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嫂,麻煩你幫我把房間打開通風一下,我今天回去睡。」
「五小姐啊,你房間讓四小姐的孩子佔了,唉!不是我愛說四小姐,那兩個小男生太皮,整間屋子都讓他們掀了,董事長看到四小姐就生氣罵人,夫人聽了又哭,說董事長只疼你們四個,不疼她生的女兒……」
「四姊又吵架帶小孩回娘家了?」沈佩瑜切斷李嫂的嘮叨。
「回來一個禮拜嘍,也不知道要住到什麼時候,這樣吧,我趕兩位小少爺到客房去。」
「算了,他們就是要玩我房裡的電腦。我不回去了。」
放下電話,沈佩瑜一陣煩亂,她的房間被那兩個小鬼一搞,勢必災情慘重。
反正那裡只是她出國唸書之前的「居所」,不是她心目中的「家」,她倒也不怎麼心疼。
可是,今晚教她睡哪兒啊?
等待的時刻終於到來,下午三點五十八分,她擱下工作,起身走到樓下。
大樓前,幾部車子打著閃光燈臨時停車,有貨運公司的、有郵差的、有載辦公桌鐵櫃的,還有一部似曾相識、風塵僕僕的破舊小轎車。
「阿姨!阿姨!」
康曉虹站在人行道,瞧見了她,興奮地跑上前拉她,旁邊還跟了一個年齡相仿、睜著兩隻無邪大眼的小男孩。
「你們到了。」她摸摸曉虹的頭髮,心情自然而然開朗,又摸摸小男孩的肩頭。
「你一定是柯智山嘍?曉虹跟我說了,你是她的小男朋友。」
「阿姨好!」柯智山對他的身份很是得意,大聲問好。
「很有精神呢,來,阿姨把鑰匙給曉虹……」
「阿姨,叔叔有東西要給你耶!」康曉虹蹦蹦跳跳地拉她走到馬路邊。
車窗徐徐放下,康伯恩坐在車子前座,轉頭跟她打招呼。
「嗨,佩瑜,你穿起套裝,看起來很專業哦。」
「康大哥!」沈佩瑜靠近車窗,彎下身打招呼。「你坐很久的車子,累了吧?」
「是有些累了。」
沈佩瑜想到過去的康大哥是那麼健壯高大,如今卻只能萎縮在椅子上,不覺心頭一酸,紅了眼眶。
「哎呀!佩瑜太高興了是嗎?」康伯恩忙笑說:「我也好高興,可是我不能哭,哭了還要叫仲恩給我擦眼淚鼻涕。」
「哈哈!大康哭起來亂恐怖的!」後座傳來一個女孩子的爽朗笑聲,隨即打開車門,跳了下來,熱絡地說:「佩瑜姐姐,你好!我是柯智山的姊姊,柯如茵,就是綠草如茵那個如茵,緣山居是我爸爸開的;你看我跟智山差很多喔?我大他十二歲,本來我媽媽只生我一個,後來實在是山上的氣候太好了,不小心又生下智山……」
「姊,你很吵耶!」柯智山用雙掌蒙住眼睛和耳朵,打算假裝不認識這位過動兒大姊。
「如茵,你要叫阿姨啦!」康曉虹則是搖搖柯如茵的手。
「不行啦,人家是小姐,我也是小姐,不能叫阿姨,就像你第一次見到我,叫我阿姨,害我好傷心,我又沒那麼老——糟糕!佩瑜姐姐,我不是說你老,你真的好漂亮、好有氣質,難怪小康……」
「如茵!」康仲恩終於從駕駛座那邊的車門出現,語氣平板地說:「人家還要上班,不要打擾太久。」
沈佩瑜被率直的柯如茵逗得想笑,才以手指拭去眼角淚水,一見到康仲恩,笑容硬生生地凝結在臉上。
柯如茵看看康仲恩,又看看沈佩瑜,轉身朝康伯恩吐了舌頭,再笑意盎然地端出一株用玻璃紙紮住陶盆的綠色植物。
「佩瑜姐姐,這是小康種的迷迭香,特地拿來送你的。」
康曉虹拉了沈佩瑜的手臂,獻寶也似的說:「阿姨,我怕盆裡的泥土翻倒了,一路用手捧迷迭香,從清境捧到台北耶!」
「謝謝曉虹。」沈佩瑜蹲下來摸摸她的辮子,微笑說:「你再幫阿姨捧回家,放在陽台上。」
「好的!」康曉虹興高采烈地將迷迭香捧了過來,又問:「阿姨,你晚上幾點回來?叔叔會煮飯給你吃。」
「阿姨要加班,然後回阿姨爸爸的家,你們自己吃飯睡覺。」
「喔。」康曉虹神色有些失望,隨即又綻開甜笑說:「那你要跟我們去動物園玩喔。」
「嗯。」沈佩瑜給了一個她也不肯定的答案,突然想到多了一位客人,站起身子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柯小姐要來,房間衣櫥裡還有枕頭……」
「佩瑜姐姐,叫我如茵啦,好可惜,這次我不去你那兒玩了。」柯如茵說起話來手舞足蹈,一頭俏麗短髮到處搖晃。「我要去住同學家,我有一個同學明天結婚,你知道她多麻煩嗎?老公家住台北,必須在台北結婚,後天又要回台南歸寧,然後他們再到台東請客,我們一群同學打好主意了,就跟他們一起環島蜜月旅行。對了,我們念的是旅館管理,我同學一畢業就去台東的飯店工作,認識了大廳經理,好像電視的情節……」
「如茵!」康伯恩笑著制止她。
「大康,在車上你光會睡,害我不敢說話吵你,悶都悶死了。」
「你現在吵死了。」柯智山蹲在車子的陰影下,覺得好丟臉。
沈佩瑜露出淡淡的微笑,將一串鑰匙放到柯智山的小手裡。「智山,你是男生,阿姨教你開門,上面有貼貼紙,這是鐵門的,這是……」
柯智山大眼眨巴眨巴的,「好多鑰匙喔,小康叔叔,你來學開門啦。」
康仲恩走了過來,禮貌地說:「沈小姐,麻煩你了。」
「沈小姐?!」柯如茵和康伯恩面面相覷,不約而同搖頭嘀咕。
沈佩瑜沉住氣,低頭撥弄柯智山小手上的鑰匙。「這支要左邊轉三圈,這支要右邊轉四圈,這支轉兩圈,還有,我跟管理員說過了,你可以直接把車開到地下停車場,他會跟你指示停車位,你們再坐電梯上十五樓。」
康仲恩仔細聆聽,視線專注在她一根根細白的指頭上。
「知道了,謝謝你。」
「你趕快帶康大哥回去休息,我要忙了。」
「謝謝,我會小心水電瓦斯的。」
沈佩瑜轉向兩個小孩,重新綻露微笑說:「你們到阿姨家,不要客氣,冰箱的東西都可以拿去吃。曉虹,阿姨去搬了很多漫畫和一套兒童歷史故事,放在房間給你們看。」
「哇,好棒喔!」康曉虹眉開眼笑,隨即又很擔心地說:「可是我如果看不完,能不能帶回去看?」
「當然可以了。好了,阿姨回去上班了,康大哥、柯小姐,再見。」
「拜拜!」所有的人大聲回應。
被故意忽略的康仲恩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注視她纖細而略顯單薄的身子。
等到一行人全部回到車上,康伯恩笑說:「看來佩瑜很會哄小孩喔。」
柯如茵猛點頭:「我和我老爸都收服不了智山,佩瑜姐姐三言兩語就把他哄得服服貼貼的。」
兩個小孩擠在車窗邊目送阿姨的背影,突然興奮地說:「你看!有人送花給阿姨耶!」
「哪裡?哪裡?」柯如茵也興奮地擠過去看:「大康,你看不到喔?我告訴你,哇!這個男人好帥、好有錢的樣子,我打賭那束玫瑰花至少五千塊以上,對了!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呀!咦?佩瑜姐姐好像不好意思收下來……」
康仲恩低頭扳動手煞車,他再也無法定下心,跟著轉頭去看。
她正準備走進大樓裡,身後緊緊跟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那男人手上捧著一大束艷麗的玫瑰花,好像正在含情脈脈地跟她說話。
他認得那個男人,就是在緣山居棄她而去的莊彥隆。
他們還在一起?
他猛然踩下油門,車身呼地往前衝,所有的人也跟著「啊」了一聲。
「哎喲,我歪了!」康伯恩叫得最大聲。
康仲恩趕緊煞車,扶好哥哥的身子,墊好他身邊的枕頭。「哥,對不起。」
後座三個大小孩東倒西歪地爬起來,柯如茵拍拍胸口:「是暴沖嗎?」
「心情暴沖。」康伯恩神秘兮兮地說。
「呃?」柯如茵從後照鏡看到康伯恩跟她擠眼睛,也明白了。
「今天是情人節?」康曉虹雙手仍是牢牢地捧著迷迭香,不解地問說:「爸爸,情人節就是男生要送女生花嗎?」
「對啊,像你叔叔送阿姨這盆迷迭香,這就是情人節的禮物。」
「哥!你又在教壞小孩了。」康仲恩穩穩地發動車子前行。
「柯智山,你怎麼沒送我花?」果然康曉虹現學現賣。
「你們女人好麻煩,我不要交女朋友了啦!」柯智山嚷著。
「好了!好了!」柯如茵充當和事佬。「你們都是小孩子,談什麼戀愛?咦,小康,你怎麼繞到這條小巷子?你要載我到同學家呀?」
「前面路口不能左轉,要進來裡面回轉出去右轉再右轉。」
「台北的馬路就是這麼麻煩!」柯如茵好像想到了什麼,興奮地拍拍前座椅背:「大康,我領悟到了!愛情就像台北的馬路一樣,迂迴曲折,還有單行道、公車專用道、禁止通行;有的紅燈可以右轉、有的不行……怎樣?我又幫你找到寫文章的靈感了,下次登出來,別忘了酬謝我這個軍師哦!」
「這個聯想不錯,我回去就寫下來。」康伯恩點點頭。
康仲恩專心駛過狹窄的巷道,從巷口出來,正是天星銀行大樓側面。
他特意瞧向大樓門口,那兒人來人往,進進出出,早已失去她的蹤影。
找什麼呢?找到了又如何呢?她剛才甚至沒看他一眼!
車廂裡,兩個大人談論愛情的迂迴特性,兩個小孩為情人節的花朵拌嘴,他則是躲進了自己的心事裡。
心頭有一匹脫韁的野馬,撞開了緊鎖多年的柵門,重新奔向感情的曠野。在那裡,有藍天白雲,有青青草原,有鮮花遍地,有連綿山脈,還有一個深深銘刻在他心版多年……
野馬愈跑愈快,他抓不到、喚不停,他明白,他是再也收不住心了。
夜晚十一點,並不是太晚,但在這個住宅區裡,已經略顯寂靜。
「Grace,等一下!」一位高大英挺的男士甩了車門,趕忙追上前去。
「許先生,今天結束了,再見。」沈佩瑜高跟鞋叩叩響在馬路上。
他按住她的肩膀,露出足以迷死老少女性的微笑。「你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我和你吃這頓飯,夠了!」
她挪開肩膀,繼續往前走,胸口有一股悶氣,氣的是自己!幹嘛為了躲避緊迫盯人的莊彥隆,又拿這位姓許的當替死鬼?偏偏這位姓許的並不是想談戀愛,他的目的只是去開房間!
「Grace,不要這樣嘛,今天是情人節,你一個人也是寂寞……」
「你管我寂不寂寞?你自己寂寞,不會去找別的女人嗎?」
那惡劣的口氣讓他嚇一跳:「Grace,你這麼凶啊?」
她索性凶到底:「許先生,請你不要踏進來,否則我立刻叫管理員報警。」
高大英挺的男士愣在大樓門前,看到她頭也不回地進去,暗暗詛咒一聲,今天晚上算他倒楣,白白花錢請大小姐吃大餐了。
二月的夜晚,冷風颼颼,空氣寒涼,夜空暗雲被吹走一塊缺角,露出幾點微弱的星芒。
陽台上也有星星也似的光芒,更多、更亮、更圓,那是遍佈在泥上四處的水珠,滋潤了被寒風吹得無精打采的花草。
康仲恩站在十五樓的陽台上,放下手裡的澆花壺,視線越過中庭的一大段距離,他看到她和那個男人在說話。
他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但他肯定,她並不愉快。
她又換男朋友了嗎?她為什麼總是不愉快?而他自己在陽台等了那麼久,又為了什麼?
他走進客廳,在聽到開鎖聲音之時,他馬上開門。
「你……你還沒睡?」
沈佩瑜被他嚇了一跳,隨即低下頭,反手關門,脫鞋。
反正他老是突如其來地出現,明知他在她家,也沒什麼好驚奇了。
「你回來了?」康仲恩知道自己嚇著她了,語氣放得柔和。
「嗯,我回來拿幾件衣服。你忙你的,不用理我。」
「你四姊剛才打電話來,我沒接,她留言在答錄機。」
「喔。」
沈佩瑜坐到沙發上,按了答錄機,一個拔尖的嗓門跳了出來——
「小妹啊,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家搬衣服啊?反正你自己有房子,家裡這邊的東西就清走嘛,這才不會和我家小鬼的書啦、直排輪啦、喬丹鞋啦,一些有的沒的混在一起。我順便跟你說,我這次回來會住久一點,就算那個死鬼跪在門外求我也沒用,誰教他膽敢給恁祖媽找女人?對了,小妹,我聽媽媽說你跟一個結婚的男人在一起?唉,小妹呀,不是我愛說你,做第三者是最要不得的……」
啪!沈佩瑜切斷按鍵,她一整天煩得還不夠,晚上又要讓四姊來煩嗎?
他還杵在一邊旁聽?不,他根本不用聽,四姊留言時,他一定聽到了,所以他才會「等」她回來。
「我只是回來拿衣服,待會兒就走。」她覺得自己應該要解釋清楚。
「你要去住哪兒?」
「飯店。」
「這兒是你的家,沒有客人趕主人的道理。」
「借你們住就是了,你們儘管住。」
「很晚了,你不要再出去,早點睡吧。」他指了指她的主臥室。
呵,她是這間房子的主人,他憑什麼幫她做決定?她要走要留、要睡要醒,他管得著嗎?
她站起身,只著絲襪的腳掌輕輕踩過冰涼的地板,逕自走進房間。
房間只點亮檯燈,光線調到最小,柯智山睡在她的床上,頭在床尾,一隻腳擱在枕頭上,還有一隻腳垂到床緣邊,棉被則是踢翻在地板。
她笑了。這孩子才睡多久,就可以睡得天翻地覆?
她抱不動這麼大的孩子,只好輕柔地拿開他的腳,將枕頭墊到他的頭下,擺好他的手腳,最後再為他蓋好棉被。
「智山的睡相一向很糟。」康仲恩出現在她身後,語氣似乎刻意輕鬆。
「嗯。」她收起笑容,起身打開衣櫥找衣服。
內衣、內褲、絲襪、上班的套裝、搭配的大衣、鞋子,還有化妝品、卸妝油、保養品、睡衣、外出服……天啊!她到底在幹嘛?看著衣櫥裡的衣服,佩瑜突然覺得好笑。難道就因為康仲恩要在這兒住三晚,她就得打包一個大行李箱,拖到一間冷冰冰的飯店去?
反正晚上各睡各的,明天一早她就出門上班了,她不必為了康仲恩又讓自己疲於奔命。
念頭一轉,她只拿出睡衣和內衣褲,轉身說:「我睡客廳。」
「我抱智山到客廳睡吧。」
「客廳就一張長沙發,你睡哪?」
「我坐在沙發也可以睡。」
「這裡是我的家,我要睡哪就睡哪。」她口氣硬硬地說:「你和智山睡這裡,房門記得關起來。」
「你有被子嗎?」
「儲藏室還有一條新毛毯。」
煩!他真煩,她只不過睡一個覺,他管這麼多?!
打從進門,她就不想看他,現在也不想看他,直接走出房間。
「你肚子餓不餓?要吃消夜嗎?」他又跟在她身後。
「不吃。」要不是怕吵到已經睡著的其他三人,她會大吼。
看到她很壓抑地關上浴室門,康仲恩長長吐了一口氣。
他不想讓她生氣,可是他的出現,似乎只會讓她心情更不好。
她對每個人都有好臉色,唯獨對他一張冷臉,那也是他曾經擺給她看過的。
剛才她幫智山蓋被子的時候,神情是那麼溫柔,他彷彿回到了學生時代,看到她坐在育幼院一角,摟住哭泣的小朋友,耐心地陪他們說話。
他愛上了這個溫柔善良又有些羞澀膽小的女孩。
曾幾何時,不解世事的小女孩長大了,不擅言詞的她竟然會當上銀行的行銷主管:是什麼讓她有了這麼大的轉變?是時間?空間?還是……他?
如果他還能看透她的心,是否找回一點點她為他留下的溫柔?
沈佩瑜洗完澡出來,神經質地望向房間,看到關起的房門,她鬆了一口氣,她總算擁有自己的空間了。
客廳裡,點亮一盞光線柔和的立燈,長沙發平鋪一條新毛毯,橘黃的色澤顯得格外溫暖。
他竟然去放雜物的房間幫她翻了出來?
她累得攤倒在沙發上,懶得再想。反正是她引狼入室,他可以來搗毀她的小窩,擾亂她的生活秩序,等他走了,她再恢復原狀就好。
恢復……有那麼簡單嗎?
她好疲倦,靠上抱枕,拉起毛毯,蜷縮身子,讓自己進入最深沉的睡眠裡。
睡夢中,意識紛紛亂亂,像是紐約的雪,下在她的窗外,積起一層厚厚的雪霧,她呵了熱氣,用手掌抹一抹玻璃窗,還是看不清外面的天空。
反正天空白茫茫的,都是雪;她的心也白茫茫的,什麼都看不到。
自幼到大,她的生命全是渾沌,她在白茫茫裡行走,努力地掙脫……
全身驀然劇痛,媽媽在打她,她痛苦地哀號,沒人聽到……然後,媽媽死了,新媽媽來了,三個親姊姊責罵她不該喊那個女人為媽媽,同父異母的四姊搶走她最心愛的洋娃娃……最後,出現了康仲恩凶狠的臉孔,毫不留情地吼她:
「你這個千金小姐,什麼都不懂,不要煩我,你回去!」
她嚇得往回跑,一顆心絞得好痛好痛,眼前白茫茫的,腳步亂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眼看就要掉進白茫茫的雪花裡。
不!她要跑,跑出白茫茫的生命……
「啊!」她驚叫一聲,人也驚醒過來。
立燈依然光芒柔和,照亮頭上的一小片天花板,卻刺痛她酸澀的眼睛。
又作惡夢了,這個夢境糾纏了她好多年,就算她看心理醫生、吃安眠藥,還是不能阻止惡夢一再出現。
這不是惡夢,而是她活生生的生命成長過程。
她恍恍惚惚站起來,赤腳走過地板,來到落地窗前。
一如每個惡夢驚醒的晚上,她渴望看見外面的天空,即使是三更半夜,風寒雪冷,她還是會癡癡站著,等待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淚水不停滑落,夢裡的恐懼驚嚇猶歷歷在目,創傷太深刻,她跳脫不開,只能抓緊窗簾支撐住顫抖的身子。
「你還好嗎?」身邊響起了熟悉而柔和的聲音。
她震驚地轉頭,心臟一縮,淚水又是嘩啦啦地掉下來。
康仲恩!他老是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他不是走了嗎?他把她罵跑了,然後他也離開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時光一下子跳過九年,她記起來了,這是她的家,他在她家做客。
可是,眼前的他,是二十一歲的他?還是三十歲的他?他有三十歲的成熟面貌,卻也有二十一歲的柔情眼眸,就像在清境的雨霧裡,那淡淡的、又讓她久久無法遺忘的溫柔笑意。
如果她還企求他的溫暖,她願在此刻時光倒流,回到她的二十歲。
「好痛……仲恩,我好痛……」她淚流不止。
康仲恩僵立原地,因她喊出他的名字而心懾;更被她那憂傷的神情給揪得心臟絞痛,無法呼吸。
「我媽媽打我,好痛……洋娃娃不見了,我的娃娃呢……」
她扯緊窗簾,幽幽低泣,冷風從門縫吹了進來,她更是抖瑟地縮到牆角里。
眼前景象,彷彿回到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冬夜,她的驚叫驚醒了他,她一樣地逃到窗戶前,一樣地扯緊她所能抓住的東西,一樣地無助流淚哭訴……
康仲恩捏緊雙拳,心如椎刺,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被夢境所苦嗎?
「你作惡夢了?」他輕輕走到她身邊,輕輕地問。
「仲恩,仲恩,我好怕,好痛……」
「別怕,我在這裡。」
「可是……你不見了,你走了……我找不到你……」她猛搖頭,淚流滿面。
「我……我在這裡啊。」他幾乎語塞。
「我找你找了好久、好久……找到心好痛、好痛……你罵我、吼我,你不要我了……」
他竟然成了她惡夢的一部份?他害得她這麼痛?!
望著她潸潸淚流的淒苦神色,他的眼眶也濕了。
時光似水流,帶走不相干的春花秋月,卻沉澱了最沉重的痛苦和思念,一旦流水乾枯,時光停滯,所有深埋的過去全部露出來了。
他當初的抉擇是對?是錯?老天能給他答案嗎?
「仲恩,你在哪裡啊?」她仍是扯住窗簾,低頭哭泣。
「佩瑜!我在這裡。」他再也無法放她獨自面對痛苦,伸手將那個顫抖的身軀抱進懷裡,抱緊,再抱緊。
再多的歎息也無法說明一切,他只能像過去,以他的臂膀護衛她,讓她安然度過惡夢的夜晚。
夜闌人靜,門外陽台上的薰衣草幼苗迎向星光,靜悄悄地伸展嫩葉。
這是什麼地方?她埋在他懷裡流淚,為週遭的溫熱氣息而迷惘。
她的夢魘總是冰冷的、孤單的,然而在此刻,是誰來到她的夢中,給與她渴想多年的溫暖呢?
她抬起臉,見到她最想念的深邃眼眸。
「仲恩,你回來了?」她又是淚下如雨。
「我回來了。」他輕輕牽動一抹笑容,以手掌輕撫她的臉頰,溫柔地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
「仲恩……」她不敢相信,淚水流了又流,匯聚在他的手心裡。
「佩瑜,乖乖,不哭了,沒有事的,很快就天亮了。」
「天會亮嗎?」
「會。」
四目交纏,她的淚眸有了光彩,輕柔地展露笑靨。
「佩瑜!」他卻因她的笑而迷失了。
他再度收攏手臂,將她靠緊在自己的胸膛,低頭吻上她的眼,讓她哭累的眸子得以休息,順著淚痕,他細細品嚐她的淚水,嚥下她所有的苦澀傷痛,緩緩地、柔柔地,他的吻來到她的唇畔。
她早就等在那兒了,輕聲呢喃喚他:「仲恩……」
唇瓣相疊,觸動了彼此最敏感的知覺,輕緩的接觸立刻變成激狂熱吻,他們心急地尋索對方,以舌挑情,深入繾綣。九年的時空彷彿不曾存在,他們依舊是一對令人稱羨的校園情侶,綠樹下、花叢裡,他們好奇而緊張地摸索對方的身體,在唇舌和手掌的撫觸裡,漸漸地、慢慢地,熟悉了彼此……
痛楚消失了,愛情復活了,她在連綿不絕的深吻裡,記憶起他的一切。
他的吻移到她的耳垂,溫柔舔舐,那酥麻的感覺令她舒適地攤倒,臥在他的懷抱裡,她嘴角的笑意更柔美了。
他輕而易舉抱起她纖細的身子,來到沙發邊。
柔和的黃色燈光下,她是那麼嬌美,又是那麼柔弱,他捨不得放下她,目光鎖住她的臉龐,抱著她一起坐下來。
她靠在他的臂彎,自然而然蜷縮起身子,將手腳也擠進他的懷抱裡。
他摸到她冰涼的腳掌,不禁輕歎一聲。
「你的腳好冷,總是忘了穿襪子。」
「你給我熱熱。」她的腳掌在他的膝蓋上蹬著。
「好,熱熱。」
如同過去的冬夜,他開始摩挲她的腳背,來來回回,來來回回……
她的腳掌因摩擦而有了熱度,逐漸泛紅、溫暖。
「仲恩,你抱我睡,好不好?」她的臉頰也顯得紅潤。
「好。」他輕攏她凌亂的髮絲。
她總是讓他疼愛的,以前是,現在也是,他甘願為她做任何事。
他擁抱著她,全心全意地親吻她。
他不願天亮,不願黎明到來,他只願她在他的親吻裡安然入睡,永永遠遠是他的睡美人,而不是醒來面對嚴苛的現實。
天,總是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