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情天 第四章
    碧綠溪唱著輕快的歌,流過了秋水村,載走人們的憂愁與歲月。

    轉眼已是夏末,樹上的蟬兒猶高聲鳴唱,當它唱完這個夏季後,是否將脫殼而去,化做一隻更美麗更成熟的飛蟬呢?

    微風蟬鳴中,秋霜癡癡地想著,她曾經看過蛻了皮的蟬殼,裡頭空空的,上面紋理卻栩栩如生,證明了曾有一個生命在裡頭成長過。

    蛻殼而去的蟬兒,拋了過去,也在他處嘶唱吧!

    哎!就是喜歡胡思亂想!秋霜笑著搖了搖頭,繼續採摘樹上鮮嫩欲滴的桃子。

    「霜姑姑,你好喜歡笑喔!」等著接桃子的阿晴看著她。

    「阿晴,看到好多漂亮的桃子,姑姑想到可以吃、可以醃,可以泡酒,當然開心了!」秋霜遞了一顆桃子給阿晴。

    「是啊!這桃子好漂亮,嫩嫩的跟霜姑姑一樣。」

    秋霜笑著捏捏阿晴細嫩的臉蛋。「阿晴才漂亮呢!要不要來學醃糖桃子?」

    「要!霜姑姑做什麼,阿晴都要學。爹說霜姑姑很能幹,要我們聽霜姑姑的話。」

    「阿晴最厲害了,你現在學會好多東西了,讓姑姑算算,喔!你會燒水、泡茶、喂小雞、還會幫爹折衣服。」這些全是秋霜一一教會阿晴的。

    「阿雷什麼都不會!」

    「誰說我不會!」阿雷從樹後冒了出來,原先在桃樹林追逐玩耍的幾個玩伴也跑了過來。

    「你才不會哩!你愛哭,又愛惹爹生氣,笨阿雷!」阿晴數落著。

    阿雷一邊接過秋霜遞給他的桃子,一邊辯道:「我會幫秋爺爺抓菜蟲,給秋奶奶溫被,也會幫霜姑姑洗筷子,霜姑姑,對不對?」

    「對!阿雷也很乖,可早上醒了就要起床,不能賴在被窩裡,讓爹爹生氣喔!」好幾次秋霜看到阿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來吃早飯,就知道他又被蕭辰罵了,便趁這個機會好好教導他一番。

    「人家想睡嘛!」阿雷撒嬌著。

    「來!霜姑姑幫你問,誰是秋水村最晚起床的小孩。」秋霜喚著幾個啃桃子的小孩。「小石子,你上學堂前都做些什麼事?」

    小石子咬了一臉的桃汁,含糊地道:「我和爹到山上看蘋果樹,要抓蟲,要趕小鳥,天都還沒有亮,走路看不清楚會跌倒呢。」

    秋霜又問道:「阿路,你起床後就吃早飯了嗎?」

    「才不呢!」阿路一手啃桃子,另一手還抓著一顆。「爹帶我和哥哥到田里拔草,有時候叫我喂小豬,洗他們的大便。」

    「好髒呵!」阿晴以手掩住了口鼻。

    「阿晴,不髒喔!」秋霜笑著拿開了阿晴的手。「如果阿路的爹大田伯伯沒有養豬,阿晴哪來好吃的豬肉?小豬大便了,自己不會掃乾淨,只好請阿路哥哥掃了。阿晴,你和弟弟的夜壺是不是爹爹洗的?」

    阿晴紅了臉,不再說話,阿雷則是聽得出神。

    秋霜繼續道:「秋水村的小孩都好乖,爹娘辛苦照顧你們,你們要幫家裡做事,讓爹娘休息。」

    阿雷喃喃地道:「爹沒有休息,他每天要教書、打獵,還要幫人看病,有時候要去縣城買東西……」

    秋霜拍拍他的頭。「爹這麼辛苦,阿雷是不是要做個聽話的好孩子,不要讓爹生氣?」

    「好!」阿雷眼睛閃著亮光。「以後爹叫阿雷起床,阿雷就起來洗夜壺……」

    「阿雷你好討厭喔!」阿晴掩嘴吃吃笑著。

    秋霜也笑道:「阿雷明白就好。阿雷一天天的長大了,你要做爹的乖孩子,讓爹高興,知道嗎?」「知道!」阿雷大聲回答著。

    秋霜一眼看到狼吞虎嚥的小石子,忙喊著:「哎呀!小石子,慢慢吃,別噎著了,樹上還很多啊!」「好甜!」小石子吃得不亦樂乎,指了指樹上。「只剩幾棵桃樹有果子,再不吃就沒了。」

    秋霜采著桃子。「嗯,這是最後五棵晚熟的桃樹了,要吃新鮮的桃子,可要等到明年了。」

    此話一出,小鬼們吃得更起勁,恨不得將所有鮮甜的桃子搜括殆盡。

    「瞧你們!」秋霜笑著。「這麼多桃子,一下子也吃不完,要醃糖桃子才行,這樣到了冬天,你們還是有甜桃子吃喔!」

    「哇!糖桃子!」小石子跳了起來。「娘叫我來問霜阿姨,說你什麼時候要醃糖桃子,她要把罈子送過來,請霜阿姨幫我們做好吃的糖桃子。」

    「明天再帶罈子過來吧,今晚阿雷的爹會從縣城回來,我請他買冰糖,有了冰糖,明天就可以醃糖桃子了。」

    眾孩童開心地道:「回去告訴娘,明天帶罐子到秋爺爺家。」

    阿晴拉拉秋霜。「霜姑姑,帶什麼罐子罈子?」

    「姑姑幫大家醃糖桃子,要把冰糖永、水和桃子放在一個罈子裡,然後把封口封起來,這樣才不會壞掉,也不會有螞蟻小蟲去吃。但是姑姑沒有那麼多罈子,只好叫小石子他們自己帶過來。」秋霜解釋著。

    「阿晴回家找罈子。」

    「不必了。霜姑姑家裡有一個大缸,到時候糖桃子做好了,你們來了,就自己拿去吃。」

    「我要自己的糖桃子嘛!」阿雷拉著秋霜。「做給爹爹的,好不好?」

    「唔?為什麼要特別做糖桃子給爹爹吃?」秋霜好奇地問著。

    阿雷認真地道:「阿雷以前聽爹說,糖桃子很好吃,所以爹一定喜歡吃糖桃子,可是他是大人,他到霜姑姑家吃飯,不好意思多吃,只有吃一顆,不像阿雷吃三顆。霜姑姑,阿雷要放一罐糖桃子在家裡,爹想吃就拿,不會不好意思了。」

    聽阿雷一本正經地說完,秋霜想到蕭辰吃飯時的拘謹模樣,不覺撲哧一笑。

    「阿雷好乖,霜姑姑再幫你找個罐子就是了。」

    眼看天色不早,秋霜摘滿了一大籃的桃子,吩咐眾家小孩們:「該下山了,大家去溪邊洗個澡,趕快回家吧!記得明天要來醃糖桃子喔!」

    ???

    小孩們到了溪邊,沒有人記得要洗澡,又玩起了水戰,直到回頭偏西,石頭嫂來拎著小石子回家,眾孩童才一哄而散。

    阿晴和阿雷渾身濕透,意猶未盡地互相追跑著,回到了家門口,阿晴才警覺地道:「爹要回來了,阿雷你快換衣服。」

    「不要換!」阿雷掀著濕上衣,扇呀扇地好不涼快。

    「阿雷討厭!喜歡惹爹罵!」阿晴拿了凳子站上去,伸長手要去拿竹竿上的乾衣服。「阿晴是好孩子,爹洗衣服,我要收衣服。」

    但是她人兒小,力氣微,只構著一件衣衫的下擺,再用力一扯,竟然把整支竹竿拖扯到地上。

    「哎呀!」阿晴差點被竹竿打到,趕緊跳下地,收攏掉在地上的衣服,阿雷也去追兩條被風吹走的巾子。

    洗乾淨的衣服沾了塵土,又黏上他們的濕衣裳,待他們將衣服堆放在床上時,這才發現闖禍了。

    「怎麼辦?」阿晴哭喪著臉。「弄髒了!」

    「擦一擦呀!」阿雷的一雙泥手往衣服一拍,情況卻更糟了。

    阿晴神色緊張。「我們把衣服折好放到箱子,明天再偷偷拿給霜姑姑洗。」

    「對!不可以給爹看到。」

    阿雷也怕挨罵,立刻跳上床,笨手笨腳地和姐姐齊心堆疊衣服。

    他一雙骨碌碌的大眼望見了父親枕畔的小罈子,突然欣喜地道:「姐姐,我們家也有罐子耶!我拿給霜姑姑去醃糖桃子。」

    阿晴望了一眼,搖頭道:「爹說不能碰,阿雷你不要摸。」

    阿雷卻是拿起小罈子,搖了一下,又附耳傾聽。

    「好重!裡頭有東西哩!姐姐,你聽。」說著又搖了幾下。

    阿晴畢竟是小孩心性,她對這個父親視為至寶的罈子也很好奇。好不容易爹爹不在,就摸一下吧!她湊耳過去。

    「咦?好像玩沙包的聲音,也好像風吹過桃樹林的聲音喔!」

    兩個頑童忘了整理衣服,也忘了半濕的身子,拿了小罈子,又搖又敲,問著彼此:「爹在裡頭裝了什麼東西呀?」

    阿晴猜是綠豆殼,阿雷猜是吃剩的麵餅,兩人胡亂猜了一通,阿雷扳著封口。

    「打開來看看。」

    他小手使勁扳著,壇口卻是文風不動。

    阿晴也伸手去掀,疑道:「這蓋子打不開!」

    「我來開!」阿雷認定裡頭是吃的東西,不想讓姐姐搶先,又把罈子搶了回來。

    「阿雷,你笨,我比你大,你給我。」

    「不要!」

    兩雙小手搶來搶去,那罈子又是滾圓的型體,一不小心從四隻小手掌溜了出去,在床沿轉了一下,就筆直地掉到地上,發出「匡」的一聲巨響。

    兩姐弟面面相覷,僵在床上好一會兒不敢動彈。

    「怎麼辦!」兩人跳下床,盯著罈子裡跌出的白色粉末和碎塊,這並不是他們想要的東西,而且最糟糕的是:他們打破了爹爹最寶貝的罈子!

    「都是你啦!」阿晴急著大嚷。

    阿雷嘴一扁,哇地哭了出來。「人家要給爹做糖桃子嘛!」

    「哭什麼!」一道高大的身影跨進門檻,正是他們的父親蕭辰。

    阿雷的哭聲倏然停止,阿晴也不敢作聲,兩人木然站著。

    「爹回來了,一起過去秋爺爺那邊吃飯吧。」蕭辰摘下笠帽,解開包袱,聲音略顯疲憊。

    孩子異樣地安靜,蕭辰一眼望見地上打破的骨灰罈子,陡然變了臉色。

    「誰叫你們動爹的東西?」

    沒人敢說話。

    「這是誰打破的?」蕭辰怒意更重了。

    「是姐姐。」阿雷道。

    「是阿雷啦!」阿晴趕忙反擊。

    「跪下!」蕭辰怒喝一聲。「兩個都給我跪下。」

    孩子從來沒見過父親如此生氣的模樣,嚇得全身發抖,兩腿一軟就跪了下去,驚懼地流著眼淚。

    蕭辰眼裡已經沒有孩子,只有那散落一地的骨灰和碎骨。那曾是他想盡力呵護的身體,也是與他纏綿與共,生下兩個兒女的嬌軀,如今,在門縫吹拂進來的晚風中,飄零著、翻轉著,灰——飛——煙——滅!

    蕭辰只覺得心又碎了一次。既無法在生前保護她,甚至連死後也無法讓她安息,是誰?是誰擾亂了嬋娟的安寧?又是誰攪亂他好不容易平靜的心?

    望向兩個瑟縮發抖的孩子,看到屋內的一團混亂,他再度爆發了。

    「爹不在就造反了嗎?洗過的衣服也拿來玩?」

    「爹,阿晴沒有玩衣服……」阿晴哭著解釋。

    盛怒之餘的蕭辰聽不下任何解釋,大掌一抓,把阿晴面向下橫放膝頭,用力以右掌往屁股打了下去。

    「不教訓你們,就不會聽話!」

    阿晴嚇得哇哇大哭。「爹!好痛!嗚!阿晴是好孩子啊!」

    「打破了你娘親的骨灰罈子,還說是好孩子?當姐姐的這麼不懂事?」蕭辰兩眼佈滿血紅,更加用力地打著阿晴的屁股。

    可憐阿晴根本不知道她打破了什麼東西,只是一徑地哭著。「爹!痛!」

    阿雷雖然害怕,但他還是跳到父親身邊哀求著。「爹,不要打姐姐,是阿雷玩罈子,要做糖……」不等他話說完,蕭辰已拋下阿晴,抓起阿雷。

    「你也該打,不聽話又愛鬧事!」

    阿雷自料難逃責打,但是那一掌又一掌的痛楚讓他不由得嚎啕大哭。「爹,痛死了,娘啊!娘啊!」

    這一叫激起蕭辰最深刻的怨怒,他使勁拍下阿雷的屁股。「你還敢喊娘?要不是為了生下你這個渾小子,你娘會死嗎?」

    「大哥!不要打阿雷!」秋霜衝了進來。她原本要過來叫他們吃飯,遠遠就聽到孩子們號哭的聲音,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來。

    蕭辰只是看她一眼,手上仍然沒有停歇,阿雷哭得更淒厲了。

    「大哥!」秋霜伸手去擋,蕭辰強勁的掌力便打到她的手臂,秋霜忍痛搶抱起阿雷。「大哥,不要打了!」

    「霜兒,我在管教我的孩子,你不要管!」蕭辰大聲吼著。

    「你要打死他了!」秋霜也被蕭辰嚇出眼淚,但她仍強撐著退後幾步,拉起嚇得六神無主的阿晴,表情由驚怕轉為義憤。「我不准你打他們。」

    「他們做錯事就要打!」

    「他們做錯什麼事……」秋霜看到地上摔碎的骨灰罈子,驚道:「嬋娟姐!」

    阿晴拉著秋霜的裙擺哭道:「爹說我們打破娘的罈子,阿晴不知道那是娘的東西啊!」

    「大哥,你從來沒告訴他們,那是怎樣的罈子嗎?」秋霜驚疑地問著。

    「沒有!我不准他們去碰!」

    「你不說,孩子怎會知道那是嬋娟姐的骨灰?」秋霜兩手各護著一個孩子,為他們心疼而流淚。「你答應過我,你要做一個好爹爹!」

    「我努力做了!」蕭辰指著兩個小孩。「可是你們聽話嗎?」

    「他們聽話!」秋霜小臉脹得通紅。「他們還是小孩子,你不教他們,他們怎麼會懂事?你打他們,他們會痛,難道你不痛嗎?」

    蕭辰驀然覺得右手掌刺痛不已,那股痛楚從手臂蔓延而上,直刺他的心坎,再看兩個直打哆嗦的孩子,他憤怒的眼神陡地黯淡下來。

    秋霜心裡也是十分害怕。她與蕭辰相處一年多了,她知道那骨灰罈子幾乎是他的全部,但她仍鼓起勇氣道:  「大哥,阿雷六歲了,嬋娟姐已經死去六年,你要珍惜的不是一個沒有生命的骨灰罈子,是兩個正在成長的小生命啊!」

    「你說什麼?」蕭辰又睜大眼。

    秋霜害怕地倒退一步。蕭辰的眼神太複雜,她不知道他是否又要生氣打人,但她還是很堅定地道:  「你珍愛那個骨灰罈子有什麼用?嬋娟姐在天上也不會回來了!為什麼不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多疼孩子一些?」

    「你……」蕭辰頹然坐倒椅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沒有錯,他一直覺得愧對嬋娟,之所以把骨灰罈子帶在身邊,只是想彌補對她的虧欠。

    但她畢竟是死了啊!他還能對一個骨灰罈子彌補什麼?

    ???

    他呆呆地坐在黑暗之中,連秋霜和孩子離去了也不知道。

    原以為來到秋水村隱姓埋名就可以忘掉過去,其實過去一直擺在他的心中,無論他走到何處,那愧疚不安始終縈繞不去!

    夜,使秋水村安靜了下來,而他的心卻仍是波濤洶湧。

    秋霜輕悄悄地推門進來,點亮了桌上的臘燭,低聲喚著:「大哥,吃飯了。」

    蕭辰背對著她,沒有說話。

    秋霜將籃裡的飯菜擺放在桌上,仍是溫言勸著:「很晚了,大哥趕一天的路回來,肚子一定餓了。」

    「我不餓,你回去。」蕭辰的語氣平板。

    秋霜不再勸說,卻走到那堆破碎的骨灰前蹲了下來。她從懷裡拿出一塊折疊整齊的藍色布巾,慢慢展開攤在地上,蕭辰認出那是他買給秋霜的布料。

    只見秋霜跪在地上,雙手捧起了嬋娟的骨灰,沒有害怕,沒有遲疑,一把又一把地掬放到藍布之上,又輕輕地以手指捻起細微的碎屑,實在捻不起來了,她又拿出手絹,仔細地撥攏聚起,小心翼翼地收攏在藍布裡。

    蕭辰定睛看著她的動作。她是那麼輕柔、那麼專注,天地雖暗,但燭火聚光在她身上,彷彿是她散發出的溫和光芒……

    秋霜將藍布巾緊緊紮起,再把破裂的陶罐碎片撿成一堆,低聲道:「我告訴阿晴阿雷,他們的娘離開人世,就像蟬脫掉了殼,今天他們不小心打破的就是那個殼,他們知道錯了……」

    「他們沒有錯,是我錯了。」

    秋霜抬起頭,竟見蕭辰臉上有淚!

    她慌忙站起。她從來沒有見過男人流淚,前一個時辰還像凶神惡煞的男人此時竟然如此孤獨無助!她被他的淚震懾了。

    她顫抖著將藍色小包放在桌上。「大哥,這是嬋娟姐……」

    「這是我買給你做衣裳的布料,還有塵……土!」

    「不!不是塵土,是我幫嬋娟姐做了衣裳,把她包起來了,大哥你還是可以跟她在一起。」

    蕭辰並不去碰那藍色小包。「你說得好,我何苦再執著這堆灰燼呢?」

    秋霜心頭不忍,紅了眼眶道:「大哥,那是我說的氣話,你不要當真。」

    「我以為……唉!」蕭辰長長歎了一口氣。「我虧欠她太多,我以為守著她的骨灰,就可以挽回一點點的遺憾,我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人間男女情愛,十六歲的秋霜並不懂,但她不願見到蕭辰痛苦。

    她走到他面前,輕聲安慰道:「大哥,你沒有虧欠嬋娟姐,你們曾經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不是嗎?」

    「是嗎?我們曾經快樂嗎?為什麼我記不得了?」蕭辰以手揉著額頭,低低喃著:「記不得了!」秋霜扶住他的肩。「大哥,你要記住快樂,忘掉痛苦啊!」

    「忘掉痛苦?」蕭辰把頭埋在雙掌之間。「記不得!忘不掉!」

    此時蕭辰好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他想要逃離過去,卻一直無法掙開。

    秋霜看到他的痛苦掙扎,不覺心痛流淚。

    「你把心裡的話說出來,說出來呀!」

    「記不得了!」蕭辰緊揪著發,也試圖抓住那困擾他的源頭。他啞聲道:「我只記得那天晚上嬋娟來找我,她說,她自幼體弱多病,從來沒為自己做過什麼,而這次,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說,她一直喜歡我,要我帶她走,她要逃婚。其實我也暗地喜歡她,我被嬋娟的勇氣感動了,她的眼睛好亮,神情好堅定,我突然瘋狂地愛上她,忘了禮教,忘了紀律,立刻不顧一切帶她遠走高飛。」

    蕭辰眼睛閉起,淚水緩緩滑下。

    「那年她十九歲,我十八歲,年輕又熱情。那兩年,我們躲在山裡,生活很困乏,可是我們非常快樂。對!真的很快樂……是我不懂珍惜她,她身子弱,我竟然讓她接連懷孕生子,生完阿雷後,眼睜睜看著她血崩、死去,我卻無能為力,我實在不該帶她出來的……」

    秋霜默默聽著,淚水也無聲地淌下。

    「我把她燒成了灰,分成兩個罈子,一個送還給她爹,一個陪著我,再帶著阿雷和阿晴出來流浪,好多年了……」

    蕭辰像小孩一樣地嗚咽著。

    秋霜心頭好痛,他那藏了多少年的心事啊!

    她輕撫著他顫動的肩頭,幽幽說著:「你們都沒有遺憾了。有大哥陪在嬋娟姐身邊,她在離開之前一定還是很開心,她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這樣她才能安心回到天上,不是嗎?」

    「可她走了,而我連骨灰也留不住……」蕭辰哽咽。

    「不,嬋娟姐還留給大哥最珍貴的禮物……」

    蕭辰抬頭望向秋霜,心正在甦醒。

    「是阿暗和阿雷。」秋霜用著說故事般的神情,輕柔地道:「嬋娟姐是來人間匆匆一遊的仙女,她給大哥一段美好的生活,送給大哥一對聰明可愛的兒女,如今回到天上,不再有病痛,她更快樂了……」

    這些話在去年的雪夜裡,蕭辰也曾有深深的領悟,只是他仍執著心裡的悲苦,不肯釋放自己。如今,在靜謐的秋水村夏夜,在這個柔情似水的佳人面前,他纏繞的死結慢慢鬆脫了。

    他注視著她的眼,那明眸有他熟悉的澄澈靈動,彷彿他的心已被她看穿。

    「霜兒!」他突然將她攔腰抱住,緊緊地擁住她的身子,將頭臉埋入了她的胸腹之間。他獨自撐了這麼多年,他是多麼需要溫暖的支柱呵!

    秋霜被蕭辰一抱,差點驚叫出聲。她僵硬著身子不敢動彈,眼淚又急得掉下來,想喊一聲大哥,卻發現蕭辰在她懷裡顫動著,似乎正悶聲哭泣。

    她又慌了。怎麼她一向敬愛的大哥又哭了起來?

    是不是嬋娟姐死了以後,從來沒有人安慰過他呢?這麼多年來,他要承擔悲傷,又要養大兩個兒女,大哥真的很苦啊!

    秋霜釋懷了,僵硬的身子也放鬆了,她任他摟抱著,任他在她胸前摩挲著。她膽怯地舉起雙手,像懷抱小孩一樣摟著他,輕柔地以手指頭耙梳他的亂髮,又溫柔地撫拍他的背。

    如果她可以化解他心中最深的憂愁,那她願意站在這裡,陪他一起哭泣,直到彼此流盡憂傷的淚水。

    窗外傳來陣陣蛙鳴,月光照入了門縫,夜涼如水。他坐著,她站著,默默地過了好久,好久。

    蕭辰意識逐漸清明,不再有淚,而是完全的釋懷。

    他嗅聞到淡柔幽香,又發現臉上貼著柔軟的胸部,他驀然跳起,放開了秋霜。

    「霜兒,對不起,是大哥失態……」

    秋霜臉頰酡紅,往後退開。「菜涼了,大哥吃飯吧!」

    「孩子?」

    「他們吃過飯,讓我爹娘哄著睡覺了,大哥放心。」

    「霜兒,」蕭辰喚著她,想要說出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還是化做最簡單的話。「謝謝你!」

    秋霜低下頭,臂彎裡猶感覺蕭辰的體熱,灼得她全身燙癢,她忙轉身收拾床上的髒衣物。

    「這些衣服我拿回去洗,大哥你吃飯休息吧!」

    她捲起衣物走到門口,又回頭道:「大哥,孩子很愛你。」

    看著她走入了黑夜中,月光下,那小小的身影堅定而明顯,似是以她自身的溫熱化開無邊的暗夜,也化開了他心底的陰影。

    蕭辰癡癡地望著,告訴自己,從今夜起,他也是脫掉舊殼的蟬。

    他將展翅再飛。

    ???

    「阿晴、阿雷,起床了。」

    秋霜溫柔的聲音叫喚著,溫軟的雙手輕推兩個小孩。

    「霜姑姑,人家要睡……」阿雷半閉著眼,抓住了那軟綿綿的柔荑。

    「阿雷,你不是要當乖孩子嗎?」秋霜伸出另一隻手撫著他的發。「要不要幫爹醃糖桃子?」

    「要……」阿雷迷迷糊糊地爬起,揉了揉眼睛。

    阿晴已經掀被坐起,猶茫茫然不知在什麼地方,只記得今天起床後要做的事情。

    「霜姑姑,阿晴要洗衣服……」她望見站在床邊的蕭辰,忽然住了口,忙往秋霜身邊擠去。

    阿雷也看到父親,更抓緊了秋霜的手掌,畏怯地縮在被窩裡。

    蕭辰心裡感歎,這幾年他對孩子一向嚴厲,昨夜又不分青紅皂白責打他們,也難怪孩子怕他了。

    秋霜笑著摟抱孩子。「肚子餓了嗎?快起來跟爹一起吃飯吧!」

    她先幫阿晴穿衣服,正要扎上腰帶,蕭辰觸上她的手道:「讓我來。」

    那一觸讓秋霜立刻縮手,臉蛋無端紅了起來,不發一言轉身幫阿雷穿衣。

    阿晴低垂著眼,不敢看自己的父親。

    蕭辰一邊為她理好衣服,一邊道:「阿晴,爹知道阿晴是個乖孩子,你會幫爹收衣服,照顧弟弟。可是昨天爹趕路回來有點累,沒有問清楚就打你們,是爹不好……」

    阿晴驚訝地看到父親眼中的淚光,使勁地搖搖頭。

    「是爹錯了,你是爹的好女兒,爹好愛阿晴,爹要跟阿晴說對不起。」

    阿晴沒見過大人還會認錯,幾乎要驚慌失措了。

    蕭辰又轉頭向阿雷道:「阿雷也是爹的好兒子。阿雷,爹不該打你……」

    阿晴急著舉起小手抹拭父親臉上的淚水,她的淚珠兒也掉了下來。「爹,不哭,不哭!」

    阿雷伸手環住父親的脖子,哭道:「爹,是阿雷頑皮,爹不要哭,」

    「你們屁股還痛不痛?」蕭辰心疼地撫著兩個小屁股。

    「痛!爹,好痛!」最會撒嬌的阿雷放聲大哭,卻是緊緊抱著父親不放。

    「阿雷!」蕭辰擁住了一對兒女,有著失而復得的欣慰。

    看到父子三人相擁而泣,秋霜的眼眶也濕了。

    蕭辰抹了抹孩子們的淚水。「阿晴、阿雷,我們今天到山上去,我們去跟娘說再見!」

    不只是兩個孩子,連秋霜也瞪大了眼,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

    「霜兒,一起來吧!」

    「不,你們一家人……」

    「你是我的妹子,我們也是一家人啊。」蕭辰誠摯地看著她。

    秋霜的臉又紅了,原來他也當她是一家人。

    吃過早飯,一行四人來到桃樹山上,蕭辰從懷裡拿出藍布小包裡,蹲下來要阿晴阿雷碰觸。

    「阿晴、阿雷,這是你們娘親的骨灰,你們的娘已經死了,知道嗎!」

    阿晴摸著那細碎的骨灰,點頭道:「娘死了,到天上當仙女,不回來了。」

    阿雷仍是似懂非懂。「霜姑姑說娘像蟬一樣飛走了,爹把她的殼留著。」

    蕭辰露出微笑,打開了藍布巾,雙手一抖,任那骨灰飄揚四散。

    「現在,娘她要飛到天上了!」

    「哇!」孩子發出讚歎的聲音,那潔白的骨肩如同細雪般,輕輕揚起,飄飛在綠樹間。

    陽光照映細雪,閃耀出點點光芒,晶亮純白,有的雪點向遠處飛去,有的雪點則緩緩地沉落泥土,化做了大地的一部分。

    「娘飛到彩虹上去了!」

    今晨下了一場小雨,對面山谷出現了一彎彩虹,阿晴和阿雷追逐著雪花,驚喜地看那細雪飄進了虹橋深處。

    「彩虹好漂亮喔!」阿晴開心地拍手。

    阿雷也大聲道:「我知道了,娘用彩虹幫花兒塗顏色,看到彩虹就知道娘在天上忙了,霜姑姑,是不是?」

    秋霜含淚點頭,想不到阿雷仍牢記她所說的花神故事。

    碧綠溪的山頭上,白雪輕舞,彩虹如夢,還有兩個逐夢飛翔的孩子,這極美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秋霜。

    蕭辰望著她。「霜兒,你不介意我在山上立一塊碑吧?,當做是嬋娟的墓碑。」

    「沒關係的,這樣大哥和孩子就可以上山來看嬋娟姐。」秋霜微笑拭了淚水,滿心答應。

    「霜兒,多謝!」

    認識她至今,他對她說過最多的話就是「謝」字,是她的靈性為他和孩子帶來新生。

    蕭辰展臂望看山下的秋水村,頓覺心胸開闊。大地有情,這片廣袤土地已經承受他曾有的傷痛了。

    晨曦流光移動著,蕭辰覺得臉上暖烘烘的,轉頭一看,秋霜細緻靈秀的臉龐也籠罩在光輝之中,是出塵無瑕的美。

    秋霜正好抬眼看他,目光一接觸,投以他羞赧的一笑。

    蕭辰滿足地喟歎著,因為眼前這一切都是那麼美,那麼值得珍惜。

    而身邊的秋水伊人,也將是他要永遠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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