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鈴聲敲動了人們沉悶的心靈。
「喂喂!我是方謙義的把巴,你叫他晚上回家吃飯,還有放山雞。」話筒裡傳來濃 重的鄉音,聽得杜美妙一頭霧水。
「北北,我記下來了,就是請副理回家。」
「順便叫他帶女朋友回來。」這句話倒是十分清楚。
放下話筒,杜美妙在便條紙寫下:「副理爸爸請副理帶女朋友回家吃放山雞」然後 ,畫了一大一小兩個圓圈,加個雞冠、眼睛、尖嘴、兩隻雞爪,就成了一隻「放山雞」 。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當她代接方謙義的電話時,她喜歡在留言的空白處畫個小圖 ,算是給緊張繁忙的工作一點小小的調劑吧。
他爸爸要他帶女朋友回家過聖誕夜,或許他們已經論及婚嫁了……杜美妙心頭微酸 ,癡癡地胡思亂想,把便條紙放在方謙義桌上,再回到自己的位子。
「他的電話好像很多?」廖淑惠看一眼熄了燈光的副理室。
「打的都是專線電話,我還要跑去裡頭接,好累!」杜美妙故意捶捶肩。
「總比他在這裡盯著我們還好吧?謝天謝地,他開會去了,我們才能喘一口氣,這陣子實在被方謙義逼得快發瘋。」
杜美妙笑說:「自從副理發脾氣之後,大家好像變得比較乖。」
「不乖也不行,到了年終打考績的時候,平常再怎麼搞怪,都要當個乖寶寶。」廖淑惠偷偷指了正在檢視傳票的丁東強。
只見丁東強瞇著眼,左手翻著一疊傳票,右手拿著印章,有一印沒一印地蓋著,頭也跟著點來點去,原來他在打瞌睡。
兩個女生笑出聲,杜美妙又說:「其實我覺得副理的要求雖然嚴格,可是做起來比較有效率,最近財務部也整齊乾淨多了。」
「哎!以前大家懶散慣了,老副理是個好好先生,什麼都不管,現在碰上一個年輕求表現的主管,只好配好他的腳步嘍!」廖淑惠嘴裡埋怨著,卻也流露出佩服的神色,「他那些規定是很麻煩,不過真的很有效率,習慣了就好。」
方謙義一怒鎮江山,財務部的老員工不敢再小覷這位年輕主管。為了考績,為了年終獎金,為了生存下去,大家努力配合,確實一改懶散無章的風氣。
丁東強突然很用力地點頭,差點撞到桌面,他睜開迷茫的眼睛,看了一下財務課,問道:「曼芝呢?都三點了,午休後就沒看到她。」
「回來了。」廖淑惠瞧向門口。
許曼芝一出現,立刻引起財務部的騷動,她塗著厚厚的彩妝,睫毛捲得老高濃黑,嘴唇搽得艷紅欲滴,額頭還灑上細碎的亮片,全身則是披披掛掛,穿得像是一棵色彩繽紛的聖誕樹。
「哇!曼芝,你去給人家化妝了?」有人問道。
「是啊!晚上要參加耶誕舞會,我怕來不及,先去化妝換衣服。」許曼芝露出青春明媚的笑容。
丁東強冒了出來,「曼芝,你應付票據印了沒?二十六號要寄出去的。」
「課長,我明天再印……啊!明天放假!」許曼芝頓時花容失色,驚叫一聲,「糟!來不及了,快!快印!」
廖淑惠搖搖頭,小聲地說:「她別想去跳舞了,半天根本印不完。」
鈴!副理室的專線電話又響了,杜美妙趕忙跑去接。
「喂,謙義……」
「海倫,是我,美妙啦!」在公司也打專線電話?
「怎麼又是你?」鄭海倫的聲音十分不悅,「你去叫謙義來聽電話。」
「副理在開會,不知道幾點才會回來,你要不要留個話?」
鄭海倫似乎猶豫一下,隨即嗲聲嗲氣地說:「好吧,你叫謙義五點以前給我電話, 不然我就答應王培民去吃耶誕大餐了,記住,一定要叫他回我電話喔!」
「知道了,你放心。」
杜美妙記完留言,順手畫了一個圓臉,裡頭是一副受不了的表情食鈴!電話再響, 又是一個嬌滴滴的女聲:「方謙義不在嗎?」
「他在開會,請問哪裡找?」
「我姓胡,呃……這樣好了,我問你,你們副理開什麼車子?」
「好像是頭又大。」
「Toyoto!他果然有車子!我就知道他騙我。」那頭的聲音變得亢奮,那他開的是 Camry還是Tercel?」
「我不太會認車子,我不清楚……」
「我跟你說,Camry比較大,要一百多萬,Tercel四十來萬就買到了,啊!說不定你認錯了,他可能開Volvo?」
車子的品牌有這麼重要嗎?杜美妙不懂,也不想再聊,「請胡小姐留個電話,我請副理回電給你。」
「我是胡莉菁,他有我的電話,你留個言,就說我等他。」
狐狸精?杜美妙狐疑地放下電話。找方謙義的女人不少,多的是像「胡小姐」這樣充滿自信幹練口吻,也許他喜歡這類型的女人吧。
不自覺地在便條紙畫下一隻狐狸,杜美妙笑了,吐吐舌頭,這哪裡是狐狸?不像貓 ,不像狗,兩隻尖尖耳朵帶著一張笑臉,方謙義看到了也會笑吧?
回到位子,她繼續仿例行性的整理工作。最近外匯交易做得很多,銀行拚命寄確認 書過來,她還得一張張夾回傳票做為附件。
「啊!怎麼又沒顏色了?」許曼芝站在打印機旁邊哀號著,「阿誠,你在哪裡?快來幫我換色帶啊!」
「阿誠去跑銀行了。」廖淑惠替阿誠回答。
「怎麼辦啦!我不會換,色帶在哪裡!?」許曼芝急得快哭了。
杜美妙想想自己手邊的工作並不急,換色帶不過是舉手之勞,便說:「我來幫你換 。」
「美妙,謝謝你,你最好了!」許曼芝得了救星,趕忙說好話。
「換色帶很簡單的,你看我換,以後自己就會換了。」
杜美妙打開打印機,拿出色帶匣,扳開蓋子,倒掉幾乎沒有顏色的舊色帶,再戴上 新色帶盒所附上的塑料手套,小心地將新色帶放進去,調整好位置,「啪」一聲蓋上色 帶匣,再裝回原位。
「美妙,你好厲害喔!」許曼芝高興得拍手。
杜美妙微笑脫掉沾滿油墨的手套,「會不會換了?」
「下次阿誠不在,你再幫我換,好不好?拜託你了!」許曼芝撒嬌地求著。
「再說。」
杜美妙不是不願幫忙,而是換色帶真的很簡單,許曼芝卻老是仗著年紀小,又是女生的身份,寧可坐著空等,也不願碰這等「粗重」的工作。
鈴!副理室的專線電話又響了起來,廖淑惠頭也不抬,喊道:「美妙,副理的電話 !」
大家已經把接專線電話當作是她的責任,杜美妙只好繞過幾張辦公桌,三步並成兩 步跑了進去,喘著氣說:「財務部,您好!」
「請找方謙義。」又是一個聲音清脆甜美的女生。
「他在開會,請問你哪裡找?」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嗎?」
「時間不一定耶!」
「嗯,我也在忙,這樣吧,小姐,請你幫我留個話。」那聲音十分愉快,「我姓林 ,雙木林,叫他千萬不要忘記今天晚上六點的約會,不見不散,他就知道了,謝謝你嘍 。」
方謙義今晚可真忙,每個人都要找他吃飯。杜美妙輕輕放下話筒,讓氣息稍微平順下來,手裡的筆寫完留言,畫著畫著,竟然畫出一張哭臉。
她見到那彎下垂的嘴角,又想加上幾滴眼淚,忽然覺得不妥,趕忙塗掉,什麼也不畫了。
即使她畫了幾千幾百個塗鴉,他看完留言,也是隨手就扔了,她又何必在一筆一劃中表達自己不知所以然的情緒?
悶悶地回到位子上,杜美妙心不在焉地繼續工作,一陣怪響傳來,原來一堆支票連續用紙卡在打印機上。
「怎麼辦?!怎麼辦?!」許曼芝哭喪著臉,伸手亂扯那堆成本不便宜的紙張。
「美妙,你計算機比較好,你去幫曼芝印支票。」丁東強受不了打印機的躁音,拿了 晚報往洗手間走去。
既然課長下令,杜美妙也就樂意幫忙-對她來說,真的只是舉手之勞,跟計算機能力 優劣與否,並沒有太大關係。
「曼芝,你先把這些印壞的拿掉,重新上紙。」杜美妙熟練地裝好用紙。
「不動啊!」
「關機,再開,試試看。」
「不動。」
「可能是server的問題,我不太懂程序的東西,你打個電話問信息室。」
「好吧!」
杜美妙才回到座位,就聽到許曼芝的嗲聲,大概正在和信息室的男生打情罵俏,印表機仍然沒有動靜。
好像過了許久,打印機終於重新激活,規律吵雜的聲音迴響在辦公室裡。
五點鐘,方謙義回來了,杜美妙豎起耳朵,聽他陸陸續續回了七、八個電話,但她聽不到談話內容,也不知道他要和誰共進耶誕大餐。
五點十五分,方謙義走出辦公室,分別向三個課長交代一些事情-五點二十分,他來到她身邊,面無表情地說:「美妙,我有事先走,你關好計算機之後,記得反鎖我的辦公室。」
「好。」
他腳步這麼快,是不是趕赴六點鐘那個「不見不散」的約會?杜美妙心頭莫名一擰 !他從來不遲到早退,今天竟然破例了?可見那位林小姐在他心目中,一定非常重要了 。
唉!人家聲音好聽,態度親切有禮,她這只醜小鴨又要如何跟人比較?他甚至不看 她一眼。
杜美妙一再警告自己,她對他就是偶像崇拜而已,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美妙,救命啊!又卡紙了。」許曼芝又在呼救。
「我來看看。」她無暇多想,助人為快樂之本。
「我重新上紙,它不動就是不動。」
杜美妙按了滑動鍵,發現卡死不動,她第一個動作就是掀開打印機,果然有一團卡 壞的紙張嵌在裡面。
「把這個廢紙拿掉就好。咦?你今天印壞很多空白支票了?」
「這打印機不好嘛!老是跟我作對。」許曼芝用力敲了一下打印機洩憤,又展開無害的笑靨,「美妙,你晚上有約會嗎?」
「沒有,我要回家吃晚餐。」
許曼芝再激活打印機,一疊厚厚的支票用紙像蛇般地游動起來,她仍然笑得很甜,「美妙,拜託你,我六點半一定要趕到舞會,你幫我印完好嗎?」
「我不行……」這簡直是得寸進尺、強人所難嘛!杜美妙的本能反應就是拒絕,方謙義教她要懂得拒絕,現在派上用場了。
「可以啦!真的拜託你,快印完了,再半個鐘頭就好,只要半個鐘頭。」
「可是我要回家了。」
「我好不容易才拿到舞會的票,美妙,一年才一次嘛!你很好心的。」許曼芝以撒嬌的本領纏著她,臉上的濃妝也閃閃發光。
「我爸爸媽媽等我回去……」
「美妙!」丁東強正在準備收拾離去,他開口講話了:「你反正沒事,幫曼芝看半個鐘頭,你再報加班費。」
「課長,我不懂應付票據的計算機操作流程。」她要拒絕!拒絕!
「你叫曼芝教你,一下子就會了。」丁東強滿不在乎地說:「你是我們方副理的愛將,學什麼都很快,應付票據這麼簡單的工作,應該難不倒你。」
「美妙,可以啦!拜託你,我男朋友在樓下等我了!」許曼芝動作很迅速,雙手早已在收拾皮包了。
丁東強兩顆眼珠子飄來飄去,又說:「美妙,方副理很照顧你,他不會拒簽你的加班單啦!再說後天趕著寄支票出去,不印就來不及了。」
「我從來沒有報過加班……」
話未說完,許曼芝已經拉著她到計算機螢幕前,講了幾個簡單的指令。
五點半,照樣是熱鬧烘烘地簽退,中老年人趕著回家,年輕人則互相詢問晚上的活 動,三分鐘後,整層樓變得冷冷清清的。
杜美妙望著吱吱吐紙的打印機,心情突然變得好冷。
*-*-*
不是說半個鐘頭就可以印好嗎?為什麼三個鐘頭過去了,螢幕顯示仍有一百多張支票尚未印出?
杜美妙坐在打印機前,瞪視著一張張連續印出的支票,撞針針頭的聲音像是機關- ,答答答地向她掃射。
她被掃得傷痕纍纍。
畢業工作至今半年餘,從來沒像此刻這麼挫折,她不懂,完完全全不懂!
「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方謙義一走進辦公室,就看到杜美妙低垂著頭,孤伶伶地面對震耳欲聾的打印機, 這個畫面令他又震驚又心疼,立刻快步定到她身邊。
「副理?!」杜美妙萬萬沒想到,此時此刻他會出現在辦公室,驀地心頭一酸,兩串委屈眼淚就掉了下來。
「美妙,你怎麼了?有事慢慢說,不要哭啊!」方謙義嚇了一跳,她又哭了,天知道他最受不了她的眼淚。
「我……嗚……」
她以手背拭淚,抽抽噎噎地想說話,一看到那架像戰車般咆哮的打印機,眼淚又是一顆顆地落下。
啪!方謙義毫不猶豫,指頭往開關按下,答答亂響的打印機立刻安靜無聲。
「副理,不能關的,支票才印到一半。」杜美妙沒想到他會這麼「粗魯」。
「應付票據不是你負責的工作,你沒必要幫她印!」
「是……課長叫我印的……」
「為什麼?」方謙義眉頭深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
杜美妙抹著淚、低著頭,把下午的事情說了一遍,末了又忍不住哭道:「我拒絕課長了,我也想回家吃飯啊!這打印機很舊了,一直卡紙,計算機還當機,又沒人幫我,我弄了一個多鐘頭,好不容易可以印了,我不知道還要印多久……」
講到最後,方謙義的眉頭已經打成死結。許曼芝向來沒有責任感,丁東強不但不督導責備,反而拿美妙當替死鬼。整個事件已不是單純的趕印支票,而是丁東強知道他在意美妙,擺明了利用她和他作對。
杜美妙不知道他心思的轉折,見他沒反應,直覺以為他根本不在意她冤枉加班的事 ,她越想越難過,終於放聲哭道:「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叫我做事?我好心幫曼芝,為什麼會變成我的事?為什麼我沒有男朋友,就得留下來加班?為什麼他們都沒事,還 要叫我跑來跑去接副理的專線電話?為什麼大家都去玩了,我要在這邊和計算機耗?為什麼……」
一句為什麼,就揪了一次方謙義的心。自從上次發生丟票子的事件後,她做事更加謹慎,卻也不改樂於助人的本性,即使吃點小虧也不在意。但是今天,小女孩真的受委屈了。
他起身關掉計算機,沉聲說道:「回家吧。」
「副理,還沒印完。」杜美妙吸吸鼻子,拚命以手背抹淚。
「是誰的工作,就得誰來做完。」
「可是支票來不及寄出去,廠商會生氣。」
「這是財務部的職責,如果有人來抗議,我會擔下責任。」方謙義的目光深邃,心情沉重,他就是不願讓她無故受委屈。
「這樣不好……」杜美妙想去開計算機。
「別開機了,印出來的字不好看,打印機的針頭早就該換了。」方謙義想了一下, 「等後天上班,我會找丁課長說清楚,釐清每個人的工作職責。還有,下次一定要逼他改用整批匯款系統,不僅節省成本、郵費、人力,時間上也好拿捏,他卻從來不想嘗試 !」
「副理,你常常念他,他很不開心……」
「你自己都顧不了了,還管他的心情?!」方謙義有點惱,她竟有餘力關心「害」她的人?繼而一想,這也是小女孩沒有心機的可愛之處吧。
瞧她把一雙手抹得濕淋淋的,唉!難道她不知道手帕衛生紙的用途嗎?
她有時候聰明、獨立,有時候卻又迷糊、稚氣,真是惹得他千頭萬緒,永遠也厘不 清他的複雜感覺。
忍不住伸出手掌,像是摸小孩似地,拍拍她的頭,「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
誰在拍她的頭?杜美妙迷惘地抬起頭,看到方謙義撕下印好的支票,走進他的副理 室,是他嗎?
那股溫暖的熱流從頭頂灌下,瞬時流過她冰冷的身體,轟地一聲,熊熊烈火在胸腔 燒了起來。
在極度失望無助中看到了他,就好像飄流海上看到陸地的燈塔,更像是及時拋來的救生圈,讓她全心全意地信賴倚靠,把所有的委屈向他傾訴。
他會不會笑她笨呢?還是把她看成不懂事的小女孩?她剛剛是不是哭得很難看?哎 呀!糟糕,一定醜死了!
「美妙,準備走了。」
「我……我搭公車。」
「這次我送你,你絕對不能逃。」他定定地看著她。
她低了頭,感覺臉上熱熱的,「謝謝副理,我想在外面走一走再回去,不然讓我爸爸媽媽看到我哭過了,他們一定會擔心。」
「說不定他們又以為是凶副理害你哭的。」他微笑說。
「不會的,以前我亂說,他們也跟著亂講。」她知道自己臉紅了。
「一起定吧,我先載你兜兜圈子,等你眼睛不紅了,再送你回去。」
他沉穩的邀約就是她最好的聖誕節禮物:坐上他的車,如同小孩子坐上心儀以久的聖誕老公公雪撬,當他們飛躍在天際時,她將會看到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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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夜,車如流水,把馬路堵得柔腸百結,寸步難行。
方謙義輕踩煞車,「大家都跑出來玩了,到處塞車,你正好慢慢回家。」
「不好意思,耽誤副理的時間。」
「沒關係,我晚上沒事。」
「可是副理的爸爸叫你回家吃放山雞……」
「哈哈!」方謙義突然大笑出聲,猛搖頭,又笑說:「我爸爸有口音,我家沒有放山雞,那是我姊姊,叫方珊琪,珊瑚的珊,安琪兒的琪。」想到她畫的那只「雞」,他又笑著捶了一下喇叭,這個小女孩呵!
這下子糗大了,杜美妙窘得低下頭,猛捏外套衣角。
不過,他笑得好開心喔!在公司裡,她從來沒見過他笑得這麼爽朗。
「副理,那麼……還有一隻狐狸精?」她膽子也大了。
「我就說那只四不像是什麼,原來是狐狸。」他實在太佩服她的繪畫「天分」了,「你每次畫動物,我都要猜上老半天。」
「副理別笑我嘛!」杜美妙好奇地問:「那副理不帶女朋友回家嗎?副理的爸爸好像很想見到她。」
「我沒有女朋友。」
「啊?!」
「我一個人住外面,今天不回去,明晚才會回家吃飯。」他交代得很詳細。
這麼優秀的男人竟然沒有女朋友?杜美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臟又開始怦怦亂跳,「可是今天副理的女朋友約你,不見不散……」
看來小女孩很留意他的行動,方謙義又笑了,「那是我大學同學,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今天她打電話來提醒我今晚的相親。」
「那副理怎麼跑回公司了?」
「這頓飯吃得很無聊,我跟那位小姐說,我要回來加班。」
杜美妙啞然失笑,「副理你很沒有誠意喔!」
「幸好我誠意不足,也幸好我路過公司,看到上面亮著燈,就跑上來看看誰在聖誕夜加班,不然你現在還在對打印機掉眼淚吧?」他轉頭看她一眼。
「我不是愛哭的女生,可是……唉!讓副理見笑了。」
「在外面上班做事,如果碰到不講理的主管,免不了被欺負壓搾。」方謙義述說著 ,「我剛進公司時,丁東強也很欺負我,那時公司正要全面計算機化,會計課首當其衝,他不肯學,也不願瞭解,其它幾個歐巴桑也有借口不學。於是,所有計算機化的工作統統丟給我,我以最快的速度學會會計課的每一項工作,去上計算機課,跟計算機公司的人討論程序,參與測試和修改,整整加班了三年,順便連財務課的系統一起更新,這就是你今天所看到的財務部計算機操作系統。」
「所以副理對業務比任何人還熟悉?」
「這就是我辛苦的代價,也是一個部門主管應有的經歷。我的努力沒有白費,當年總經理是財務部協理,他知道我的能力,更懂得賞識我,所以在他升上總經理後,立刻擢升我為財務課的課長,讓我創下我們公司最年輕的課長、副理的紀錄。」
「總經理似乎很想改革公司,好像使不上力?」
「你也觀察到了?」方謙義輕輕一歎,「沒辦法,我們欽佩電子是老公司,在研發方面還算不斷進步,但是在管理方面,幾十年的壞習慣積習難改,反而要花更多的時間來建立新制度。我們也不可能一下子汰舊換新,只能栽培像我、像你這樣的生力軍,慢慢將公司的風氣、文化扭轉過來。」
「我瞭解了。」杜美妙直到此刻,才深深體會他在工作上的用心。
「每個人都是跌跌撞撞過來的,也許你熬不過來,就辭職了,但是我希望你經一事 ,長一智,否則我講再多的道理,你也不懂得應付那些張牙舞爪的人。」
「我不會辭職的,我還要跟副理繼續學習!」
「好,那我問你,如果丁東強下次再有不合理的要求,你要如何響應?」
「像今天臨時叫我加班,我就當場翻臉,包袱款款下班了,才不理他呢!」
「我教你使詐了。」方謙義的車子陷在車陣中,開開停停,語氣也頓了頓,「你很善良,我還是希望你保持這個樣子,如果能帶動同事之間的和諧氣氛,那我就要感謝你 了。」
「不要這麼說嘛!」杜美妙被他一誇,又是全身發熱,「副理你也要耳提面命,大家才會記得發揮同事愛。」
「這我知道。以後我會常常精神講話,讓你們聽到耳朵長繭。」方謙義總算又露出 笑臉,「好了,老是在下班後談公事,不說這些了。你眼睛好點沒?可以繞回家了嗎? 」
「喔!可以了。」她若有所失,夢幻旅程的時間真短,她只是暫時與王子共舞的灰姑娘,等她回到家以後,番瓜馬車和王子就不見了。
車子停在路口等紅燈,她看到對面路口有一問美輪美煥的教堂,不同色彩的燈光打 在建築物上,營造出特有的節日氣息,庭前有一棵大聖誕樹,上頭掛滿了各色燈泡,一 閃一閃地傳遞聖誕佳音。
「哇!副理,你看!好漂亮的聖誕樹!」她讚歎著,忘了自憐自歎。
方謙義瞥了車外一眼,綠燈亮起,他踩動油門,加速前行,把那間教堂拋在身後。
五綵燈泡閃呀亮呀,像是她輕快的笑語,啟開他愛情記憶的封印。
「很久以前,忘了是哪一年,可能剛進公司兩年的時候,我和女朋友在聖誕夜分手 。」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隨著他的話,車廂空氣彷彿滲入了寒意。
「那天我在公司加班,到了九點,我趕到教堂,我記得那間教堂也有一棵聖誕樹,她就在樹邊跟我說要分手。」
「副理?」杜美妙感受到他的孤寂,她不要他如此落寞啊!
「別擔心,都過去很久了,我也不難過了。」方謙義微微一笑,「我只是沒想到,我們談了幾年的戀愛,我竟然贏不過她的上帝。」
「她是教徒?」
「嗯,為了她,我讀聖經,陪她上教堂,參與教會事奉,我們也夢想組織一個上帝所祝福的家庭-可是後來我常常加班,沒空參加教會活動,有時候星期天也要回去加班或是補眠,她不高興了,說我只顧著加班賺錢,不愛上帝,就是不愛她。」
「愛上帝和愛人好像是兩回事。」
「對她而言,是同一件事。我為了讓她高興,把自己打造成符合她所要求的形象,讀聖經不夠,要背經文-坐在下面唱聖歌不夠,要參加詩班練唱-參加團契不夠,要擔任幹部,不夠又不夠,我永遠也達不到她的標準。」
「所以你累了?」
「我沒累,是她先放棄我。」方謙義淡淡地說著,「感情無法輕易放棄的,剛分手時,我很痛苦,後來就明白了,她並不愛我,她愛的只是一個會『愛上帝』、『參加教會活動』的我。」
即使他說得雲淡風輕,杜美妙心頭卻泛起一絲絲疼惜-她能深刻體會到他曾有的痛,只因為她也曾經痛過。
方謙義繼續說著:「當愛情摻進任何條件時,就不是純粹的愛情了。這些年來,我相親了幾十次,相得越多,失望也越多,隨著我年紀和地位的增長,女生看到的不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的薪水和車子,我不知道她們到底要嫁給這部車子,還是要嫁給我? 」他的聲音有些激揚。
「副理,你別失望嘛!你一定會找到副理夫人的。」杜美妙柔聲安慰,但她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難看。
「今天晚上,又失望一次了。」方謙義輕輕一笑,竭力抑下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緒, 難道又是小女孩勾出他從不說出的內心世界嗎?他強笑說:「奇怪?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事情?大概是過聖誕節,觸景生情吧!這是我的秘密,你可不要亂說喔。」
「不會的。」
「你年紀還小,不會懂得那些大人的想法。」
「副理,我懂。」杜美妙的口吻極為堅定,隨之又低下了頭,聲音細細的:「以前我很喜歡一個男生,那算是我的初戀吧,我們在一起很快樂,無所不談,甜甜蜜蜜的,我以為這輩子就是這麼幸福了……直到我帶他到我家去。」
「你爸媽人很好。」他注意傾聽。
「他們很好,可是我們家境不好,我家的店面和樓上住家都是租的,那時候還欠人家幾百萬吧。」想到過去那段夭折的純純戀情,她不覺眼眶微濕,「他沒去我家之前,稱讚我不畏貧苦,是什麼出污泥的蓮花。去過我家以後,態度全變了,說我們住家環境很糟-然後又說賣面不衛生會傳染肝炎-又說我幫爸爸賣面很難看……我很呆,還一直以為他忙社團,所以沒空約我出去。」
「這個勢利男!」
「副理說對了,後來我聽到同學轉述,他告訴別人說:他沒有心力承擔我家的情況 ,他不想為我多奮鬥十年。」說著說著,淚水奪眶而出,她趕忙以手背拭去。
她在哭!那該死的勢利男竟是傷她如此之深!方謙義又心疼了。
「美妙?」
「奇怪?今天我變得很愛哭,也是觸景生情吧?」杜美妙笑著抹乾手背上的淚水,「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學生談戀愛都要講條件,更何況是社會人士?其實我哪要他們承擔什麼?我只不過要他們允諾我一個『愛』字而已。」
「嗯,如果有了真正的愛,大概也不會有那麼多要求和條件了。」方謙義體會至深,有感而發。
「這年頭不知道大家在想什麼?連單純的瞭解、單純的戀愛也困難重重。」
「是我們理想太高吧?」
「副理這麼有成就,理想高是─定的,不然也不會挑不到老婆吧?」杜美妙故作輕鬆打趣的語氣。
「我沒有高理想,我也只想單純談戀愛,這年頭,單純的女孩子很少了……」
方謙義驀地收口,他身邊不就坐著一個再單純不過的小女孩嗎?
可是,當她年齡漸增,漸漸見多識廣,她是否會改變擇偶的看法?她還能維持單純的心思嗎?
他很沒有信心地加了一句話:「不過,人總是會變的,像你現在的想法是這樣,也許以後會想找一個英俊多金的老公。」
「能英俊多金是最好了。」杜美妙不敢看他的表情,自顧自地笑說:「太醜就叫他去整容,沒錢我也可以幫他一起賺,這不就英俊多金了嗎?」
「你這小女孩就愛開玩笑!」方謙義也笑了。
「其實,我真的沒想那麼多。」她很想表達一些想法讓他知道,「我小時候,爸爸做生意失敗,每天都有債主上門要錢,我不懂事,也不知道我爸爸是怎麼應付的。有一天半夜,我突然醒來,看到爸爸趴在媽媽的腿上哭,媽媽很溫柔地哄他,就像哄我們睡覺一樣。這一幕我一直記在腦海裡,後來才慢慢明瞭,金錢、地位、外貌都不是維繫婚姻的要件,最重要的是那分『情』。」
她娓娓道來,像是述說一個溫馨平淡的小故事。也許曾經驚滔駭浪,也許曾經心驚膽跳,而在所有的危難過去之後,留下的是一對平凡夫妻相互扶持的深情,也是一段讓女兒回味再三的患難真情。
方謙義細細體會她的心思,今夜他們在無意間「觸景生情」,聊得這麼深入,他要單純的相愛,她也要單純的感情,他們的想法正是不謀而合。
他們心意相契!
方謙義大吃一驚,努力穩住握著方向盤的雙手。
不可能!她是個小女孩,他大她十二歲,於情於理,他是他的上司,頂多以兄長的身份關照她,他怎能有這種「不良」的念頭?
沒錯,他是喜歡她,她活潑、善良、熱心,財務部的同事也喜歡她,她是一個人緣極佳的優秀部屬。
可是……為什麼她的言行總是牽動他的情緒?為什麼他對她付出比其它同事更多的關心?為什麼她哭他就心疼?為什麼他渴望看到那張天真無邪的臉孔?為什麼他老是和她聊心事?
難道……「副理,我家到了。」她出聲提醒。
「喔,我跟你爸媽打聲招呼就走。」他緩緩踩了煞車,也緩下自己的思緒。
「謝謝副理,那我先下車了。」杜美妙開了車門,向正在煮麵的爸爸招手,「爸,我回來了,我們副理送我回來的。」
「帥哥副理來了?」杜福氣眼睛發亮,立刻扔下湯勺,圓滾滾的身子跑到馬路邊,比起手勢指揮交通,「副理大人,來!這邊停,向右邊過來,好!再來!再來,向前一點點。」他拳頭一握,「噫,好!停!」
方謙義被他一擺弄,不得不依指示停好車,他下了車,「伯父,我送美妙回來,馬上就走,不打擾你們了。」
「副理大人,難得來坐坐,吃頓消夜啦!」杜福氣十分熱情。
「很晚了……」
「不晚,不晚!」杜福氣又跳回去煮麵,「我幫你下碗牛肉麵,別走喔。」
「副理。」杜美妙不好意思地說:「你留下來吃碗麵,算是謝謝你載我回來。」
「好吧,我肚子也餓了。」只不過是吃頓消夜罷了,有什麼好怕的?
終於留下貴客,杜福氣樂極下,甩起白嫩嫩的麵條,圓胖的臉蛋笑咪咪地,「美麗啊,裡面不是還有金門高粱嗎?拿出來請副理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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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凌晨零時十分。
「媽呀,那也按呢?」杜美妙切著牛腱,低聲哀號。
「他們都喝醉了。」曾美麗笑著回頭看那兩個面紅耳赤的男人。
「叫爸爸不要再亂講了,讓我們副理回去啦!」
「副理先生也走不動了。」曾美麗難得看到老公喝得這麼開心,也就讓他去了,「 妙妙,有時候讓他們男人說些男人的話,心情會好一點。」
唉!說什麼男人話?最初,他們吃滷味、小酒,正襟危坐談政治,辯論各自支持的 政黨,再來開始談社會亂象,講經濟前途,提起當年勇,肉一口一口地吃,酒一杯一杯 地喝,幹掉了一瓶高梁酒,然後就是這樣……「帥哥,我跟你說,我們妙妙本來要去銀行上班。」
「她不可以去!」方謙義醉得沒辦法生氣,低低喊了一聲。
「她自己不要去,她說跟著凶副理,學得更多,更有前途。」
「妙妙眼光好……」
「她每天回家,就說凶副理的事給我們聽,哈哈,我以為凶副理是個老頭子。」杜 福氣用力拍拍方謙義的肩膀,「哇哈哈!沒想到凶副理是帥哥。」
「我……我……不是凶副理。」
「你不凶,你好!很好!」
「阿伯也很好。」
「我最好了,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娶了美麗這個好老婆,生下妙妙、滿滿兩個好女兒。」杜福氣大言不慚,大口喝下一杯酒。
「阿伯,你厲害!」方謙義豎起了大拇指。
「你說我們妙妙好不好?」
「妙妙好,妙妙妙!」再度醉眼迷濛地豎起大拇指。
「那給你娶我家妙妙,帥哥你來當我的女婿!」杜福氣紅光滿面。
「不行啦!你們妙妙還是小女孩,她太小了。」方謙義扯開了領帶,又乾了一杯高粱。
杜美妙心頭一突!雖說他們都是醉得胡言亂語,但人家說酒後吐真言,那麼她在方謙義心目中,果然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孩。
當他們在車上聊到愛情觀念時,她一度以為,她和他的心是如此貼近。不過,灰姑娘下了她的番瓜馬車之後,王子就已經不再是她的了。
唉!不想了,就把他當偶像供奉起來,早晚三炷香,夠癡情吧?
「媽媽,我帶同學來吃消夜了!姊,你還沒睡?」
店門口熱鬧滾滾,殺來一大票人,為首的正是杜家妹妹杜美滿。
曾美麗笑著招呼,「大家進來坐,滿滿,媽媽和妙妙就是在等你們呀!」
「你們可以去睡了,我們自己來,吃完了我會叫他們幫忙收拾,然後還要去夜遊。 」杜美滿跳來跳去,忙著指揮二十幾個同學坐下,「喂,同學們,大家一個人交五十塊 ,隨便你吃到飽,但是要負責洗碗擦桌子……咦?爸爸喝得臉紅紅的,這個人是誰呀? 」
「滿滿,他是你姊夫。」杜福氣笑嘻嘻地回答。
「爸爸!」杜美妙又氣又羞,看到方謙義沒什麼反應,這才稍微放心。
杜美滿極為興奮,猛問著:「姊,你什麼時候交男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爸爸亂說的啦!他是我們副理,不小心被爸爸拐來喝酒。」
「喔,就是那個凶副理嗎?」杜美滿很感興味地打量那位醉帥哥。
杜福氣站了起來,望一眼滿屋子的年輕人,大笑說:「來!大家都來了,我要為老婆獻唱一首歌,來賓請掌聲鼓勵。」
方謙義率先鼓掌,「阿伯,加油!」
一群大學生也跟著拍手叫好,「要唱情歌了!伯伯好猛喔!」
杜福氣拿起一支筷子權充麥克風,醉醺醺地唱著:「雙人枕頭若無你,也會孤單-棉被卡厚若無你,也會畏寒,你是我,你是我生命的溫泉,也是我靈魂的一半。為著你,什麼艱苦我嘛唔驚,為著你,千斤萬斤我嘛敢擔,誰人會得代替你的形影,愛你的心 ,愛你的心,你敢會知影……」
啪啪啪!眾人熱烈鼓掌,幾個男生笑道:「伯母知道伯伯的心啦!安可!」
曾美麗笑得十分燦爛,「哎唷,三八福氣,不怕見笑啊?去睡覺啦!」
「美麗,走啦!一起去!」杜福氣歪在椅子上,醉成一攤泥。
「送入洞房!」眾人又跟著瞎起哄。
「我也要唱歌。」方謙義忽然站了起來,他挺拔的身材令所有的女同學眼睛一亮, 立刻投以崇拜仰慕的眼光。
他同樣抓了筷子,俊臉一扭曲,開始唱起哀怨的曲調。
「山明海誓,咱兩人有咒詛,為怎樣你偏偏來變卦,我想未曉你那會這虛華,欺騙了我,刺激著我……啊……我無醉,我無醉無醉,請你不免同情我,酒若落喉,痛入心肝,傷心的傷心的我,心情無人會知影,只有燒酒瞭解我。」
他的歌喉很好,一面唱著,還有表情和手勢,儼然是大明星的姿態。
啪啪帕,又是如雷的掌聲,尤其女同學的手掌都拍紅了。
杜美妙靜靜地站在一旁,她聽出了他酒後的心聲,今天是他和女朋友分手的「紀念日」,或許他是借酒買醉,試圖忘記過去的傷痛吧。
她走到他身邊,扶他坐下,「副理,我送你回家好嗎?」
「妙妙?」他很努力地看她,就是無法集中焦距。
「你可以走嗎?」
「我還要唱歌。」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腕,仍然很努力地凝視她,對著她含情脈脈地唱道:「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得心裡都是你,忘了我是誰-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的時候心裡跳,看過以後眼淚垂。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不看你也愛上你,忘了我是誰,忘了我是誰……」
「哇酷!他在表達情意耶!」眾學生們拚命鼓掌。
「他忘記他是誰,只記得美妙姐姐了!」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副理?」杜美妙窘紅了臉,用力掙脫他的手掌,「我送你回去。」
「妙妙,我想睡……」
咚一聲,他竟然就趴了下去。
「他們兩個都睡著了。」曾美麗畢竟是媽媽,處理事情有一套方法,「請滿滿的同 學幫忙,把滿滿的爸爸抬到房間-這個副理先生,他自己住啊?沒人照顧很傷腦筋,這 樣吧……把他抬到妙妙的房間。」
杜美滿立刻發號施令:「喂,男生們,別吃了,一二三四,你們四個扶我爸爸,五 六七八,你們四個抬我姊夫……不是,我姊的男朋友,不是,我姊的主管,隨便啦!反 正姊你今晚睡我的房間,可別走錯了喔!」她被姊姊連瞪了兩眼,還是嬉皮笑臉地開玩 笑。
曾美麗笑說:「大家盡量吃,我也要休息了。你們出去夜遊要小心喔!」
「知道了,伯母晚安!」
杜美妙跟了上去,坐在小客廳裡,聽媽媽指揮男同學們擺平爸爸和方謙義,她打開 了電視,漫無頭緒地轉台亂看。
所有混亂終於沉澱下來,大門關起,隔絕了樓下的歡笑熱鬧。
她想推開自己的房間拿衣服,躊躇一下,最後還是轉到美滿的房間,拿了妹妹的睡 衣準備洗澡。
洗完澡,客廳的燈光已暗,媽媽和爸爸的房間也安靜無聲,只有樓下隱隱傳來談笑 的聲音。
看到自己房間虛掩的房門,她做了一個深呼吸,告訴自己,就是看他睡得好不好而 已,看一下有什麼關係?
推開房門,再輕輕關好,桌前檯燈映出一身酒氣的方謙義。
「啊!」杜美妙輕聲驚呼,他踢掉棉被,只穿著內衣褲,半臥半坐在床頭。
她趕緊拉了棉被幫他蓋好,再吊起他被剝下來的西裝、長褲、襯衫、領帶,伸手拍 了拍,整了整,小心翼翼地以手心摩挲著。
聖誕老公公聽到了她的心聲,讓灰姑娘繼續陪伴她的王子。
她坐到床沿,明目張膽地看著他,方謙義,她的暗戀對像呵!
他這樣睡很不舒服吧?她俯下身,動作輕柔地調整枕頭,不料才稍微一動,他便喃 喃地說:「我想唱歌。」
「副理,睡覺了,明天再唱。」
「我要唱。妙妙,我唱給你聽了。」他半閉著眼,似睡非睡,似醒未醒,開口就是 濃濃的酒味,「來自人生的一方,匯聚成一股力量,有一個小小的秘密,隱藏在我心底 ,秘密已不是秘密,你我心相繫,啊……秘密已不是秘密,你我心相繫,啊……啊…… 啊……」
秘密已不是秘密,她的心繫向了他,卻是一個說不出的秘密。
她心情微感酸澀,「副理,你乖乖睡,唱歌會吵到我爸媽。」
「好,我不唱了,你聽我說,我有一個小秘密……」
他又要跟她說心事了,但他到底是醉?是醒?瞧他眼睛都睜不開呢!
「我發現……我好像愛上一個小女人了……噓,你不要說……」
「我不會說。」心好酸呵!
「她很漂亮、很聰明、很懂事、又很可愛……」
他說的小女人絕對不是她,他眼光那麼高,她哪能構得上他的要求呀?
「妙妙,你是妙妙?」他握住了她來不及縮回去的手,很用力地瞠著眼,「我看不 清楚,你是誰?」
「我是灰姑娘。」
「那我就是你的王子了。」他溫柔地笑了。
她癡癡地望著他,像和風,像流水,像小雨,他的溫柔輕拂過她的心,把她所有的 苦澀酸疼一一熨平。
一對醉眸緊緊地凝望她,似乎仍在辨認她的身份,但他的手卻沒有猶豫,伸手一拉 ,即把她抱到懷裡。
「副理!」她驚駭地想脫逃,用力推著他的胸膛。
「灰姑娘,我愛你。」他把她抱得更緊。
那三個字讓她忘記掙扎。不!不是的!他不是在向她訴說情意,他把她當成過去的 女朋友,或者把她當成新的戀愛對象了。
然而,那雙眼睛真的很不一樣,曾經冰冷,曾經瞪視,曾經狂怒,曾經苦惱,曾經 深沉,如今卻變成最最柔和深情的眼眸。
他濃濃的酒氣噴在她臉上,熏炙著她發燙的臉頰,他胸膛溫暖得令她不想離開他, 只想永遠醉倒在他的懷裡。
緩緩地,他與她臉貼臉,耳鬢磨,氣息纏綿。
他的唇也擦吻著她的臉,移轉著,游動著,再溫柔地吻上她的唇瓣。
那柔軟的接觸令她驚恐地睜大眼睛,他吻了她?這是她的初吻啊!
他的臉太近,她看不清楚他,但她能看到他閉著眼,神情專注地吻她。
她微微地顫抖,想要推他,全身卻軟綿綿地沒有力氣,她的心、她的身都被他控制 住了。天哪!他奪去了她的魂,她真的愛上他了!
感覺他在舔吻她的唇瓣,她吸聞著他的酒氣,也跟著迷醉,終於垂下睫毛,閉上眼 睛,用心體會他那細緻綿密的吻。
他以舌啟開她如初綻花瓣的芳唇,尋找到她從未探頭的嫩蕊,勾引著,挑逗著,纏 捲著,她怯怯地相迎,與他共舞,共嘗彼此的甜美滋味。
她愛他,不管他愛的是誰,她今夜是當定幸福的灰姑娘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不知道吻了多久,也許是三分鐘,也許是十分鐘,更也 許是半個鐘頭,在失去時間意識的美夢裡,她的肌肉逐漸放鬆,毫無畏懼地讓他熱烈擁 抱著。
唉!多願仙女魔棒一指,將此刻化作永恆啊。
再長的夢,仍然要醒過來,她喘著氣,在即將窒息的瞬間滑開那戀戀難捨的唇瓣, 「不行了……」
「我愛你。」他的聲音很低很柔,如夢似醉。
「謙義,我也愛你。」她柔聲說。
「我頭好痛,好想睡。」
「你乖乖躺下來,我幫你蓋被子。」
他像個溫順的孩子,依言躺下,很快就沉沉入睡。
他真的睡了,不會再起來唱歌、吻她,她以指頭輕撫濡濕的唇瓣,嘴角逸出一抹滿 足羞澀的甜笑。
謝謝聖誕老公公給了她這麼美好的禮物,讓她在今夜擁有了他。
她知道他好多秘密喔,他們也創造出共同的秘密,或許他會忘記今晚的事,她就把它當成是自己的秘密,永遠也不會說出來。
「謙義!」她好貪心,還想再吻他。
握住他溫熱的手掌,俯身在他唇瓣一印,淚水卻不爭氣地滑下來,落在他的臉頰上 。
她慌忙以手背拭淚,逃開了自己的房間。
灰姑娘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