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面,林木蓊鬱,清風由小溪邊吹來,帶來陣陣清涼,一隻蜻蜓停歇在石頭上,透明的翅膀掀了掀,又飛向頭頂的晴空。
張奇廷吞下最後一口飯團,扯開身邊的大型垃圾袋,大聲地說:「同學們,垃圾不要亂丟,集中到這邊來呀!」
「知道了!」每回出門辦活動,同學們早已習慣配合他做環保。
「哎呀呀──」張奇廷才用背包壓好垃圾袋,就看到一個油膩膩的塑膠袋飄呀飄,從他眼前滾了過去。
他跳起來幾步,用兩根指頭捏了起來。哇咧!還有醃料香味耶!
腳邊又滾來了免洗筷的塑膠包裝、喝完的紙杯、今天的報紙、保麗龍碗。
順著垃圾來源看過去,他不禁搖頭,原來有人在溪邊烤肉,吃完了也不收拾乾淨,讓垃圾滿地亂飛。
他拎了垃圾袋,走到溪邊,一聽到潺潺的流水聲,他停下了腳步。
清爽的空氣慢慢凝結,他臉上慣有的大笑容也緩緩地、無聲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深沉難明的眼神。
他在溪邊蹲了下來,將目光凝注在這道清澈小溪。
幾條小魚在水裡翻出銀色光芒,一閃一閃的,像他年輕的夢想,也是他年少的歡笑;曾經有過的水邊成長經歷,皆是他永難磨滅的回憶。
心頭突然變得空空的,他不去想,也不願想──唉!早知道今天的活動會到溪邊,他也不來了。
鄭雨潔才走到他身邊,就聽到一聲輕輕的歎息。她沒聽錯吧?大黑熊也有心事?為何那個魁梧背影看起來有點孤獨?
她蹲下來輕輕撥弄溪水,感受山泉特有的沁涼。
「張奇廷,你在做什麼?」
張奇廷很快回神,露出笑臉,「我在看小魚,看它們努力向上游,終於領悟到力爭上游的道理,從此變成一代偉人。」
鄭雨潔笑出聲,大黑熊又恢復正常了,不知道他剛剛在煩惱什麼?
「好啊,等你當上偉人,我會去跟你的銅像三鞠躬。」
「算了,把我一個人供在冷冰冰的紀念館裡,寂寞死了。」張奇廷雙手浸入溪水,「不如去住夜總會,晚上大家出來唱歌,到處嚇唬人,一定好好玩喔!」他舉起濕淋淋的雙手,比了一個標準的強屍手勢。
「什麼夜總會」鄭雨潔突然明白他在說什麼,笑著不說了。
「不過,住夜總會很佔空間,去住寶塔又要花錢,不如燒成一把灰,當作花朵還是樹木的肥料,等到來年開花結果,你們就會想到我了。」
他語氣依然幽默,說得頗有那麼一回事,可鄭雨潔聽來,似乎隱約有一絲孤寂的感覺──彷彿花落水流,想要試圖挽回什麼,卻是撈了兩手空空。
她再想到他剛才發呆的背影,心頭竟是莫名地輕擰起來。他那樣子不像是一隻雄壯威猛的大黑熊,而是一個孤獨的小男孩。
她並不忌諱談論生死大事,但她不想持續這種淒涼的感覺。
「這裡的魚好小喔,這是什麼魚啊?」她故意讓自己顯得十分驚奇。
「喔,這是溪哥啦!」張奇廷語氣轉為興奮,滔滔不絕地說:「公的叫做紅貓,體型就是這麼大,溪裡很普遍,它們很喜歡吃吐司,只要一片吐司,切個小丁摻上紅餌,就可以釣上一大桶,拿回家油炸最好吃了。」
「可是這裡的魚好少,大概沒辦法釣上一大桶吧?」
「現在的魚變少了,我小時候整條溪都是魚,有溪哥、苦花、紅尾冬、闊嘴郎、一枝花、溪蝦,我還釣過鱸鰻」他突然不說了。
「你會釣魚?」鄭雨潔好奇地問。
「以前釣過。」張奇廷站起身,踢踢長腳,大叫一聲:「哎呀!我手裡怎麼拿著垃圾袋?」再用力一拍腦袋,「我是來撿垃圾的呀!怎麼就忘了?!」
釣魚的話題中斷,鄭雨潔也站起來,總覺得他今天似乎怪怪的。
她也走過去撿拾散落一地的保麗龍碗盤,有的遊客竟也走了過來,順手丟下他們喝完的飲料空瓶。
「哈!我們變成清潔隊的了!」張奇廷又展現出他燦爛的大笑容。
「也沒人像你,付了錢進來,還要幫他們收垃圾。」鄭雨潔笑他。
「反正閒著也閒著,順手而已。」他說著已跨過溪流上的石頭,打算去撿夾在石縫中的塑膠袋。
「你就是不怕別人看笑話,什麼事都敢做!」
「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就行了。」
「哦?」她望向他,他金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耀。
張奇廷右手一振,向前直伸,一根食指比了出去,彷彿前面有一個目標,精神抖擻地說:「想說就說,想做就做,你管別人怎麼看你?我熱心公益做環保,又不是做壞事,怕什麼?」
他動作總是那麼誇張,她不覺露出微笑,「那也要像你臉皮那麼厚才行。」
「是嗎?」他用力拉出兩頰的臉皮,轉頭笑嘻嘻地說:「你也拉拉看,看誰的臉皮厚?」
「豬頭!」瞧他把自己拉得像是拜拜的神豬似地。
「啊?我不是大黑熊嗎?怎麼變豬頭了?」張奇廷趕緊拍拍兩頰,杲晃臉讓自已恢復原狀,忽然覺得眼前一亮。
哇!小女生笑得好甜美──眉毛彎彎,眼睛彎彎,笑得好像滴出蜜來了。
唉!她應該常常笑的,她絕對不是多愁善感的料子。
「鄭雨潔,有沒有人跟你說,你笑起來很可愛?」
鄭雨潔背脊一熱,「你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啊,可愛嘛,就是可憐又沒人愛!」
「討厭!」鄭雨潔無法立刻讓臉上的紅暈消失,只好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才是皮卡丘的弟弟!」
「皮卡丘的弟弟?」張奇廷搔搔頂上金毛,苦苦思索,「皮卡丘有弟弟?是長得很像的皮丘嗎?口袋怪物那麼多只,到底是誰?」一見到有個小男生跑來溪邊,忙問道:「小朋友,你知道皮卡丘的弟弟是哪一隻?」
「皮在癢啦!」小男生大聲回答。
「皮、在、癢?哈哈哈!」張奇廷恍然大悟,抓了抓手臂,「鄭雨潔,我皮好癢喔,你給我抓抓癢!」
抓個頭啦!鄭雨潔氣嘟嘟地說:「你是大黑熊,自己去樹幹磨一磨。」
「要不要順便採些蜂蜜給你吃呀?」
「你有本事采,我就吃!」
呵!張奇廷笑咧了嘴,發現小女生其實很會鬥嘴喔,看來一個會寫小說的女孩子,腦袋瓜裡大概常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吧?
要是能繼續逗她,不曉得彼此之間還有怎樣的腦力激盪呢!
他開心地從溪流中間的大石頭站起來,準備踏回溪邊。
不料大鞋子一滑,一對長手長腳煞不住車,整個人就咕咚地摔倒在水裡,濺起好大的水花。
「哎呀呀──」這是他的標準驚歎聲。
「張奇廷!」鄭雨潔驚呼一聲,同學們也趕快跑來。
「張奇廷,要不要緊?」兩個男同學直接踏進淺淺的溪流裡,伸手扶他。
「還好,我的屁股硬,水也有浮力,不怎麼痛。」張奇廷笑嘻嘻地讓同學扶了起來,腰部以下全部濕透。
「真的沒關係嗎?」鄭雨潔又心急地問。
小女生很關心他喔,張奇廷笑臉迎人地說:「只不過衣服濕了哎唷!」他突然叫了一聲,眉頭瞬間皺得死緊,臉色倏忽變白。
「張奇廷?」同學們也緊張了。
「不要緊!不要緊!」張奇廷邁開一步,直接坐到岸邊石椅上,大大喘了一口氣,「以前我的右腳受過傷,碰到冷水就疼,休息一下就行了。」
「你還可以繼續走嗎?」
「唉!大概不行了。」張奇廷笑得若無其事,「你們去玩啦,我在這邊等你們,待會兒舒服點就先慢慢走回停車場。」
「你沒受傷吧?」男同學拍拍他的肩頭。
「沒有啦!真的沒事,別圍在我身邊,把我當成病人似的,去玩去玩!上頭還有好風景可以看呢!」張奇廷拚命趕大家,他不願掃了同學的興。
「我留下來陪你吧。」鄭雨潔說。
「嘎?!」
小女生要陪他?張奇廷好像吃下軟綿綿的蛋糕,化在嘴裡,甜在心裡──他說不上那股甜滋滋的快樂感覺。
小女生幹嘛對他這麼好?害他的心像小鹿亂撞,似乎有點喜歡她了。
咦?什麼?喜歡?!
同學們見他一下子敲腦袋,一下子嘻嘻傻笑,知道他並無大礙,也就放心離去,約好下午四點在停車場會合。
鄭雨潔整理好垃圾袋,拿去放在涼亭的大垃圾桶邊。
「張奇廷,你現在還好嗎?」她走回他身邊。
「I'M FINE!」張奇廷趕忙回了一句。
鄭雨潔坐在他身邊,問道:「褲子濕濕的會不會難受?」
「要我脫下來嗎?」
「我才不看脫衣秀!」看他嘻皮笑臉的,她好後悔「問候」他。
「你要我脫,我還不敢脫哩!」張奇廷站了起來,「我來風乾」他一下子站不穩,又咚地坐回去。
「張奇廷!」她趕忙扶他,著急地問:「你到底哪裡受傷了?」
「左腳痛嗚!」他的笑臉終於垮下來,嗚嗚咽咽地好不可憐。
「你怎麼不說呢?大家可以抬你回去!」鄭雨潔又氣又急,看他兩條眉毛都擠到一塊了,一定很痛!
「扭到而已嘛!我慢慢拐回去就行了。」
「不要逞強啊!還有你說的舊傷呢?還痛嗎?」
「是老傷口了,沒關係的,那個不會痛,只是刮颱風還是下大雨,我的右腿就酸,比氣象報告還准,人家是氣象鼻,我是氣象腿」
「我現在怎麼辦?」她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大黑熊還在開玩笑?!
望著她焦急的神情,張奇廷驀然湧上一種好熟悉、好熟悉的感覺。
曾經,他的家人也這麼憂心地看他,日夜陪在他身邊,一一詢問他的情況,希望他好起來,是他們的關愛讓他慢慢尋回了自己的心神。
不管小女生是感到害怕,還是真正關心他,他都不應該讓她擔憂。
「你不用怎麼辦。」他微笑回答。
「可是可是,你走不動了」她好慌,旁邊又沒有同學幫她。
「你願意扶著我,陪我走回停車場嗎?」
「好!」她一口答應,伸出手來。
「噫!」他握住她的手臂,使力站了起來。
一感受到他的重量,她立刻用力撐住自己的右臂,讓他的左手牢靠地扶住,再帶他往前走了一步。
「走得動嗎?」她問。
「沒問題,只要像只烏龜慢慢爬呀爬,總會給我爬回去。」張奇廷恢復爽朗的語氣,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金髮,「呃,真歹勢,讓你陪我」
「你沒看到我正在溜烏龜嗎?」
笑聲沖淡了互相扶持的尷尬,鄭雨潔忽然覺得他在她的手臂揉捏一下。
她抬起頭來,他也正好望了過來,給她一個大微笑,她慌忙低頭,心頭坪坪劇跳,邊走邊踢路上的碎石子。
怎麼了?她的心臟亂跳什麼嘛!大黑熊也不是第一次對她笑了,讓他扶住手臂也不算什麼,可是可是他幹嘛捏得這麼緊啊?
她真的只是幫助同學而已,她陪伴他,又不是喜歡他
嚇!喜歡?!怎麼會跑出這個字眼?
「你、你以前腳怎麼受傷了?」她結結巴巴地找話題,免得自己胡思亂想。
「喔,高一出車禍,大腿骨折。」他據實以答。
「那一定很嚴重,整天躺在床上嘍?」
「不提也罷。」張奇廷轉過臉,望向小徑旁邊的溪流,一陣涼風吹來,黏著濕牛仔褲的右腿舊傷口隱隱傳來酸痛,不覺令他皺攏眉頭。
看著他由開朗轉為憂鬱,鄭雨潔明白,那場車禍必定是一段很不愉快的過去,足以讓這只笑口常開的大黑熊變了樣。
「張奇廷?」她伸出左手,拍拍他的手臂,決定給他一個鼓勵性的微笑。
他轉頭,一見她的微笑,眉頭立刻舒解,咧開笑容,兩隻大眼亮晶晶的。
「你笑得好奇怪喔,臉抽筋嗎?」
「你、你才嘴巴抽筋啦!」氣死了,她在安慰他耶!這麼不領情!
「謝謝。」
她還不及思考他說謝謝的意思,他已伸過右手壓在她的左手上。
四手交疊,層層相扣──是她的支撐,他的依靠,她的鼓勵,他的感謝。
但鄭雨潔只覺得四隻手扭在一起,幾乎快打結了,而且再不解開,她會被他捏到痛死。
她立刻鬆手,不料他全身的重心正放在左手上,一時失去平衡,龐然身軀歪了歪。
「張奇廷,你不要跌倒!」
鄭雨潔驚呼一聲,忙舉起兩手,以最大的力氣抵住他的胸膛,腦海卻浮現出小蘑菇力撐大黑熊的悲壯畫面。
「我也不想」他右腿好酸,左腳好疼,沒辦法穩住身體。
「救命啊──」她撐不住了,她至少比他少三十公斤啊!
「碰」一聲夾雜哀號,嗚嗚嗚!她被大黑熊壓成肉餅了。
晚間六點十分,鄭雨潔抱著一顆大西瓜,遮遮掩掩地站在男生宿舍外面。
遠遠看到張奇廷跑過來,她本想往裡面走,剛好幾個男生走過來,她慌張地低下頭,反而離開宿舍大門好幾步。
「嗨!鄭雨潔!有東西給我?」
張奇廷扯開燦爛的大笑容,一眼望見她手裡的大西瓜,伸手就抱了過來。
「你、你腳到底好了沒?別跑這麼快!」她盯住他穿拖鞋的大腳,上面沒有纏繃帶,但還有殘留的藥草痕跡和味道。
「早上去看推拿的,沒問題了。」他還特地兩腳踏步證明。
「下午怎麼不去上課?」他一個星期沒出現了。
「我室友怕我無聊,借了一堆漫畫給我,看著看著就忘了。」
「你、你真是的!」害她又擔心了一下,特地帶個大西瓜過來「探望」他,「你沒事就好,我要走了。這個你看看,地址沒寫錯吧?」她拿出一個大信封,上面寫著他家的地址,已經貼好郵票。「這是給你大姊的女兒,裡面簽名了。」
「嘎?你送小說給佳彤?書給我就好了嘛。」
「不行!你一定把書放在牛皮紙袋裡,然後用原子筆在上面寫地址。」
「本來就這樣啊。」他歪著頭,不然要用毛筆嗎?
「你寫字那麼用力,會把筆跡印到書上,封面會有痕跡。」
「我沒想到這個耶!」他終於空出一隻手,習慣性地抓抓金髮。
鄭雨潔想到他背包裡幾本破破爛爛的筆記本,以及嫌原文書太重而分屍的「屍塊」,她根本不敢想像她那本小說經過他辣手摧殘後的可憐下場;要是再拿一本新書給他,恐怕還沒到他外甥女手裡,早已變成舊書攤的貨色了。
「我幫你寄出去,你回去休息。」
「我送你去坐車。」
「不用你送啦,我又不是不認得路。」她轉頭就走。
「你也受傷了,我還沒問候你呢。」他抱著大西瓜,緊緊黏在她身邊。
「我受什麼傷?」回想兩人在風景區裡疊羅漢,她就渾身發熱。
「你手的瘀青好了嗎?」
「好了,都好了!」還有身上被他壓出來的一堆慘不忍睹的瘀青呢,她每晚洗完澡就躲在房間裡,用手指頭沾了酸痛軟膏,一塊又一塊地搓揉,痛得她蒙了棉被吱吱叫。
張奇廷太明白那一跤的份量了,她又直接跌到碎石子路上,雖說穿了外套牛仔褲,但再加上他的重力加速度,唉!她一定跌得很疼吧?
「我這幾天一直在懺悔,是該減肥了,不然下次跌成一團」
「下次要跌倒,請朝無人的方向臥倒,別殃及無辜。」
「幸虧這回女俠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下次我不救你了。」嗚!痛死了,鄭雨潔不自覺地撫摸手臂上的一淤青,再擺擺手,「你回宿舍啦,不要抱著西瓜走來走去。」
「不要抱?那我用扛的好了。」張奇廷笑嘻嘻地將西瓜扛上左肩。
「你實在是很難看耶!」
「我不覺得難看就好,誰買西瓜不扛回去的?」他一邊說著,還拍起大西瓜,當作是敲大鼓,「而且人家看了,會問──張奇廷,你去買西瓜啊?我就跟他們說,這不是我買的喔,是鄭雨潔特地送」
「你不能說是我送的!」鄭雨潔緊張地說。
「為什麼不能說?吃果子拜樹頭嘛!人要心存感恩的心。」他雙手一溜,大西瓜滑到臂彎裡,再雙手合十,一本正經地說:「我還沒跟施主您道謝呢。」
她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你乾脆去剃個光頭,我再送你一條床單和一個大碗公,你就可以化緣了。」
「你怎麼知道我想剃光頭?我正想換個髮型耶。」他興奮地睜大眼。
「你剃光頭?!」她瞧著他的頂上金毛,無法想像上面光禿禿的景象,噗哧一笑,「你敢剃的話,我加送你一條頭巾。」她忽然有了疑問,「你是天生金頭髮嗎?為什麼從來沒見你長出黑頭髮?」
「想知道答案?」他望著她的笑靨,心頭動了一下。
她點點頭。
「給你看。」他放下大西瓜,直接坐在西瓜上面,「呼!這西瓜還不是普通的重,你小不點的,真有本事從菜市場搬過來。來呀!過來看看我的頭髮,我每天洗頭髮,很乾淨的。」
鄭雨潔靠近他身邊,天色漸暗,她低下頭,看到一團亂糟糟的金髮。
「看什麼?」
「你這邊瞧瞧。」張奇廷用手掌抹抹頭頂心。
「喔。」
她盯住被他撥亂的濃密金髮,也不知道他要她看什麼東西,難道裡頭養了虱子不成?還是有兩個發渦在暮色和路燈的照映下,她以指頭夾起幾根頭髮──金色的發莖亮得像金條似的,愈往髮根而去,顏色愈淡
「白的?!」她愈看愈驚訝,以指頭撥過他一叢叢的頭髮,一再翻看,「你這麼多白頭髮?」幾乎頭頂心的髮根都是白的!
「我家族的男生都有少年白,我是白得特別厲害。我看了礙眼,就染成金色的,免得染黑色,一下子又長出白頭髮,上黑下白,黑白分明,那我就是黑白郎君了。」他很詳盡地解釋。
「我看你是雨傘節啦!」她笑著以手指梳理他的亂髮。
「不不,雨傘節有毒,不好,還是變成熊貓比較可愛。」他拿了手指圈住眼睛,權充一對熊貓眼四處張望。
「你趴到路口當斑馬線好了。」她的手指仍在他的頭頂耙梳,耙著耙著,忽然發現這個動作過分親匿,忙放開手,「你真的有兩個發渦呢!」
他感覺到她的揉撫觸感,頭皮似乎癢癢的,溫溫的,他抓了抓,好像又搔不到癢處,抬起頭笑說:「對啊,我媽媽說,兩個渦的比較聰明。」
「自大!」她早就知道他很聰明了,還老故意找她問功課。
「我室友不知道我少年白,只知道我沒事就愛染頭髮。」張奇廷又抓抓那頭燦爛如陽光的金髮。
鄭雨潔很難想像,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工夫保養這頭金髮!
這個看似大剌剌的大男孩,其實也很在意他的白頭髮吧?這才會刻意染成近似的金色,加上他長得高,難得看到他的頭頂,所以才不容易讓人發現吧。
他分享他白頭髮的秘密,還讓她摸摸頭;而她,不也讓他知道她寫小說的秘密?他們的距離似乎愈來愈近,就像那天他壓住她,緊緊相貼
「嘿,鄭雨潔,你在笑什麼?」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又沒笑!起來,別坐在西瓜上面了,待會兒把西瓜坐臭了。」
張奇廷跳了起來,笑說:「坐成臭西瓜沒關係,別坐到一屁股債就行了。」
「好了,我要回家吃飯了。」她朝他一笑,揮手道別。
「拜拜嘍,謝謝你送來的西瓜。」
「吃不完分室友一起吃,千萬別說是我送的。」她特地再強調一遍。
「為什麼?」他盯著她問道。
為什麼?鄭雨潔心臟咚地一跳!只因為她不想讓人家知道,她好像有點喜歡張奇廷了。
那麼──他猜得到嗎?
見鬼了!她才不相信粗枝大葉的大黑熊能猜出什麼,大概抱了西瓜回去,吃飽了撐在床上,拍拍肚子,打個嗝,過兩天就忘記她的心意了吧。
唉!為什麼她總是害單相思呢?
「再見啦,腳好了就回來上課。」她懶得回答他的問題。
「明天中午一起吃飯,我等你,不見不散。」
她回頭,迎上的是他那張熱烈期待的大笑臉。
忽然之間,她心跳一百,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