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楚雲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幾天,仍然沒能下了決心,沈東籬也沒有再出現。
段銘楓的花樣很多,終日帶著他們吃喝玩樂,但是卻總在荊楚雲心不在焉或是稍稍放鬆的時候,說些似玩笑、似譏諷、似提醒、又似警告的話,而往往一句就能讓人無所遁形,如坐針氈。
漸漸地,連粗心的風唯卿也有所警覺。
這日晚上,荊楚雲抬頭看著月亮發呆,如玉的面龐映著皎潔的月光,愈發清絕,纖瘦的身形在月之清輝的籠罩下,顯得朦朧縹緲,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風唯卿心中一緊:「楚雲,在想什麼?」
「沒什麼?」
「不,你肯定有事。」風唯卿從後面抱住他:「還有什麼話不能跟我說?」
靠在他溫厚的懷裡,荊楚雲突然一陣心酸,從那日兄弟相認便憋在心裡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滾滾而下,卻強忍住哽咽,無聲地流淚。
「怎麼了?別哭啊——」風唯卿慌了,想勸慰卻摸不著邊際,只能不住地為他拭淚。
半晌,荊楚雲忍住眼淚,輕聲問道:「風,雷大俠是你最信任、最親近的人,是嗎?」
「當然了,還有你,你也是我最親近的人。」
「傻瓜,我知道。」荊楚雲笑了笑,隨即面色一正:「如果他要你離開我,你會怎麼辦?」
風唯卿恍然大悟:「原來你在擔心這個。放心,師傅最疼我了,不會看著我傷心痛苦的。」
「長痛不如短痛,如果,他就是因為最疼你,因為一心一意為你好,才這樣要求呢?」
風唯卿大叫:「什麼長痛不如短痛,這句話荒謬的很,痛就是痛啊,只有強弱之分,哪裡能分什麼長短?何況這句話只是臆測而已,就算能分出長短,還沒有經歷過,是長是短誰能說得好?」
「可是——」
風唯卿狠狠的吻住他的唇,把他的話吞到肚子裡,良久抬起頭,半是無奈半是氣惱地道:「這顆聰明的小腦袋,幹嘛老是鑽牛角尖?楚雲,幸福不幸福只有我們自己最清楚,別人眼裡的好都不關我們的事。」
「但是我們分開的話,對你——」
風唯卿皺眉,伸手掩住他的唇,正色道:「誰說都可以,但是,你不行。楚雲,你要是說什麼為了我好,要我離開你的話,我真的會生氣。我知道以後還會有很多困難,但是怎麼能夠不努力就放棄呢?」
荊楚雲拉開他放在自己唇上的手,輕道:「如果努力了還是不行呢?到那時答應我放手吧。」
「楚雲——」
風唯卿忍不住抓著他的肩膀一陣亂搖:「你存心氣死我嗎?難道因為無論如何每個人最後的結果都是死,就自己放棄生命嗎?你再說這種話,我——我——」
「我」了半天也沒什麼好辦法,不由長歎一聲,鬆開手,痛楚地道:「雲,沒有你我不會好,永遠都不會。你呢,離開我你會快樂嗎?」
荊楚雲被他搖得頭昏腦脹,心中卻豁然開朗。
這世上興衰榮辱,生老病死,瞬息萬變,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夠了,別人怎麼樣也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他說的對,怎麼能夠不努力就放棄呢?別人還沒開始傷害我們,倒先自己傷害自己,哪有這樣的道理?
傾身抱住他,堅定地說:「風,我們不去見——我母親了,離開這裡找個地方過我們的日子,什麼都不管,好不好?」
「好,當然好。」
當初楚雲說除非死,除非母親叫停,才會放棄報仇,如今終於願意為他而放棄,怎不令風唯卿欣喜若狂?
暫時離開也好,師傅若真的反對,恐怕楚雲又會動搖,而他的母親若再逼他報仇,定會增加他的壓力和痛苦。反正師傅有師娘就足夠了,等楚雲真正安心了再帶他來看師傅吧。
* * *
第二天一早,風唯卿去向段銘楓辭行,又趕赴天龍寺將一封信交給慧梵大師,托他拿給師傅。
二人離開大理城,出城後向北行了幾里路,路過一片寧靜的樹林,突然從樹林深處傳出清遠悠揚的琴聲。那曲調,那韻味,正和當初在明月館菊軒院外聽到的一樣。
荊楚雲勒住馬:「風,在這裡等我一會兒。」
風唯卿不滿地噘起嘴:「常年喝菊花茶的人嗎?」
荊楚雲一愣:「你知道——」
風唯卿哼了一聲:「我早就知道他居心叵測,卻沒想到你們串通起來騙我。」
居心叵測?荊楚雲失笑:「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今天早晨,段銘楓讓我小心愛喝菊花茶的人,我才知道。楚雲,你一直在暗地裡笑我是不是?」
怪不得他辭行去了那麼久,回來以後就悶悶不樂。
「笨蛋,是你自己信錯了人,被笑話也是活該。是不是後悔把辛苦練就的絕技教給那個不講信義的人了?」
風唯卿低頭不語,胯下駿馬似乎很煩躁,不斷地原地踏步,馬蹄敲擊路面,嗒嗒地響。
「他沒有惡意,也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去去就來,等我。」荊楚雲傾身抱了抱他,打馬衝進樹林。
陽光透過斑駁的樹影,照在溫柔清雅的人身上,為勝雪的白衣隴上淡黃色的光暈。沈東籬盤膝坐在如茵的綠草中,草葉上殘留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衣擺。
荊楚雲翻身下馬,堅定地道:「對不起,哥哥,我不能——」
「不要抱歉,我已經知道你的決定。」沈東籬把琴一推,站起身,從懷裡拿出一個信封。
「我來是要給你這個。」
荊楚雲接過來看到信封上娟秀的字跡,臉色微微發白。
「她——你——」
「她死了,但是我沒有殺她。她看到我就明白了一切,托我把這封信交給你,然後服毒自盡。」
荊楚雲心中掠過一絲傷痛,默默打開蠟封,裡面是幾張白紙和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數語:「楚雲,你既然見過少主人,一定已經知道了當年的一切,如今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可憐我也好都沒有關係,我也並不在乎。那幾張紙是我教覆滅後我偷偷潛回天衣山找到的,我伺候公子多年,知道他藏東西的習慣,這些應該是他留下的東西。至於是什麼我就不清楚了,現在交給你,你隨意處置吧。」
楚雲翻了翻那幾張白紙,什麼也沒有,卻比一般的信紙大很多,也厚了些。
「哥哥,既然這是舅舅的東西,就留給你吧。」
沈東籬接過來仔細察看,臉上又是激動,又是驚喜,沒想到踏破鐵鞋遍尋不到的東西竟然在這裡。
剛要開口,就聽樹林外一聲清嘯,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耳中,似召喚、似催促、還有些許的急切和警告。
荊楚雲臉一紅:「哥哥,我要走了。」
沈東籬微笑:「去吧。這一局是我們贏了,黑堡暫時抓不到什麼把柄。不過,蘇慕誠是不會輕易放棄的,你們一切都要小心,萬萬大意不得。」
荊楚雲點頭:「我知道,哥哥也要保重。」
* * *
俗話說冷在三九,熱在三伏。
如今正是三伏天,天氣又悶又熱,動輒就是一身的汗,難受之極。
而最讓風唯卿懊惱的是,自從出了四季如春的雲嶺高地,進入酷暑之下的一馬平川,楚雲就嫌他身上又熱又粘,不肯再讓他抱。無奈之下,只得提議:「楚雲,我們去北方吧。」
「也好。」
荊楚雲想起母親彌留之際的話「我們一家四口一起回非霧崖,逍遙兒在那裡……」,不禁悠然神往。
「風,我要去天衣山非霧崖。」
風唯卿深深看他一眼,點頭。
據說當年的魔教總壇天衣山非霧崖,隸屬太行山脈,離古城邯鄲不遠。
雖說確定了目標,二個人卻都不急。輕輕鬆鬆、高高興興的一路走,一路遊玩,也不刻意去找名山大川,路上看到好景致就停下觀賞,玩兒夠了再趕路,累了就找個城鎮住下來歇幾天。
到邯鄲城時已是中秋了。
月極明於中秋,觀中秋之月,臨水勝。
這天正是少見的晴朗,天無纖雲,月明如晝。觀月的所在正是寧靜的燕翠湖邊。
風唯卿看著月色下那清麗無雙的的人,想到當初在青城山找到他之時也剛過中秋,不知不覺已經一年了。
那時候他一身的冰寒,滿眼的冷冽,如淒風冷雨中孑然獨立的挺拔白楊,孤寂得讓人心酸,堅忍得令人心疼。如今的他抖落了那層冰冷,一身的清逸,滿眼的澄明,如冰天雪地中傲然綻放的亭亭雪蓮,美麗得讓人心醉,明暢得讓人心折。
情不自禁的擁住他:「雲,我愛你。」
荊楚雲怔忡的看著他,卻不說話。
風唯卿垮下臉:「你這是什麼反應。最少也該表現得高興一些嘛。」
荊楚雲笑了:「我記得有一段時間,你天天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後來為何不說了?」
「那時候你不相信,我當然要天天提醒。後來你都知道了,我想應該不用說了吧。」
笨蛋,荊楚雲哭笑不得:「現在為何又說?」
風唯卿搔搔頭:「我也不知道,在這裡看著你,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說了。」
荊楚雲抬頭看著如玉盤一般掛在無垠蒼穹上的明月,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放棄所愛,成了仙的她可曾後悔?
「風,你每次說這句話,看到我沒有反應,是不是很難受?」
「當然,你沒有反應還是好的,有時候你冷冷得看我一眼,我心裡就更難受了。」
荊楚雲輕歎,秋水明眸映著月光,微微蕩漾:「其實我心裡也不好受,有一次我突然想如果你再對我說這句話,我一定也會——」
「也會什麼?」
聲音有些沙啞,有些輕顫,更多的是緊張的期待和渴盼,風唯卿屏息看著他,凝神傾聽,寧靜的夜裡,心臟跳動的聲音分外清晰,甚至連自己的血在身體裡流動的聲音都能聽到,卻聽不到那人接下來的話。
荊楚雲負手踱開兩步,表情溫和而平靜。風唯卿突然覺得他此刻的動作神態都像那個沈東籬,該死,這個時候怎麼會想到那個人,難道太緊張了就會胡思亂想?
急切得抓住他,低喊:「楚雲!」
荊楚雲反手握住他的手,微笑:「可是,我等了很久你都沒有再說,所以方纔你突然一說我才會愣住。風,我要說的是——我也是。」
這次換風唯卿怔忡了,頭腦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地問:「你等了多久?」
「有半年了吧。」
半年,有半年了,那麼半年前他就——天啊,當時為何沒再多說一句?
而狠心的他明明知道,只因為他沒說,就讓他白白心驚肉跳、提心吊膽了半年。這人骨子裡絕對有喜好折磨人的劣根性,風唯卿不知該殺了自己,還是先掐死他。
狂喜和懊悔同時襲來,讓他的臉微微扭曲,一時之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荊楚雲笑道:「你這是什麼反應,最少也該表現得——」
話未說完突然被迅猛衝過來的身影撲倒,只覺肺裡的空氣都被他擠出來。
荊楚雲一面盡力躲避他的狂吻,一面艱難地喘息:「這是——外面。風,你——不要太衝動——」
就是要衝動,就要愛你的可愛,懲罰你的可恨,風唯卿發狠的啃咬那柔軟甘美的唇。
「住手,你再敢扯破我的衣服,我就——」
後面的話似乎被什麼堵住了,緊接著似乎傳來「嘶啦」一聲……
第二天,荊楚雲有些著涼,風神醫小心伺候,並對這次的意外總結如下,第一,表白的時候最好是在屋裡。第二,秋天的湖邊不適合親熱。第三,扣子是天底下最討厭的東西。第四,以後買布料一定要買結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