回答。
更何況是她趕走他的……一想到此,她又哭倒在小梨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