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約楚雲(上) 楔子
    山川寂寥,煙霏雲斂,秋色慘澹,秋風過處,草色變,花凋落,葉飄零,更兼淅瀝秋雨,綿綿不絕,怎一個淒切了得?

    「真是一場秋雨一場寒啊。」

    破舊的山神廟,英挺的少年拉緊身上的衣衫,起身去關被風吹得半開的門,懊惱地抱怨:「糟糕,雨水把氣味都掩蓋了,好不容易發現它的蹤跡,竟被這一場雨破壞了。」

    少年關上門,剛走回火堆旁,就聽「砰」的一聲,大門洞開,冷風夾著雨絲灌入,將好不容易才點著的火撲滅。一道厲閃劃過長空,濃黑的夜瞬間亮如白晝,很快又回復黑暗,片刻之後,驚雷轟鳴徹響。

    少年蹙起眉,一霎那的光亮,已足以讓他看清石階上倒臥的白色身影。看那身形應該只有十二三歲,黑髮散亂,雨水淋透白衣卻洗刷不掉暗紅的血跡。

    「師傅說不要多管閒事,可是書上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怎麼辦呢?」少年搔搔頭,還是將那人拖進廟內:「沒關係的,師傅怪罪下來,和他講道理便是。」

    少年點著火,想到師傅每次講道理都講不過自己,唇邊已浮上笑意。他常年隨師傅在山中隱居,很少見人,偏生天性熱情活潑,早已不耐師傅的木訥,這次見到年紀相仿之人,哪裡還能按捺得住興奮的心情?

    將那人的濕發撥開,少年猛地抽了一口氣。

    那人有著完美的面部輪廓,膚如軟玉凝脂,眉如遠山之黛,長而濃密的睫毛,直而英挺的鼻,薄而小巧的唇,好一副精緻絕倫的容貌。

    「這般容貌,難不成是個女的?師傅說男女授受不親,該如何是好?」想放下卻不由自主地將那冰涼的身體抱緊,手指笨拙而輕柔地將那人唇邊的血跡拭去。

    「可是師傅又沒說什麼是授受不親?不管了,救人要緊。」看白衣上刺目的血跡還在蔓延,少年一咬牙,脫下那人的衣服。

    「還好是男的。」

    少年鬆了口氣,熟練的處理那人的傷口。傷口共有三處,肩頭、腰側是劍傷,手臂是暗器,都不太重,只是失血多了些。還有一些細小的擦傷都不礙事。

    「遇到我是你的福氣哦,師傅說,我的醫術雖然還不及他,可是在這世上也是數二數三的。」

    處理完畢將自己的外衣給那人穿上,少年靜靜看著他的臉,不由癡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人蹙眉呻吟了兩聲,緩緩睜開墨玉一般的眸子,眼波流轉,充滿疑惑和迷茫。

    少年一怔,這般容貌合該配這樣美麗的眼,怪不得書上形容美人都說目若秋水,原來真的有像秋水一樣的眸子。

    「我叫風唯卿,你叫什麼?」

    那人不答話,掙扎了幾下,卻被抱得更緊,於是閉上眼,不再動。

    「我救了你呢,總該告訴我你的名字吧?你若不說那我就隨便叫了,叫什麼呢?」

    可是他實在沒有起名的天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名字能配上這般美麗的人,見懷中之人如睡去般理也不理他,不由著惱。

    「我家小狗是黑的,我叫他小黑,你穿著白衣,我叫你小白好了。」

    濃密的睫毛顫動了兩下,依然不開口,風唯卿繼續努力:「小白,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師傅說受人點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不要你報答,只要你答應以後陪我玩兒就好。」

    那人睜開眼,目光清洌:「誰也救不了我,不想死的話就馬上離開這裡。」

    他的聲音如潺潺的清泉一般好聽,風唯卿開懷大笑:「小白,你——」突然頓住,凝神傾聽。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大了,由淅淅瀝瀝變為瀑布濤聲,淒風急雨之中,隱隱有馬蹄聲傳來。

    風唯卿皺眉:「你的仇家嗎?」

    少年一顫卻不答話,風唯卿碰了碰他的臉,笑道:「小白,要是我救了你,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哦。」

    少年嫌惡地側頭:「你若自尋死路,我也管不了。」

    「他們要殺你嗎?」

    那少年雖故作老成,畢竟年幼,聽到這個「殺」字,身子不由一僵,薄唇抿了抿,皓齒咬住下唇,睫毛微微顫動,說不出的嬴弱堪憐。

    風唯卿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緩緩俯下身,直想去親那蒼白的雙唇,念頭閃過,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忙收斂心神,暗罵荒唐,書上說男人和女人才能這樣,他長得再美也是個男的,怎麼會有這種念頭?可是想保護他的意願如此強烈,怎麼都無法阻擋。

    將一粒藥硬塞到他口中,風唯卿堅定地說:「師傅說我是練武的天才,我很強的,可以保護你,以後你誰都不用怕。」說罷將少年連同衣物藏在供桌下面,用茅草掩好。

    他長於深山,不知人情世故,乍見這個美麗的少年,心生好感,愛意初萌,一心一意想留下他,竟連緣由也不問,便要出手相助。

    ※※※

    馬蹄聲近了,停下。

    「這裡有個廟,一定在這裡,我就說他跑不遠的。」

    「哼,臭小子,騙得我們好苦,抓住他看我怎麼收拾。」

    「你們兩個閉嘴。」

    廟門被大力踢開,衝進來的三人看到一個衣衫單薄的少年在悠閒的烤火,不由愣了一下。

    瘦高個問道:「小朋友,可曾看見一個白衣少年?」

    風唯卿搖頭。稍矮的一個尖著聲音道:「這裡有血跡,那小子一定在這附近。」

    後面的灰衣老者走到風唯卿面前,沉聲道:「小娃娃,乖乖說實話,免得受罪。」

    風唯卿站起身,上下打量這三個人,見他們相貌粗鄙,神情兇惡,心中更為不喜。

    哼,看他們的長相,一定不是好人,還要欺負弱小少年,此番斷不能饒了他們。他少年心性,熱情天真,竟是全然以貌取人。

    他嘻嘻笑道:「實話就是——你們三個大人,欺負一個少年,好不要臉。」

    瘦高個大怒:「敬酒不吃吃罰酒,師叔,他肯定是和那小子一夥的。」

    老者點頭:「先不要殺人,擒住他問明情況再說。」

    瘦高個領命,伸手向風唯卿當胸抓來,風唯卿還是笑嘻嘻的,手中燒了半截的木柴迅捷無比地向那人手上點去,那人吃了一驚,急忙縮手,風唯卿招式不變,如順水推舟一般,輕飄飄地向前一步,轉瞬之間,木柴已點在那人胸前「膻中穴」,著火的木柴遇到濕衣「吱吱」作響,皮肉燒焦的氣味瀰漫出來。

    那人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瘦高個雖然輸在輕敵,可是好歹也是江湖上的好手,如此一招受制,那二人都不由大驚,暗道:這一招看似簡單,但是細細想來,其精妙之處實在是生平僅見。

    矮個人待上前,卻被老者攔住。

    「請問少俠是哪位高人門下?」

    打不過就客氣起來,分明是欺軟怕硬,風唯卿撇嘴嗤笑:「你們不是認為我和那少年是一夥兒的嗎?」

    老者見他態度乖張,心中有氣,但見他武功不俗,顧忌他的師門,仍客氣地道:「那人若有這等武功,就不會去偷我點蒼派的秘笈了。何況魔教餘孽,人人得而誅之。」

    江湖門派最忌諱被人偷學武功,一旦發現,處罰極重。點蒼雖然不是很厲害的門派,好歹也算是名門正派。難道那少年竟是魔教餘孽?被追殺是因為偷取點蒼派的秘笈?

    風唯卿皺眉,悄悄看了一眼供桌。

    老者向矮個人使了個眼色,微笑道:「少俠一定是被妖人所騙,所謂不知者不怪,我也不會——」

    正在此時,矮個人突然挺劍向供桌下刺去。

    見他劍勢凌厲,似一心置人死地,風唯卿又驚又怒,不及搶上,將手中木柴向那人長劍扔去,隨著一聲脆響,木柴斷為兩截,長劍盪開,斬斷供桌一角。

    供桌倒下的瞬間,那少年就地一滾,從桌下出來。風唯卿搶上去扶住他,見少年臉色蒼白如紙,傷口迸裂,剛止住的鮮血再次滲了出來,不由更怒,厲聲道:「偷襲暗算一個受傷的少年,無恥之極。」

    矮個人橫劍當胸,冷笑道:「跟魔教妖人講什麼光明正大,小子,你若不讓開,休怪我無禮。」

    老者暗忖:此番定要奪回秘笈,這小子招式雖然精妙,但他小小年紀,內力定然不濟,耗到最後必輸無疑。這裡是荒郊野外,殺了他毀屍滅跡,他師長縱然厲害,又能奈我何?想到此處,退後兩步,不再說話。

    矮個人見老者默許,再無顧慮,擺劍全力刺出。風唯卿將少年推到身後,站立不動,既不退也不避,眼見長劍堪堪遞到身前才一側身,讓長劍貼身而過,然後身體急轉,撞進那人懷裡,手指在他胸前要穴一點,那人身形一頓,定在當地。

    面對凌厲的攻勢,一般人都要先防守,再謀反擊,卻不知不論什麼武功只要進攻就會有破綻,高明與否只看他能不能及時彌補。而遇到敵人進攻,只要回防,就給了對手彌補破綻的機會。江湖中人大多追求見招拆招,攻守兼備,卻失去了制敵的先機,大謬。

    風唯卿不退反進,一招制敵,看似簡單,但是做到這一點卻是極難,首先要眼光敏銳,一眼就能看到對方的破綻;其次既不能回防,又要能想辦法避其鋒芒;還有身法要快、奇、准。

    見他又是一招取勝,老者臉色大變:「無招無式,只攻不守,神鬼莫測,制敵於頃刻之間,雷轉蓬是你什麼人?」

    風唯卿道:「正是家師。」

    老者怒道:「令師號稱天下第一高手,俠肝義膽,豪氣干雲,你卻要相助魔教妖人,怎麼對得起你師傅?」

    風唯卿哂笑:「師傅要我扶危濟困,我豈能眼看著三個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追殺一個受傷的少年?不必說了,要動手就來吧。」

    老者看了他半晌,道一聲:「罷了。」

    一手一個,抓起兩個師侄便走,未走出十步,突然身體一晃,回頭指著那少年,眉毛鬍子抖做一團,俯身摔到,再也不動。

    風唯卿一驚,只覺渾身綿軟無力,站立不穩,知道中了迷香,伸手去拿懷中的藥物,那少年突然一掌打在他肩頭,風唯卿摔倒在地,全身癱軟,怒瞪著那少年:「你——恩將仇……」

    「我又沒要你救,是你自討苦吃,須怪不得我。不過看在你好歹救了我的份上,今日不取你性命。」

    少年冷笑,撿起一把長劍,將那三人一一殺死,下手既快又穩,連眼也未眨。

    風唯卿打了個冷戰,喃喃道:「好狠。」

    少年晃晃手臂,回頭看了看他:「你的傷藥很靈,我就不客氣了。」

    探手從他懷裡拿出幾個瓷瓶,放進自己懷中,頓了一下道:「中了我的『醉魂』這麼久還能清醒,你武功如此高強,日後要找我麻煩可怎生好?我是不是該廢去你的武功,嗯?救命恩人。」

    他的聲音清潤動聽,面含著微笑,便如與知交好友傾談一般,聽在風唯卿耳中卻幾欲吐血,狠狠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認識的人有限,又大多是耿直爽朗之人,哪裡見過這般美麗絕倫又笑裡藏刀的人物?

    少年猶豫了一下,抿了抿唇,緩緩收回貼在他丹田的手,思索片刻,站起身,向外走去。

    風唯卿呆呆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有痛哭一場的衝動,咬牙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回頭一笑,還未開口,神色突變。

    風唯卿怔怔看著他美麗無比的笑容,渾然忘記週遭的一切,忽覺右腿一痛,低頭看去,一條通體赤紅、長度卻不足一尺的蛇咬在他腿上。

    這條世上罕見的「火影」蛇,本來是他到這裡的目的。為了抓到「火影」,他在身上塗了既能吸引它又能迷醉它的藥物,它咬上去就會暫時僵住。「火影」毒性厲害,但是服下它的膽就可以百毒不侵,還能增長功力。所以被咬後,只要及時吃下蛇膽便可無事。可是現在身不能動,只有慢慢等死。

    他眼巴巴的看著那少年,勉強道:「它的膽能——解毒。」

    少年咬住下唇,神情變幻莫測,秋水明眸猶疑不定的看著他。

    沒有廢去這人的武功,為日後留下禍患,已令他心中懊惱,又如何甘願出手相救?何況這人一旦好轉,怕是再難脫身,既然如此就交給老天決定吧。

    少年揮劍將暫時迷醉的「火影」斬殺,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看著他決然的背影,風唯卿的眼淚怔怔淌下來:「……難道竟要命喪於此……為何這樣對我……」

    心中悲憤難當,下意識的一握拳,竟然握住了,一驚之下,突然明白,原來蛇毒克制了迷香的毒性,而迷香延緩了蛇毒的發作,這便是以毒攻毒的道理。

    丹田的內力慢慢凝聚,他運功護住心脈,等到手腳能動的時候,取出蛇膽放在口中。

    此時天已大亮,雨霽雲開,天高日晶,溫暖的陽光透進來,卻無法照到這個少年的心中。

    此番經歷大喜大悲、狂愛激恨、生死一線,風唯卿再也不是那個熱情單純的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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