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憶鈴翻開存折,淚水又嘩啦啦掉下來。
她是有存款和資遣費,可是葉海旭幫她買了那麼多東西,數一數、算一算,恐怕還完這筆債,她的荷包也要大失血了。
前途茫茫,一下子找不到工作和房子,此刻的情況比三個月前還慘呀!
「嗚!小心眼,壞心腸,臭葉海旭!!」她往箱子擺下一疊書,就咒罵一句。「人家又不是故意騙你的,擺那個什麼臉色——秀樺和自強都不敢說話了,就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嗚嗚,叫我去哪裡啊?」
望著地上堆積如山的書,她頓時氣餒;再打開嶄新的衣櫥,實在不知從何整理起。心頭一酸,一跤坐到地上,又開始唏哩哩掉淚。
「臭老闆,死老闆,殺人不眨眼,剁剁剁!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敢剁我,等我哪天發了,我就學小說裡的大老闆,回頭吃掉你的公司,吸光你的血……嗚嗚,我太善良了,只會講,不會做啦!阿母啊,我要轉去下港當米蟲了,你趕快幫我相個長期飯票啊,嗚嗚,該走了……」
「沒有人要你走。」背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嚇!」伍憶鈴嚇得跳起來,含著淚水,楞楞地望著不速之客。
「笨蛋,不要哭啦。」葉海旭翻個白眼。「你哭得很難看,知不知道?」
她清醒了,面對那張好看的凶臉,立刻展開自衛攻勢。「我就是愛哭,你管我哭得好不好看?反正也沒人要看,我哭給自己看,不行嗎?還有,你怎麼進來的?你懂不懂禮貌啊?不知道要按門鈐嗎-」
「我按了五分鐘的門鈐,沒有人應門,我怕有人不明不白死在我的房子裡,出了命案,電視台還會跑來做SNG聯機,只好自己進來看看狀況了。」他亮出手中的備用鑰匙。
「門鈐壞掉了啦!」伍憶鈴一口氣又上來了,槓上了他。「你這個爛房東,租給我一間爛房子,頂樓不加蓋擋陽光,房間西曬又沒窗簾,每天晚上就熱得像烘爐一樣,浪費冷氣機的電費……」
「你再罵一句,我就不幫你修門鈐,也不幫你牽電話線。」
「我都要走了,不需要……嘎,你說什麼?」她睜大紅腫的眼皮,那對大眼經過淚水洗滌後,更顯得明亮有神。
「從頭到尾,我有說過要趕你走嗎?」
「呃……」她轉過臉,仔細回想一下,趕緊找面紙抹抹眼淚鼻涕。「好像……沒有……」
葉海旭雙臂環胸,看著她紅通通的鼻子,不冷不熱地說:「今天結算完工讀生的薪水,明天開始,加薪兩萬,以正式員工任用。」
「加薪兩萬——」
鈔票鈔票滿天下,愈哭她愈會發。伍憶鈴驚訝得張大了嘴,雙眼迷濛,癡迷地望著眼前這座大金山。
「不要嗎?我們小廟容不了大和尚,施主你可以走了。」葉海旭淡淡地道。
「不!不!施主我不走……我是說……你要繼續僱用我-」
「在公司裡,你的資歷最淺,你還是得做工讀生的工作。另外,我們三個人交代你的工作,你要認真學習,不得拒絕,否則我照樣請你走路。你表現良好的話,三個月後,再加薪兩千塊。」
伍憶鈴的雙眼仍是閃閃動人。「葉大董事長,請問每年有調薪嗎?年終固定兩個月獎金嗎?有沒有三節獎金?員工旅遊?房屋津貼?生產補助?育嬰假?呃……人家台積電還有員工分紅耶……」
「你講完了嗎-」他冷冷地盯她。
「講完了。」她縮縮肩,吐吐舌頭,她不能再惹怒她的大老闆啊!
「我們是小公司,別人有的,我們統統沒有,不過也因為是小公司,一切都有彈性。我問你,從你上班到現在,我有要求過上下班時間嗎?」
「沒有。」
「以後我也不會要求。還有,你放心,只要公司有賺錢,大家都有好處。」
「呵呵……」這個老闆愈來愈好了。
葉海旭頓了頓。「其實,兩個月前,秀樺就給我看過你的勞工保險卡了,上頭有你以前那家公司的名字,也有你的投保薪資。我想,你來這裡是騎驢找馬,不敢指望留你,不過大家似乎相處得還不錯,而且秀樺快生了,業務量又持續擴大,我一直找不到可以信任的幫手,你有財務會計方面的經驗,我們三個人都很希望你留下來幫忙。」
他的語氣由冰冷轉為誠摯,伍憶鈴受寵若驚。工作至今,從來沒有主管這麼重視她,她怎能不感動得「以身相許」?
「好!」她大聲允諾,大眼飽含水光,油然產生強烈的使命感。「我會留下來,以公司為家,為公司賣命,還可以熬夜接國外客戶的電話……」
「不用了,先熟悉秀樺那邊的工作。」
「別小看我喔,我還要跟你跑業務,拓展經銷商,再去國外拜訪賣主,挑他們貨物的毛病,跟他們殺價,三個月後,你給我加薪五千塊,好不好?」
「你……你說什麼?」葉海旭差點倒地。
枉費他拉下老臉,誠心誠意留她下來,瞧她一副感激涕零,差點就要膜拜他的模樣,才暗笑在心,誰知她得寸進尺,又皮皮地要求加薪了?
唉!要找人,再登報就好了,他何必苦苦「哀求」她留下來,再讓自已氣得哭笑不得呢?
沒辦法,對她已經投資下去了,又是傢俱、又是冷氣,接下來還要屋頂加蓋……嗯,客廳也需要擺一套沙發……
或許,他就是想繼續和她鬥嘴,聽她滿屋子呱呱亂吵,更期待她隨時令人跌倒的笑語……
「葉先生,我能力很強的,你不曉得我的潛力,我會英文書信,也會用英文跟老外開罵,那是在外商公司鍛練出來的……」
「別吵,再吵就減薪一萬!」
「啊——」滿腔熱情被澆了冷水,她扁了嘴角。「你怎麼可以威脅員工?人家只是說說嘛!加兩萬喔,你不可變卦,不然就是言而無信,食言而肥……嗯,你要吃肥也不容易,哪像我一吃就肥……對了,言歸正傳,我們要打契約,把相關聘雇事項交代清楚,而且最重要的,你不能裁員。」
「你自己去擬契約,我再來蓋章吧。」
咦,別人都是公司一方獨大的吃人契約,哪有老闆放任員工起草條約?伍憶鈴嘻嘻偷笑,下定決心,準備吃死葉海旭。
「一,老闆不得裁員。二,老闆不得欺負員工,否則要罰錢……」
「三,員工上班偷懶,跑回家偷哭,扣薪一天。」葉海旭幫她加了一句。
「不行,是你害我哭的,你不能扣我薪水啦。你好霸道,這樣子員工會離心離德,像一盤散沙。上下分崩離析,公司就會倒閉。」
這張烏鴉嘴!葉海旭很想找塊膠布貼住她的嘴巴。「不扣薪水,請你吃飯,行吧-秀樺和自強也一起去,算是給你迎新送舊。」
「哇!老闆你好好喔。」伍憶鈴忘了數落他,喜孜孜地說:「我要吃五星級飯店的自助餐,這樣才能表現出你的誠意,也是愛惜人才的最高表現。你的好意我就心領了,謝謝啦。」
「還不下樓工作?」
「好!好!走了。」她慌慌張張地再抹抹臉,率先衝了出去。
葉海旭幫她開好門,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這女孩子太好哄了,直接的情緒、直接的行動,開朗的個性像一片藍天,讓她周圍的人也海闊天空了。
回頭望見自己屋子的鐵門,他心頭突然一抽。
曾經,他很害怕打開那扇門,因為夢如就坐在門後,幽幽地看他,卻是什麼也不說。
那段烏雲密佈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然而每當他想到夢如時,他還是會心痛,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一切能回頭……
看到伍憶鈴貼在鐵門上的禁煙貼紙,他按捺下進屋拿煙的衝動。
下樓吧,或許她又在辦公室鬧笑話,逗大家開心了,他怎能錯過呢?
安靜的醫院走廊上,突然爆出了興奮叫聲。
「哇!好多小寶寶喔!好可愛,每個都長得一模一樣耶。」伍憶鈴雙手按在嬰兒室的玻璃上,大眼滴溜溜地尋找。「秀樺,哪一個才是你女兒?」
「左邊數來第二個。」黃秀樺滿意地指了方向。
「哇!超可愛!超漂亮!長得很像你耶!」
「我老公說,小孩像他,愛得不得了,一抱出來就不肯放。」
「也難怪你們疼她了,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寶寶呢。」
「是啊,做了三次試管嬰兒才成功,好辛苦。」黃秀樺的語氣既甜蜜又安慰,過去的辛苦都值得了。
伍憶鈴不可思議地望著熟睡的嬰兒,很難想像,一支試管可以培育出一個小生命,再放到媽媽溫暖的子宮裡,讓父母的希望和愛情在裡面生根茁壯。
那紅撲撲的臉蛋就像是初升朝日,正要開始綻放生命的光采。
「咦?葉先生,你怎麼不過來看?」她轉頭問著。
「看了。」葉海旭靠在牆邊,低頭看鞋尖。
黃秀樺看出他的心情,拉了伍憶鈴說:「我站累了,回病房吧。」
「我扶你。」伍憶鈴又回頭嚷著。「葉先生,走了。」
「你們去,我去交誼廳看報紙。」葉海旭轉身就走。
「怎麼回事?」伍憶鈴埋怨著。「看你生寶寶是件快樂的事,幹嘛臭著一張臉?我今天又沒得罪他,房租也致了呀!本來我說下班再一起來的,他又說可以載我來,是他自己挪用上班時間啊!咦,還是他怪我念他騎車太快了?」
黃秀樺輕輕地說:「他不是生氣你,他是有心事。」
「呵!這種意氣風發的大男人有什麼心事?」
回到病房,靠在椅子上打瞌睡的黃秀樺的老公立刻醒來,拉好布幔,扶老婆上床躺好,又為客人獻上一盒果汁。
「謝謝。」伍憶鈴接過果汁,笑說:「秀樺,你老公好體貼喔。」
「他請假幫我坐月子,更想辭職當奶爸照顧小孩,不過我可不依他。」黃秀樺嬌媚地斜睨老公。「海旭在交誼聽,你再去跟他說吧。」
「好的。」老公出征去也。
「說什麼?」伍憶鈴坐到椅子上,吸著果汁。
「叫海旭放我走呀。我早就跟他提過了,以後我要自己帶小孩,所以不上班了。」
「啊,你要走?」青天大霹靂,那豈不剩她一個女生?
「憶鈴,你可以瞭解我的心情吧。我一直不孕,花了很多錢,更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終於生出自己的小孩,我好希望能親自照顧小孩,陪她一起長大。」
「我好像可以瞭解,這是做媽媽的心情……哎,都是我們公司太小了,人家大企業都有托兒所,讓員工可以安心上班,你也不用離開了。」伍憶鈴很自然地又要抗議。
「你別再去嘮叨海旭了。」黃秀樺微笑說:「就是小公司,連倒垃圾、洗廁所都要自己來,所以我們找來找去,都沒有人願意留下來。還好你來了,能力又這麼好,我可以放心把工作交給你了。」
「不行啦!」
「你忙不過來,也可以叫海旭幫你請工讀生。」
「可是……你不要走啦,我會被姓葉的欺負。」
「放心,我好歹是公司的股東,我會罩著你,給你精神支持。」黃秀樺拍拍她的手。「憶鈴,好好照顧你的身體,我上次叫你去看婦產科,看了嗎?」
「還沒有。」
「不能這樣喔,女人要愛惜自己的身體。我看你每次生理期都這麼痛,可能是子宮內膜異位症,還是讓醫生檢查一下,早點治療,免得像我一樣不孕。」
「你別危言聳聽啦,不是每個人都會痛嗎?」
「我可不是恐嚇你,你已經痛得不正常了哪,這是我的主治醫生。」黃秀樺指了頭上的住院牌子。「他專攻內分泌和不孕症,你待會兒下樓去拿張門診表,找個時間掛號,檢查看看。」
「好吧。」伍憶鈴懶洋洋地念了幾遍醫生的名字,大概過三分鐘就忘了。
「我回來了。」黃秀樺的老公從布簾子外面轉了進來。
「這麼快?聊完了?」黃秀樺疑道。
「我找不到海旭,婦產科病房的交誼廳沒有他的影子,後來發現他在嬰兒室前面,我沒打擾他。」
「唉!」話剛說完,夫妻倆不約而同歎了一口氣。
「他怎麼了?」伍憶鈴感到詫異。「剛才叫他看寶寶,他不看,現在又自己跑去看了?」
黃秀樺神色變得凝重。「憶鈴,既然大家都很熟了,我告訴你,海旭曾經有過一個兒子。」
「兒子——」伍憶鈴心臟跳得像打鼓。「曾經?被他老婆帶走了?」
「不,生下來一個月,嬰兒猝死症過世。」
孩子死了?!伍憶鈴捏緊了果汁紙盒。一個有如天使般的新生兒死了——
她不敢想像當時葉海旭的心情,更為他的老婆難過。每個媽媽都是歡歡喜喜地迎接新生命,怎料才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心情竟由山頂掉到谷底?
方才葉海旭神情似乎有些寂寞,他想到了誰?兒子?老婆?
「那……他離婚,是因為這樣嗎?」她結巴了,心情仍處於震撼中。
「可說是,也可說不是。他們的事情很複雜,也許他會告訴你,我這個外人是說不清的。」黃秀樺搖搖頭。
她有這個「榮幸」去瞭解姓葉的嗎?只要提到他的婚姻狀況,他就要變臉,她再怎麼口無遮攔,也不敢當面去問他呀!
時光不是會平息一切傷痛嗎?就像她和施彥文分手,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她會忘記他的聲音、他的臉孔、還有他對她的傷害……
很難,最難平復的就是傷害。她可以遺忘施彥文的氣味和愛撫,卻忘不了他一再指責她「性冷感」的不悅臉色。
恐怕葉海旭的傷口比她更深更痛,是否,已經深到無法痊癒?
伍憶鈴離開黃秀樺的病房,準備找葉海旭一起回公司,才踏出轉角,就看到他靜靜地站在嬰兒室的玻璃窗前。
一旁有一家人在看新生兒,興奮地指指點點,阿公、阿媽、外公、外婆、爸爸七嘴八舌,好不容易看夠了,這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當他們經過伍憶鈴身邊時,她也能感受這一家人高昂的情緒。
她再轉頭看葉海旭,他還是默默地站在窗前,很專注地望著裡面的寶寶們。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麼柔和的神情,嘴角漾出一抹微笑,目光溫柔疼寵。此刻,他是不是想到了天堂裡的兒子,正想像父子共同玩耍呢?
驀地,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滑下,他退開幾步,頹然地靠到牆上。
護土按下嬰兒室的電動窗簾,遮斷了裡面柔和的燈光,只剩下走道上刺目冰冷的日光燈。
他轉過頭,看到站在轉角的伍憶鈴。
他沒有說話,只是以手掌抹了臉,回復冷淡的神色,逕自轉回長廊。
伍憶鈴不敢說話,跟在他身後,看他走進男廁。
過了五分鐘,他才出來,看樣子是洗過臉了,但表情還是很僵。
「葉先生,回公司了?」她輕聲問著。
「嗯。」
兩人下電梯,走出醫院大門,來到停放機車的地方。他仍然沒說話,將安全帽遞給她,他也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
伍憶鈴坐在後座,左手拉著後面把手,右手扶在他的腰上,沉悶的氣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安慰白自己,回到公司就好了,畢竟他是成熟的男人,再過一會兒,他會恢復正常,她又可以皮皮地叫他掃廁所了。
這樣不好吧?他這麼重視員工福利,不只幫她的房間裝了遮光窗簾,還在客廳買了一套沙發,擺上一架電視,又租妥第四台,送來一個冰箱——這麼好的老闆兼房東,她怎能在他失意的時候「欺負」他呢?
嗯,該怎麼安慰他?去買燒仙草?還是紅豆湯圓?甜一下他苦悶的心?
一邊想著,扶在他腰間的手指不覺動了動,彈著他的肌肉。葉海旭感覺微癢,呼地一聲,機車加油衝了出去。
「啊,葉先生,你騎慢一點,不能超速啦,警察都躲在樹下抓人的……慢一點啦,我要摔出去了。」伍憶鈴的思考被迫中斷,哇啦啦嚷著。
「抱好。」悶悶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抱什麼?」
葉海旭空出右手,往後拉過她的手掌到自己的腹部。
「左手也抱好。」他右手又回去加油門。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嚇了一大跳,還沒反應過來,葉海旭又以綢車族的速度呼嘯過一個路口,嚇得伍憶鈴急忙雙手環抱住他的腰。
「嗚,別騎這麼怏啦,你心情不好,不要想不開啊,人生還很長,條條道路通羅馬,嗚,你闖黃燈了……就算想不開,也不要拖我一起死,你知道我很怕死的,車禍死掉又特別難看……」
「你再吵,我就撞車。」
「唔。」她立刻閉嘴,緊張兮兮地抱緊他的身子。
葉海旭當然不會去撞車,他只是想籍由風馳電掣的快感,舒解滿腔的鬱悶,當然,更要揮走被她撞見他流淚的尷尬感。
飆車的感覺真好,威脅她的感覺也很好,他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放任情緒,不去想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是隨心所欲地嬉鬧,什麼也不管了。
念頭一轉,他放慢車速,來個二段式左轉。
「葉先生,你去哪兒?公司在那個方向,不是這邊,還是你要順道去拜訪客戶?你怎麼不早跟我說,害我穿牛仔褲出來,這樣很無禮耶!」
「嗯。」
「喂,我好心提醒你,要注重公司形象,小公司也要有小公司的氣魄,你今天穿西裝打領帶,皮鞋擦得那麼亮,旁邊卻跟了一個邋遢的小跟班,別人一眼就看輕咱們旭強了,而且更會破壞我的形象。人家好歹也是個淑女,有很多漂漂的衣服,都沒有機會穿……」
清冽的秋風迎面撲來,她附在他耳邊的聲音也飄了開去,加上安全帽的阻隔,有些語他聽得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她正在滔滔不絕地說廢話。
他從來不知道,有人願意在他身邊嘮叨,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生命有了聲響和回音,所有的細胞得到共鳴上個個甦醒了。
伍憶鈴說累了,手指在葉海旭的肚皮亂戳。「嗚,你要載我去哪裡呀?怎麼上陽明山了?你不會載我去賣掉吧?還是我太吵了,你要殺人滅口?別這麼麻煩,我自動跳車……」
他握住她不安分的「玉手」,捏了一下,沉聲說:「看風景。」
突然的一握,伍憶鈴的心臟好像也被他捏住了,所有的血管頓時斷了血流,令她雙目暈眩,全身軟綿綿地失了力氣。
她靜悄悄地十指交叉,乖乖地放在他的腹部上,身體依然靠在他結實的背上,不敢再說話。
她這樣親密地「黏住」他,有多久了?直到這時,她才感覺來自他身上的熱氣,一波波襲向她,暖洋洋地,緩緩地熏出她兩朵紅暈。
葉海旭縮回手,瞄了後視鏡,她不再靠著他的肩膀說話,而是躲到他的背後,臉蛋瞧不見了,只剩下半個又紅又圓的安全帽。
機車蜿蜓上山,山風清涼,不冷也不熱,天空雲影變化多端,時陰時晴,季節交替之時,有些心情也開始轉變,像那滿山的芒草花,搖擺如波浪,整座山的心都動了。
「芒草香,芒草長,秋神悄悄過你身旁……」不管再怎麼害羞,面對秋色美景,伍憶鈴還是輕輕地哼了起來。
「你在唱什麼?」優美的旋律吸引了葉海旭的注意。
「小學合唱比賽的一首歌,哎呀,我忘了歌詞,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芒草呀,趁你身上花蕊沒有掉盡的時候,請你跟我一起走……啦啦,忘了。」
「破鑼嗓,別唱了。」葉海旭的車速慢了下來。
「喂,人家可是唱第一部女高音耶,你嚴重傷害到我的自尊……」
「安靜。」他突然停車,再度以右手握住她亂戳的指頭。
她說不出話了,他握得有點緊,像是急欲告訴她某些事情。
「你聽,風吹的聲音。」
他放開手,他們同時拿下安全帽,靜心傾聽大自然最美的聲音。
嘩!嘩!秋風吹過,大片芒草發出嘩嘩的聲響,起伏,擺動,迎風搖曳,白茫茫的芒草花像棉絮,鋪散在整座山頭,風一來,浪花一波又一波,彷彿將這山的花兒搖到那山去。山在動,風在吹,雲在飛,埋藏心底最深處的悸動也被挑出來了。
「好美!」不約而同,兩人發出讚歎聲。
彼此訝異地望向對方,什麼時候默契這麼好了?
四目交錯,隨即避開。眼前景色太美,美到青蛙會變成王子,美到聒噪吵鬧的小番鴨也會變天鵝。
葉海旭戴上安全帽,重新發動油門,心也隨風馳逞。
旅程繼續進行,他們在山上兜了又兜,伍憶鈴這次真的安靜了,她不再說話,不再唱歌,只是緊緊地抱住葉海旭,好似徜徉在天高地闊的山野中,任浩瀚無涯的芒草花淹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