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思咎在很早很早以前便已見過那名叫誼咎的銀甲武將。
他總是站在一處很遠很遠的陰暗角落,靜靜地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直到那一夜,她在夢裡被一群惡鬼追殺,他才忽地躍入鬼群中,一邊將她摟在懷裡,一邊手持銀軟長劍,軌妖驅魔。
那時夜色沉幽,夜月陰柔,她無法看清他的臉,只知道他有一雙溫煦的大掌和一副令人心安的低緩嗓音。
他抱著她,像在哄她,並用一種吟詩似的聲調,在她耳邊說些她聽不懂的奇怪語言,而後她陷入沉睡……沉睡,沉得只在合上雙眼的那一瞬間,聽見他一抹軟軟的歎息……
「以宗教學的觀點來解釋,那或許是你的前世。」在文學院教哲學的二哥曾經對她這麼說。
蘭家的哥哥們全都知道那名叫做誼咎的男子。
打從妹妹思咎開始懂得什麼叫做記憶以後,他便經常不意地造訪她的夢境。
起先他們全都以為那只是個夢,直到母親談起妹妹命名的離奇經過——「那一大疊紙片隨意地散落在地上,為了引起思咎的注意,我們還將早先預定好的名字塗上亮麗的顏色,可是她卻看也不看一眼,逕自從那一疊山也似的紙片中翻出「思」跟「咎」兩個字,那意思好像她非得叫這個名字不可!」
這確實是挺離奇的,就連學醫的蘭家大哥也無法解釋,但慢慢地,當那名男子的身影完全佔據思咎的所有夢境,並使思咎的心神陷入愈來愈長的恍惚之後,蘭家的哥哥們,便不得不開始認真地正視這個夢境所要傳達的訊息。
他們開始積極地追查妹妹口中的那座古老宮殿,開始搜尋每一段歷史紀錄中的武將姓名,當從事考古工作的蘭家老三,意外地在中國內陸近西藏自治區與青海省邊界上,發現一塊老舊的石板後,他們才終於得以依據妹妹的夢境與石板紀錄,完整地理出了一條軸線——那名名換誼咎的男子,是背叛母族的隋國武將,而蘭思咎則是他誓死守護的迦蘭二皇子轉世。
儘管蘭家人並沒有料到調查到最後的結果,竟是這般教人不可思議,但蘭家的哥哥們卻不打算相信「輪迴」的說法,他們擔心的只是妹妹的狀況,因為自從那名武將的臉在妹妹夢裡清楚地呈現以後,事情便漸漸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我想,思咎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想想自己究竟要怎麼做。」
蘭家的老二對哥哥與弟弟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們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冷靜的旁觀著一切。
思咎的書房與臥室,坐落在蘭家大宅最北角的閣樓上。
這間小小的書房裡,堆著一疊疊有關迦蘭遺址的資料,有照片、有自文獻解讀出來的報告,還有很多很多相關的文物飾品。
思咎坐在書房一處陰暗的角落裡,像是睡著似的陷入沉默。
她看著手上的一份報告書,表情顯得很憔悴,一直以來,困擾著她的那名銀甲男子,在前天夜裡,終於讓她看清楚他的容貌了。
他有一張讓人印象深刻的溫雅面容,端正的輪廓與五官,透露著北方男子的堅毅與固執。最特別的是他的那雙眼,漆黑深邃,像冬夜裡的星星,精炯而明亮,溫暖而教人安心。
那一夜,他一如從前地看著她,那視線彷彿從來沒有斷過,像穿過了千百年的洪流來到這裡,守護她捱過那每一夜都會上演的可怕噩夢。
不只一次,他在夢裡對她堅定地許諾——他會守護她,守護她到最後一分、一秒為止,哪怕是用盡他的生命,他也會貫徹到底。
是的,用盡他的生命……
想著想著,思咎忍不住掉下了眼淚。她摀住臉,低沉地發出一陣抽噎。
從他們初識,一直到他們死別,為了她,他嘗遍了所有能夠讓他徹底絕望的痛苦。如果不是遇見她,他也不會捲入這場烈火中,可是,直到臨死之前,他卻從沒恨過她,為了她,他甘心咒天恨地,卻猶不忍多怪她一下……
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為什麼他能這麼包容她?
她甚至希望那時的他能多負她一些,多捨她一分。如果不是那時他將所有的心力全都傾注在她身上,或許後來的那個「他」,就可以稍稍地記住她,記住還有這樣一個她存在……
思咎目光迷茫地看著手上的調查書,那是有關律師方貝令的調查報告結果——一名前世可能就是他的男子。
約莫一個多月前,哥哥依據她對他的模糊印象,請在警界工作的朋友為他描繪畫像,並且代為找尋,安排一場看似巧遇的會面。
就在報告書與會面時間先後到達的前一夜,她在夢裡意外地看清了他的容貌!看著他與報告書上的那個「他」,她幾乎可以斷定「他」就是他,可是當他們兩人終於會面後,事情發生了——
那名可能就是他的方貝令,對她根本沒有半點印象與記憶!
當天歸來,她哭濕了哥哥的整片胸膛。
前世,他們的糾葛那麼深,可是,今世,「他」卻忘了她——徹徹底底,一點都不記得了。
她想了一夜,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她不是不曾想過,或許「他」根本不願意再遇見她,前一世的痛苦那樣深,於是讓「他」情願忘了她,情願放棄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
可是,她無法放下「他」啊!
那一世,他為自己賠上一條命,臨死之前什麼也不求,只願能夠與她來世再相逢……他多傻!傻得教她不知該如何回報他!
而這一世,終於輪到她可以為他做些什麼時,他怎能不記得她……不!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報答他!她絕不能放下「他」!
「我要賭一賭!」思咎抹丟淚,露出一抹笑,並且試著回想那時年少太子的思考模式與想法。
前世的太子,從不曾懷疑過自己的決定與判斷,因此,才會那樣狠心地讓他受盡折磨與痛苦,明知他絕對捨不得拋下她,卻還是將他拉入火中一起犧牲……原因只為她知道他永遠都會站在她的身旁!
是的,他會永遠站在她的身旁!!
「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我不顧及你的想法,任性地作決定——」
思咎拂去眼淚,翻出調查報告書上,方貝令的辦公室電話。
她決定賭一賭,不只是為了「他」,也是為了自己!
如果他仍有一絲記憶,當他再次看見迦蘭的那片土地時,過去必會立刻湧上他的腦海,就像當時她在夢裡再次遇見他一樣熟悉,而且再也不會忘記。
但如果當他故地重遊之後,仍舊無法憶起她,那便表示他已決心放棄她。那時,她會死心地接受這一切,接受讓他們的過去,化為煙灰與塵埃……
在她撥了電話後,對方立刻有了回應。「您好,這裡是貝令聯合律師事務所。」
「敝姓蘭,蘭思咎,謹代表蘭氏史跡文物研究中心,委託貴事務所處理有關迦蘭遺址權利歸屬一案,詳細資料將在二十分鐘以後傳真到貴事務所,煩請貴事務所在一星期內給予敝中心答覆,謝謝。再見——」
掛上電話,思咎滑坐在地上,淚水終於還是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下。
「別忘了我,千萬不要忘了我——」
飛機很快地便到達了上海。
蘭氏史跡文物研究中心的委託律師方貝令,與副辯護Angus,助理Daisy、Joseph先坐船到成都,換了蘭家準備的私人飛機,然後再駕著早已承租好的吉普車,一路開往位處於高原上的迦蘭皇城。
歷經三個多小時的車程,一行人抵達了皇城的出土處。他們在蘭氏研究中心研究員的引領下,進入皇城內做資料採集。
依據研判,皇城的落成時間約莫距離現在三千七百多年,在有限的文獻記載中,它是坐落於古迦蘭高地上,皇城的東邊是仇摩置山,北邊是慕吐塔格山。由於年代久遠,從皇城側面看去,幾乎有近一半以上的面積是懸空在高崖邊上,地勢顯得相當險峻。
為了趕在蘭家小姐到達前,做出最有效的評估資料,方貝令在說明完所有注意事項之後,便指示所有的人在大殿處分頭進行調查。
他頗在意蘭家委託的這件案子,因為,自從事務所回應接受以後,他便開始斷斷續續夢到一座樣式別緻、建築典雅宏偉的古老宮殿。
他的歷史科目一向不太好,對於建築物的認識,也只比剛上幼稚園的小侄子多上那麼一點點,老實說,他壓根不知道那是屬於古中國邊疆地區特有的傳統建築,若不是因為恰巧看見蘭家附過來的照片,他差點以為它是希臘雅典山頂上的天神神宮了!
不過,無論如何,能夠確定夢中的古城曾經存在是很好,只是,讓他更感興趣的卻是那個老是靜佇在宮殿之外的青藍色身影,與那位年輕的委託者——蘭思咎……
想著想著,方貝令的腦中不由自主地浮起那個曾經見過一面的美麗女孩。
初次看見他,蘭思咎竟對著他掉下了一串眼淚,她哭得很傷心、很激動,彷彿是久別數年以後的再次相逢。
當時,他只覺得一陣困惑,但那困惑裡,卻又帶了一種莫名熟悉的痛覺,痛得像是發自身體的最深處。
他覺得自己彷彿認識她,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想不太起來,而且,有一種十分強烈的感覺似乎在告訴他,那位蘭思咎小姐,好像就是他夢裡的那抹責藍色影子……
繞過一條長長的老舊迴廊,不一會兒,方貝令獨自來到一條滿地荒蕪的小徑上。也不知怎地,他突然覺得這地方很熟悉,像是曾經踏過這條小徑;他不由自主地側著身再往前走去,很快地,便看到了一座斑駁的宏偉石樓。
「學士閣……」
方貝令勉強地看出石牌上的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突地湧上心頭。
忽然間,一個東西從方貝令的身後閃過,方貝令猛地回過頭,依稀看見一抹青藍色的影子從他眼前晃過。
「啊!那是——」
他想起夢中那個模糊的身影,陡地,心房一陣緊縮,雙腳竟不聽使喚地大步邁出,追上前去。
再繞過一條小徑,方貝令終於清楚地看見了身影的主人就在前方。他想也不想的疾步追上,不料,卻踩了個空,驚悸之餘,他發現自己竟在往下掉?
那速度令他害怕,他用盡氣力大聲呼喚,可呼喊聲卻在風中散成了一片片細小破碎的聲音。
等他想再發出第二次呼救時,他的後腦卻像突然撞上了什麼東西;方貝令抬起手,彷彿還想再說什麼,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他明白自己就快昏過去了,疼痛侵襲他的身體與雙眼,恍惚間,方貝令突然清楚地看見一幕熟悉的景象——一名身著銀白甲冑的男子,與一名身著藍衣的女子。
他張大雙眼,還想再看清楚些。然後,他終於如願地看見那名男子與女子——那男子是他自己,而那名青藍衣衫的臉龐則是……
啊——是她!!
方貝令驚呼出聲,下一瞬間,他便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