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心!季純純一再告訴自己,要維持平常心。
事後她想了很久,終於把那個擁抱歸納為雷雋的「感謝」與「歉疚」,至於不小心碰觸到的男性欲望,純粹是屬於男人的自然生理反應罷了。
可是在這個星期日下午,雲層聚攏,天色微陰,坐在他車子裡頭,任他帶領方向,她又失去了平常心。
「好快,雷伯伯開刀完一個月,現在又恢復體力回上海打拼了。」
她先打破車內的沈默,他們才送雷明倫、江瑜和小雷偉去搭飛機。
「我叫他不要太累,江瑜很能干,一人就撐得起公司。」雷雋始終直呼其名,不叫阿姨,更不可能叫媽媽。
打從他必須見到江瑜的場合,包括接機和探望父親,他一定請季純純陪同。
季純純暗笑雷雋的別扭,一點也不介意額外出公差。她和江瑜一見如故,兩人有很多「秘書經」、「貿易經」可以談,而她更樂意見到雷家一家和樂團圓。
「協理,小偉很喜歡你,只要你回你爸爸那兒,他一定纏著你玩,剛才還叫你一起去坐飛機呢。」
「家裡就我和他年紀最『接近』我也沒想到會當起哥哥。」雷雋的嘴角有了淡淡的笑意。「生平第一次買玩具,就是為了這個寶貝弟弟。」
聽到他舒緩疼愛的口氣,季純純也很開心,他應該不再排斥江瑜和小偉了。
「有個弟弟真好,我幾乎快記不得和我弟弟一起玩的光景了。」
「想你弟弟?」
「偶爾會想起,如果他還活著,現在也出來工作了,哎!講這個也沒用,家人緣份不夠吧,注定我一個人孤孤單單長大。」
她臉上帶笑,說得漫不經心,但雷雋的心卻被「孤孤單單」給撞痛了。
「純純,你知道那天我為什麼會到醫院嗎?」
「嗯?」她忍了一個月沒問,太想知道答案了。
「你說,我爸爸年紀大了,如果不去見他,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啊,我不是咒雷伯伯啦,我那時是有點生氣,想激激你。」
「我了解你的意思,生命有限,要把握相聚的時間,不是嗎?」雷雋說得沉緩,有如墜入悠悠時光河裡。「恨他這麼多年,恨到最後,都淡了,不知為何而恨,只是為恨而恨,恨得莫名其妙。」
季純純望著前方車流,他說得太玄,她接不下話。
「他老了,早就為年輕的放蕩付出代價,他拼命工作賺錢,四十歲就白了頭發。再怎 說,他也是生我養我的爸爸,跟你比起來,我真的是幸運太多了。」
那天在辦公室,聽到外頭她的哭聲,他立刻就為自己的怒氣而懊悔揪心,一個自幼失去父母的女孩將心比心、苦口婆心勸他,他非但不接受,還不斷對她爆發郁積的忿怒,惹得她痛哭,現在回想起來,他就像是一頭咆哮狂野的困獸,教良善無辜的她受到驚嚇了。
他仍有理性,細細思量,他明白她的用心,但還是不知如何面對父親,原本打算看一眼父親就定,卻因為他們的談笑而留了下來。
是她,教他重新認識生命中最至親的父親。
一個擁抱不能說盡他的澎湃心思,他想親吻她哭腫的雙眼……
只是--他不敢。
「純純,那天害你難過,我很對不起。」
「協理早就道過歉了,別放在心上。」她盡量裝得毫不在意。
「我說了你男朋友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男朋友?」是宇鴻?季純純有一秒鍾的錯愕。
「你不用收起他的照片,我那時說的是氣話,你還是可以繼續放他的照片。」
他總是注意到她的桌面?季純純心跳猛地加速,又平靜下來,笑說:「協理,是我自己收起來的,和你沒有關系。」
「嗯?」塞在高速公路的車潮裡,他有足夠的時間轉頭看她。
他那深深的一瞥灼燙了她的臉頰,她囁嚅:「人……總是要重新開始,我以為早就重新振作,但其實就像協理說的,我還是活在回憶裡,過份倚賴了宇鴻……」
窗外飄下雨點,劃過擋風玻璃,一點、兩點……漸漸模糊了視野。
「哎,沒什麼好說的。」
「你說,我聽。」他啟動雨刷,再度看清路面。
季純純低下頭,輕輕觸著兩只食指,深吸一口氣,對,保持平常心。
「我自小沒什麼親人,雖然我生活上還滿獨立的,但和宇鴻在一起之後,像是小孩子抓住了一條毯子,個性變得特別依賴他,如果我嫁給他,讓他疼一輩子也就算了,偏偏他不得不走……他很擔心我,一直想辦法讓我學會真正獨立,他不願我花時間陪他,要我照舊過正常生活,甚至燒掉他寫給我的情書,就是不要我太眷戀他,只因為……我……其實我很軟弱的,只要一想到他,我一定會躲起來偷哭,心情就會很灰暗……」
他是看過她的軟弱了,那是慣看她笑靨的同事所無法了解的極度軟弱。
「傻宇鴻啊!」季純純輕露甜美笑容:「我怎麼會不想他?只是我還是依賴著他,把他當神明膜拜了。有時候上班不順心,就摸摸他的臉,問他,我該怎麼辦?
協理要找我去當部門秘書,我也問他,我該答應嗎?」
「他怎麼回答?」
季純純笑聲如銀鈴般悅耳,「他當然不回答,只是開心地看著我,好像告訴我,叫我自己解決問題。」她又觸了觸兩指食指指尖。「上回被協理吼了,我看著他的照片哭,問他說,我是不是應該辭職?他還是不說話,照樣笑得非常開心,我想到協理罵我活在回憶中的話,忽然頓悟了。」
提到「罵」她,雷雋不自在地彈彈放在方向盤上的指頭。
「我老覺得奇怪,為什麼宇鴻燒了信,卻不燒掉照片?後來才發現,我們每張照片都在笑,笑得好開心。同樣是看照片,我可以悲傷哀悼過去的歡笑,但我也可以記取過去的快樂心情,我這才明白他留下照片的目的,他不是要我天天看他、想他,更不是向他膜拜求明牌,而是要我記得那個樂觀開朗的純純,就像他還活著一樣,依舊是天天好心情,不會因為一時情緒低落,卻忘了注意其他美好的事物。」
「宇鴻離開了,我再怎麼依賴他,他也不能幫我了,但我將永遠記得他努力教導我、幫助我勇敢活下去的用心,回憶自在我心,有沒有照片都無所謂,因為我已經真正學會獨立了。」
季純純眼眸綻放光采,這是她兩年多來,真正放開心底那份沉重的眷戀,讓自己如風箏輕盈飛起,散發出無比輕松的閃耀笑容。
「當然,我也要謝謝協理當頭棒喝,一語驚醒夢中人。」
雷雋苦笑。
「你有所體會,你男朋友一定很高興了。」
「那他就保佑我平安順利賺大錢吧。」季純純笑了,像是話家常:「我把他的東西整理到盒子封起來,說不定哪天找個地方埋了。」
「你不會捨不得?」
「全記在這裡了。」她指指自己的腦袋。
「你很愛他?」雷雋脫口問道。
「對,我很愛他。」季純純眼光迷蒙,前方的雨線化作絲絲閃亮的光芒,她的臉蛋也格外明亮。「這份愛不是過去式,而是現在式,也是未來式。他曾經在我生命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我忘不了他,他就像我爸爸、媽媽、弟弟一樣,他們是我記憶的一部份,我永遠愛他們。」
雷雋細細咀嚼她的話,很意外自己並不因為聽到她愛周宇鴻而泛出酸味--那是平時見到照片會產生的感覺:相反的,他心平氣和,因為他看到一對戀人的相知相愛,純真而雋永。
他羨慕周宇鴻的好福氣,也惋惜他的無緣,純純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
雷雋心頭猛地一震,他明白了,純純是個好女孩,他喜歡看她的笑顏,追蹤她的方向,想要把她留在身邊當秘書,甚至此刻假日不上班時,他也載她在路上閒晃而不直接送回家,只想與她多相聚片刻。
他愛上純純了嗎?
「協理,小心!」車子突然加速,季純純嚇了一跳。
「我閃避前方來車。」
是嗎?季純純存疑,對向車道好像沒什麼車嘛。
她不知道雷雋在想什麼,他本來就不愛說話,常常他們說著說著,他就會陷入沈默,不然就是靜靜地看她,她摸不著他的想法。
她更意外自己會跟他聊這麼深入的內心話,也許是平常心起了作用,把他當成好朋友來聊天了。
管他在想什麼,還是率先打破沈默吧。
「協理,我剛剛說些心事,你胡亂聽聽就算了。要是教別的男生聽見,恐怕我就嫁不出去了。」
「你不說,別人也不會聽見。」
「可是公司的人早就知道我和宇鴻的事,以後我大概會找個不知情的對象,免得他心存芥蒂。」
「不見得男人都心胸狹窄吧?」
「那可說不定,現代男人比女生還會嫉妒,斤斤計較的,還是別讓他知道我的過去比較好。」
雷雋嘴角一牽:「你能脫胎換骨,變得更加成熟自信,你未來老公還得感謝你的男朋友。」
「算了,算了。」怎麼話題愈扯愈離譜了?季純純臉上暈熱熱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了解你的心情,能夠體會你對男朋友的這份感情呢?」
「有這麼體貼的男人嗎?協理介紹一個給我吧。」
「你條件很好,不怕找不到。」
「協理開我玩笑了,我每天這麼忙,才沒時間約會呢。」
「你在抱怨工作太多?」
「不敢!」她吐吐舌頭,笑出兩顆甜美的酒窩,眨眨眼:「我是幫雷伯伯心急,他希望你能趕快結婚,不要每天只顧著工作……」
雷雋眼裡的笑意加深,唇畔勾起的弧度也更高。「看來我必須收買我的秘書了,免得有人打算當兩岸密使,向上海那邊報告我的動態。這樣吧,我請你吃頓晚飯,謝謝你這段時間的幫忙。」
「好哇!」季純純開心地拍拍手,更驚訝雷雋竟然也會開玩笑。
平常心,讓他們化開了上司下屬之間的隔閡,彼此都多了一個朋友。她很高興見到這樣的結果,以後上班氣氛也可以更融洽了。
窗外雨絲飛揚,她望著一塊塊似曾相識的店鋪招牌,百貨公司照樣掛著那幅巨大的換季大拍賣廣告,她今天已經看到第三次了。
他下了高速公路後,老是在市區兜圈子,遲遲不送她回去,只是為了拖到晚餐時間,單純請她吃飯嗎?
唉!保持平常心呀!
※※※
季純純開始約會了。
在不加班的日子裡,雷雋看她神情愉悅地赴約,像是陽光下盛開的花朵,迎接朝露和風的滋潤,一天一天散發出她亮麗的光采。
她即將有不一樣的感情生活,而他呢?彷佛失落了些什麼,既抓不住她,也沒有勇氣上前,只能繼續追蹤她的方向。
他拿著紅色卷宗夾走出辦公室,聽到她在講電話。
「好,晚上六點,就在我公司樓下,到時候見。」
季純純心情輕松地放下電話,忘了這是第幾個相親物件,反正呂彩梅那兒有長長的一串名單,她只要照順序見面即可。
「純純。」一聲叫喚把她拉回工作。
「啊,協理,你急件看完了?」
「簽好了,你可以轉送出去。」雷雋將卷宗放在她的桌上,頓了一頓:「今天晚上和美國那邊談判出貨的資料,都准備好了?」
「在這裡。」季純純抽出一個檔案夾,站起身子,那是她擺出「下對上」的標准禮數。「協理,對不起,我晚上有點事,不過八點半以前我會回辦公室……」
雷雋並不喜歡她這麼「尊敬」的姿態,彷佛又將他和她的距離拉得好遠。
「今天晚上你不必留下來,這是阿明負責的業務,我和他留下就行。」
「可是臨時有什麼事情的話……」
「有事情我明天會交代你。」
「這樣啊……」季純純倒有些不好意思。
「你上回去做體檢,結果如何?」
她休假一天的小事,他還記得?季純純笑說:「很健康啊。」
「胃呢?」
「吞胃鏡好難受喔,醫生說有輕微發炎,小心照顧就沒事。」
「嗯,茶別喝太多,對胃不好。」
雷雋淡淡說完,一如以往,沒什麼表情,又走回辦公室。
季純純垂下眼,望向桌上保溫杯裡的烏龍茶,大概是最近泡茶的香味太重,讓他聞到了。
他常常注意她的一舉一動,正如她也會注意他-什麼、吃什麼吧。
這是同事之間單純的好奇心?抑或關心?
她惶惑不安地坐下,打開卷宗夾,伸出食指,無意識地撫向他的簽名。
「純純,發呆?」呂彩梅走了過來,身邊還有一位女訪客。「這是廣告公司的陳麗君副理,帶了明年送客戶的紀念品樣本過來。」
陳麗君一臉興奮,迫不及待地問說:「你們的主管是雷雋?」
季純純起身,微笑說:「是啊。我請示一下,陳副理稍等。」
呂彩梅顯然跟陳麗君很熟了,兩人哈啦起來:「陳小姐,我看我們雷協理沖著老同學的面子,你是做成這筆生意了。」
「噯!那也是我們日志本設計精良,紀念筆也做得好看實用。我們老總一聽說是你們公司送外國客戶的,立刻叫我拿最好的樣本出來呢,如果不滿意,公司可以配合修改設計。」
「我們幾個專門跑國外的同事,看了都覺得不錯,不過可得協理再看一眼,他比較熟悉老外的喜好,這才能作決定。」
「哇!雷雋這麼大權力呀?想當年他在班上悶悶的……」
「陳副理,請進。」季純純通報完畢,走出門外招呼。
雷雋亦是到門口迎接訪客,還沒出聲,就被驚喜的叫聲給定住腳步。
「雷雋!果然是你!好久不見了!」那高八度的誇張音調讓辦公室所有人的視線都轉了過來。
「你是……」雷雋有些遲疑,眼前女子的確面熟。
「我陳麗君啦,同學耶!你不記得我嗎?我跟蘇雅欣同寢室的,以前還幫你傳過情書……」
電光火石間,層層掩埋的記憶呼之欲出,雷雋心頭一跳,仍維持淡然有禮的神色,伸出右手:「我記得你,陳副理、彩梅,進來談吧。」
陳麗君猛搖雷雋的手,還是興奮過度地嚷:「畢業後就沒見到你了,大家都知道你很有成就,可你就是不來同學會,也不參加同學的婚禮,一直沒機會見到你。」
季純純覺得好笑,從沒見過一本正經的雷雋被老同學這樣「擺布」,看起來雷雋似乎無可奈何又有些窘迫,大概是過去追女朋友的事被洩底了。
真看不出他曾經談過戀愛,最後……是沒有結果嗎?
當然是沒有結果了,不然他也不會至今未婚。季純純暗笑自己的糊塗,不覺又癡癡想著,他總是冷冷淡淡的,要怎麼跟人談戀愛?
泡好三杯咖啡,她端進了協理室,就聽到陳麗君興高采烈地推銷產品。
「我們這日志本都是燙金的,封面是小牛皮……」
雷雋見季純純進門,忙問說:「純純,剛剛那份急件送出去了嗎?」
「我叫妹妹送上去了。」
「我還是親自去和總經理說明一下吧。」雷雋站起身:「陳副理,你這些產品都符合我們的要求,至於細節,我請彩梅和你詳談,抱歉我有事先離開。」
看著雷雋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腳步,呂彩梅問說:「純純,他急什麼?」
「不過是一件例常的回覽公文,趕著總經理出國前會簽而已。」
「怪怪,陳小姐你嚇到他了!」
陳麗君哈哈大笑:「雷雋還是老樣子,不愛跟人打交道,身材長相也沒走樣,不像其他男同學,一個個發福凸肚子,還長了滿臉橫肉。」
呂彩梅也接腔說:「就是啊,男人還真老不得,一老就肥,像我老公啊,結婚後整整胖了十公斤,要去勾引小妹妹也沒本錢了。」
季純純擺好咖啡,笑說:「彩梅、陳副理,你們聊事情,我出去忙了。」
呂彩梅喚她:「不是還泡一杯給協理嗎?」
季純純直接端起最後一杯咖啡:「等他回來大概都涼了,我自己喝吧。」
「純純,你不要喝咖啡啦,教協理看到了,又要擔心你胃疼。」
「咦?雷雋會擔心你胃疼?」陳麗君好奇地瞧著季純純。
「協理很關心同仁的身體健康。」季純純簡單回答,端著咖啡回到自己的辦公桌。
熱騰騰的咖啡散發香味,她湊近鼻端細細吸聞,這是雷雋習慣喝的不加糖咖啡,她曾經嘗試為自己沖泡一杯,喝了一口,卻是滿嘴苦澀,難以下咽。
但現在,她為什麼想喝他的苦咖啡呢?難道只是為了不浪費公司資源?
她安靜地摩挲杯子,腦海裡盤旋過無數問題,想到他在醫院注視她的神情,她的心情變得迷惘,又失去了平常心。
她跑到茶水間,拿了兩包糖包,撕開倒在咖啡裡,化苦為甜,誰說喝了一定會胃痛?
只不過幫協理消化一杯咖啡罷了,她竟然也有這麼多念頭?季純純搖頭笑了,舉起杯子,慢慢啜飲下這杯甘醇香濃的甜咖啡。
※※※
「季小姐,請問你乎常做什麼休閒活動?」
「看書、押花、做菜、散步、逛街,沒什麼特別的。」
果然是一個賢妻良母!和季純純一起吃飯的男士心中竊喜,又熱烈地說:「我媽媽姊姊也會插花,把家裡弄得漂漂亮亮的,季小姐的家一定也充滿藝術氣息了。」
「押花不是插花……」
「別看我是男生,我也懂得欣賞插花藝術,幾朵普通的花,經過重新擺放,就可以展現不一樣的感覺。我媽媽說,有氣質的女孩子都會插花……」
季純純任那位男士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低頭喝她的熏衣草茶。
小巧透明的滾圓茶壺裡,裝滿了夢幻色彩的紫色花茶,她原以為入口甘甜,怎知舌尖輕嘗,竟帶有一點澀滯的味道。
愛情也並非總是順利,相親過程不免碰到形形色色的男人,有自負如眼前這個口若懸河的男子,也有閉塞害羞不知所雲者,他們在她身邊交錯而過,像風似霧,無法在她心底留下痕跡。
「季小姐,我想這個星期日,你有空可以一起到美術館看畫展嗎?」
「啊!花展?是哪一派的插花展?」
「沒什麼。」
男士沉下臉,雖然這位季小姐是賢妻良母,但一整個晚上吃飯下來,她的反應似乎有點遲鈍,老是聽不清楚他的話,跟這樣的女人講話很累耶!季純純隱約記得他提到美術館,這才聯想到他說的是「畫展」。
「喔,劉先生,我聽力不太好,不好意思請你再說一遍。」
聽力不好反應慢,這哪能當好媳婦呀!男士謙和有禮地說:「我是說我媽媽開過插花展,很多政商名流前來捧場……」
季純純亦是保持禮貌聆聽。她往往和相親對象第一次見面時,就直截了當告知她的聽力問題,能接受她缺陷的人,才能耐心和她交往下去吧?
她已看出劉先生的不耐煩,她並不介意他的態度,因為即使是十分熟悉的同事,也無法每個人都顧及她的耳朵,當大家忙得天翻地覆時,她要請別人講第二遍相同的話,難免要看臉色了。
在國外部裡,不用說,彩梅那大嗓門一定令她聽得清清楚楚;另外還有一個人說話,她也可以聽得清晰明白。
他說話總是不疾不緩,聲音不大不小,每回他要講話時,一定會先喚她的名字,純純……純純……純純……
無數的呼喚回響耳邊,她心髒一跳,好像又聽到雷雋在喊她,而在醫院裡的緊緊擁抱,他是如此抑郁地喊她……
結束這頓相親晚餐,男士很有風度地欲送她回去,她婉拒了。
夜空微雨飄搖,她走進毛毛雨裡,讓清涼的感覺喚醒她的平常心。
車輛駛過潮濕的馬路,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樹梢抖落雨滴,淋得她衣裙濕了好幾塊,她不以為意,站在人行道上,細細感受夏夜難得的清涼。
她在淋雨!雷雋坐在速食店的二樓,桌上放著一杯喝了四分之一的冷咖啡,他握緊拳頭,看她站在公車站牌邊,漫不經心地淋雨。
自從他「不小心」聽到她和呂彩梅聊天,談到她常來這附近某家餐廳吃飯相親後,他又開始不自覺地追蹤她的腳步。
他知道她從不讓任何一位男士送她回家,頂多讓男士送她到公車站。
他喜歡這個位子,坐在這裡可以看到公車站人來人往,卻沒有人會抬頭往二樓看,他可以坐在這裡「等」她、「送」她,看她搭上公車,他才能放心離去。
她還在雨中漫步,就不怕感冒嗎?純純,別看行道樹了,你的公車來了!她當然聽不到他的內心呼喊,雷雋只能看她跑向前追公車,又懊惱地走回站牌下。
她終於撐起那把紅色小傘了,他看她輕柔地旋轉傘面;心情也跟著柔和旋轉起來,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可以猜想,時常保持好心情的她大概不再懊惱,而是在享受雨中情趣吧。
過了二十分鍾,才又有一班公車過來,一群補習班下課的學生蜂擁而上,紅色小傘在門口擠了老半天,最後仍然沒有擠上去。
雨勢變大,小紅傘孤伶伶地停佇人行道上,不再轉動。
他起身,將咖啡丟到垃圾桶。
雨水劃過速食店的大片玻璃,從二樓滑落成水流,滴滴答答跌下一樓。
季純純看了手表,九點四十五分,說早不早,說晚不晚,她以鞋尖輕點地上的小水窪,再等等吧,說不定等一下就來一班空車了。
「純純!純純!」
身邊傳來了她熟悉的聲音,令她心頭陡地一跳。
「協理,你怎麼在這裡?」她趕忙舉高傘柄,為高大的雷雋擋雨。
「剛好和朋友在附近吃飯,看到你在等車。」
「協理,你沒帶傘?你車子停在哪邊?我送你過去。」
「那我順路送你回去。」
「好呀!」季純純欣喜應允,才發愁等不到公車,雷雋就天降奇兵似的出現了。
雷雋和她保持距離,以致半個身子都在淋雨。「我車子停在對面巷子,我去開過來。」「等等。」季純純拉住他的袖口。「一起過去,這路口不好回轉,協理還要繞一大圈,很麻煩的。」
雷雋低頭看他被拉住的西裝袖口,又抬眼看了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純純。
她放開他的袖子,他脫下西裝外套,直接籠罩在她的頭上,再接過她的小紅傘,摟住她的肩頭:「走!一起過馬路,小心地上的水。」
頭頂突然罩下他的西裝,又倚到他的懷裡,季純純心跳全亂了,她知道她的傘不夠大,不足以為兩個人蔽雨,可是走得靠近一點就好,他不必這樣全副武裝為她遮風擋雨吧?
他的腳步很快,她不由自主隨他穿越斑馬線,眼底只見他淋濕的皮鞋和褲管,身上只感受到他緊密的摟抱,即使隔著西裝,她依然能察覺他劇烈濃重的男人聲息她的心跳更加狂亂,這樣的接觸實在太親密了!「協理,這裡有便利商店。」她松開他的手掌,拿掉西裝外套,抬頭綻開微笑。「我有點冷,去買些熱的來吃。」
「嗯。」雷雋點頭,將紅傘放在門邊的雨傘架。
「協理,來!要不要吃甜不辣?」季純純跑進商店,馬上跑到熱食區前,挑著裡頭的甜不辣和豬血糕。
「我不餓,我喝熱咖啡好了。」雷雋打開熱飲櫃,取下架上的罐裝咖啡。
「協理我請客,謝謝你送我回家,先別付帳哦。」季純純忙著撈甜不辣和魚丸,又往紙杯倒熱湯。
雷雋站在她身邊,靜靜地看她歡喜忙碌的動作,也許,這場大雨來得正是時候,讓他與她有了短暫相處的時間。
結完帳,雨勢未歇,他們站在雜志架前,沒有講話,各自吃吃喝喝。
季純純喝下熱湯,心裡也暖洋洋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雷雋一起吃飯,兩人即使默默無語,她也不再感到尷尬不安。不用上高格調的餐廳,就算吃的是鹵肉飯、燙青菜,她也喜歡那股交流在雨人之間的恬靜氣氛。
那是她和任何一位相親男士所未曾有過的感覺,甚至和宇鴻也沒有……年輕的他們總是嘻哈笑鬧,體會不到那股深深沉澱過的感情……
「協理,走了?」她壓下混亂不堪的平常心。
「好。」
「傘?我的傘呢?」走出便利商店的大門,季純純不由得驚呼。
傘架上只有一把四分五裂的折迭黑傘,卻不見了她的小紅傘。
雷雋左右找了一下,搖頭說:「一定被人拿走了,我進去買一把。」
丟了傘,季純純倒也不難過,只是暗歎拿傘的人缺德。
她站在騎樓下,一時興起,伸出手臂到綿密的雨線裡,把玩抓摸不住的水珠,搓一搓手,再抹一把雨水到臉頰,那沁涼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小心不要淋雨感冒了。」雷雋回到她身邊。
「才不會,我身體可好呢。」季純純回眸一笑。
雷雋心神一懾,她的笑,單純無憂,直直笑進他的心魂深處。
「咦?協理,沒有傘?」
他收回目光,也望向簾幕般的雨水。「雨傘、雨衣都賣光了,你說我們要怎 回到車上?」
「跑呀!」她臂上還掛著他的西裝外套,立刻頑皮地拿起來罩在他頭上。
「好。」他帶著淡淡笑意,撐開西裝,也罩住了她,將彼此都收攏到方寸之間。
再握住她的手,緊緊一捏,帶她跑了起來。
雨勢轉急,細針般的雨絲打在他們臉上、身上,柏油路有點濕滑,季純純感覺到他穩穩的掌握,很放心地讓他帶著?。
偶爾瘋狂一下,縱使身上都淋濕了,但那種舒暢奔放的感覺真好!車子停得稍遠些,他為她打開車門,在她坐進去的那一剎那,幫她抹去了頭發上的雨水。
季純純坐妥,趕忙掏出面紙擦拭臉上的雨水,頭頂似乎癢癢的,她又抹上濕漉漉的頭發。
雷雋也進到車裡,將濕透的西裝丟到後座,雙手拍拍手臂,抖掉雨水,迎面就遞來一張面紙。
「協理,用這個擦吧。」季純純興致高昂地說。
他接過面紙,才擦了兩三下,紙張就已濕透破裂。
轉頭看她,蒙朧路燈照映下,她的臉龐沾上幾塊白色的紙屑。
「別用紙擦,這手帕給你。」
他拿出褲袋裡的手帕,本想放到她手裡,但一見到她的笑靨,所有壓抑難明的情感化作了行動,直接為她拭去臉上的殘屑。
「我自己來。」季純純嚇了一跳,當作是他的關心,仍保持笑容,伸手接過他的手帕。
手掌接觸,有如牽動彼此心弦的引線,兩人都是心頭一顫。
「純純……」他的聲音顯得沙啞。
「協理,我們回去了。」捏住他的手帕,她不敢動彈,更不敢看他。
雷雋猛地轉頭,啟動車子,在漫天夜雨裡急馳起來。
季純純心驚膽跳,他好久沒開快車了,他的急速讓她害怕,此情此景,彷佛夢中似曾相識,他在彎曲的山路繞來繞去,瘋狂急駛,她則是不自主地跟在後頭,闖不出他所布下的迷霧叢林,直到宇鴻來帶她離去。
但此刻,不是夢,是現實,她身邊有一個混沌難明的雷雋,不再有宇鴻……
「協理,別……別開那麼快……」
她那受驚的顫音讓雷雋心頭一凝,他緩緩踩著煞車,放慢速度,低聲地說:「對不起。」
就這樣回去了嗎?他有生以來,竟是難下決定。
他已經偷得半個小時和她相聚,更能名正言順送她回去,他還想怎樣呀?
他不想怎樣,他只想看她的笑容,聽她的笑語,感覺她女子的馥郁馨香,深入探究她的心……同時,他的心也滿滿裝載著她,在夜深孤獨襲來之際,他竟是不想放她走。
他用力眨著眼睛,試圖刺激自己清醒,但前方雨夜茫然,他愈往前走,愈難控制自己的方向。
滿溢泛濫的思緒四處奔流,終於歸向眼前的方向--純純。
他猛然踩下煞車。
「協理,怎麼了?」季純純一直很緊張,今晚的雷雋實在很怪異。
車子停在馬路邊,車聲雨聲全被摒除在窗外,只剩下兩人不平靜的呼吸聲。
她怯怯地遞出被捏皺的手帕。「協理,這手帕還你,你頭發還沒乾。」
他視線凝在她的手背上,她則在心裡默數著,一秒、兩秒、三秒……
驀地,他握住了她的手,連同自己的手,一起帶向他的懷裡。
季純純驚駭地抬起頭,迎向那雙始終深邃難解的瞳眸。
她的心跳加速,他的手掌溫熱有力,正重重地按捏她的手心,放在他劇烈跳動的心髒上,似乎想傳達什麼話語。
有話,不能用說的嗎?
她想後退,但他已迅速松開彼此的安全帶,她的身子被圈在他的臂彎裡,連心神也陷進他的眼眸深處。
她想保持平常心,但他呢?
不該是這樣的……
她想推開他,他卻是更加擁緊她,她無處可躲,直接承受他烙下的吻。
唇辦相迭,火燙如炙,她全身立即燒成一團烈焰,在他的擁抱中燃燒、爆炸、化作無數星星火點,由肌膚蔓延到靈魂深處。
他瘋狂地尋索探求,她仍是驚駭地無法反應,他的火熱讓她閉上了眼,嘴裡嘗到了他舌尖的淡淡咖啡香味……他喝加糖咖啡?
熾熱的狂吻一波波襲來,遍布在她的臉頰和頸項,不斷地熨貼細吻,再回到她的唇辦吸吮輕咬,重新探進她不知所措的嘴裡,深入而激狂地挑弄她的欲望。
冷淡的他幾時變得如此激情?她淪陷在他的氣息和熱吻中,緊繃的肌肉逐漸放松,意識也逐漸渙散,無法思考,只能不由自主地回應他的尋覓。
似乎是察覺她的回應,他的急狂轉為柔緩,溫柔細膩地舔舐她的舌尖,再輕憐蜜愛地劃吻她的唇辦,輾轉之間,她心神松馳,更加迎向他的柔吻。
好熟悉的吻呵!她整個人攤在他的懷抱中,隱約記起那個令她一再回味的夢境,當她孤立無援地迷失在森林時,宇鴻緊緊握住她的手,不但帶她定出迷障,還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深深吻了她,就像此刻雷雋的吻,熱烈而溫柔,那不斷摩挲她手心的手掌,也是如此地熟悉……
喝醉酒的那夜,只有雷雋與她獨處。
難道令她魂牽夢系了兩年多的夢中之吻……是雷雋給的?!
她震駭莫名,用力推開雷雋。
「不……不要……」
「純純……」他還是緊握她的手,眼裡烈焰灼灼。
「放開我。」她再度用力甩開他的手,轉身就要開車門。
怎麼打不開呀?是雷雋將她囚禁起來了嗎?原來這兩年多的日子,她想念的不是宇鴻,而是不知不覺侵占她心靈的雷雋?
「純純,你做什麼?」雷雋握住她的手臂。
「放開我,打開車門!」她的眼淚掉了下來雷雋一愣,按開中控鎖,隨著啪地一聲,季純純沖出了車外。
漫天苦雨澆灌下來,她快步向前走,她不知道要往哪兒去,只知道要離開雷雋,讓自己徹徹底底清醒。
一切來得太突兀,她不要雷雋破壞她的平常心,她要與他保持距離,當他是上司,而不是一個可能偷偷愛她兩年多的男子,甚至取代了她心中宇鴻的形象……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不要!「純純,別淋雨,快回來。」雷雋拉住了她。
「別抓我。」
「純純。」他從後環抱住她的腰,摟得好緊。「對不起,我說對不起。」
「雷雋,你吻過我?」她的淚水滔滔流出。
「很久以前……」他將臉頰抵在她的頸邊,沙啞近乎無聲。
「你怎麼可以騙我?害我以為是宇鴻,我喝醉了,你怎麼能欺負我?」
「純純,對不起,你不要淋雨,好嗎?我們回去。」
「不要!」
「純純!你要去哪裡呢?」他又抱住她,下讓她走。
她要去哪裡呀?雨絲狂急,她的意識混亂,甚至不知為何跑到雨中,難道只是為了宣洩她某種難以言明的情緒?
她為何這麼在意雷雋吻過她?
在他的半拖半拉之下,她終於回到車子裡,全身一團濕亂,心情更是剪不斷,理還亂,最後只能化作低聲啜泣。
雷雋亦是全身濕透,他拂去掉在額上的發,不發一語,發動車子。
車子引擎啟動,冷氣從通風口噴出,季純純冷下防打個機伶伶的冷顫。
他察覺她的畏寒,立刻關掉冷氣,向前駛去。
一路上,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大雨傾盆,嘈雜的雨聲繼續搓弄彼此已經亂掉的心。
回到季純純的住處,她拿了背包,沒有道別,逕自打開車門離去。
雷雋走出車外,直到看到五樓客廳亮起燈光,他才回到駕駛座上。
頭發水珠滴滴落下,他頹然將額頭抵在方向盤上,火熱沖動的激情已經被大雨澆熄,化作一縷輕煙,再被徹底滅掉火源。
他這輩子注定得不到愛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