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下午,衛子軒帶她到美容院,美容師細心地替她剪了個漂亮的髮型,順著臉頰修剪下來的發線,將她的臉型襯托得更加優美。
雖然她看不見,但是衛子軒的讚美,讓她相信自己是美麗的。
稍後,在古典音樂的陪伴中,他們愉快地用著中餐。有了之前的用餐經驗,紀云云用餐的時候,顯得自然許多。
她不記得自己曾經跟誰說過這樣多的話,奇怪的是,她居然覺得自己與他聊得欲罷不能,
她完全忘記時間的飛逝,他們吃飯、聊天,聽音樂,然後再去兜風……一直到過了十點鐘,衛子軒才送她回去。
「謝謝你,找今天真的很開心。」
紀云云對著衛子軒微笑,不自覺地拉起他的手。
他整日都挽著她行動,這樣的肢體接觸對她而言,已經跟呼吸一般的自然了。
「我也很開心。」他認真地對她說,「你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孩,你為我開啟了另一扇窗,讓我用另一種角度去觀察事物,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截然不同的體會,我也要謝謝你!」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突然感到他雙手握上她肩膀。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強烈地感受到他的體溫、他的男性氣息……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就在這時,林媽的聲音響起——
「云云,是你回來了嗎?」
紀云云深深地吸了口氣,試著讓自己鎮定下來,但林媽的下一句話像是炸彈般,炸碎了她偽裝出來的乎穩——
「太太回來了!她知道你出去,似乎不太高興呢!」
林媽說話的聲音很輕,彷彿怕被屋子裡的人聽見似的。
紀云云倒抽了一口冷氣,指尖變得異常冰冷。
衛子軒立刻感覺到她的緊張跟害怕,本能地握緊她那冰冷的手。
「你很怕她,是不是?」
紀云云艱難地吞了口口水,無奈地點點頭,「這很荒謬,對吧?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可是……」
「我陪你進去。」他說道。
「不!」紀云云大吃一驚,「我母親她……她可能會對你很無禮!」
「那我就更應該進去了。」
「子軒……」
「還記得我昨天跟你說過的話嗎?我希望你信任我,好不好?」他聲音低沉地說:「走吧!云云,不用怕。」
不等她再度開口,他已經推開門,走進紀家客廳。
「你還知道要回來啊!」才進門,紀母憤怒的聲音立刻在客廳裡響起,「你這一整天野到哪裡去了?」
「我只是……只是出去吃飯而已……」紀云云怯懦地開口:」媽媽,這位是……」
紀母冷冷地打斷云云的話,「你馬上給我上床休息去,史醫生早就囑咐過要你多休息,你怎麼可以將自己搞得這樣累!?」
「媽,我不累……」她的聲音無助又可憐。
「少跟我頂嘴!」紀母怒不可遏,「你忘了自己身體的狀況了嗎?照顧你已經夠麻煩的了,你還不好好的待在家,淨給我惹麻煩!你是想存心氣死我,是不是?」
紀云云顫抖了一下,她在衛子軒的幫助下新生的自信,在母親絲毫不留情的攻擊下,一寸寸融化了。
跟衛子軒在一起的時候,她幾乎忘記自己是個瞎子,然而現在,她又開始痛苦地感覺到自己是個殘廢,是個沒有行為能力的人
「請容許我介紹自己,紀伯母,我叫衛子軒,是衛仲傑的異母哥哥,剛剛從國外回來,得知云云的事,因此決定過來看看她。」
他的聲音冷得像冰,紀云云這才發現,他似乎非常非常的生氣。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明天我想帶她出去走走。明天下午兩點可以嗎?云云。」
紀云云還來不及回答,紀母已經替她回了話:「不行!云云明天必須在家休息,哪兒都不許去!」
「云云需要多運動,出去走走對她只有好處。」他堅持道。
「云云是個瞎子,你想讓所有人都看她的笑話,是吧?」紀母的聲音既冷且硬,「我說不准就是不准!現在,請你……」
「云云早就成年了,她可以為她自己作主,我徵求你同意,只因為你是云云的母親,而我的家教要求我要尊敬長輩。」他的聲音帶著深沉的怒氣,「但是,長輩也該有值得尊敬的地方,我卻發現你很難讓我同意這點。我已經決定竭盡全力幫助云云獨立,讓她再一次成為自己的主人,對我而言,這個目標比任何事情都要緊,如果我說話有不得體的地方,還請你諒解。
明天下午我會過來接云云,如果到時候看不見她,就算將整個房子都拆了,我也要將她找出來,我想,我的話應該說得夠清楚了!」
紀云云嚇呆了,她突然很感激自己的失明,讓她不用看見母親氣得發青的臉色。
紀母顯然是氣得一時問不知該說些什麼,屋予裡霎時一片寂靜。
衛子軒緊緊地握了握紀云云的於,「再一次謝謝你陪我度過愉快的一天,明天見。」
不等她的回答,他便轉身離開,完全不理會身後已經氣炸的紀母。
他說的話以及留在她手上的餘溫,給了她一絲勇氣。
「媽,你說的對,我已經很累了,這就上床休息去,晚安」
不等紀母回應,她熟悉地摸索著樓梯上樓。
回到房間後,她長長地吁了了口氣,癱軟在床上。
媽媽一定是氣昏了,才會讓她安然地逃脫。
然而,明天呢?
在過去的兩天裡,她為自己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她不能,也不願意再回到過去那種行屍走肉的生活了。
話雖如此,但想要鼓起勇氣去面對母親,仍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昨晚,她根本一夜無眠。
清早,她便在自己的房間發著呆,想拖延些下樓吃早飯的時間,直到林媽上樓來叫她用餐。
這頓早飯吃得有點食不知味,餐桌上,紀母不怎麼說話,這跟平常的情況有點不一樣。
紀云云試著詢問母親事情辦得是否順利、在南部玩得是否開心,卻只是換來一聲聲簡短的答覆。
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實在嚇人,很明顯,經過一夜母親的怒氣非但沒消褪,反而更為強烈了。
紀云云很勉強地吃完一碗稀飯,硬著頭皮等待著母親的責罵。
「我希望睡了一覺之後,你的神智都恢復過來了。」終於,紀母冷冰冰地開了口,「我不知道那個姓衛的小子在玩什麼花樣,但是我絕對不會讓他得逞!這種荒唐事不准再繼續下去了,聽到沒有?」
紀云云深深地吸口氣,小心翼翼的開了口:「媽,他只是想幫助我而已,他替我找了許多出路,讓我知道,我可以有更精采的人生。我想多出去走走,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接觸其他的人……媽,如果爸爸還在世的話,我相信他也會鼓勵我這麼做的……」
「他也當然會同意你到處亂跑了!」紀母的聲音裡有著無法形容的怨氣,「他自己就是那個樣子!一年到頭不在家,到處東飄西蕩,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沒一次在我身邊,要不是這樣,也不會年紀輕輕就死於意外!我可不希望你跟他一樣,從今天起,你給我乖乖待在家裡,哪兒也不許去!」
紀云云震驚得全身發抖。
她很少跟母親提起過父親,因為母親總是不願意談起他,她原先以為那是母親無法面對喪偶之痛,現在她才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這個發現讓她震驚得不知所措,好一會兒,她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媽……你難道不愛爸爸嗎?」
「愛?在他那樣對待我之後?」
紀云云呆坐在當場,慢慢地明白了為什麼母親對她,會有這般強烈的佔有跟保護欲——強烈到近乎病態!
「媽……你是怕我變得跟爸爸一樣,整天在外頭亂跑,將你扔在家裡嗎?我不會那樣做的……」
「你少在我面前扮演心理醫生!」紀母怒斥著,「總之,我不許你再見那個姓衛的小子,他只會帶壞你……」
紀云云截斷她的話,「媽,你怎麼這樣說!?」
「你才認識他兩天,膽子就大了起來,你……」
「可是……媽媽,這種改變不代表就是壞事啊!我覺得我變得比較有自信,也比較敢爭取屬於我的東西……你難道不替我高興嗎?」
「反正我不准你再見那個衛子軒!今天下午我會這樣告訴他,以後不准他再到我們家來。」
「媽……」紀云云的身子著急地向前傾,嘗試著說服母親:「他只是要我去學點字,並且幫我申請導盲犬而已!」
「家裡不准養狗!」紀母堅持。
「如果我有一頭導盲犬,我就可以自己出門上街……」
「我說不准就是不准,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媽,你難道不希望我能克服失明帶來的困擾嗎?不希型我獨立自主嗎?」
「獨立?」紀母用輕蔑的語調說:「你想怎麼樣獨立?出去工作?你是個瞎子,能找到什麼工作?去當按摩師?你別太天真,早點面對現實吧!那個姓衛的渾小子是神經不清楚,才會給你這種不著邊際的夢想,說老實話,這是種很殘忍、很不負責的作法,所以我才說那個渾小子的出現對你沒有好處,你還不相信哩!」
紀云云的心退縮了。母親說的話不是全無道理……
她是不是該順從命運,別作過多的幻想,以後才不會受傷太重?
紀母似乎察覺到紀云云的退縮,她滿意地下了結論:「今天下午我會跟那個衛子軒說你不想再見他了,相信媽,這樣做對你才是最好的!」
紀云云垂下眼睫,雙手緊緊地抓著衣角。
「好了!今天晚上,你金伯母她們要來打牌,你可以到樓下來跟她們聊聊天,我待會就跟林媽商量看看,晚上該弄點什麼東西當消夜比較好。」
紀母說完,便離開了。
對紀母而言,這件事情已經落幕了,她相信整個事件只是紀云云適應黑暗日子的小插曲,只要讓她明白現實後,很快就會恢復正常。
紀云云呆坐在桌前。
院子裡的花香隨風飄來,外頭的車聲、兒童嬉鬧聲起起落落……這個世界正在呼喚她呀!
她絕望地將頭抵在桌面,感覺到眼淚濕透了眼眶。
一個早上就這樣悄悄地溜走了。
紀云云沉默地吃完中餐,然後回到樓上的房問,呆坐在床上。
房間裡的老式掛鐘敲了一聲,她跳起身,摸索著衣櫃,找出長襯衫跟牛仔褲,換上。
接著,她小心的打開門,豎起耳朵傾聽——
房子裡非常安靜,母親跟林媽大概都在睡午覺吧!
她悄悄地下樓,摸索地打開後院的門,心跳得好急,深怕有人發現她。
她必須在衛子軒進門前見到他,她不能讓母親騙他她不想再見到他,就這樣的將他趕走。
起碼,她必須給他一個完整的解釋,為什麼他的計劃無法進行。
直到昨晚,紀云云才明白自己的行動受到何等限制。
她沒有錢,無法去學點字,更無法養一隻導盲犬,然而這兩樣東西,卻是走向自由與獨立所不能欠缺的。
枉費她如此用心地說服自己向命運挑戰,到頭來,她仍然是被困在籠子裡的金絲雀……她已經可以想像他遺憾地與她道別的畫面了!
紀云云悲傷地咬了咬下唇,告訴自己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她必須趕在衛子軒進屋前攔住他才行!
紀云云定了定神,心裡開始回想著住家附近的地形。
她記得,從後門出去後是一片空地,上頭長滿了雜草,她最近有聽到卡車在這附近進進出出,可能是要蓋新社區吧!
她小心地摸索著,每一步都像是在冒險,畢竟外頭跟自己所熟悉的家裡,完全不同。
然後,她聽到了那熟悉的車聲。
她急了,不顧一切地跑過去,一輛急駛而來的摩托車從她面前呼嘯而過,嚇得她踉蹌地跌坐在地上,摩托車騎士丟下一句粗魯的咒罵後,揚長而去。
紀云云驚魂未定地呆坐在地上,在砰的一聲關車門聲後,衛子軒急切的聲音響起——
「云云,你要不要緊!?」
他強壯的手臂拉著她,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有沒有受傷那部該死的摩托車差點就撞上你了!」
「我沒事,只是嚇著了,對不起……」紀云云呆呆地說,仍因為 剛才所受的驚嚇而有點暈眩。
她看不見他嚇白的臉,卻能清楚地聽到他急促的心跳,還有聲音中那真實的焦慮。
知道他是如此關心著她,讓她倍感溫馨,然而,這樣的感受卻讓她為即將到來的離別感到難過。
她微微地苦笑,「我真的很抱歉!我會這樣衝出來是因為……因為我如果不在你進屋前將你攔下的話……你待會兒恐怕就見不著我了!」
「出了什麼事情了?」
「一言難盡!我們先離開這裡,好嗎?在我家門口談話,太不安全了。」她急切地說。
他不解地望了她一眼,依言攙扶她上了車。
一直到離開紀家許久,她才恢復知覺,開始發抖,淚水也撲簌簌地流下。
他們才分開幾小時而已,她卻覺得好想念好想念他!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已變得那麼信任他、那麼依賴他、那麼……喜歡他!
她閉上眼睛.無奈地歎了口氣。
不久,衛子軒將車子停靠到路邊,拍撫著她的背。
「有什麼事情,慢慢說吧!」
紀云云沉默了一下,慢慢地陳述著早上所發生的事情,包括她父母親的婚姻,以及母親的最後通牒。
「我知道母親對我有很強的佔有慾,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她居然會利用我的殘疾,將我留在她身邊……」她頓了頓,「子軒,我真的很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你就這麼放棄了?」
聞言,紀云云驚訝地抬起頭來。
都到了這個地步了,他還能繼續堅持嗎?
「對不起!但……我是我媽媽僅有的……」
「胡說!」他打斷她的話,「你媽媽有的東西可多著了!她美麗又富有,我想,她應該也有自己的事業吧?」
他說的沒錯,她的外公給了母親不少的嫁妝跟遺產,母親又將這些錢拿去炒作股票、做房地產,犀利的投資眼光,的確讓她賺了不少錢。
但……
紀云云歎了口氣。她已經當了母親的乖女兒好久好久了,要想違逆她,並不是說辦就能辦到的,她需要時間重新思考過。
衛子軒坐直了身子,握緊紀云云的肩膀,「仔細聽著,在我說完以前不要插嘴,好嗎?」
她點了點頭,等著他即將出口的話。
「你應該記得林醫生吧?」
紀云云點點頭。林醫生是她車禍發生後的主治醫生。
「之前我跟林醫生談過,他建議我跟台大醫院的趙醫師聯絡,趙醫師年紀雖然還輕,但是已經是頗負盛名的眼科權威。
今天早上,我給他看過你的病例,他覺得你應該再做進一步的檢查,檢查如果順利的話,他可能再替你動一次刀。」
紀云云有點激動,她抓緊衛子軒的雙手,十指深深地陷進他的肌膚。
「你的意思是……我的眼睛可以再看到東西嗎?」
「云云,我什麼都不能保證。我只能說,趟醫師希望你再進一步做檢查。」
她剛剛燃起的希望瞬間又被澆熄,「所以,就算做了手術,我眼睛復明的機會,依然是個未知數?」
「……」
紀云云趕緊將抓著他的手收回。「那……那我不想去了。」
「為什麼?」
「如果做了手術,我酌眼睛還是一樣看不見,我……我會受不了的!」
「云云!你認為情況有可能比現在更糟嗎?」他說,語氣有點強硬。
她無言,只是瞠大一雙無神的眼,眼淚再度蓄滿眼眶。
「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了,明天下午四點開始做檢查。」
紀云云呆了半晌。「你……你可以取消它!」
「不,你一定要去。」
衛子軒的聲音很平靜,但是她知道藏在那平靜的假象之後的,是怎樣頑強的決心。
「子軒,我的家庭醫生史醫生說,我的眼睛是不可能……」
「我所接觸的人可都是專家、權威,他們都鼓勵你去做進一步的檢查!去做檢查,對你有損失嗎?」
「我……」
她沉默,過了好久好久,才又開口——
「你說的對!事情再壞,也不會比現在更壞,對不對?」接著,她臉一沉,有點可憐地說:「可是我還是沒法子去呀!我媽絕對不會幫我出這些費用的,我下午就這樣跟你跑出來,她一定更加不肯了!」
「開刀的費用我願意負擔,你不用擔心。」
紀云云絞緊了雙手,不太能接受事情的發展。
「子軒……我好害怕!」
「但是你必須冒這個險,是不是?」
他溫柔的語氣,讓云云緊張的情緒稍稍舒緩。
「我不知道,每件事情到了你手上,似乎都變得很簡單。」她輕輕地說著,雙手不知不覺的抓住了他,「好奇怪!仲傑從來不曾給過我這種感覺……」
「情況不同,更何況,你們那時候正在談戀愛,很多事情自然會忽略,不是嗎?」
是這樣嗎?云云困惑了。
如果現在是仲傑在她身邊,她是不是也會這樣信任他?
「別再想他了!」衛於軒突然開口I,「那傢伙根本配不上你」
紀云云的震驚再次湧現在臉上。
空氣中突然沉寂了許久,誰也沒開口說話。
過了好久好久,終於,衛予軒沉沉地開了口,「走吧!我送你回去。」
未等她開口,衛子軒已經發動車子。
云云顫抖了一下。回家後,可能有場艱苦的戰役等著她……
似乎看穿了她的畏懼,他厚實、溫暖的雙手扶住她的肩膀,「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