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孝期一過,應當該開始準備新帝的登基大典,可是,被封為攝政王的九郡王,卻在此時提出移陵與編選梵天佛經以渡先帝亡魂的要求。
先帝生前篤信佛教,在位期間,於池真東南方興建了一座典雅恢宏的梵天佛寺,並且收藏佛經千篇萬卷,身為儲君,德-沒有理由開口拒絕。
明知將自己調離迦蘭皇宮,只是儀貴妃為了要自己履行三年前的那個「交易」,也明知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毋寧是給了九郡王與隋帝連番部署一切的機會,但德-仍是答應了。
很快地,太子德-移宮池真之事,傳遍了整個迦蘭皇宮。
「皇兄!二皇兄!九郡王要把你貶到池真的衡陵殿去編佛經的這件事,是真的嗎?」
曙光才剛初露,德-站在池水邊,望著倒影像在沉思些什麼,卻被嘉月驚慌的呼喊聲給打斷。
她淡淡地回身望向嘉月,一點表情也不帶地輕抿著嘴角。
真吵!德-撫著額,腦門一陣抽痛。即使被打入冷宮也不過就是這樣,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才抬眼,便望見嘉月身後的誼咎。
過了楓林後的那一夜,她與誼咎便不再單獨出遊過。
紅楓林後三年,她克盡儲君之責,為先帝守孝,在混亂的局勢之間抓取勉強平衡的支點,只是就在自己無暇分心再去注意身邊的誼咎時,誼咎與嘉月便漸漸變得要好了起來……德-低吟著想著,可臉上依舊面無表情。
起先,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直到最近,孝期已過,移陵之事已準備完全,她才漸漸注意到這些微妙的改變,也才漸漸有些莫名的不悅感興起。
這感覺像針扎一般,雖不致刺痛,卻頗令人煩躁,尤其在嘉月與誼咎同時一起出現在她眼前時,這種感覺便更加清晰。
「皇兄!皇兄!這件事是真的嗎?」
「嗯。」才輕動了下唇,那蓮片似的薄唇便又收緊了。
「不!我不要!這一定又是儀貴妃那個臭女人搞的鬼!」嘉月懊惱地邊說邊罵。
「嘉月,不得無禮!」德-皺起眉。雖然事實的確被嘉月說中了,但她現在可是一點聽她數落那女人的心情也沒有。
瞧!心裡的不悅感又襲上來了,陣陣酸麻的不適感,像深入筋骨似的令人難受。
「我去求母后,叫母后千萬別讓那妖女的詭計得逞!她這麼處心積慮地要把二皇兄調到偏遠的衡陵殿去,根本就是為了想藉機前去勾引二皇兄嘛!」
「嘉月!」
未料到嘉月會有如此露骨的評斷,德-也不禁愣住了。
這個丫頭愈來愈沒規矩了!早該提議皇后將她給嫁掉才對,而且嫁得愈遠愈好,省得在這兒吵得她煩心。
「本來就是嘛!我又沒有說錯。全宮裡,人人都曉得儀貴妃那個臭女人巴望著能夠一口吞掉二皇兄,只有二皇兄你這個呆子,才會一點感覺也沒有。」嘉月更是理直氣壯了,口無遮攔到連誼咎都有些聽不下去了。
「嘉月,「隔牆有耳」這句話你該牢記在心的。」
「哼!笑話!我是堂堂迦蘭定國封邑久陽郡的長公主,還會怕她那個徐娘半老的醜八怪嗎?」嘉月義憤填膺地罵道。
未料,德-竟然莫名地冒出一句令誼咎與嘉月大吃一驚的話來。
「儀貴妃是個少見的美女,知書達禮、學養豐富,她不僅是個美女,而且還是個聰明的美女。」
天哪!這個向來絕少稱讚人的德-,竟然開口稱讚人了!
「皇兄——你是腦袋給荷塘裡的魚蝦給吃光了嗎?那種女人也能叫美女?」嘉月氣到極點了,回過身一把拉住誼咎的衣領,對著誼咎大聲地叫道:「你說!誼咎你說!那個女人有比我美嗎?」
「玫瑰、芙蓉,各有巧妙不同——」誼咎很識時務地笑著答道。
然而,佇立一旁的德-,卻像是卯上了嘉月似的,唇邊掛起一抹難得一見的醺然笑容,神色愉悅地道:「未嘗情事的閨女怎比得上婀娜多嬌的少婦?」
「皇兄你——」
一席露骨的話,羞得嘉月忍不住拂袖而去。
誼咎也相當震驚,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酸澀情緒。他望著負氣離去的嘉月,左右為難,不知是該上前去追嘉月,還是留在原地陪伴德。
像是看穿了他的為難,德-又輕抿了一下唇。
「去追呀!若真想摘得果實,自己的腦袋就得放靈光點。」
歎了一口氣,誼咎欲言又止。他與嘉月原是打算來和她商量移宮之事,怎知竟會鬧成這番局面。
「我相信你做事必有你的道理在,嘉月若有失言之處,你務必要原諒她。」
匆匆扔下一句話,誼咎便轉身離開了延齡宮。
德-依舊半句不吭,只是輕輕地走向不遠處的矮樹叢。
「嘉月的行止什麼時候得需要由你代為解釋了……」她喃喃地說道,端秀臉龐依舊不帶半絲感情。冷風吹來,拂亂了她的烏亮髮絲。「也罷!反正結果都一樣,現在,就等大魚上鉤了……」
「走開!走開!本宮誰也不見!叫他們那群臭男人全都去死!本宮再也不想管他了!」
久陽宮的寢宮外,丟出了好多磁器、珠飾,女官們團團圍在寢宮門外,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麻煩主子的脾氣。直到誼咎趕到,所有的人才終於鬆了一口氣,非常自動地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誼咎。
誼咎站在門外,輕輕地抬手敲房門,卻只聽到嘉月陣陣的怒罵聲。
「滾、滾、滾!全都給本宮滾出去!」
「嘉月,是我,誼咎……」
「誼咎也一樣,全都給本宮滾出去——」她氣急敗壞的大吼。
「是嗎?那麼即使二皇子慘遭惡人毒手,你也決心要袖手旁觀嗎?」誼咎好整以暇地對著門內的嘉月問道,並一邊吩咐女官準備糕點與茶羹。
哭了這麼久,她也該餓了吧?
「反正是他自己愛那個母夜叉,就算被害死,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如果二皇子是被人陷害,而不幸墜入陷阱致死,這樣也算是咎由自取囉?」
「陷害?!被誰陷害?」話還沒說完,寢宮的門便被嘉月打開了。
「哭這麼久,肚子一定很餓吧?」
誼咎一邊說著,遞上手巾,一邊讓侍女將糕點、茶羹端上桌去。
嘉月寒著面,瞪著一臉悶笑的誼咎。哭得這麼用力,費了不少力氣,這會兒還真是有點餓了……
進了房,嘉月邊吃糕點,邊追問;誼咎卻只是捧著茶杯,低笑不語。
「剛剛在外面喊那麼大聲,就算是秘密也全都被那群賊人聽去了,幹嘛現在又變成一隻悶葫蘆了?」
「自朝陽宮的那一宴,與二皇子結識至今,已經有五年多的時間了,這五年多來,我從未見二皇子做過任何沒有計劃與沒有把握的事。」
「老骨頭,你究竟想說什麼?」嘉月瞪著誼咎,一臉警戒的表情。
「我明白你是護兄心切,可是你仔細想想,聰明的德-,怎麼可能會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呢?」
「哼!男人一遇到自己喜歡的女人以後,就會全變了個模樣!像父皇,從前還只是軟弱怕事而已,可到死前的那段時間,根本就已經是昏庸無能、萎靡度日了!」
「喂喂!」誼咎皺起眉。
「我說的是實話,從我有記憶開始,我便認定今世能夠發揚迦蘭的,只有二皇兄而已。其他的皇子們,不是繼承了父皇的昏庸無能,便是短視近利、貪圖女色!那些淫亂無能的傢伙們,又怎能治國、怎能開創太平之世呢?」
嘉月毫不留情地冷淡批評,不幸的卻是字字深中切裡。
誼咎沉默了一下,望著嘉月,一瞬間,彷彿在嘉月身上看見了德-的影子。
這就是血緣的力量吧?犀利而不留情的聰慧,逼得所有人顏面盡失、無處遁逃,也難怪九郡王處處視德-與嘉月如背上芒刺。
「二皇兄太聰明了,所以也就容易遭受妒嫉。他總是往前看,不會往後看,因此,我必須當他的第三隻眼睛,替他看清楚身後的所有危機!」邊說著,難過的感覺又不禁襲上了嘉月的心。
儘管她曉得二皇兒的冷漠是天性,可是二十一年來,這份冷漠卻從未針對過她,不論那是不是二皇兄謀略中的一環,二皇兄今日的那番話,已然深深刺傷了她的心。
「你曉得你二皇兄是倚恃天水、雲幕過活的騰龍,因此,你便該有被龍翼甩到的準備。」
「我明白,我怎會不明白?可是雖然明白,為什麼心裡還是這麼難過呢?」嘉月不由自主,眼淚又湧了上來。
「我想,那一定是因為你很愛護二皇子的緣故吧!」
誼咎輕輕撫著嘉月的頭,心中帶著疼惜、帶著不忍,一顆心卻早已分不出究竟是疼惜這般愛護兄長的嘉月,還是疼惜那個總是孤伶伶的德。
哭過了,談過了,心情發洩過了以後,嘉月又再恢復了往昔的開朗。
「誼咎,我們認識這麼多年,我一直不知道你這麼會講話!」
「我一直都是如此善解人意的呀!」他戲謔的說。
嘉月笑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事,臉色頓時慎重了起來。
「誼咎,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可是,不知道你會不會……」
「噯!憑你我的交情,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呢?」誼咎笑著,輕拍嘉月的頭。
「你……還記得當年我為了你的白衣少女之事,鬧上你的寢宮時,你曾問我的那件事嗎?」
「哦!是那件事啊!」誼咎點了點頭,白衣與德-的身影,忽然同時浮現腦海中,已經好多年,他不曾再想起過了。
「那名你所說的白衣少女,其實就是你繼續留在迦蘭的最主要原因吧?」
「這……」誼咎陷入了深思。
四年前,當他在迦蘭的駐使時間到期時,他本該返回隋朝,可是他沒有,不但沒有,反而私挾兵權,出走迦蘭。
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其實……答案他早已瞭然於心。
「並不完全是……」誼咎頓了一下,再抬起頭時,又恢復了一貫的溫和笑容。「我只是因為捨不下你與二皇子呀!」
嘉月深望了他一眼,靜默了一下,而後才繼續道:「白衣那事之後到現在,我想了很多次,或許這些事……你早就已經知道,但我還是決定告訴你。任何人都沒有權利知道這件事,只有你,你有權利去弄清楚。」
「別說得這麼嚴肅,你讓我害怕了,丫頭!」
「你記得當時我是怎麼回答你的嗎?」她鄭重的問。
誼咎皺起眉,不明白為什麼嘉月如此執意的提起這件早已成為過往的事。
「那時我告訴你,那名白衣少女絕對不是二皇兄,因為二皇兄最厭惡只懂武事,不知詩書的武將,對吧?」
誼咎點了點頭。
「當時我並沒有騙你,可是,我卻也沒有對你說實話。因為,當你說出那名少女叫「白衣」時,我便已經明白,那人……定是二皇兄。幼年時的二皇兄因為喜著白色衣衫,被姨母戲取了一個小名叫「白衣」,可是自從姨母過世後,二皇兄就再也不著白服,於是「白衣」這名字,也就不再被提起……」
嘉月停了一下,望著誼咎,突然驚覺誼咎的黑瞳之中,再也不見初見面時的恣意與風發,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粹煉之後的沉穩與內斂。這些年的改變有多大?她無法計量,只是當她漸漸發覺誼咎對「哥哥」的感情之後,她不由得開始猜想那時的「白衣」,到底代表了多少命運的改變……
「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後,你又會突然想起這件事?」誼咎看著嘉月,神情如舊,沒有痛苦、沒有怨恨。嘉月的這句話,雖然說遲了,但一切,似乎也都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
「因為我愛哥哥,也深愛著愛哥哥的你……如果我能夠早些告訴你……」
「也許德-和我,也就不會陷下去了,是嗎?」誼咎偏頭望著她。「嘉月,世事沒有所謂的「早知道」,這是我自己選的路,與你沒有任何關係,就算當時你能及時讓我知道這件事,我還是會對這份感情執著。我愛的人不只是白衣,也是德-、是男人、是女人,更是存在皮相之下的意志與靈魂。下一世,就算我們還是這個模樣,我也一樣會愛她,因為她永遠是她,完完整整存在皮相之下的仍是那個靈魂!還是,你覺得害怕?害怕我和德-這段無法為世人所接受的感情?」
「愛的是意志、愛的是靈魂,在乎的不是皮相,而是皮相底下的永生和永世……啊!這是多美麗的愛情啊!只是,可以嗎?真的可以這樣嗎?抱著這種心情去愛哥哥,卻在這一世什麼也無法完全擁有……」嘉月搖頭望著他,眼淚滑了下來。「如果只能這樣守著「她」,那麼,誼咎不是太可憐了嗎?」
「為什麼要哭,嘉月?一同吟詩、一同籌策今後該走的每一步,如果這是我和德-共同決定選擇的路,一切不就理當如此嗎?」誼咎皺起眉,看著嘉月的淚水,他也不禁茫然了。
真的可以只是這樣守著她嗎?真的……可以嗎?
他望著嘉月,而後再望向自己的雙手,漸漸地,茫然的表情讓他再也無法堅持自己不可能被意志靈魂所說服。
「可能嗎?」他咀嚼著字義,苦澀地吞下肚。「如果真心認為我是這般可憐的話,那麼,嘉月,你就嫁給我吧!別再去談、別再去想,除非有一天,德-親口要我解除這個誓言,否則,我會一輩子遵守承諾下去,若是到了不可避免,總要我孤老此生時,那就請你嫁給我,為我修補那顆碎成一地的心吧!」
移宮衡陵殿不過數日,儀貴妃果然隨後出現在德-的面前。
在儀貴妃吻過德-的隔日,德-帶著儀貴妃千恩百想的奢望,引誘她達成一個交易——儀貴妃助她登上迦蘭皇帝之位,而德-今生則絕不另立后妃。
一個誘人的協議,儀貴妃想也不想,便一口答應了。
沒有人會想到先帝的寵妃與二皇子之間會有什麼瓜葛,充其量所能想到的也只是失去先帝庇護的寵妃,想要在新帝身上求取安穩的保障罷了。
於是,朝臣不知,百官不知,就連那個守在二皇子身邊的誼咎也都不知。
對於此事,德-並未對誼咎提及,之於她而言,或許打從心裡,她根本不願讓誼咎知道。
儘管無法解釋這種怪異的心情,也儘管德-壓根不在乎新帝人選是否真是自己,但對於這個她無法確定或許誼咎可能會喜愛的美麗女人,她情願以這種方式隔開誼咎與這女人之間的可能接觸。
誼咎說得極對,朝政、軍情,任何事她都能看得明晰透徹,唯獨對她自己,總是看不清,也看不透——然而,德-並未察覺這個盲點。
孝期既過,便是德-實踐諾言的時刻了。
當這一夜,德-自梵天佛寺的藏經閣裡返回衡陵殿,赫然發現殿中的僕役早被支走,而儀貴妃則悠閒地坐臥在自己的寢宮中,那份慵懶之態,更為她增添美艷嬌嬈的風情。
這個年輕而美麗的貴妃娘娘,即便已為先帝產下兩名公主,卻仍依舊美麗、惑人。她是懂得以詩書知識增添自己風采的女人,既知美貌終有一天會衰老,不如吸取一世永不褪色的內蘊氣質。
「來得真快,不是嗎?」脫去外袍,德-清洗著臉龐,一邊冷淡的笑著。
「該是你實現你的承諾的時候了。」
儀貴妃甜膩地笑著,輕輕走下床榻,伸手摟住德-,絳唇輕纏。
德-沒說什麼,只是任儀貴妃擁吻著,而後才輕輕推開那副柔軟的身體,狀似不經意地對著儀貴妃問起,「我沒想到你會與九郡王共謀。」
儀貴妃頓了一下,風情萬種、美目流轉地笑了起來。
「我是為了你呢!」
「為了我?」德-不解的提起眉。
「將來登上帝位,你身為九五之尊,是不可能不立后妃,不生子嗣的,所以……」
「所以,你答應九郡王將閨女嫁給我,一來可保有你的地位,二來不怕成為我后妃的女子不好控制?」
「你真聰明,不愧是我的二皇子!」
「過獎了。」德-冷冷地答道,「如果現在我說我不再需要你,也無意履行與你之間的那場交易呢?」
「你——」儀貴妃聞言,粉顏霎變。「你想反悔?」
「我討厭自作聰明的女人,也討厭嫉妒心過重的女人。」
「自作聰明的女人,嫉妒心過重的女人?」儀貴妃失聲怒道,接著,卻突然仰頭笑了起來。「哦!我倒忘了,你身邊可還有個誓死效忠的誼咎將軍呢!哈哈哈——二皇子,你當真以為這男人會一生一世助你至死嗎?哼!門都沒有!這三年來,他和嘉月那丫頭走得親近,兩人魚雁往返、濃情蜜意,成婚不過是遲早的事情!你還以為你能永遠留住這匹駿馬嗎?
「哼!你作夢!你想得太美了,男人一旦成婚,床榻上為他溫床的女人才是真實的一切,哪日嘉月若也興起當皇帝的念頭,你便得當心昔日那個對你捨命的誼咎將軍,會在夜半斬下你的首級……」
「賤人,住口!」惱怒驟然升起,德-一巴掌打在儀貴妃的臉上。
「你打我……你敢打我?!」儀貴妃捂著臉頰,恨恨地瞪著德。
「在我再度出手打你之前,立刻滾出我的視線之外!」
「哼!滾出你的視線之外……」突然,儀貴妃像是發現了什麼事,不怒反笑,神色銳利毒辣地撕扯著德-的衣衫。「怎麼?你也同嘉月那丫頭一樣,愛上那個誼咎將軍了嗎?這麼惱怒?這麼氣憤?這一生,你不可能和他共結連理,所以,一聽見我說嘉月與他將會成婚之事,便如此氣惱不堪嗎?
「賤人?!我是賤人?那你這個愛上男人的皇太子,又該算是什麼?敗德無恥的東西!你也想像個女人一樣爬上他的床嗎?你說呀你!尊貴的皇太子!你能像個女人一樣為他溫床嗎——」
儀貴妃發了瘋似的撕開了德-的衣衫,映著滿月的光華,那身軀,明明應該是一副男子的身軀,竟現出女子才會擁有的圓潤秀峰與柔細曲線。
「這……怎麼可能……」
儀貴妃幾乎是呆住了地叫了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方才……就在方纔,自己摟著他親吻他的時候,那身軀明明就是男子所有的平整胸膛啊!而如今……「你……你這妖邪……」
驚懼的叫聲貫穿了整座衡陵殿。儀貴妃瞪著異變的德-,就在月光的籠罩下,異象環生,霎時,德-的瞳眸漲滿了血紅之氣,渾身上下也在同時泛起陣陣青紫的幽光。
儀貴妃使盡了所有的氣力推開德-,接著,她沒命地往前奔跑,跌跌撞撞間,已退至窗台邊。可是,另一邊被推倒在地的德-,卻彷-變了個人似的,一張纖麗的臉龐,頓時染上一抹幽冥陰氣。
「妖邪!德-,你可聽見了?妖邪!這就是你的名字!這一世,你永遠也無法像一個正常的女人般活下去!」
幽低冷寒的聲音飄浮在空中,好似發自德-的喉間,卻又不像。突如其來的改變,震得德-慘白了臉,她痛苦地抱住雙臂,彷若在抗拒著什麼。
「滾……滾開!」德-滿臉慌亂的怒道。
「滾開?呵呵呵——你逃得了嗎?德-,你逃得了嗎?今生你注定是本座的軀體,也就是本座的人!乖乖地殺了這女人,讓本座開心,或許本座可以考慮將這身子再讓你使用更長些時候!」德-體內另一個陰狠的聲音說道。
「滾!滾!」
德-的聲音尖銳地劃破了整座殿宮,一雙纖指幾乎陷入了雙臂之中,雖是極力地抗拒著,卻仍舊擺脫不了那陰冷聲音的主人的糾纏,那副纖瘦的軀體就在忍耐抗拒之間不住地顫抖,不住地晃動。
許久,顫動終於停止了,垂著頭的德-,陡地開始流洩出一陣森冷的低笑。
「哈哈哈……哈哈哈……等待了數千年的時間,本座終於即將重獲自由了,哈哈哈……哈哈哈……」
幽寒的笑聲迴盪在整座衡陽殿,再抬起頭來,德-一張纖麗的面容已經完全不見溫色,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殘虐冷酷的陰悍表情。德-緩緩地起身,鬼魅似的飛移到儀貴妃面前。
儀貴妃看見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早已嚇出了一身冷汗與眼淚。「救命……救命……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來……來人……快來人呀……」
「來人?人,不正是讓你給支退的嗎?你不是深深眷戀著這個聰慧冷淡的二皇子?不是處心積慮、無論如何也想得到他嗎?怎麼?如今卻怕了?你既然愛德-,難道不能連這份妖邪異體也一併愛進去嗎?」
「救我……救我……」儀貴妃幾是曲跪在角落邊落淚哀求。
「呵呵呵——呵呵呵——德-,你仔細地瞧著,瞧瞧本座是如何地心疼你!本座會殺了這個女人,讓你再也不需要擔心你的將軍會被這樣的女人奪走!只是……當你懷帶怨氣,以這雙德-的手殺死了這女人後,你的身體也就將成為本座的了!哈哈哈——多爽快!多有趣的一件事情啊!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聲散佈在那已變得森冷的德-的喉間,德-伸出手,毫不費力地抓起儀貴妃,而後,一簇青火突地燃上儀貴妃的身軀,伴隨著淒厲的嚎叫聲,德-就這般冷漠無情地看著火舞斑斕飛騰在儀貴妃的身上。
「哇啊——啊啊——救命——救命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德-的笑聲依舊持續著,已呈焦黑的儀貴妃,終於墜出窗台,摔向地面。及地時,揚起一陣焦臭與巨響,德-睨視著,暗晦郁氣的殘酷面容已取代了那個寡靜冷淡的面容。
死氣就在儀貴妃引火自焚的消息傳回宮後,倏地染上了整片迦蘭天際。
人心惶惶,流言不斷竄起。短短三年之內,迦蘭殞帝喪妃,猶如遭人詛咒似的迴盪著一股不祥的詭譎之霧。而就在儀貴妃死後不久,皇后熙妾竟也染上惡疾,一病不起。
一時間,迦蘭皇宮之中喪氣騰騰。
秋未時分,在御醫的束手無策,與皇后似是囑咐的傳召下,誼咎進了慈寧宮中。
他恭敬地曲膝在熙妾的床邊,不明白在這種時候,自己這個與迦蘭毫無關聯的外族男子,為何會被召入慈寧宮中。
「誼咎將軍……」
誼咎聽見皇后的聲音,連忙靠近身,將皇后輕輕扶起。皇后倚著他,緩緩下了床,領著誼咎走向花廳外的小桌,並撤走了身邊的僕婢。
「皇后娘娘,夜裡風大,回寢殿吧!」
誼咎勸著皇后,月下的皇后更顯身形單薄,病重憔悴的兩頰愈現蒼白。皇后沒有回答他,只是帶著一抹笑,望著清明晚月。
「將軍,哀家認識你……至今已經五年多,等過冬今後,就算整六年了吧?」
「是。」誼咎恭敬的回答。
「哀家很喜歡你,你是個聰明而謙恭的好孩子……」
「是皇后娘娘不嫌棄。」誼咎仍是一逕的恭遜溫文。
「這五年多以來,多虧將軍照顧德-了。為了這個孩子,讓將軍費心了不少……哀家理應敬將軍一杯酒。」
皇后邊說著,邊羸弱地抬起手,轉眼間,小桌上的酒杯竟騰空浮起,並且飄進了誼咎的手中。
「皇后娘娘!這——」
「將軍驚訝嗎?這是哀家母族的幻力……坐下來,靜靜地聽哀家說,哀家要告訴你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皇后拉著誼咎輕輕的坐了下來,眼神之中帶著一抹溫煦慈藹的笑。
故事的起始,是在北周武帝三年仲春的一個月夜。
某一回的夜獵,讓北周太子不慎摔進了一個位在深野之中,名叫「舒樂」的部落裡。
那部族裡的男人和女人都很年輕,幾乎看不見半個龍鍾老人,儘管他們看起來似乎有點異於常人,但和善照料一個陌生人的好心腸,卻讓摔斷了腿的北周太子安下了心房。
那一傷,讓北周太子整整半個多用不得動彈,也讓他因此愛上了部族裡的年輕巫女;於是,一個無星的黑夜裡,腳傷才剛剛痊癒的他,帶著年輕的孤女趁夜逃走了。
他們連夜不停地趕路,深怕兩人會被拆散,只因為舒樂一族「男可滅天、女可破世」的能力絕不可外流。
北周的太子,並不知道每一個舒樂族民的身體,都是為了孕生冥路陰帝——「重天」,才特意準備出來的溫槽。那部族千百年來,孤身隔絕於世外的原因,正是為了躲避血脈相混之後,濁血將會驚醒陰帝「重天」的災害。
可是,就在北周太子私自帶走少女逃回周朝的那一刻,沉眠在舒樂血中的陰帝「重天」便回生了。混濁的血脈,喚醒了「重天」的意識,潛伏在靈魂底下的慾念本性,漸漸跟著歲月的腳步逐漸抬頭。
當太子和少女的一對女兒雙雙嫁入鄰邦迦蘭後,蓄氣長養精肉的「重天」,終於甦醒在大公主-姬的孩子身上了——一雙似金似青的眼睛,一具似男似女的身軀……每一點都像極了舒樂傳說裡的那個陰帝「重天」。
為了遠避災害,為了不讓災禍有機會蔓延,-姬在孩子逐漸顯露異力的第三年生辰,便決定親手絞殺了那孩子,帶著孩子同赴陰司……不料,七天後,孩子竟然復活了……
「無論對與錯,-姬身為母親的一番心血全都白費了,原以為這一死,可以帶走陰帝蓄養凡身的溫槽,卻不料,反而因此擊潰了德-的意識——」誼咎說。
皇后看著怔愣的誼咎,眸光已回答了他。
「是啊!將軍,哀家的姊姊——-姬的那孩子,正是二皇子德。那一夜,-姬絞死了德-的身,卻也絞死了德-的心。對-姬信任的崩潰讓陰帝得了空隙,填入了德-的靈魂中,一旦陰帝覺醒,開始掠奪德-的意志,很快的,德-就會陷入瘋狂中,最後完全消失在陰帝的影子下……」
皇后痛苦地望著誼咎,瘦弱的手拿起了小桌上擺著的一隻方盒子。她輕輕打開它,拿出了擺在裡邊的一隻白玉,與一片寫著細小字跡的黃皮羊布。
「德-從不曾在哀家面前掉過淚,只有那一次,哀家看著德-瘋了似的哭叫著。當她返生之後,想起了-姬親手掐死她的事,她便哭著問哀家自己究竟是什麼……」
是什麼……不就是「人」嗎?
誼咎別過了頭,咬緊了牙,吐不出一字。從以前到現在,他一直認為自己分擔了德-的每一份重擔,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自己的力量太過微弱,根本微小得知一粒米粟!
「哀家……從沒忘記那夜德-的哭顏,她這一生什麼也不想,唯一求的恐怕只是能夠當個「人」。哀家不捨她,為了她,至少在死前,哀家得替她好好做件事——」
皇后拉起誼咎的手,將白玉與黃皮羊布遞給他。誼咎只是盯著白玉與黃皮羊布上的字,不斷地想著皇后的那段話。
她這一生什麼也不想,唯一求的恐怕也只是能夠當個「人」……
活著她是人,就是死了,她也還是人啊!
學士閣中的那夜,德-也曾經對他這麼樣說過,她只是個「人」!如果這是她的夢,就算得忍受挖心刺骨之痛,他也必會誓死為她做到!
「下官能為二皇子付出的,就只有這條命了!」誼咎看著皇后,神色堅定。
就是這一條命,多了他也有心無力了!可當「心」篤定捨命去愛後,腳步反而無法從容了。
「德-沒有錯看你,」皇后握緊了誼咎的手。「哀家能夠信任、能夠委託的對象也只剩下你了。答應哀家,當有一天,陰帝若真的奪去了德-的意志與軀殼,你會用你的這雙手,親自送德-入黃泉——活著,她是人,就是死了,她也還是人。」
「下官答應您!如果「重天之血」最後終於佔有了德-的身心,下官一定會用這雙手,親自帶她一起入黃泉!」誼咎含笑地對著皇后道,眸中的痛苦漸漸收藏起來。
深夜冷風再次灌入,吹得羸弱的皇后一陣急咳。誼咎輕輕扶著皇后,讓皇后進寢殿去歇息。他靜靜地守在合了眼的皇后身邊,想起了那夜月下吟哦著詩文的德。
窗外新月如舊,黑夜靜謐如昨,誼咎只覺得這月夜好似曾經與誰一同走過……
啊!就是她呀!那個讓他今生再也無法捨棄的二皇子……只是不知二皇子是否仍一如那夜,孤身佇立在樹下,抬望明月,低聲吟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