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渭迷情 第九章
    大燕皇朝二十年,天子壯年駕崩,其時太子年僅歲余,根本無力繼承皇位。

    便在這個時候,對大燕朝天子寶座覬覦良久的太師楊國忠乘機叛變,篡奪了皇位,暗中下令對年幼的太子燕棣格殺無赦,若不是當時對大燕朝赤膽忠心的左丞相冒死相救,大燕後人早成為一堆骷髏。

    楊國忠的逆天行事,引起了天下有志之士的憤慨,他們紛紛揭竿起義,討伐楊賊,其中以義俠殷滄嘯所招募的隼軍最為浩大,聲勢志逼長安。

    久鎮不下,楊國忠開始慌了,改以撫恤招安來平息這場戰亂。於是他以皇榜告示天下:為昭示新主仁政愛民,重用賢臣之心,天下將大赦三年,各項賦稅徭役減半;若各路義軍有歸降朝廷者,不僅對其伐舉既往不咎,賢良之士還可入朝為官,其餘另有賞賜。

    殷滄嘯為當日寸難得一見的俊傑俠土,智勇雙全,一心只在於解天下之倒懸。起義軍與朝廷相峙了年餘依然無功,楊國忠招安傳來,經慎重考慮,答應了招安。

    也許不明就裡的人會鄙夷殷滄嘯背信棄義,投靠朝廷。其實他之所以答應招安大有理由:在與朝廷相峙的半年間,楊國忠所作的政績表明他還算是一個稱職的國君,決非大燕後期的昏庸腐敗所能比。王侯將相沒有種,能者賢者居之,天下既為楊國忠所得,何必繼續大動干戈去推翻一個賢者而立庸者呢?順應天命豈不更好?

    然而,殷滄嘯看到楊國忠為天下作出業績的一面,卻小看一個當權者築權的野心。便是這一步之差,導致了後來橫生的慘變,在楊國忠所設的招安宴中,殷滄嘯受誣被圍殺,進而楊國忠以犯上之名起兵大舉奸圍隼軍。

    其時,殷滄嘯的夫人曲獨緋剛生產完尚於坐月子之中,消息傳來,這位向來機智冷靜的女子發狂了——她沒料到夫君竟會瞞住他赴了楊國忠所設的鴻門宴,且已離她而去。

    本以曲獨緋的聰明,她絕對不會疏忽楊國忠所包藏的禍心,但一向凡事都必與她預先商量的夫君這一次卻因憐惜她剛生產完畢的辛苦,沒有事先與她一談,因著這個體貼,殷滄嘯送了命,極不應該的。

    巨大的仇恨使曲獨緋易釵為弁,獨自領導起當時早已潰不成軍的隼軍,她的倔起教一早看準了隼軍是黔之驢的朝廷禁軍的乘興掃殲一下子又受到阻擋。如此又相峙了兩月有餘,隼軍內部出現內奸,使得原本不致慘敗大潰的隼軍一夜之間全軍覆滅!

    曲獨緋便是在那晚自刎身亡的。

    橫觀當時天下,曲獨緋可以說是一位集大智慧、大堅韌於一身的奇女子,但縱有再多的智慧果敢,終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尚在產後調理的身子並未復元,加卜忽然間愛侶慘死的打擊,獨力撐起大局的風雨憂患,再鐵打的意志也難擠迫出太多的心力苛延太久!於是,在那一晚已是命如飛絮的她將未了的牽掛與待結的仇恨移托在另一個人身上,那個人便是他,殷晝渭。

    他是沒落貴族的後代,姓氏已教世事刻意淡忘。他自小失怙,捨棄了名姓,成天過著為丁點食物廝殺拚搏的日子。

    世事磨就了他殘戾冷酷的個性,只有小小的年紀他就懂得了如何無聲無息殺死一個比他大、比他強的人,從死人血手中奪來的食物雖髒得噁心,但為了生存,他早以習慣。這樣他直至九歲那年,他遇到了殷滄嘯,一個教他真正的武功,真正謀世的智慧技巧,教他如何收斂自身戾氣的人。

    殷晝渭是殷滄嘯給的,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這輩子他從來沒有如敬畏殷滄嘯般去敬畏另一個人,殷滄嘯便是他一個嚴師,一個關愛他的大哥,無私無畏地對著一個性情如此惡劣的他給予關愛與循導。可以說,沒有殷滄嘯,今天的他若還活著的話,早流落到某個山頭落草為寇了。

    因此,他更有理由接下曲獨緋所賦予的照料幼女的任務和復仇的擔子。

    曲獨緋並不喜歡他,這個他知道,但曲獨緋識人的本事卻讓她在危難之中會將兩件艱巨的任務托付給他,像是篤定他定能終其所托般。

    記憶裡至今仍鮮明地印著那一晚腥風血雨的情形。

    隼軍的總部忽遭禁軍襲擊,其時禁軍已紛紛包圍住了總部的駐點,遭受大創的隼軍遺部仍誓死守住陣地,力持到最後而浴血奮戰。

    戰火直延入院中,外面喊殺沖天,然院子裡的曲獨緋卻沒有多大的驚慌,反而鎮定如亙。

    「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嗎?」曲獨緋以一種絕望的憐愛注視懷中女兒,「她叫涇娘,你應當清楚,涇渭永不能交合!」

    他緘然,十三歲的他已有超年齡的沉穩銳利,也知道如何以沉默來掩護自己。

    「晝渭,你殷大哥五年來對你的調教中,少不了有我的一分心力,相信你也看得出,我雖欣賞你,但這不代表我多喜愛你。我已經不能讓滄嘯等我太久了,算我自私無情也好,對你五年的恩情,是該利滾利索回的時候了。」她喘口氣望他,難得平時噙著的那抹有禮疏遠的淡笑換上了一種類似乞求的盼切,更有一絲嚴厲,「外面的兄弟已不能維持多半個時辰,屋外守著的幾位老將冒死護送你出去——帶上我的涇娘,答應我,要好好地待她,如同你殷大哥對待你一般,從今以後,你們以父女相稱——你懂得了我的意思嗎?」

    他是懂的。以一個母親而言,她信任他能擔起撫養幼女的任務,但隨著幼女的一天天長大,他們兩人會陷入尷尬。他九歲以前的殘戾令曲獨緋難以喜歡親近他,父女的稱謂,涇渭清濁的永難交合,就是要時時警醒他:殷涇娘是他今生永遠不能褻瀆的女子!

    「我懂!」

    「很好!」曲獨緋點頭,「我要你答應的第二件事便是:為了你殷大哥和我及千萬死去的隼軍復仇!我知這對你很殘忍,但我要你發誓,照顧涇娘和復仇將是你今後背負至死的兩件使命,你必須不計一切完成它,這也是我未了的兩件牽掛。」

    曲獨緋定定地望住他。

    外面的硝煙瀰漫得天地也為之變色,他幾乎是沉著地接下了曲獨緋所交的兩件可想而知會顛覆他一生的任務。

    「謝謝……」

    紛亂的夜,記憶裡的曲獨緋最後決烈地將女兒交付於他,尚未不及讓他阻攔之時自絕於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肩負的沉重與親人雙雙喪失的沉痛使他拼著頑強的意志衝出了重圍——帶著他的「女兒」、丫環俞娘及幾個殘將。

    從此以後,他開始生命中新的一番風雨,沉重的使命令他不能平凡,但世事的艱惡又使他吃盡了苦頭,惟令他衷心感激上天的是,一路挺進的風雨曲折,始終有一個同他相攜踏過,使他受挫也不餒,沉默不再是以空白來填補。她是他沉黯生命中的一道陽光,渾濁的渭水奇異滲進的清澈涇水,伴隨著他一步步地轉折蛻變,乃至今天,她便是涇娘——一個上天因憐憫他而帶給他的「女兒」。

    *  *  *

    「既然你已然明白一切前塵往事,更該懂得我起事的勢在必行。」記憶裡曲獨緋美麗的臉換上另一張相接近的臉,並無多大困難。

    顯而易見,涇娘的絕美與聰慧是完全襲自己雙親的優異,而且是青出於藍。

    「我該懂嗎?」涇娘只是搖頭,「不,我不懂得。在我心中,親生的爹、娘如何慘死已不重要,逝者已往,為兩位故人而陪上另外兩人的一生,值得嗎?你也許怪我薄情寡義,但十七年來,養我的人是你,關愛我的人是你,拿你同兩位我根本沒有印象的親生爹娘相比,涇娘更願看到的是你的安全無虞呀!別讓自己冒險了!」

    殷晝渭心中大震,一時間燙滾的心使他就是要答應放棄一切也甘願,偏偏,曲獨緋臨死時的情形又冒了出來。

    「為什麼?難道爹真捨得送走涇娘?你竟狠得下心嗎?」她的心在他的迴避中冷凝住,忽然不顧一切撲過摟抱住他,「你為什麼不敢正視涇娘?為什麼一直迴避涇娘呀?你心中究竟在顧忌什麼,又在迴避什麼?」

    他想在不傷到她的情況下掙開她,但她卻摟得死緊,腦中清晰地傳來因她的貼近而渾身泛起的躁熱,驀地一驚。

    「你既知我並非你親生的爹,就不該做這些逾理的事!」

    涇娘冷睇住他。「一直以來逾理的人是你!」

    他頓時有被人揭開面罩般狼狽,「你胡說著什麼呢?」

    「爹豈知涇娘在聞知一切之後對你反沒有疏遠,沒有揭穿乃至鬆了口氣?難道你還以為我同你的關係仍維持於幼時的單純麼?爹,用用你的理智面對現實,你說說你所對我的,哪像一個父親對女兒該有的樣子?」

    薄薄的掩蓋一旦揭開,會很不堪,他瞠目地瞪著涇娘有淚盈於睫的眼,清楚地知道她說中的是多麼該死的事實!

    「許多事,爹不說,涇娘也知道。還記得爹窺得我所寫的幾闕詩,然後便狐疑猜測起來,涇娘曾否決了許南潲,但爹為什麼不多想想,那兩首詩不是寫給他,那便是另有其人了。」

    她說的是……他?一顆心幾欲跳出胸膛,一種類似狂喜但苦澀的情緒籠罩住他,他的喉口發乾,直覺那夠教他刻意忽略的躁熱又狂囂起來了。

    是的,他是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他對涇娘的那種喜歡、那種慾望,確不是一個父親對兒女該有的情愫,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就算這種愛當初出發點是單純的,卻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質,自我壓抑極了。他貪戀她的氣息、她的幽香,無法自已地放任一顆叛變的心,去愛上他一個守護至大的女子。

    什麼時候起的觸動?記憶裡有某點掠過,卻抓不住,惟一清晰的是父女被誤認為夫妻的狼狽至今仍在,也便是那時呀,他刻意蓄了這一大把鬍鬚來彰示與涇娘年齡的差距。

    而如今,涇娘她竟對著他說出喜歡的話語……是真?是幻?

    她的唇就近在眼前,鮮艷的顏色是最美麗最蠱惑人心的花朵才有的。時間便似在這一刻凝住,他迷戀地盯著盯著,忍不住便理智漸失地埋下頭,她是如此美麗誘人啊,誘惑得他身體之中狂燃起一把焚心的火,狂囂著要將它釋放。

    火?內心深處,他曾發了狂般對她產生纏綿綺念,但這只是深埋他意識裡,未曾捕捉到,便教他驚心不已地自動斥開。他是一個活得彆扭的人,心中也一直告誡自己應守持的分寸,曲獨緋臨終的訓示猶在,不、不,涇娘一個如此高潔絕麗的女子,不應該被他獸性地對待……

    四片將貼近的唇倏地分開,殷晝渭驀地推開涇娘,大口的喘息也冒了出來。

    「你——你在茶裡下了什麼?」

    她扶住椅角穩住了身形,慘白的血色透盡了她心裡的淒然,澀笑了出聲,「你說呢?」

    殷晝渭驚駭地瞪視她。

    「是春藥,是春藥!那又怎麼樣?」低吼的聲音似負傷貓兒的嗚咽,他那一拳的推卻,正是對她放開的自尊矜持最無情的鞭笞。

    是他不要她、嫌棄她,還是想保有她的身子獻給楊-?

    晶瑩的淚灼痛了他的心,他想為她抹乾,卻遲疑地僵住,最終用盡力氣猛摑了自己一下,喚回了些理智。

    「是爹對不住你。」

    *  *  *

    夜已深,月牙兒教烏雲蒙住,連那星兒也漸漸沉了,彷彿在迴避什麼。

    她便倚著檀椅,任凝膠的時間一寸寸磨過。

    「出來吧,還要藏著多久呢?」

    簾後閃出一對小心翼翼的男女,男的俊雅,女的明艷美麗,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涇娘……你還好吧?」女子試探地開口。

    「你瞧我的樣子算好嗎?」回得無奈低落。

    女子衝動地想一吐心中不滿,但一隻手卻教男子按住。

    「你出的餿主意不行。」涇娘陳述。

    早已憋紅了臉的女子旋身跳腳,再也按捺不住。

    「混蛋,讓本姑奶奶去將那殷呆子活捉過來,搓圓捏扁任你宰割!」

    衝動的身子又教攔了下來,涇娘慘然一笑。

    「南潲、香蒲,別忙了,還是幫我想想如何應付明天吧。」

    就算她這一次是吃盡挫折,但她仍不會放棄好好保護自己的初衷。只是呀——

    爹這一次,也未嘗太讓人失望了。

    *  *  *

    沾飽墨水的筆在紙的上方懸了一會,落筆勁透紙背。

    涇娘,原諒爹這一次,爹定會好好補償你。

    寫完折好,遞給一旁兢兢不安的啾兒。「交給小姐。」

    今晚的行動既是勢在必行,那麼他便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想涇娘的淚眼了——他知道自己很混蛋。夜間涇娘的大膽告白至今仍縈繞身邊,擾得他不能安神,這份他一生曾想也不敢想的感情令他驚喜無法自禁,

    但伴隨而來的罪惡感又吞噬得揪心,而最終只能化於一句「補償」。

    府上的一切早已佈置完畢,楊-肯定料想不到,表面上張燈結綵、笙樂融融的殷府正是送他下地獄的險惡之地,隨同楊-的親兵除了小部分是他的親信之外,全被他暗作手腳換上了他這邊的人——但這些楊-不會看到,一顆教美人迷失了靈魂的心早消失了他該有的警惕性,沉醉入殷府的溫柔鄉,正是他的死亡之旋。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啊……眼光忍不住瞟向案上酒壺,但他的籌謀密計卻不允許他的頭腦有絲毫昏怯,他必須保持清醒呀——一個箭步穿過,揚手毫不猶豫將酒壺甩出窗外。

    偌大的砰聲。

    他揚起的決定也隨著碎裂聲進掉了,驀地洩了氣,望著空空如也的案面,茫然不知他接下來能幹點什麼,使他不致想到女兒?

    頹喪跌入椅中,一隻手不經意摸到一物,抬眼一瞧,不由一震。

    是涇娘生日那天贈予他的那集《李義山集》。

    下意識地翻閱。冊子的第一首正是《錦瑟》,上面密密地布著涇娘所注的箋釋。他不由自主地盯著那娟秀的字體出神,乃至受益般一頁頁翻過,懷著一絲敬畏的顫抖,也似盼望著能有什麼秘密讓他發現。

    出神間,空氣有一陣清風襲來擾人,掀起了書中某頁,電光一閃間似有紅影一晃,教他抓住,心怦怦跳動起來。

    探索一掀,極目所至的竟是一片火紅如濃焰的絳楓夾於書縫中,書中別頁無不密密麻麻注著箋解,但惟獨夾住紅楓的這一面隻字未注。瞧那上面,正是李商隱的一首《無題》。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眉細細長,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帳是清狂。」

    一手顫抖地執起紅楓,一時間想像涇娘贈送紅葉及留詩的深意,不禁呆癡了。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嘗惆悵是清狂」!李詩以工麗綺美見稱,常常在纖微繁複的事物和意念中通過巧妙剪輯修飾構成意境迷離,寄意深微之美,其中以《無題》或類似《無題》的近體更甚,讓人不易確解,但細細體會這一首,分明是寫少女醒後回思夢中情景,悵然若失、徒自傷感與表示為了愛情甘願受折磨,追求幸福的決心。

    腦海中不自禁浮現起涇娘生日當天那神秘帶怯的笑容。

    原來……

    涇娘曾不止一次地暗示他,拋開少女的矜持主動偎近了他,只為了他這個口口聲聲彆扭至極地稱著「女兒」的爹,一個絲毫不解風情的木頭人!而他回應她的是什麼?眼前似乎有一張梨花帶雨的臉迫近了來,他倒喘口氣,老天,他做了什麼?!

    「在我心中,親生的爹、娘如何慘死已然不重要,逝者以往,為了兩位故人而陪上另兩人的一生,值得嗎?你也許怪我薄情寡義,但十七年來養我的人是你,關愛我的人是你,拿你同兩位我根本就沒有印象的親生父母相比,涇娘更願意看到你的安全無虞呀……」

    「……但你為什麼不想想,那首《-有梅》不是寫給許南潲,那便是另有其人了……」

    老天,涇娘為他折腰至此,而他回應的又是什麼呢?!

    寡情地拿她做自己成功的一顆棋子,在收到她的深情的同時狠狠將她推向一邊無洞深淵,這便是他回報她的方式,只為了兩個早已逝去的故人,而這兩個故人甚至還是她最親近的親人,他也曾在其中之一位面前信誓旦旦地說要保護她!

    「爹會補償你!」

    一句「補償」,怎能彌補對她的傷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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