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日的路程,柳湘湘還是病倒了。
凌鶴群駕車疾行,回頭道:「你再忍耐一點,我們找到客棧就可以休息了。」
「對不起……」她掀開簾子。「我不該吹風,也不該亂跑……」
「你快給我進去,乖乖躺著,最好睡上一覺,醒來病就好了。」
「我不是生病,我只是疲倦,你讓我睡幾個時辰,再吃一大碗飯……」
「你還在說話?」他把她塞回車內。「生病了還這麼愛講話,等你養好身子,再來說話也不遲。」
身後有兩匹馬飛奔而過,其中一名青年勒緊馬韁,停下問道:「請問車子裡頭有沒有一位柳湘湘小姐?」
凌鶴群看了兩人一眼。「你們是誰?」
另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揮動馬鞭喝道:「到底有沒有?我們還要趕路!」
青年忙比個手勢,又問一遍:「我們找一位柳湘湘小姐。」
柳湘湘在車內也聽到了,她掀開布簾子問道:「你是誰?」
青年望向少年,少年望向柳湘湘,大叫一聲:「大姐!」
「呀!是二弟!」柳湘湘十分驚訝,掙扎著要出來。「你怎麼來了?」
「把衣服穿上了。」凌鶴群長手一探,拿了皮襖披在她的身上。
柳少觀策馬到車邊,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柳湘湘,又退開幾步二爹要我們陪你上青城山。」
「是爹要你們趕來的嗎?」她高興地問著。
柳少觀並沒有回答她,轉身拿馬鞭指向凌鶴群。「你是凌樹海家裡的什麼人?為什麼只有你送我大姐上山?怎麼沒有帶丫環和老媽子同行?孤男寡女的在一起成什麼樣子?」
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樣,凌鶴群心裡有氣,大聲道:「我是凌樹海的兒子凌鶴群,濟南府鼎鼎有名的凌四少便是!你這個小毛頭又是誰?一來就呼呼喝喝的?」
柳少觀也是大聲道:「我爹是京城赫赫有名、威震天下的飛天鏢局總鏢頭,我就是少主柳少觀,沒聽過我的大名嗎?」
「沒聽過。」
另外那青年的目光始終盯在柳湘湘臉上,表情錯綜複雜,這時才出面緩頰道:「凌兄,在下岳松揚,我和少觀保鏢到湖北,在武昌分舵接到總鏢頭的飛鴿傳書,要我們沿路找大小姐,送大小姐上山學藝。」
凌鶴群皺眉道:「怎麼一開始不保護?現在走了一半才冒出來?你們飛天鏢局真是麻煩得要命。」
柳少觀怒道:「我爹要怎麼做,那是我爹的事,我也只是奉命辦事而已,難道我想去那個鄉下地方嗎?」
「你年紀輕輕,脾氣倒挺大的喲!」凌鶴群看出對方的斤兩,叉起雙臂笑道:「飛天鏢局有這麼一個少主,岳兄,你當屬下的很辛苦喔!」
岳松揚忙道:「鏢局事忙,到現在才分出人手護送大小姐,先前麻煩凌兄的地方,還請多多見諒。」
柳少觀撤了撇嘴。「只不過是個成天躺著的病人,又怎會麻煩到他們凌家呢?倒是現在麻煩到我了。」
凌鶴群回頭一看,柳湘湘正抓著布簾子,低頭無語,完全失去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神采。
他抱不平的說:「喂!你這個當弟弟的,她好歹是你的大姐,你照顧一下自己的姐姐,有什麼好抱怨的?」
「請個丫環照顧就好了呀!」柳少觀嘀咕一句,轉向岳松揚道:「倒是你松揚哥,既然要做我的姐夫,可得學習和病人相處呵!」
「你說什麼?」凌鶴群和柳湘湘同時臉色大變。
「喔!我剛剛沒介紹嗎?松揚哥是我未來的姐夫。」
「二弟!」柳湘湘顫聲道:「他是誰?我又不認識他。」
「你鎮日躲在屋子裡,當然不認得鏢局裡的人了。」
「可是……我沒聽爹提過……」
「爹幹嘛跟你說?當兒女的只要聽父母之命就好了,可惜我沒有其他妹妹,不然也不會委屈松揚哥了。」
「少觀,你不要這麼說,今天我和柳小姐是第一次見面……」岳松揚下了馬,向柳湘湘一揖。「松揚見過大小姐。」柳湘湘驚疑萬分,臉色更加慘白,她立即放下布簾子。
岳松揚還以為她是害羞,開始自我介紹道:「在下進入飛天鏢局已有八年,素聞大小姐芳名,心之仰慕已久,可惜無緣得見芳顏。年前承蒙總鏢頭不棄,允諾將小姐許配給在下,在下不勝惶恐,如此殊榮……」
凌鶴群聽不下去了。「喂,你別咬文嚼字好嗎?方才看你還滿順眼的,現在怎麼變成這副搖尾乞憐的嘴臉?我知道了,柳總鏢頭一定是欣賞你,所以才招你為婿吧!」
「嗯……」岳松揚不好意思說「是」,倒是一旁的柳少觀答道:「松揚哥在鏢局裡出生入死,是我爹的得力助手,爹一高興就將大姐許給了松揚哥。」
「原來是駙馬爺啊!」凌鶴群笑道:「如果你會照顧病人,那我就把柳大小姐又給你們,準備打道回府嘍!」
簾子又被掀開,柳湘湘凝視凌鶴群,低聲道:「不……」
「你先進去,睡你的覺。」他又把她塞了進去,不讓她吹風。
岳松揚搓著指節,臉色微窘地道:「這個……如果要照顧病……照顧大小姐,我進城之後,再去買個丫頭來服侍大小姐。」
「這就奇怪了,你閒著沒事,又有了夫君的名分,就應該親侍湯藥,每天幫她調養身子,何必再花錢買丫頭呢?」
柳少觀不悅地道:「男人家做什麼瑣事?飛天鏢局也不缺錢,買個丫頭省事多了。」
岳松揚在旁邊點頭表示贊同,又心虛地看一下布簾子。
凌鶴群仍然掛著笑臉。「是了,飛天鏢局不缺錢,你們只管把大夫請到宅子幫大小姐看病,然後再叫個笨丫頭照顧大小姐,誰也不必去理會大小姐的死活。如今要犒賞功臣,忽然想起家裡還有個女兒,這才知道大小姐的利用價值了。」
柳少觀聽得句句是刺,想要反駁,卻不知從何駁起。
「所以啊!就算是個病娃娃,還是要把她養大。少觀弟弟,萬一以後生女兒丑了、瘸了、病了,可不要輕易放棄,將來都有用處的喔!」
柳少觀幾乎要拔劍相向。「凌鶴群,你敢咒我!」
「呵呵!我哪敢咒柳大少主啊?我只是先警告一聲,免得有人對自己的姐姐漠不關心,將來有報應。」
「凌鶴群!」柳少觀跳下馬,「刷」地一聲拔出長劍。
岳松揚忙上前阻擋。「少觀,大小姐在這裡,我們不要讓她生氣。」
凌鶴群懶洋洋地玩著馬鞭。「還是岳兄明白事理。怎麼樣?這馬車給你來趕,我要回家去了。」
「我……我又不是趕馬車的僕人。」岳松揚退後一步,面色為難地道:「鏢局裡趕馬車有車伕,我是排行第三的鏢頭……」
「哎!我明白了,真是失敬、失敬!」凌鶴群晃動馬鞭,讓馬兒慢慢走了起來。「柳總鏢頭真是惜才愛將,為了提升岳兄的地位,鞏固自己的勢力範圍,再把三鏢頭納為愛婿,從此飛天鏢局可是團結得滴水不漏了。」
柳少觀一把長劍比來比去,卻又不敢輕易下手,只得恨恨地收劍入鞘,跨上馬鞍。「凌鶴群,你爹是我大姐的大師兄,你不過是我大姐的師侄,論起輩分,你還比我小一輩,你別在這裡胡吹大氣!」
「咦?柳大少主也是本門弟子嗎?怎麼和我論起輩分來了?這麼說來,你當弟弟的,是不是該盡小輩的義務,好好照顧大姐?」凌鶴群故意向簾子裡望了一眼。「唉!你大姐的病更重了。」
柳少觀馬鞭一拍,策馬向前奔馳,回頭一瞪。「凌鶴群,你給我記住,」
「喂!等等啊!少觀弟弟不是要照顧姐姐嗎?」
岳松揚也跨上馬,向凌鶴群道:「凌兄,還是麻煩你駕車送柳大小姐,我和少觀先到前面城裡打點打點,順便修書回去報平安。」
「跑掉了?」凌鶴群搖搖頭。「一個是弟弟,一個是夫君,一聽要照顧病人,溜得比誰還快,結果又是我這個當師侄的任勞任怨了。」
馬蹄踏踏,不再有其它聲音,駕車的和坐車的保持靜默,各懷心事。
好一會兒,柳湘湘才又掀開簾子。「鶴群,你對他們太凶了。我弟弟並沒有惡意,他只是不習慣和我相處,而且年紀小……」
凌鶴群抬了眉毛,不以為然地道:「你看他們對你是什麼態度?當弟弟的避之猶恐不及,當夫君的只是圖個飛天鏢局女婿的名聲,他們誰又關心你了?」
「其實,我也不需要別人關心,我生病了自己會照顧自己,你不必為我跟他們吵架……」柳湘湘低下頭來。「那天晚上跟你胡言亂語,並不是要博取你的同情,我只是說說話而已。」
「我同情你?」凌鶴群哈哈笑道:「我從早到晚照顧你,又忙又累,我哪有心情為你吵架?」
「我是一路麻煩你了。」柳湘湘的聲音愈來愈低。「少觀是我的二弟,你對他這麼凶,我對爹不好交代。」
「柳少觀盛氣凌人,我心裡不爽,自教訓教訓他,又關你什麼事?還有,你那個夫君畏畏縮縮……」
「我不認識他,他不是我夫君!」柳湘湘嚷了出來。
「你給我小聲一點,喊痛了喉嚨,他們兩個笨蛋可不會照顧你,你就要一路痛到青城山了。」
「我不要他們照顧,你……你不帶我上山嗎?」
「既然兩個替死鬼來了,我何必再那麼辛苦呢?該是回家當我的四少爺了。」
「不行的!」柳湘湘慌了,頓覺無助。「你說他們不會照顧我……」
「你說你自己會照顧自己啊!隨便病了,隨便拿一顆藥出來,一下子也死不了。」凌鶴群口氣愈來愈壞。「而且他們兩個人可以分工合作,再去買個丫環來,總比我一個人辛苦好多了。」
「可是……」方纔她在車子裡聽到凌鶴群維護她,心裡頗感安慰,以為他仍然會送她上山,可是現在怎麼會這樣呢?她企圖挽回的說:「我內功心法還沒有學全,你要繼續教我。」
「師侄我才疏學淺,教不了什麼功夫,你還是去和太師父學。」凌鶴群背對著她駕車,聲音冷冷地飄了進來。
柳湘湘突然覺得全身冰冷,外頭的熱風也變成了寒風,她縮進馬車裡,拿起皮襖把自己蒙頭罩住。
凌鶴群探頭一看。「你冷嗎?早叫你不要出來,看吧!又著涼了,不要蒙頭,要悶死自己嗎?」
她仍然沒有拿開皮襖,只是側過身去。
「我叫你拿開啊!」他粗魯地拉開她的皮襖,驀然瞥到一絲淚光。
她很快地背過身子,將皮襖拉攏蓋在身上,沒有說話。
「你……」凌鶴群本來還想叫她不要哭,一想到長相俊秀的岳松揚,心頭又揚起一把怒火。
她愛哭就哭,她要生病就生病,反正自有夫君呵護,又哪需要他這個外人 嗦! 可惡!終於可以擺脫病娃娃了,他應該要開朗大笑,為什麼心情還會這麼惡劣呢?
回頭掛在天上,天氣燥熱得令人氣悶,朗朗晴空沒有一絲浮雲,一圈彩虹鑲在太陽周圍,泛出奇異的七彩光芒。
反常了!凌鶴群揮動馬鞭,暗罵一聲:「心情不好,連天象也變了。」
*** 黃昏時分,在城門口苦苦等待的岳松揚終於盼到馬車的影子。
柳少觀在客棧門外來回跺步,見到姍姍來遲的馬車,不禁罵道:「走得太慢了,你可知我們等多久了嗎?」
凌鶴群口裡叨了一根稻草,看了一眼火紅的天空。「奇怪了,天還沒黑,你急什麼?再說,如果我把你姐姐弄丟了,你不是更省事嗎?」
岳松揚聽了緊張,怕自己的女婿地位不保,想要掀開車簾子查看,卻又不敢造次,只好笑道:「凌兄辛苦了,我們已經買了一個丫環,你就不用忙了。」
「好吧!」凌鶴群跳下馬車,一見到門邊的小女童,不覺瞪大眼。「小娃娃?你幾歲?你會照顧大小姐嗎?」
小女童怯怯地道:「我叫環兒,今年七歲,爺們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七歲?」凌鶴群瞪向柳少觀。「你們買了一個小娃娃來照顧大娃娃?」
柳少觀把環兒推向前,「一時之間,哪裡去買個聰明伶利的丫頭,只好叫大姐將就一點。」
柳湘湘掀開布簾子,想要走下車,卻只能虛弱地扶住車板,她勉強笑說:「環兒,你好可愛。來,姐姐問你,你爹娘為什麼把你賣了?」
環兒低下頭玩弄衣角,眼眶也紅了。「爹說他要養三個弟弟,養不起我,可是娘一直哭,不讓爹賣我……」
「說這麼多幹嘛?」柳少觀厭煩地道:「環兒,快去扶大小姐下車。」
柳湘湘癡癡聽著,看見瘦小的環兒,想到年幼的自己,心中感觸良多。她吃力地爬下馬車,一陣暈眩襲來,她差點站立不穩,環兒立刻上前扶住她,不料環兒又矮又瘦,不但支撐不住柳湘湘,反而被她一起帶著跌下。
柳少觀站得最近,只是迭聲罵道:「笨!笨!」
岳松揚則是跳開一步,不是去扶人,而是怕被兩個人壓到腳。
凌鶴群一個箭步上前,左手攔腰抱住柳湘湘,右手拉起了環兒。「兩個娃娃走路都走不穩,真是麻煩透頂。」
柳湘湘虛軟地倚在凌鶴群懷中,兩腳根本無立站立,只是靠他撐著她。「我……我很累……」
「男女有別,快放開我大姐!」柳少觀大喝一聲。
凌鶴群仍是把她抱得緊緊的。「好,如果我放開了,你們哪個過來扶?少觀弟弟,你是血親弟弟,扶一下姐姐不要緊吧?還是那個準備當夫君的岳兄?」
兩人卻又同時退開一步,叫道:「環兒快去!」
環兒才穩住腳步,又要回頭扶柳湘湘。凌鶴群道:「算了,你年紀太小,做不了什麼事,去搬車裡頭一個小箱子,小心拿著了。」
岳松揚微微不安地道:「這個……凌兄,大小姐好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這樣公然抱著她,對飛天鏢局面子說不過去。」
「叫你過來扶,你又不來扶,你要大小姐跌個四腳朝天,這樣飛天鏢局才有面子嗎?」凌鶴群扶著柳湘湘往前走。「這……」岳松揚向著柳少觀使眼色,小聲地道:「你不是說她有癆病嗎?他怎麼還敢碰她?」
「是啊!她就是有病。」柳少觀反而提高聲音。「碰了也要跟著生病。」
凌鶴群回頭笑道:「柳大少主,怎麼我碰了你家大姐一個多月,一點也不會生病?難道是柳家人身體孱弱,特別容易生病嗎?」
柳少觀聽了有氣,大步就往客棧裡頭走,岳松揚卻是變了臉。「你碰她一個多月了?」
「是啊!親侍湯藥,教武練功,掃糞聞尿,你要不要跟我學著點?」
「不了。」岳松揚慌慌張張地走了進去。
「鶴群……」柳湘湘漲紅了臉蛋。「你不要胡說。」
「怎麼?你也怕被我敗壞名節嗎?那你就不要給我生病啊!」
「哥哥,你好凶。」環兒拉拉凌鶴群的袍子。
「環兒。」柳湘湘撐著力氣,微笑道:「哥哥他不凶,他只是累了,姐姐生病不能陪你,你要乖乖聽哥哥的話。」
「我凶不凶關你們什麼事?」凌鶴群一面扶住柳湘湘,一面留意環兒搖搖擺擺的腳步,不禁又歎道:「我是犯太歲嗎?大娃娃和小娃娃一起來,把我折騰得半死。」
「反正……你明天要走了……」柳湘湘低了頭,他的手臂猛地箍緊她,害她氣息為之一窒。
「不必等到明天,腳長在我的身上,只要我跟你弟弟和夫君交代清楚,我凌四少半夜高興,隨時都會走。」
柳湘湘不再說話,只覺得疲弱至極的身子更加虛脫了。
進到客棧,本想直接上客房休息,偏偏客棧才騰出空房,夥計正在打掃清理。而正值晚飯時間,客棧大堂坐無虛席,凌鶴群只好扶柳湘湘坐到柳少觀的桌子邊。
柳少觀已經叫好一桌酒菜,正和岳松揚一起乾杯,見到柳湘湘坐下,立刻皺起眉頭,喚道:「夥計,另外煮一碗白粥來。」
凌鶴群問道:「煮白粥,給誰喝?」
「給病人喝啊!太少了嗎?那再叫個白豆腐、鹹菜乾,可以了吧?」柳少觀故意傾身向前問道:「大姐,你在家不都吃這些東西嗎?」
凌鶴群一拍桌子,怒道:「天天吃這些東西,不生病的人也生病了!從來沒看過你這種沒心沒肝、沒血沒淚的弟弟!」
「呃!凌兄……」岳松揚又出來打圓場。「少觀也是為大小姐好,大小姐體弱,飲食最好清淡為宜。」
「清淡?」凌鶴群指了滿桌的菜。「哇!真是滿桌佳餚耶!東坡肉、醉雞、麻婆豆腐、紅油抄手、毛肚火鍋、過橋米線,這些都是清淡的菜色嗎?」
「這些是我們自己要吃的,不是給大姐吃的。」
「小二,點菜!」凌鶴群懶得再和他們糾纏,直接叫菜。
「鶴群,我真的吃不下。」柳湘湘搗著肚子。「我吃白粥就好……」
「白粥吃不飽,你這兩天身體弱,還是得吃些肉。」凌鶴群見她臉色不對勁,立刻扶住她的手臂。「你怎樣了?」
「我……這裡人好多,酒味好重……」話未說完,人就俯身一陣猛嘔。
柳少觀和岳松揚立刻跳開凳子,嫌惡地掩鼻轉身,而客棧其他客人也向這邊看來。
環兒跳下椅子,小小手掌輕拍著柳湘湘的背。「姐姐,姐姐,不吐了。」
「我沒……」柳湘湘還想說話,不料胃中又是一陣翻攪,她抓緊凌鶴群的衣袖,俯身又嘔。
「臭死了。」柳少觀走開好幾步,露出憎惡的表情。「我們還要吃飯啊!」
凌鶴群的身上沾了不少吐出的穢物,他眉也不皺,左手抱住柳湘湘孱弱的身子,右手以袖子揩盡她唇邊的殘渣,吩咐道:「環兒,你到外邊把一把泥沙,把地上這些東西掃起來,會不會做?」
「我會。」環兒搖搖擺擺地跑了出去。
他再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用力放在桌上,大聲喊道:「在場諸位兄弟,若有壞了各位吃飯的興致,凌某在此請大家喝一杯水酒,表示歉意。」
話一說完,他立刻抱起柳湘湘,轉向掌櫃先生道:「你們最好已經清出上房,我現在就要住進去。」
「好了,清好了。」掌櫃先生巴不得這個病女人快點離開大堂,忙為凌鶴群引路。
「凌兄,你不能抱她啊!」岳松揚追上前,一聞到嘔吐物的腥臭味,立刻站住了腳。
凌鶴群頭也不回。「那請岳兄過來照顧未婚妻啊!」
岳松揚雙腳僵著在地上,不願前進,卻又滿心不甘,不知如何是好。
「鶴群,放我下來呀!」柳湘湘小聲地道。
「你走不動,我抱你比扶著你走路還快。」
那蒼白的臉頰微微泛出一絲血紅,她貼緊了他的胸,滿足地閉上眼睛。
進到房間,他以腳踢上房門,把她放在床上後,就伸手去拉她的衣服。
「啊!你做什麼?」柳湘湘急得舉手阻止。
「幫你脫髒衣服啊!」凌鶴群快手快腳,沒有停歇,一下子就解開她的腰帶,剝下她的外衣。「還好,你沒有流汗,不然連中衣一起換。」
柳湘湘臉紅耳赤地躺下來,拼著力氣想拉棉被遮掩,凌鶴群又是大手一揮,將一床溫暖的被褥覆蓋在她身上。
「你的衣服也髒了。」
他看也不看身上的髒污,只是盯住她紅紅的臉蛋。「你有止吐的藥丸嗎?還是有什麼止吐的秘方,我去準備。」
「我沒有藥丸,如果要止吐的話,可以拿醋醃竹筍,不然拿山核、麥芽加糖熬成茶湯也可以。」
「我叫客棧幫你做。」
「不必了。」她喚住他的腳步。「我不會想吐了,方才空氣混濁,才會想吐,而且吐出來之後,腸胃清空,倒覺舒爽多了。」
「是嗎?」他走回來坐在床沿,拂去她臉上凌亂的髮絲。「你可不要再吐得一塌糊塗,我沒錢請人喝酒了。」
拂發的動作看似自然,但那指尖一觸及她的臉頰,她登時全身一顫。
「你又怎麼了?」
「沒……」她慌張地轉過頭,手腳在棉被裡發燙。「你去換了這一身衣服吧!」
「哥哥,姐姐,我來了。」門外傳來環兒的呼喚聲。
凌鶴群過去開了門,環兒背上背了凌鶴群的大包袱,手上捧了柳湘湘的藥湘子,搖搖擺擺地走進來。
凌鶴群忙把他的包袱拎了起來,免得環兒重心不穩跌倒,忍不住又歎道:「小娃娃要來照顧病娃娃了。」
「環兒,你肚子餓了嗎?」柳湘湘伸手把環兒到床邊,又道:「鶴群,你也還沒吃,你帶她去吃飯吧!」
凌鶴群正背對她們換衣服。「這樣好了,你也該吃點東西,我去叫他們煮碗瘦肉粥讓你填肚子,再煮二個白水蛋。環兒,跟哥哥下去吃飯。」
「我要在這兒照顧姐姐。」環兒乖乖地站在床前。
「也好,我叫人把東西送上來。」凌鶴群望了一眼柳湘湘,語氣平板的說:「以後就讓環兒照顧你了,我明天就走。」「你真的要走?」她急得坐了起來。
「你不是叫我明天走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再不走,也要被你弟弟和夫君趕走,再說我們只是掛了師叔師侄的名分,非親非故的,走在一起也不像話。」說完話時,他已拿著包袱走出房門。
「鶴群……」內心的激烈呼喊到了口邊,只剩微弱的呼求。
「姐姐?」環兒走上前,從口袋拿出一條摺得整齊的小帕子,輕柔地往柳湘湘臉上拭著。「姐姐生病,姐姐不能哭。」「姐姐不哭……」柳湘湘虛軟地躺了下來,淚水還是不斷地流出,轉眼間已濕透了小帕子。
*** 夜裡,凌鶴群獨坐房裡,泡了一壺清茶慢慢啜飲。
柳湘湘和柳少觀他們分住樓上兩間上房,而他則窩在樓下這間小客房,準備明天天一亮,他就離去。
方才向柳少觀和岳松揚交代一些事情,詳細說明了柳湘湘飲食起居應注意的細節,只見他們一個滿不在乎地聽著,一個唯唯諾諾地點頭,下一句卻又聽到他們談到下個城鎮的好酒和美女了。
為什麼他還要生氣?為什麼他會這麼氣憤?
他們向西而去,他往東而行,從此誰也不管誰了,他到底還在生氣什麼?
門上傳來細微的敲門聲。打開門一看,矮矮的環兒捧著一件濕衣裳。「哥哥,我幫你把衣服洗好了。」
那是他丟在柳湘湘房裡,準備丟棄不要的髒衣服。他接了過來,發現已經擰得很乾,奇道:「是你洗的?」
「環兒會洗衣服,我也幫姐姐的衣服洗好了。」她手上還捧著另一件衣服。「可是院子裡沒有竹竿,只好請哥哥自己掛在房裡風乾。」
「真是一個好孩子。」他伸手摸了摸環兒的頭,他遲疑了一下,又問:「姐姐睡了嗎?」
「我看姐姐躺下來,這才出來洗衣服。」環兒低下頭,像是鼻塞的聲音。「姐姐一直哭,又問我爹娘。我想到了娘,也跟姐姐一起哭……」
「笨蛋!她不能哭的啊!你不能陪她胡亂哭呀!」凌鶴群差點要衝到柳湘湘的房裡,但還是努力地穩住自己的腳步,他蹲下來道:「環兒,姐姐的身體不好,你要好好照顧她,要讓她開心,不能讓她哭,知道嗎?」
「環兒知道。」環兒用力點頭。
「那姐姐今天晚上吃飯了嗎?」
「姐姐本來不吃,可是我說,姐姐不吃,環兒也不吃,所以姐姐就吃了。」
「環兒做得很好,今天晚上的鹽水雞、鹵豬肝好不好吃呀?」
「好吃!姐姐看到環兒吃得很開心,她也笑了。」環兒露出稚甜的微笑。
「對!環兒也要常常笑,姐姐看到你笑,她身體很快就好了。」他又摸摸她的頭。「很晚了,快去睡……」
這時,地面突然發出隆隆的聲響,接著是劇烈的上下震動,好像地底有一隻巨牛正在翻身,把整個地表都掀開了。
矮小的環兒站立不穩,尖叫一聲,立刻跌倒,雖說凌鶴群高頭大馬,卻也跌得坐倒在地,他感受著腳底的猛烈顫動,極力按下內心的驚恐,在一陣陣的晃動中拉起環兒。
客棧裡的驚叫聲此起彼落,也聽到物件碗盤跌落的聲音,每個人都喊著:「地震了!地震了!」
糟了,湘湘還在樓上。
搖晃很快就平息,凌鶴群握著環兒的手臂,急急地道:「環兒,你趕快跑出去,去院子、去街上,就是不要待在屋子裡。」
「姐姐呢?」
「我去找她!」他已經跑開好幾步遠了。
黑暗中,只見客棧的住客紛紛奪門而出,每個人都是在睡夢中驚醒,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就往外衝,凌鶴群和好多人擦身而過,就是沒有人像他一樣往裡面跑。
他一口氣跑到樓梯上,就聽到柳少觀道:「快走啊!箱子拿了嗎?」
又聽到岳松揚叫道:「銀子都帶了!少觀,快逃命啊!」
「湘湘呢?」凌鶴群急忙攔住他們。
「誰管她死活?」兩人異口同聲,又往樓下衝。
「你們去死吧!」凌鶴群跳上樓板,忍不住出聲咒罵,這種弟弟,這種夫君,不要也罷。
樓上漆黑一片,看來那場震動也把燭火震倒了,他一時摸不清上房位置,立刻出聲大喊:「湘湘,你在哪裡?」
沒有聲音回答他,只有瓦片樑柱的灰塵掉落聲音。
「湘湘!」他摸到一間打開的房門,又繼續往下走。
「湘湘,快出聲回答我啊!我是鶴群。」他心焦地打著一間間房門,額頭滲出憂懼的汗珠。
終於聽到微弱的聲音,還有粗重的喘息。「好黑……好黑……」
「湘湘!」他踢開房門,隱約在黑暗中看到一個蜷縮的人影,也聞到那熟悉的藥味,立刻上前擁住她。「湘湘,不要怕,我在這裡。」
「你是誰?」聲音已經嚇得破碎。「房子在搖……」
「不搖了,你不要怕。」他緊緊地抱住那個劇烈顫抖的身子,雙手也不斷摩挲她的背。
「是誰?我看不到你,好暗……」
「不暗了,我是鶴群,快叫我的名字,鶴群!」
「鶴群?鶴群……」她突然抓緊他的衣襟。「沒有人要理我啊!我喊救命,可是沒有人開門,我只能躺在床上哭。好暗啊,外面道士在作法,要把我的魂魄拘去,爹也不理我……」
「別哭,那個死道士被地震一搖,掉到十八層地獄了。」他抱起了她。「我們快出去……」
話未說完,又是一場天搖地動,連磚牆也吱咯吱咯亂響,兩人應聲摔倒在地,凌鶴群護住柳湘湘,擋住了紛紛掉落的塵泥,嘩啦一聲,屋角的瓦片落下一大片。
不能再待在屋裡了,他抱起她就要跑出去。
「姐姐?」門外趴著一個小身影,驚慌地喊著。
「環兒?不是叫你跑掉嗎?」凌鶴群氣急敗壞地大叫。
「環兒要陪姐姐……」
「真是笨丫頭!命都不顧了。」他無法同時兼顧兩個人,待搖晃漸息,他放下柳湘湘,打開窗戶一看,下面正有兩個人影在晃動。
他抓過環兒,向下面大喊:「下面聽著了,我丟個小孩下去,快接穩!」
下面的人影立刻站到窗下,伸出雙臂,一個男人道:「好了。」
凌鶴群抓起哇哇大叫的環兒,對準那人的臂膀,輕輕一丟,安全地讓她掉在那人的懷抱中。
「湘湘!」他又轉身扶起她。「我們走了。」
「我不能呼吸,好暗,我快死掉了。」
「你敢給我死掉,我就追到陰曹地府,拚死也要拉你回來!」一邊罵著,一邊抱她來到窗邊。
縱身一躍,左腳掌蹬進地上一個小坑,他馬上知道:扭到腳了。
笨呵!他暗罵自己,他練的是什麼功夫啊!才不過一丈來高的二層樓,竟然會扭傷左腳,要不是懷裡抱著這個累贅……
不!她不是累贅。他擔心她,他知道她怕黑,他更知道她需要他!
大地似乎已經停止震動,黑暗中有片刻的寧靜,他望向瑟縮懷裡的她,心情也分外平靜。
他方才冒死尋她,圖的是什麼啊?如果他被瓦片擊中,嗚呼哀哉去了,豈不教他凌家斷了後,絕了姓?
為什麼奮不顧身呵?當人家在逃命時,他完全沒想到自己,只想到他的湘湘……
他的湘湘?! 「鶴群……鶴群……」她似乎清醒了,緊偎著他的胸膛。「是你?好暗,我呼吸不順……」
「用力吸氣。」他拍拍她的臉頰。「用力!」
她想用力,可是她還在生病,體弱無力,只能聽到細微地哼了一聲。
「病娃娃,嚇到忘記怎麼吸氣了嗎?」
「好黑,黑暗裡,我就不能吸……氣……」才說著,就好像快斷氣似地。
「你毛病真多啊!」他又輕拍她的臉頰。「閉起眼睛,不要去想黑暗,只想我在你的身邊。」
「不行……」她呼了一聲。
「笨娃娃,你這是吐氣,不是吸氣,我教你的呼吸吐吶都忘了嗎?」
「忘了……」又呼了一聲。
「你只出不進,不消一刻鐘,馬上斷氣。」他威脅著她。
「不,我不要死啊!」她又吐了好多口氣,心跳也加速了。「不能呼吸了。」
「傻瓜。」他俯下身,命令道:「張開嘴巴。」
她依言張嘴,兩片溫熱的唇辦就罩了下來,往她嘴裡吹氣。
氣息連綿不絕,充沛有力,像風一樣地灌到她的體內,她拚命地吞下他的氣息,一口又一口。
她感覺他貼著她的臉,吸氣吐氣,兩人緊緊交纏著彼此的氣息。
直到她肺部飽脹,無法再接受他的氣息,遂閉起了小口。他察覺她的動作,也停止吹氣,一時之間,唇瓣疊著唇瓣,時光凝住。
他血脈債張,忍不住偷吮了一下她的嫩唇。
「我在飛……」她喃喃地道。
「你又發夢了!」他依依不捨地離開她的唇。「你到底可以自己吸氣了嗎?我快斷氣了。」
她沒有回答他,只是道:「在家裡,我常常作到一個夢,夢裡的我可以飛,我飛得好高,可以看到明亮的太陽,那裡沒有黑暗,只有白天……」
「你真是被搖得昏頭了上凌鶴群空出一隻手,往自己扭傷的左腳扳著,「咯」地一聲,痛得他掉出一滴眼淚。
柳湘湘還在自顧自地講著:「就像現在,雖然外面很黑,可是我好像看到明亮的陽光,我不怕暗了。」
「真稀奇,你到底有沒有發燒啊?是燒過頭,變笨了嗎?」他摸摸她的額頭,還好嘛!冰冰涼涼的。
「鶴群,真的是你嗎?」
唉!搞了老半天,還不知道是誰在拚命救她嗎?他沒好氣地道:「難道是你那個見死不救的夫君嗎?」
「我就知道是你。」她偎著他,聲音又變得甜膩,頭髮摩蹭著他的下巴。「你不要動,讓我靠著你,我好倦……」
經過這場大震動,全城的人都醒了,有人拿著火把跑來跑去,還有人在呼喝哭喊,周圍熱鬧得如同白天一樣。
他們就坐在客棧外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個個驚魂未定,而柳湘湘卻安穩地睡著了。
又讓她當肉墊子了。凌鶴群索性端坐大街上,抱住這個他搏命救出的病娃娃,陪她度過有生以來,最安心寧靜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