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嗎?他可以找到一份正常的工作過正常人的生活嗎?韓光無數次問自己,卻在一次又一次失敗後忘記了回答。
秋天的風,捲起枯黃的葉,自頭頂飄落而下。一片一片,見證了時間的蒼茫與寂寞。
唯一一家有意僱傭他的店是一間同志俱樂部,那的老闆第一眼就看出他是同僚,然後極力勸說他加入,還說什麼他是幹這行的人材,人材?笑話,這兩個字在這裡應該解釋為「身材好,相貌佳,最適合掛牌做牛郎」。
呼……長出一口氣,難道他真的只剩下做牛郎一條路了嗎?牛郎有什麼不好?不都是靠自己的勞動換取報酬嗎?而且還簡單易行,不需要文憑,不需要背景,更不需要該死的個人簡歷,甚至連你的真實姓名都可以隱瞞。
韓光沒有明確答覆那家店的老闆,不到萬不得已,他仍不想拋棄最後的尊嚴。不過他懷疑在真正的飢餓面前,尊嚴能值幾個錢?就像昭陽曾經說過的。
晃晃悠悠的步入傍晚,肚子開始咕嚕咕嚕的抗議,無意間抬頭才發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的來到了那座曾經是舊倉庫的小公園,青樹綠草間,柳昱悠的身影赫然映入眼簾。
那個樹叢中的白色身影很孤單,清清瘦瘦的樣子十分惹人憐愛,在轉過頭來的時候露出了一個溫暖的笑容。
那笑容很純粹,彷彿誤落人間的天使。
一剎那,韓光覺得自己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夏天,第一次見面的昭陽也是這樣朝他笑著……
「你每天都來這裡嗎?」韓光湊上前去搭訕,突然想起了之前的那個晚上他一時忽略的鈔票。
「我在等人。」柳昱悠漸漸收起了笑容,認真的臉上毫無防備。
「等誰?」該不會是等他吧?
「等你,我在等你。」彷彿就在等著他的問題,柳昱悠答得乾脆利落。
韓光想笑,一股奇妙的感覺在心底滋生,他故作嚴肅道:「你都是這樣釣男人的嗎?」
柳昱悠不答反笑,笑得瞇起了一雙漂亮的眼睛。
這男孩才幾歲呀?怎麼現在的孩子都這麼開放的嗎?韓光突然覺得與柳昱悠相處將會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因為他看起來單純好騙,大腦又好像缺根弦似的。
「轟隆」!巨大的悶雷響起,即將落下的秋雨打斷了他們之間剛剛醞釀起的一層奇異氛圍。
「跟我來!」柳昱悠拉起韓光的手臂,跑向大街。
韓光覺得柳昱悠就像一個巫師,一定是他念了咒語才會突然打雷下雨,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有機會一起避雨。只是,濛濛細雨中,拉著他手的那隻手,竟讓他有溫馨的錯覺。
那是一座淹沒在城市高樓中的老屋,巨大的屋簷成了天然的雨傘,雨沿著屋簷的邊緣滑落,形成一簾水幕。
這雨下得不小,韓光拍打掉頭髮上的水珠,用餘光偷瞄柳昱悠的表情。
柳昱悠稍微整理下衣服,然後朝韓光伸出手:「你好,我叫柳昱悠,楊柳的柳,日立昱,悠然見南山的悠,很高興認識你!」
雨聲繚繞中,他的聲音很悅耳,清清脆脆的,就像朝露滴落一般輕盈。
韓光禮貌地回握一下他的手,不動聲色:「我叫韓光,韓愈的韓,陽光的光。」
柳昱悠在韓光鬆手前用力握緊他的手,上下搖晃兩下,唇角的笑意爬上了眉梢。
是個愛笑的孩子。
「你無家可歸嗎?」他似乎有看透人心的魔力。
「對,我被世界拋棄了。」韓光自朝的笑。
「也被戀人拋棄了嗎?」
韓光驚訝地睜大眼睛,對上一雙彷彿可以洞悉一切的眼。
「我讓你想起傷心事了?」
「沒,沒什麼!」韓光別過頭去看雨,不打算繼續這個沒有意義的話題,昭陽的決絕是他一輩子也難以割捨的傷痛。
「進來吧,天涼了。」柳昱悠掏出鑰匙,打開老屋的門。
「這裡是……?」
「我住的地方,和你一樣,我也是無家可歸的人。」這是韓光第一次從柳昱悠口中聽到這種前後矛盾的話。
屋裡很空,因為只是「住的地方」而不是家才這麼空空如也嗎?
偌大的客廳裡只有一張餐桌,兩把椅子。
「我喜歡空曠感。」看出韓光的疑惑,柳昱悠及時解答,「你餓了嗎?不過現在只有泡麵。」
「泡麵也不錯。」捂著肚子,韓光不客氣地坐到餐桌前椅子上。
這小子想泡他嗎?有意思。他現在很想知道,這個開起來大約只有十七八歲的男孩究竟對他有什麼意圖?
約十分鐘以後,一碗熱呼呼的泡麵端上餐桌,餓了很久的韓光立刻開動起來。
「你不吃嗎?」他看見柳昱悠只是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微笑地看著他。
「不,我喜歡看你吃。」簡潔的回答,在聽者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
韓光永遠記得,在這個有雨的晚上,他在五分鐘內吃掉了一碗全世界最好吃的泡麵。
隨後,柳昱悠帶韓光參觀了他的畫室。
「你是畫家?」韓光詫異他這麼年輕的男孩怎麼可能是畫家?不過這一屋子的水彩素描油畫到是貨真價實。
「你覺得怎麼樣?」柳昱悠指著靠近窗邊的一張水彩圖。
畫裡是一片蔚藍的大海,潤澤著純白色的沙灘,沙灘上有一座房子,遺世而獨立,配上夕陽燒紅的天際顯得分外靜謐。倘若置身其中,想必是完全置身於塵世之外的快意。
雖然不懂鑒賞,但韓光覺得這幅畫很美,美得就像一個夢,因為他曾經就做著這樣一個美麗的夢。
「嗯,不錯。」從夢境回到現實,時間拉開了距離。
「我打算參加明年夏天的青年書畫大賽,你……你願意做我的模特嗎?」柳昱悠躊躇一下問,「你可以吃住在這裡,我另外還會付給你工錢,你覺得怎麼樣?」
「需要脫衣服嗎?」韓光挑眉,看見對方白皙的臉頰染上淡淡的紅。
「或許……」柳昱悠直視的目光沒有一絲閃躲。
靜靜地盯了他一會,韓光微笑著回答:「成交!」
「謝謝你,你會發現我是一個優秀的畫者!」驚喜的神情爬上眉梢,此刻的柳昱悠高興得像一個得到糖果的孩子。
也許是因為那碗麵,也許因為無聊,對韓光來說,做柳昱悠的模特總好過去做牛郎,儘管他也有些好奇那種活色聲香醉生夢死的生活。也或許在做過模特之後,他真的會去做幾天牛郎試試……
23歲的秋天,失去昭陽的秋天,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是不能失去的。
當人決定放棄一切之後,再沒有什麼追求能成為感受真實的障礙。
當柳昱悠的模特是一件簡單到極點的工作,只是每天吃吃喝喝,擺擺pose,然後一覺睡到天大亮。值得一提的是,老屋只有一間臥室,臥室只有一張雙人床。自從韓光入住之後,唯一的床就成了他的所有物,因為大多數時候,柳昱悠會在畫室忙到很晚,然後就睡在畫室的地板上。難怪他會長成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吃是有一頓沒一頓,睡也是隨隨便便,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竟然就那樣睡在夜晚無人的公園裡!這樣看來,他還當真是有藝術家的素質。
柳昱悠從來沒問過韓光的過往,包括他為什麼無家可歸;而韓光一方面不希望被質問那些他想要慢慢埋葬的過去,另一方面也對打探柳昱悠的出身毫無興趣。他們都知道對方有自己的秘密,且不謀而合地保持緘默。這樣的兩個人,套句俗話說,簡直就是絕配。
韓光體驗到很久沒有過的輕鬆與舒適,性格安靜的柳昱悠就像空氣一樣透明,不會造成任何壓迫感,卻會在他有需要的時候提前洞察。沒有和昭陽在一起時的緊迫感,沒有在監獄裡不見天日時的負罪感,生命彷彿回歸到最單純的時候,一切都變得簡單,簡單到無需理解就可以領會。
漸行漸遠的昔日夢想,只成為偶然出現在報刊雜誌上的花邊消息。韓光冷眼看著,漸漸習慣了昭陽的新身份,也漸漸認識到自己和昭陽的差距。這個差距不止是時間和空間那麼簡單,它已然成為一道不可逾越的精神鴻溝,為現實世界又增添一筆血淋淋的教訓與告誡。
迷惘的意識漸漸清醒,原來,沒有昭陽的韓光也可以繼續呼吸,繼續生活,而且活得輕鬆,活得自在。
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包括感情,包括夢想。
柳昱悠對藝術的追求是熱烈的,就像他當年對昭陽的執著一般,洋溢於舉手投足之間,感染著周圍的沉悶空氣。韓光知道,大部分時間他在觀察自己,可有時候,他會突然變得憂鬱,丟掉畫筆,撕掉草稿,然後一言不發的在窗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甚至連動也不動一下,彷彿陷入無盡的沉思輪迴,以致忘了時間。
秋天涼的很快,幾場秋雨之後,風就變得冷颼颼的,還沒想起添衣服的柳昱悠在韓光的預測之下生病了。
生病的柳昱悠更顯纖弱,韓光難得好心地承辦了一切家務,並強制柳昱悠臥床,心裡惦記著,等到冬天一定要他按時作息,別再睡在畫室冷硬的地板上了。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這是韓光越來越不確定的疑問。面對柳昱悠孩子氣的笑容,他怎麼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高燒的柳昱悠沒有回答,昏昏沉沉的閉緊了雙眼,露出長長的睫毛。
「你知道嗎?我完全可以趁現在捲走你的全部家當,讓你成為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可你為什麼就是一點兒戒心也沒有呢?」
沉睡的人依舊沉睡,彷彿完全脫離的現實,陷入夢裡。
韓光第一次用心去看柳昱悠,清秀的眉眼,越看越有味道,線條柔軟的輪廓卻沒有女孩的錯覺,是因為那雙眼睛裡的倔強嗎?也許他本人並不知道,在他畫畫的時候,那雙流露出專注的眼眸,同時也流露出決不妥協的倔強,就像他會毫不猶豫地撕毀一張失敗的作品。
這個靈魂自由得彷彿於世俗無一牽掛,只為了追求藝術而生,只為了追求夢想而活。可他為什麼對萍水相逢的自己如此好呢?不問過往,沒有理由,他對他的好早已超越普通範疇的施捨,也早已超越畫者與模特的關係。
柳昱悠的存在漸漸成為了韓光生活中燦爛奪目的一部分,這燦爛讓他迷惑,讓他炫目,更讓他不安無措,尤其是當他默默凝視他的時候。
「昱悠,你說,你究竟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床上的人挪動一下身子,皺起的眉頭代表他的不適。
韓光想幫他把落下的被子重新拉好,卻被他抓住了手臂,緊緊糾纏。
「唉……」怎麼看都還是個孩子……和衣躺到床上,他把不安的病患安置在懷中最安穩的位置,輕輕拍著他的背。突然想到,這個位置,他曾經發誓讓它一輩子只屬於昭陽,可今天卻不假思索地給了另一個人……不過,柳昱悠算是例外。
清晨的陽光第一個擾醒柳昱悠的淺眠。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見無數次出現在夢裡的畫面,令恍然夢中的人感動得想哭。柳昱悠對韓光好不是沒有理由的,而且還是在常人眼裡幼稚到極點的理由——他喜歡他。沒錯,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喜歡上韓光,甚至連他自己也找不到合理解釋的喜歡。
從前,只是隱約發覺自己的性向與平常人不同,只是從未想過會遇見一個令自己一見傾心的對相。可現在,韓光的出現令他措手不及,繼而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同時,他可以感覺到韓光有一個非常愛的人,因為韓光在看著他的時候,常常是透過他的眼睛望著那個或許和他樣貌相似的戀人。如此專情的男人,如此深沉的感情,令他驚異,令他羨慕,令他更加喜歡這個深愛著另一個人的韓光。
光……唇做出口型,不敢發出聲音,從未接觸過感情的柳昱悠感到自己的無能。如果他正大光明地對他說「喜歡」,會不會嚇得他立刻拔腿就跑?更何況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而且,他就是喜歡他對那個人如此專情這一點。所以,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他的初戀似乎都不會開花結果。那麼,在可以的時候,讓他小小幻想一下吧!
輕輕撫過韓光完美的臉部輪廓,這些優雅的線條他不止一次試圖勾勒,卻最終都以失敗收場。他越是想要接近,卻發覺無法碰觸,就像他對韓光肆意滋生的愛意一樣。
韓光在這個時候醒來,一睜眼就看到柳昱悠癡迷的目光,彷彿要將彼此融化一般的柔軟。
「你的臉好紅。」還在發燒嗎?韓光伸手想去探他的額頭,卻被他搶先躲開。
柳昱悠驚覺自己的失態,慌忙把臉埋進被子裡。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韓光想揭開他的遮蓋。
「沒,別……別看我……」被子裡發出支支吾吾的聲音。
「別緊張,看著我。」韓光終於從被子裡挖出柳昱悠的臉,輕輕捧在掌心裡。
「我……」柳昱悠語塞,臉紅,呼吸急促。
「昱悠……」韓光歎息著輕喚對方的名字,然後做了一件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的事——未經大腦,他低頭覆上了柳昱悠的唇,佔有了那上面的誘人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