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月,這下沒你的事了!那個老跟在你後邊的小子也有點用處嘛。」
出了教導處,范子熙如釋重負地道。
「看來他對你並沒有什麼惡意。」
江沐月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
「沐月?」
「你們先走。」
思忖片刻,他道。
「啊?為……」
范子熙才要說話,就被柯少華扯了便走。
「好吧,我們先走一步。」
「少華,你幹嘛……」
「囉嗦!」
友人一走,江沐月的目光便投向教導處的門口,若有所思地輕皺著眉。
真沒想到,那個奇怪的小子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冒出來,還大膽得不像平常的樣子,他到底是……
***
被盤問了許久,許聯森才得以從教導處出來。才踏下樓梯,一個陰影便罩了上來,抬頭一看,他立刻嚇了一大跳。
江沐月就站在面前,那雙如深井一般黑不見底的眼眸正自上而下地注視著他,令他反射性地低頭迴避。
怎麼又是這種死樣子?
江沐月擰著眉,非常不悅於許聯森看到他後畏懼的反應。
「你一直跟著我?」
他開口第一句話就問。
聽到那強硬的口氣,許聯森一怔,反應到他指的是什麼,慌忙搖頭澄清。
「不……不是!我沒有……上星期五是我值日,所以……」
身影因為心虛而減弱,其實在江沐月上次警告過他後,他還是有好幾次忍不住地偷偷望他,但這次他沒有說謊話,那一天確實是輪到他打掃雜物房,才會逗留在學校的。
低著頭,好似一個認錯的孩子,在那樣一點都稱不上友善的目光下,許聯森緊張得幾乎能聽到身體每一處細胞的顫抖。
興奮……慌亂……甜蜜……期待……
但更多的卻是害怕。
「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不滿?」
頭頂上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許聯森心下一驚,猛一抬頭,又撞進那片冰冷的深海裡。
他對他不滿?怎麼可能?!
他怎麼會這樣認為呢?
不等他開口,江沐月又道:
「你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我附近,可一當我看到你,你馬上就像現在這種彷彿看到了鬼的樣子,如果確實有什麼不滿,你大可以痛快地說出來!我最討厭有人在背後偷偷摸摸!」
不!不是這樣的!
許聯森慌得直搖頭,冷汗都冒了出來,太過急於解釋反而使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或者,你想要我為你做什麼?」
得不到答案,江沐月繼續反感地睇著他。
「不管你是別有用心還是真的好心,我都不打算欠你人情!」
說白了,他就是看不慣那個畏縮的窩囊樣,絕不會因為他幫了他而產生好感。
許聯森呆了,驚訝的眼神漸漸轉為空洞,繼而浮起一層濃密的哀傷,好在他及時地低下了頭,才不至於讓江沐月看到他噙在眼底的淚珠。
別有用心……?
就算真是別有用心又如何?
他想要的,他真的可以做到嗎?
不想自取其辱,他索性保持緘默。
江沐月的耐性果然很快磨滅,最後在閃人之前忍無可忍地丟給他以下幾句話。
「你別想敷衍了事!我可以給你一點時間考慮,等想好了再來找我,但是這段時間不准你再像個尾巴似的跟在我後面!」
沒關係的。
江沐月走後,許聯森努力地安慰自己。
一開始他就已經很討厭他了,所以不管他做什麼,他都不會對自己另眼相看,因此,不用太難過了……
儘管如此,還是有一種叫做眼淚的東西不斷地在眼中打轉,直至模糊了他的視線……
幾天之後,傳來溫佳茵轉學的消息,許聯森聽說後更是平添了些許內疚,他知道事情揭穿會很傷人面子,但他真的從未想過要傷害這樣一個女孩子,只是為了江沐月,他不會後悔。
***
文化節的活動照常進行,很快到了江沐月出場比賽的日子,即使是明顯知道誰勝誰負的比賽,還是吸引了成群的觀眾,全是為了一瞻伊皇三人組中范子熙和江沐月這一對最強搭檔而來的。
這一天許聯森當雜工,負責在茶水間裡準備茶水和毛巾,然後交給義務工送去。原本並沒有輪到他,是他特地找到一個同學換的。雜工不能看比賽,必須留在茶水間值日,所以原來的那個雜工巴不得和他換。
聽著外邊陣陣震耳欲聾的吶喊聲、加油聲和鼓掌聲,室內的許聯森彷彿也看到了一組組畫面。
如獵豹一般矯健的身影,如鷹隼一般飛快的速度,如游魚一般靈活的動作,如猛虎一般懾人的氣勢……
以及如山貓一般狠厲的眼神……
鎖住所有人的目光。
光是想像,就足以令許聯森心跳不已。並不是他不想去看比賽,他老早就好想在場外光明正大地光看那場幾乎是為江沐月一個人舉辦的個人秀,可是,在那天聽了那些話之後,他每看到他,心就會像刀絞一樣的疼。為了不引起誤會,為了不再被討厭,他只有默默地待在這裡,準備一杯杯的茶水和一條條的毛巾,想像沐月總會喝上一口,或用毛巾擦擦汗,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如此而已。
在球賽即將結束的時候,一位學長跑進來。
「咦?你還在呀?」
「今天我值日。」
「真難得,快!拿幾條毛巾過去,要義務工也像你這樣安守崗位就好了,竟給我全都摸魚去了!」
學長一邊抱怨一邊將茶水放進推車裡。
「我嗎?可是……」
「比賽要結束了,茶水間沒人也沒關係啦。快點幫忙!」
「哦……是!」
來到籃球館外,聽著裡邊的陣陣喧鬧,許聯森不覺停住了腳步。
怎麼辦?沐月在裡面,如果讓他看到的話,會不會又以為是他費盡心機想要藉故接近?他的確想跟在他身邊,但是絕不是要讓他以為他是個死皮賴臉的討厭鬼。
乾脆,找個人幫帶進去吧。
比賽結束的哨聲恰好在這個時候響起,館內人聲鼎沸。
許聯森站在門口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一個擔任義務工的同學。這時他聽到附近一連串女孩子的聲音。
「沐月好棒哦!對方根本沒有還手之地嘛!」
「我好想到選手席去看看!」
「我也是,可是除了相關人員就只有義務工可以進去……」
「要有條毛巾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拿去給沐月……」
「你好狡猾哦……」
「那個……」許聯森悄悄來到她們身後,訥訥地道,」請問,可以幫我把這些毛巾送到選手席去嗎?」
「哇!太好了!當然沒問題!」
女孩子們正要接過毛巾,卻被一個人從他手中盡數拎走。
「送毛巾?」
不知何時出現的柯少華看看毛巾,又瞄瞄他胸前的值日生牌子。
「你不是值日生嗎?為什麼不自己送去?」
「啊……?」許聯森急惶惶地回頭,侷促不安地道,」我……我還有事,拜、拜託了!」
說罷頭也不回地就跑了。
***
「少華!你怎麼現在才來?」
范子熙一看到柯少華就大聲嚷嚷起來。
「沒看到我和沐月的精彩搭檔真是太可惜了!」
「這種一面倒的比賽有什麼看頭?」
柯少華把手中的毛巾給他們倆。
「給,那小子專程送來的毛巾。」
「哪個小子?」
范子熙好奇地問。
「就是沐月的恩人啊。」
柯少華曖昧地眨眨眼道,看向比起汗量多的范子熙,身上幾乎沒一點汗意的江沐月。
正用濕毛巾擦臉的動作停了一下,江沐月沒有吭聲,倒是范子熙恍然大悟地道:
「噢,是那個叫什麼森的小子嗎?」
「是許聯森!」
范子熙沒理柯少華的皺眉,只顧著問江沐月:
「他最近好像沒怎麼跟你了嘛,既然他幫了大忙,請出來吃頓飯也無所謂呀。」
單純的他一向認為有仇必報,有恩必還。
江沐月沒有馬上回答,在準備進休息室更衣的時候才忽然冒出一句話:
「我當然不會欠他任何人情!」
後面的范子熙和柯少華則面面相覷。
***
「沐月,你真的那麼討厭那個人嗎?」
放學路上,柯少華突兀地問道。
江沐月什麼表示也沒有,兩眼只平視著前方。柯少華繼續道:
「那個小子,也許並沒有我們所看到的那麼懦弱,如果真是那樣,他也不會有勇氣出來為你澄清。」
「你說許聯森嗎?」
范子熙慢半拍地插上話。
「沐月,你搞清楚他究竟是為什麼跟著你沒有?尋仇不像尋仇,挑釁不像挑釁,倒有些像是想攀識我們……」
想認他們做老大的人可多了,要不是他們沒那興趣,早就集結了一個幫派了。
「你少自戀了!」
柯少華適時地給了他一桶冷水。
江沐月在這時候說話了。
「我可沒打算結交一個那麼陰氣沈沈的小子!」
「沐月,人不可貌相,否則一點不像你喔,怎麼說他也幫了你的忙,別老擺那種臉色給人家看!」
正說著,柯少華眼睛一亮。
「看,說曹操,曹操到!」
前邊的拐彎角處,許聯森正好從那裡走出來。
「來得好!」
急驚風的范子熙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跑過去直揮手。
「喂!小子!你在這等沐月嗎?」
許聯森被忽來的叫喊吃了一驚,忙望過來。
「你果然有毅力,從沒有人敢跟沐月跟這麼久!上次謝謝你了!」
大大咧咧地跑到人面前,范子熙豪爽地拍著那顯然小上一號的肩膀。
自從那次事件之後,他對許聯森大大改觀。
沒料到會在這裡遇上他們,許聯森心慌地退開幾步。
「不……我只是要去超市買點東西,沒有在等什麼人……」
怎麼會這麼糟糕?想不到在刻意避開的情況下也能遇到人,該說幸還是不幸?
他只不過想抄近路過超市而已!
「別否認啦,沐月就在那邊喔。」
范子熙嫌他不夠慌張似的,還回頭招了招手。
「不、不是的,我真的只是路過!」許聯森急急忙忙地說,眼看江沐月越走越近,他胡亂地道,「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
「站住!」
一聲叱呵成功地阻止了他急欲逃開的腳步,江沐月來到他的身前,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再度籠罩了上來。
「現在你可以說了。」
說……什麼?
儘管害怕,許聯森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抬起來看向他。
江沐月的臉色果然非常難看,他的心又漏掉了幾拍。
見他還是茫然不解的樣子,江沐月眉間的褶皺更深了。
「你忘了我上次跟你說的話?」
他要敢忘就試試看!
許聯森一下記了起來,頭又不自覺地垂下來了。
「不管你有什麼要求和目的,最好一次說完!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不要以為幫了我就可以肆無忌憚!」
江沐月完全是以命令兼脅迫的口吻說道。
一旁的范子熙自以為是地插著嘴:
「是呀是呀,小子,把握機會吧,能讓沐月報恩的機會可少之又少!」
他們在說什麼……?
許聯森看著自己的腳尖,腦中雜亂無章。
柯少華靜默了一會才道:
「沒錯,你若是有事,就說出來了,總好過跟在沐月後邊什麼也不說,其實沐月沒有想像中的那麼不通情達理。」
他的害怕只能解釋為一個,是他們的惡名太響亮了。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許聯森都堵死了,那情形就好像三個不良少年在勒索一個惶恐無助的學生。
許聯森愣愣的,開始感覺到有一種細細的疼痛自心底緩慢升上來,同時也有一股溫熱在眼球內部漸漸擴散。
等了很久,就在江沐月的臉色愈發難看,火山即將爆發之際,他開口了:
「我……沒有什麼要求,也沒有任何目的,也不需要……江沐月同學為我做什麼,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而已,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他極力隱忍著搖搖欲墜的淚珠,強迫維持著正常的音調。
「如果……我的行為真的給你們帶來了困擾,那麼……我道歉,對不起……」
他抬起頭,直直朝江沐月望去。
「……再見!」
微微地傾身鞠了個躬,不顧三人訝異的表情,他轉身快步離去。
剩下的三個人呆了半晌,范子熙的聲音才楞楞響了起來。
「那小子……好像快哭出來的樣子……」
柯少華沈吟片刻,便邁開步子。
「走吧,回家。」
走了幾步,發覺有人沒跟上來。
「沐月?」
江沐月還在發呆,這麼一喚,他才清醒過來,跟了上去。
接下來的話題雖然已經轉移到別處去了,但不可否認,方才許聯森那痛苦隱忍的表情卻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裡。
好像快哭出來的樣子……
子熙是這麼說的,當時他也差點以為許聯森的眼淚在下一刻就會湧了出來,誰知卻只是一個強牽起來的微笑,彷彿壓抑了許多的苦痛,好似失了線的風箏,在那一瞬間,勾去了他心底的某些東西,覺得哪個地方好像忽然之間空了什麼似的,代之以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他以前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他的模樣,然而在剛才,在他抬起頭的時候,在他望向他輕輕地說對不起的時候,他好像看到了……
一雙琥珀色的眸子……
透過劉海,好似濃密的森林後邊,憂鬱而輕靈的湖泊。
儘管江沐月極力想忽視,但還是有一個小小的東西在心底細細地蠕動著……
***
也許是平常就不起眼的緣故吧,沒有人發現許聯森比起以前更加沈默了。
一樣的沒有朋友,沒有地位,一樣的不受人重視,一樣的不參與任何活動,一樣的被遺忘在角落,現在則更完全像一枚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石子,即使在陽光之下也會黯然失色。
許聯森合上凝視許久的學生手冊,惆悵地望向窗外。
陽光已經漸漸炎熱起來,南方的天氣中沒有所謂的春天,夏天的腳步迫不及待地來臨。與之相反,他的心充滿陰霾。
夾在學生手冊皮層裡的,是一張經過剪裁的照片,除去不相干的人物,最小的那處被圈起來的人影就是江沐月。他沒有辦法拿到正式的照片,只能用這個代替。
從那天起已經好些日子了,他不是沒有見過江沐月,只是每次遠遠見到,他都會低下頭快速地從另一邊走開。
說好不糾纏的,想必江沐月也很高興不再見到他吧?
過於平凡的悲哀,就是愛了也是活該。
最難受的是,在清楚地明白不可能的情況下,卻還一廂情願。
抑制痛苦的方法就是以痛苦掩飾痛苦。
更諷刺的是,人往往在想見的時候見不到,不想見的時候,卻偏偏有太多的偶遇,彷彿一再提醒他不准忘記。
這天下午,許聯森按慣例送作業本去給老師,卻在下樓的時候不慎給身邊的人撞了一下,作業本嘩啦一下全散落在階梯上。
「啊,抱歉!」
撞中他的那個人只隨口說了這麼一句,就走掉了。
沒辦法,他只有彎腰一本一本地撿,路過的同學沒有一個想過要幫忙。
撿到最後一本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雙修長筆直的腿,下意識地抬頭,卻驚得跳了起來。趕緊把本子撿齊,垂下眼睫,他匆匆從那人身旁擦過。
望著那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身影,江沐月的心情沒來由地差起來。
沒錯,這陣子,那小子確實是沒再來打擾他了,而且即使路上遇到,也會識相地迅速避開,盡可能的不在他視線範圍以內出現。照理說,這是一件好事,他應該拍手稱快趕走了一隻討厭蟲,然而,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卻見鬼地時不時在他腦海裡浮現。
也許是驚訝於那土氣而又平庸的外表下竟還能藏有如此具有靈性且動人心魄的眼瞳罷,彷彿一下子觸到了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他從未見過那樣令他心神一震的眼睛,總想再仔細地看一眼,否則就好像少了什麼。
起初意識到自己這種愚蠢的想法時,他嚇了一跳。
不喜歡。
真的很不喜歡。
他討厭這種無端心亂的感覺,更討厭自己有時竟會習慣性地張望,看看那個小子是不是就在附近。
明明就是斬釘截鐵的厭惡,卻在接觸那樣的眼神之後,微微偏離了軌道。為什麼他之前就沒有注意到他居然會有那樣一雙如琥珀般空靈而又憂鬱的眼眸呢?
彷彿沙漠中飄渺虛無的海市蜃樓,深深吸引住旅人乾枯黯淡的心。
輾轉反側。
所以,在看到那抹灰色的身影在樓梯上獨自默默地拾著本子的時候,兩條腿不聽使喚地走了過去。
過去做什麼,他也不清楚,只單純地想看一看那雙湖泊色的瞳孔罷了。
結果……某人被嚇跑了。
豈有此理。
這簡直比以前死打爛纏還要叫人生氣。
神經過敏罷。
他氣憤的不僅是許聯森的逃跑,更有莫名其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