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等著搭船的人來來往往,其中最浩蕩、最引人注目的隊伍,就是直往自家商船而去的古老爺一行人;尉遲楠被眾家丁團團困在中央。
在人群的包夾中,尉遲楠貌似溫馴乖順,卻一路上等待著逃忙的時機,就像困在牢籠裡的狐狸般機警。
前方突然一陣騷動,人群慌亂四散,尖聲叫喊。
事不宜遲!尉遲楠奮力甩開夾持著她的巨掌,一跨步──喉嚨突然一緊,被衣衫緊緊勒住。
"木姑娘,請小心別跟我們走散了。"少年抓著她的衣領,笑笑著叮嚀,表情看起來萬分親熱和氣,眸子裡卻是冷澈如冰。
一陣戰慄竄過她背脊,那是大難臨頭的警訊。
尉遲楠一咬唇,計上心來,使盡力氣尖聲大喊:"不要!"
人們紛紛回頭。
她擠出眼淚,扯回握在對方手中的衣領,臉上爬滿了倉皇與驚懼,"不是說好要到衙門找縣太爺評理,為何帶奴家到江邊坐船?你們……你們想將奴家帶到江心推到水裡淹死,然後侵吞奴家手邊僅有的銀錢是嗎?"
嗡嗡聲音傳來,是圍觀的人們不贊同的私語。
她抖著唇,顫巍巍的說:"那錢是老爺念奴家忠心服侍他這些年,不忍心讓奴家在他過世後被你轟出府邸流落街頭,於是主動留給奴家的。可奴家現在什麼都不要了,只求你放奴家一條生路……"
說著說著,她不禁哭倒在地,開始控天訴地,"老爺啊,您在九泉之不可知少爺是怎麼欺陵我一個女人家的?您病了這五、六年,少爺不曾來跟您請安、服侍湯藥就罷了,還瞞著您變賣府裡的古董去賭博、去召妓,害夫人暗自飲泣,卻要在您面前幫少爺找理由讓您寬心……老爺啊,您幫奴家評評理啊。"
人群鼓噪,義憤填膺,更有幾位大嬸趨上前來攙扶她,順便幫她狠狠瞪了少年好幾眼。
尉遲楠在婦人的扶持下,極其孱弱的支起身,語氣虛軟的追問:"大嬸,老爺一生為善卻早早身故,你說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婦人滿載著同情的拍拍她的雙手,口裡殷殷安慰著,"你家老爺定是已經功德圓滿,才到西方極樂世界享清福去了……"
另一名婦人不著痕跡的牽引著她,嘴裡柔柔勸說:"瞧瞧你這般憔悴的樣子,定是好些日子不曾安穩的睡上一覺、吃過一餐,這樣身乏體倦怎有力氣跟這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弟周旋……"
尉遲楠柔順的連連點頭,在人群的簇擁下離去。
好險,這回真是萬分僥倖才逃得性命。
她甩開緊黏背上的森冷目光,暫時鬆了一口氣。
翌日清晨,尉遲楠在城門口與婦人們道別後,坐上婦人搭著九拐十八彎關係而雇來的馬車,往未知的未來行去。
望著在視線盡頭處縮成一小點的人影,以及馬車後揚起的滾滾煙塵,尉遲楠心頭有著說不出的憾恨。
揚州是不能待了。雖不知古老爺到底打著什麼主意,但她也沒時間去追究,趁著還能走時就趕緊走吧。至於那仍末尋到的親人,她現在是顧不得了……
馬車轔轔前行,橫過了田野,穿過了林間,駛向夕陽盡處:車裡一臉疲憊的婦人唱著搖籃曲哄著孩子入睡,而她在轆轆車聲的催眠下,緩緩的滑向夢鄉──
馬車急遽顛簸後猛然停下。
到了嗎?尉遲楠睜開惺忪睡眼,只見車箱內一片漆黑。
"大、大爺,這、這錢全部給您,求求您放過我們一家……饒命──啊!"
"容哥兒──啊!"
是搶匪!尉遲楠抓緊包袱,迅速從車後跳下馬車,躲進道路旁邊的草叢裡。她屏住氣息,撥開雜草往外望。
星光閃耀,不懂人間弱肉強食的殘酷。明晃晃的大刀染著血,戳進已被巨變嚇傻的孩子胸膛,再抽出,揚起一道血花。
一人從馬車上跳下,"人不在車裡,看樣子是逃掉了。"
"真是滑溜的丫頭。"大漢手裡的長刀仍滴著血,隨著揮舞中的手勢灑向四方。"在這種天色下,諒她走不了多遠,大夥快給我搜!"
數名漢子在他一聲令下後散開,留下藏身草叢深處,兩手緊摀住嘴的尉遲楠。
她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嗎?為什麼這些人要這樣苦苦追捕著她,連無辜的人也不放過?
喉頭哽得發痛,不平之氣堵得胸口發脹,卻一絲聲氣都不能發出,蜷縮著的身體逐漸僵硬,寒風吹得透心涼,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渾身發顫,震動了叢草發出簌簌聲響。
不行,這樣她遲早會被逮到。
尉遲楠鼓起勇氣,趁著明月被夜雲掩上的瞬間,冒險退離這片血腥原野。
突地,一陣狂風視過平野,掀起她的衣袂,獵獵作響──
"找到了!"
在那興奮的歡呼聲中,尉遲楠顧不得隱藏聲息,撒開腳步飛快的奔逃著,在她身後,是好整以暇追捕著獵物的男人們。
"這邊這邊!"
"王二,她往你那去了,看牢一點啊!"
男人們互通聲氣,逗弄著倉皇竄逃的尉遲楠。
恐懼的淚水溢出眼眶,她一把抹去,心中拚命鼓舞著自己:跑快點、快點──
"啊──"突出的樹根絆了她一跤,止不住的衝勢教她在地上滾了幾滾。還來不及喘口氣,手足並用努力要爬起,一陣巨痛突然從腿部爆開。
可惡!腳抽筋了。她忍痛要站起,不住痙攣的腿撐不住全身重量,頹然跪倒,更痛得她滿頭是汗。
"這下看你還能往哪跑……"男子們圍住她,眸子裡盛滿狩獵中的嗜血瘋狂。
尉遲楠跌坐野地,雙手拖著身體勉力拉開與男子們的距離,但不屬於她的呼吸聽來卻是越來越近。
"唉,誰教你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呢?'木南'姑娘。"
她猛一回頭,原來是古老爺。
"放開我、放開我!"掄起雙拳,死命踢腿,被男人扛在肩上的尉遲楠徒勞無功的掙扎。
"你就省省力氣吧。"前頭的古老爺說著風涼話,"橫豎你早逃不掉的。"
是嗎?尉遲楠深吸口氣,從懷中抽出從未離身的雕刀,用力一戳!
男人一聲慘叫,手一鬆,將她摔得頭昏眼花。她奮力眨著雙眼,好不容易看清楚逃亡的路線,卻趕不及逃跑就被人一巴掌甩到地上。
"我得說你的努力讓我印象深刻。"清冷月光下,古老爺的笑容猙獰可怖,"但我已沒耐性陪你遊戲下去。"
會被殺!看清對方眼底的殘酷,尉遲楠握緊雕刀,決定拚著一死也不讓他們全身而退──
"啊!"、"啊!"慘叫過後,兩名男子登時了了帳。
"誰?"古老爺厲聲喝問,前方原本萬分寂寥的古樹下,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白衣青年。
似是明白對方已注意到他的存在,白衣青年彷彿漫步在自家花園裡般優閒的跨出樹影,手裡把弄著一管白玉簫,俊秀的臉龐泛著淺笑,"久違了,神屠子。"
古老闆瞇起眼,認出來人,曲起嘴角詭異一笑,"原來是你,笑書生,別來無恙?"
之後是場混戰。
尉遲楠被皇甫少泱護在懷裡,身子不由自主的被他帶著飛騰挪移,眼裡是四處飛濺的血液,耳邊是清脆的──她猜是骨頭碎裂的聲音。人們慘呼著倒下,就在她面前,而皇甫少泱的表情卻是她無法理解的平靜……
這定是惡夢,一場也許永不清醒的惡夢。
驟雨將尉遲楠從夢中淋醒。
她睜開眼,不明白自己怎會睡在一片荒郊野地裡。支肘要撐起身體,緊箍在腰部的手臂拖著她跌回一副正散發著高熱的胸膛上。
打量那胸膛的主人的臉部半晌,終於認出這人是皇甫少泱。她還來不及瞼紅,他身上的高熱就逼退了她的羞赧,趕忙湊上前去確認狀況是否真的如她所想。
"發燒了……"尉遲楠掙脫他緊纏著她腰肢的雙臂,將他負在背上,掙扎著逃離這一片滿地狼籍、鮮血遍灑的野地。
"沒有我的允許你可不許死,聽見了沒有,皇甫少泱……"
她眨著被雨、被淚糊成一片的視線,喘著氣,拚命往遠處炊煙升起處走去。背上的男子動也不動,微弱的呼吸彷彿隨時就要斷去。黏膩的液體不斷不斷在她背上擴散,在身後留下條殷紅刺目的痕跡。
時候已接近黃昏,深朱暮色點綴著鑲滿金邊的雲絮,煞是美麗。
本來在爐灶下輕搖竹扇、看著火勢、煎煮藥汁的尉遲楠,耐不住這片美景的誘惑,終於在蟄居數日後出了房門,踏進金光閃耀的野地裡。
"唉,人家都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感歎美好的時光總是不長久,可我只覺得,所謂'物以稀為貴',就是要久久看到一次這樣的景致,才越發能感受到它的美……"她仰望長空,全副心靈都優遊在那份遼闊壯美中。
驀地,噗嚕噗嚕的聲響打斷了這心搖神蕩的一刻。
"糟!藥汁莫要煮乾了才好。"她心一驚,三步並作兩步直奔灶旁,隔著袖子捧起缺了口的陶鍋倒出藥汁,一時間蒸騰熱氣衝了出來,熏得她淚眼模糊。
別過臉,抽抽鼻子,打了幾個噴嚏後,尉遲楠端起盛滿藥汁的陶碗,走進隔著簡陋木牆的另一小室。
他隱著氣息,壓下衝動,藏身陰影,遙望遠方遊戲般的獵殺。
該不該插手?他這樣問著自己,試探性的往前踏了一步──
別過去。
凝眸細辨,阻在前方的,是另一個自己。
若插手,你又將再涉足武林,復造殺業……另一個自己看進他內心,這麼說。
他一陣猶豫,頓住腳步,焦慮卻似野火燃盡了五臟六腑。
快離開吧。另一個自己催促著。你有你的承諾要履行,之後便是完全的自由。
自由……多麼誘人的魅惑……他像是中了迷蠱般,收回跨出一半的腳步。
"啊──"尖叫聲裡滿是恐懼,是她。
心念比思索更快,他眨眼間掠過另一個自己,不顧那嘲弄的目光,萬般不願的迎向曾經努力避開過的命運。
然後,他淡笑著打躬作揖,宣告了"笑書生"的重現武林……
夢在無數次的輪轉段,終於停止。皇甫少泱努力撐開雙眼,映入瞳中的是牽滿蛛絲的屋樑。他掙扎的坐起,被扯動的傷口痛徹心扉,令他呼吸一窒。
他不曾後悔當初的選擇,但這代價忒也龐大。神屠子與笑書生的聲名響徹武林,武功造詣在伯仲之間,他要獲勝,自然得拚上一條性命,再加上點運氣──
木門咿呀一聲地推開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抬頭望去,見鑲在門框中的瞼孔是那位令自己在隱姓埋名五年後,自暴身份的女子。
"你醒來了啊,我才在想要不要將你叫醒好服藥呢。"看見病榻上半坐起的人影,尉遲楠彎著嘴角,露出個不自然的笑容。"菜粥已經在灶上熬著,等你把這藥汁喝完後,粥也差不多煮好了。"
仍是蒼白著臉的皇甫少泱虛弱的道了聲謝,忍著痛勉力抬起仍是顫抖的雙手接過陶碗,吹開蒸氣緩緩啜飲著藥汁。眼角餘光瞥見她刻意與他保持的距離,使他再一次意識到自那夜後兩人間新產生的罅隙。
這也是他咎由自取。那夜他大開殺戒,將野地變成了屠場,她若不怕他,才是件咄咄怪事。
已發生的事無法改變,他只得自我安慰:我救她一命,她拉我一把,很公平。
尉遲楠站在床頭,望著一臉若有所思的皇甫少泱,慢慢的斂去下,硬是扯出的笑容,無意識的把玩著袖口,顯得萬分侷促。
那一晚的遭遇徹徹底底推翻了她對他的認知,面對這一個殺人如砍瓜切菜般容易的男人,她想破腦袋也不知該拿什麼話題來攀談。但話又說回來,看對方一臉凝重的表情,說不定也是懶得賞賜隻字片語。
杵了好半晌,終於盼到皇甫少泱將藥汁喝得涓滴不剩,她簡直就是搶過陶碗,拔腿逃離這個不知該如何處理的局面。
"姑娘請留步。"
簡單的幾個字像是附有強大的法力,定住了尉遲楠的腳步,她只好回過頭來,"還有事情嗎?"那語氣是未曾有過的生疏。
話衝出了口,只得硬著頭皮接下去。原本打算裝作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的皇甫少泱決定不再逃避,微微頷首,示意她走向前。
尉遲楠咬著唇,遲疑了一會,實在是別無選擇,只得磨磨蹭蹭挨了過來,視線東飄西蕩沒個定處。
他亦忖度著該如何啟齒,幾乎耗費了一輩子的時光,結果還是回到最根本的問題點,"我們不再是朋友了嗎?"
"誰說的?你後悔交我這個朋友了?"她衝口抗辯,光燦的黑眸終於正視對方的存在。
皇甫少泱輕輕的笑了,醇厚的笑聲緩和了僵硬的氣氛,"我還道是你後悔了呢。"平淡的語氣將說話人忐忑不安的心情隱藏得一絲不露。
尉遲楠眉尾一揚,"為什麼要後悔?你可是出手救我了一命!"她突兀的斷了話語,殘留的尾音懸在空氣中,透露了言語之外的含意。
"果然,你怕我──"
"我哪有──"她嚥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反駁,換了個較為符合事實的回答,"不,我只是有點慌……"
見他一臉的懷疑,她只得老實招供,"好啦,我是害怕,但不代表從此跟你絕交。我……我只是需要點時間去適應這個發現而已。"
皇甫少泱聞言猶豫了一會,終於心一橫,抖出自個兒的底細,"但我的確殺了許多人,比你所能想像的都多。"
尉遲楠一陣發愣,思忖良久,最後緩緩的、鄭重的答道:"我想你應該有很好的理由。"
"殺人本就是罪,再多的理由都只是藉口。"
"殺人的確是罪,但有時處境險惡,只能'以殺止殺'。"審視雙手,雕刀掠穿肉體,鮮血沛然湧出那一刻的感覺依舊鮮明,讓她看清了自己。"在那天之前,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說'不可以殺人',但現在我得承認,為了活下去,我什麼都敢做,即便是要毀掉另一條性命。"
這樣斬釘截鐵的陳述彷彿颶風,吹得他一顆心顫動不止。
看著他,她漸次化去臉上的凝重,輕聲一笑,"我沒有資格去裁定你的行為是對是錯,畢竟我完全是仰仗你的救援才保住性命,若你有罪,那我自然也脫不了干係。"
話到此,尉遲楠忽地嚴正容色,一揖到地,"承君救命,尉遲楠永遠銘記在心,雖然我能力有限,但今後若有使得上力氣的地方,水裡來火裡去,絕不推拒。"
"你這話……這話……"這赤裸裸的表態令皇甫少泱動容,千言萬語到最後只歸結成一句:"在下對此不勝感激。"
她狐疑的反問:"有什麼好感激的?"
"感激你幫我釋疑啊。"
財遲楠一愣,驀地明白他的意思,哈哈一笑,"我是很想將這功勞攬在自個兒身上,但這樣做就太厚臉皮了。讓我講明白點,皇甫少泱,真正勇敢的是你啊,若不是你挑明了問題,我可會繼續閃躲下去,最後咱倆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她歎了口氣,眼裡滿載著欽服,"還是朋友吧,即使我是這麼個小鼻子小眼睛更兼不懂感激的人。"
"怎這麼說,我都還沒謝謝你救了我的命呢……"他不由得被對方半玩笑半認真的言語逗笑,更笑那盤據心頭許久的恐懼居然就這樣輕易的跨了過去。
那麼,對於生命中的其他種種懊悔,是不是也到了該面對的時候?
傷口癒合的情況不佳,受限於行動不便,皇甫少泱只得認分的躺在草床上聽蟬聲、看夕陽,努力忽略被汗漬泡得黏膩的衣衫,忍受渾身汗垢的自己。
但凡事總有個底線,正當他再也受不了,決定不管後果如何定要去沖個澡時,尉遲楠端了盆熱水到床邊,將布浸濕,擰乾,攤開折好,然後一屁股坐到床上。
"尉遲姑娘……"剩下的話不需問了,因對方已不顧病人窘得滿臉通紅,自顧自的將濕布覆上他臉龐擦拭起來。
"你──"皇甫少泱火燙著臉,還要抗議,卻在濕布滑過唇邊時啞住了聲音。
"房裡很悶,對吧?"尉遲楠向來明快清亮的嗓音在隔了層布巾後,聽來有些生澀軟膩。"我想你被困在床上那麼多天,一定渾身上下不舒服得緊……"她似乎也感受到這服侍所蘊涵的親匿已超過友情的範疇,越去解釋越發突顯其中的不相稱,話說著說著,就斷了。
皇甫少泱更是萬分尷尬不自在,但心頭卻很奇異的被甜意塞得滿滿,教他不禁要閉上雙眼,耽溺在這樣的氣氛中。
濕潤的布巾拭去黏膩,留下令人愉悅的清涼;粗糙的布面擦過肌膚,帶來騷動內心的麻癢。隱隱可辨認出的手部輪廓,從額頭游移到臉頰,從瞼頰巡曳至頸項,力道適度的撫觸令他不由得一陣心猿意馬──
可鄙的你。另一個皇甫少泱不留情面的嘲笑著,笑他竟這樣不可自拔的沉溺於建立在傷者與照顧者這關係上的親匿,以及深藏內心裡的那一絲關於未來的妄想。
你想笑就笑吧,我可不在乎。
被那溫柔撫觸緊緊捆縛的皇甫少泱,毫不抵抗的陷入溫柔鄉。
拭去髒污,將布巾打濕,洗滌、擰乾、再擦拭,這樣的步驟不斷不斷的重複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細碎的汗珠緩緩從尉遲楠額上滲出,一雙手在不經意間被熱水泡得通紅,微微刺痛,但因皇甫少泱那一臉難得的慵懶微笑,讓她覺得就算兩隻手都被燙熟,也沒有什麼關係。
"翻過去趴著……"她啞著聲音命令著他,而他溫順的服從。
布巾緩緩撫過頸項,來到滿佈舊疤新傷、一片沭目驚心的背部。
她忍不住眼眶一紅。
還記得那日她背負著皇甫少泱,跋涉過整片原野,好不容易找到這間雖然殘破,但還有張勉強堪用的床、幾隻破鍋破碗的廢棄小屋。
荒郊野地當然是請不到大夫,一切全都靠自己。她必須忍著心痛,又撕又扯的將沾黏在傷口上的碎布除下,硬起心腸不顧他疼得抽搐,一遍又一遍清洗身上的刀傷。還好身為武人的他隨身帶有金創藥,免去她自製敷料的苦惱。
接下來的幾日,皇甫少泱高燒不止,徘徊在生死線上,而她憂心忡忡,夜不成寐,就怕自己粗淺的醫術不但救不了他的命,反倒延長他的痛苦。
還好他活過來了。跟那時的心驚膽戰比起來,現在真的是安穩太多、太多了。
察覺尉遲楠的動作越來越緩,最後甚至住了手,現實終於回到皇甫少泱心中。
不該再這樣意亂情迷下去了。
斥退那身陷情潮中的自己,卻不知該如何面對一心一意服侍著他的尉遲楠。皇甫少泱一陣心慌,反射性的戴上七情不動的面具,粗聲打破沉寂,"可以了。"
尉遲楠心頭一跳,猛地注意到雙手在她不知不覺問撇下了布巾,十指攤開平貼在他背上,不禁窘紅了臉,掉開視線,"真是對不住,我不知怎麼的閃神了……"聲音越說越小聲,最後一個字甚至只剩下個氣音而已。
"姑娘想必是累了。"皇甫少泱滿臉佯裝的鎮定,幫著她找到藉口,"為了照顧我,累得姑娘多日來睡不安穩,真的很過意不去。"
才不是因為精神不好的關係,而是……而是……
無法面對自己這舉動背後的真正原因,尉遲楠只好傻笑著接受這毫無說服力的藉口,暗自祈禱千萬別讓對方聽見自己那幾乎要蹦出胸膛的心音。
而他也是同樣的心慌意亂,低垂著腦袋,搜索枯腸想法子好替彼此解圍。
啊,有了。皇甫少泱輕咳一聲,板著臉看起來相當正經,"尉遲姑娘,你不是計畫要在揚州待上一陣子,怎麼這麼快就離開了?"
這問題勾起了塞在箱底的記憶,尉遲楠不禁氣惱的繃緊了臉,"我不知道,這一連串遭遇根本來得莫名其妙。"抖手將濕布甩回水盆裡,她整整思緒,簡單扼要的說起別離後的經歷。
然後他知道了一切。盤據心底的陰影迅速擴散,遮蔽了整片天空。
翌日。
"你還不能下床啊。"一進門,見到皇甫少泱緊攀著床柱勉強撐住身體的險狀,尉遲楠連忙拋下手上籮筐,一箭步趕上來扶。"我早告訴過你,你這傷要痊癒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急不來啊。"
皇甫少泱死白了臉,一身都是冷汗,在她的攙扶下狼狽的倒回草床上。
她抖開充作被子的外衣,仔仔細細的覆蓋在他身上,嘴裡叨念道:"我知道你心裡著急,但很遺憾我不是什麼華佗再世,你除了捺住性子讓傷勢慢慢好轉外,別無其他選擇。"
他閉上眼擋開正像陀螺般旋轉著的視界,忍住湧上喉頭的一陣陣噁心,強自開口說:"我怎能不心急,誰知那幫人是不是已經斷了綁架你的念頭,他日會不會又再找上門來?"
"那就隨緣吧。"尉遲楠輕聲一笑,"俗話說得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又說'閻王要人三更死,豈能容他到五更',你又何必盡將這事掛在心上頭?"
他有些氣,"聽你說的這麼輕鬆如意……"
"不然還能怎麼辦呢?"她拋下一句更讓他惱火的回答,轉身走出小室,不一會兒端了個陶碗回來,塞進他手裡。"乖乖把藥喝下去,傷才會好得快。"
"但這藥好苦。"皇甫少泱皺著臉,嘟嘍一聲,屏氣閉眼囫圇吞。
接過喝得一乾二淨的陶碗,尉遲楠順手替他整了整被子,"忍著點,趕明兒我去覓只蜂巢來,加點蜂蜜後藥汁就不苦了。"她溫著聲音哄他,暗暗覺得要小孩性子的他萬分有趣。
他沉默了一會,悶著聲音,"不用麻煩了,喝點苦藥又死不了人,我挺得住。"
"挺得住就好。"她帶著笑應了一聲,盤膝坐在地上,挑揀著籮筐中剛曬好的草根樹皮。
之後不再有人開口,小室裡除了平靜舒緩的呼吸外再無其他聲響,遠方鳥啼環繞小屋不去,清脆的,嬌柔的,像夏夜裡最甜美的夢境。
皇甫少泱昏昏然的沉入夢鄉,在半睡半醒間,某種一直存在、但始終虛幻得無法捉摸的意念緩緩成形了。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耳尖的尉遲楠聽到那夢中囈語,隨口應了聲:"什麼東西好奇怪?"
"那味道……"
"哪個味道?是我正在熬著的藥汁吧。"
"不是。是……是……火場……好臭……"
"火場?"她住了手,沉吟了一會,"我懂你的意思了,那時道的確不好聞。"
"好奇怪……不同的地方卻有相同的味道……"
她輕聲一笑,笑聲裡充滿自嘲,"不會吧,燒掉我家的可不早普通的東西。"
不是普通的東西?
警鐘乍響,一聲敲醒了皇甫少泱。他急睜眼,猛然翻身坐起,動作牽動了傷口,痛得他倒抽口氣。
"你還好吧?瞧瞧你折騰的……"說著說著,尉遲楠憂心的拭著他額上汗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凌厲的眼神攫住她的視線,"你方才說件麼'不是普通的東西',你知道什麼了?"
尉遲楠愣了愣,突然領悟過來,於是抽回手,一屁股坐在床邊,表情正經,"我家是被'黑油'燒掉的,你家應該也是吧。"
"黑油?"他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字眼,"那是什麼?"
"黑油是西域……我也不曉得是哪個國家進貢的東西。"她半閉著眼,搜羅殘存的記憶。"像水般是流質的,但可以燃燒,燒起來有種嗆鼻的味道,就算是在雨天,火勢亦可達數日不熄。"
"嗆鼻的味道……的確,我一直覺得那味道跟我以前聞過的大不相同……"
尉遲楠瞟他一眼,兜回視線,歎了口氣,頓覺雙肩沉重。"君王無情,生死不由人,對吧?"
"但怎會跟官府扯上關係?"皇甫少泱沒將她的感慨聽進耳裡,自顧自地掏出懷中暗袋裡的斷玉,把弄著、審視著。"驃騎大將軍又怎麼跟這事牽連上關係?"
心情低落的尉遲楠懶得搭話,離開床緣到灶旁準備晚膳,拋下皇甫少泱一人去自尋煩惱──
對,自尋煩惱。君王無情,對臣下、對百姓,要夷滅、要封賞,於他來說不過是個茶餘飯後的遊戲,身為他的臣民除了接受這樣的命運外,又能如何?
視民如親?可笑!就算是堯舜那古聖賢王統治天下的黃金時代,這樣的理想也是不曾存在過。
她正傷著心。
皇甫少泱從調羹下偷覷著她,心跟著痛了起來。
是啊,應天門於他只是責任,但家園卻是她一生所繫,悲傷是必然的。
暗歎了一口氣,他左踢右踹將自己拔出不小心跟著她一陷而下的低落情緒,三兩口扒完稀粥,一古腦兒灌下苦得令他渾身寒毛直豎的藥汁,然後抽出白玉簫──卻被她一把按住。
"怎麼,要安慰我啊?"迎視著他的眼眸閃著淚光,盈滿笑意。
皇甫少泱臉一熱,有種心思被人逮著後的尷尬。還想著要說點什麼化解這樣的僵局,突然間落在眉上的重量擠出他腦袋中的所有思緒。
"讓我靠一下,只要一會兒就好。"尉遲楠的聲音悶悶的,彷彿帶著哭意。
他無言的擁緊了她,從懷抱中緩緩升起的溫暖,讓他憶起或許真的存在過的童年,那空氣中永遠浸溽著晚荷的芬芳,還有母親溫婉的搖籃曲……
若能永遠這樣依偎著,感受另一人的體溫,這輩子大概就了無遺憾了吧?他恍惚的遙望彼方,咀嚼著心底渴求的聲音。
然而懷中人兒掙動,赧著臉,退離他的懷抱,戳破了那古老的夢境。
"抱歉,我失態了……"尉遲楠喃喃道歉,人在伸手可及之處,聽來卻萬分遙遠。
拳起掌,控制住蠢動著想將她一把攬回的雙手,皇甫少泱彎起嘴恬淡一笑,"不客氣。"
就在這一刻,他終於明白,倘若自己毫不抗拒的接受殺手必然會有的命運,將會錯過什麼。
完完全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