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莎拉毫無怨言地坐在顛簸的出租車後座上。她大睜著眼睛,一眨不眨。早些時候,如果不是她的胃因旅途的折騰痙攣不止,讓她雙眼緊閉,她遲早會發現後面跟蹤的法拉利,並保持警覺。
然而,沒有人會總是回顧過去犯的錯誤。此時,莎拉明亮的眼睛死死鎖定路的前方——遠處那個不確定的紅點。
不到一個小時以前,她一直在擔心卡薩斯會咆哮著衝過去搶回犯錯的妹妹,無情地毆打她的父親,並且沒有她在一旁制止或平息這個西班牙人的怒氣。現在,這種擔心似乎就要成為可怕的事實。這個傢伙使她多年來頭一次感到極度的虛弱和疲憊。她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種感受。
但是,他無意間說出的幾句話啟發了她,讓她產生了追蹤他的想法,就像他從倫敦一路跟蹤她而來一樣。剩下要做的,就再簡單不過了。即使現在,計劃順利進行,她還是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好的運氣,所有進程都不費吹灰之力,順利地按照她的意圖發展下去。
莎拉只在休息室裡停留了幾秒鐘,剛好足夠卡薩斯走到平台屋頂餐廳。緊跟著,她一陣風似的行動起來。
使用公用電話是她早就計劃好的事。她毫不延誤,立即直撥倫敦的辦公室,簡單扼要地對詹妮說:「這兒突發了一些事情,我會比預期的要多耽擱上幾天。請幫我照看公司好嗎?我會盡早趕回去。」
「不用掛念這裡,老闆。儘管去辦你的事情。這麼多年來,你從來沒有休息過。不妨就讓自己享受這段時光,放鬆一下,好好休息。」詹妮的聲音裡有種同情,「你有很多年沒休過假了,祝你玩的開心!」
莎拉邊掛斷電話邊悶悶不樂地想,被復仇心盛、狡猾多端的西班牙人所折磨,可不符合她頭腦中休假的概念。兩個人將要用同等的智慧較量,卡薩斯很快就會發現這一點。至於休息,眼下還沒有時間,等到她智勝了這個黑魔鬼再說。
她挺起胸,逕直走到前台,問那個會說英語的服務生:「你能幫助我嗎?」他會說英文,這是另一個好兆頭,不是嗎?
「當然可以。」服務生立刻用英語作答,「卡薩斯先生正太平台上等你,請跟我來……」
他的黑眼睛注視著她那明顯沒有梳理過的外表,並沒有流露出驚奇。只是在她飛快地更正他,說出下面這句話時,他微微揚起了眉毛。
「等一下,我想先定輛出租車。我不會說西班牙語。」她說。
她裝作對服務生片刻間流露的吃驚注視滿不在乎,跟他來到外面。那裡有三四個司機正在等著光顧,臉上都是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服務生不明白明明有位文雅的紳士在等候,這位女士卻偏偏選擇別的交通方式。更何況,她看上去像是剛蒸了幾個小時的土耳其浴。
莎拉並不在意此時盤桓在服務生腦袋裡的大男子主義的想法。他轉身問:「你能告訴我去哪兒嗎,小姐?我好翻譯給司機。」這卻讓她備感難堪。
一時間,莎拉幾乎脫口而出:機場。飛回倫敦,躲開皮埃爾的爛攤子。但是,她馬上提醒自己,決不能像個膽小鬼似的逃跑,難道經不起這一點尷尬?
她揚起下巴,傲慢而生硬地說:「我需要一個司機一直在這裡等著,直到我和卡薩斯先生離開。卡薩斯先生駕駛一輛紅色轎車。我希望我的出租車司機跟在他後面,自然地保持一定的距離,去……」她的聲音發顫,反映出她內心的猶豫,隨即,她克服了心中的畏懼,堅定地說:「跟蹤卡薩斯先生,到他要去的地方,我會額外多付錢。」
服務生忍不住要笑,她拒絕看過去,只將下巴不自覺地微微揚起。她知道他會怎麼想。那位英俊的先生,駕駛如此昂貴的車,一定很有錢,大概厭倦了他的英國情人——誰又會為此責備他呢?他想要拋棄這個女人,但是這位看上去憂鬱蒼白、全無魅力可言的女人看起來並不情願被拋棄,於是,無論他到哪兒,她就會跟蹤到哪兒,使自己變得很招人厭。他能得出這種結論是很自然的事,她無法因此而責備他。
服務生認命地聳了聳肩,好像在說:所有的男人,即使是最強有力的男人,也要最終為他們的及時行樂付出代價。他快速地與司機交談著,生意顯然已經敲定。他轉向莎拉,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現在,你需要去找卡薩斯先生嗎?」
「是的,當然。」在忍俊不禁的服務生面前,保持住尊嚴是件困難的事情。當服務生帶領她走向平台時,莎拉努力調整好自己。
對於服務生來說,這件事一定給乏味的一天增添了許多樂趣。如果說當把他莎拉領到餐桌時向卡薩斯投以狡猾的一瞥意味著什麼的話,那他一定是把她當作了與其他員工分享的笑料。
她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當卡薩斯向服務生表示感謝的時候,他們就像是同謀,以某種奇特的方式暗自勾結在一起。
這樣猜測一點道理都沒有,她打消了這個念頭,落座在鋪著白色桌布的桌前,拒絕了眼前豐盛的水果,只要了一杯橘子汁,那是由他從放在一碗冰塊上的大碗中倒出的。
他是父親的敵人,自然也是自己的敵人。但是,無論所處的立場對與錯,暴力都是不可取的、卑下的行為,不能幫助解決任何問題,莎拉一定要在旁邊阻止事端的發生。
此刻,她無心眺望屋頂平台外那陽光熾烤下壯麗的群山,她的全部精力集中在卡薩斯身上。他眼裡的光芒是莎拉所不願意看見的,決定給他最後一個自省的機會。
「你說過,父親的鄰居告訴了你他的去向,而且,的確是有個叫茜卡的女孩和他一起離開了阿科斯。你正打算去找回他們吧?」
她啜了口果汁來潤澤一下突然焦渴的喉嚨,驚愕地發現,他的黑眼睛一刻未離開地注視著她。她猛地又吞下一大口冰涼美味的果汁,因為優雅的小口啜飲已不能緩解喉嚨的乾澀。她漸漸找回生意場合慣用的語氣,很理性地說:「請告訴我他們在哪兒,讓我把他們找回來好嗎?我發誓會拆散他們,親自送還你的妹妹。我很同情你的焦急心情。相信我,暴力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陳述得再明白不過:給他一個重新思考的機會,做文明的事,使這件糟糕的事情在沒有暴力的情況下得以妥善解決。
「不,」他毫無表情地回答,眉毛都不動一下,「請告訴我,小姐,你是不是總這樣嚴肅又迂腐,完全缺乏熱情?你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道德敗壞的享樂主義者。他甚至引誘一個天真無知的女孩離家出走,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很同情我的焦急心情。」他的嘴角危險地緊繃著,手指不停地敲打著亞麻桌布,「再就是說些暴力不能解決問題的陳詞濫調。你真的以為我會溫順到躲在後面,讓一個女人來處理我自己家的事情嗎?你就不覺得我也有尊嚴嗎?」
她的內心深處在戰慄著。直覺告訴莎拉,這個男人永遠不會馴服。文明信條甚至理性都無法抵達他的靈魂。對他而言,文明只是表面的虛飾。不安的手指、眼中的火焰透露了他火山般的憤怒,他繼續用同樣冷酷、有分寸的腔調說:「如果有一個人該受鞭刑,那個人就是你父親!沒有你的干擾,我會好好給他點教訓,讓他終身難忘。現在,小姐,如果你喝完了,我會幫你找輛出租車去機場。」
他優雅地站起身,倨傲的神情比語言更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態度。她的眼前蒙上一層烏雲,她小心收藏起不受歡迎的情緒,摸索著抓起背包,恨不能擲到他的頭上,一掃他臉上那副屈尊俯就的表情。
莎拉站直身子,迅速恢復自控力,努力消除剎那的狂亂。眼前的這個西班牙人談起激情和暴力,就像在討論什麼值得傾慕的品質!他令她感到厭惡。
和父親一起生活的日子裡,她已經看夠了這兩種破壞性的情緒。在目睹了母親令人愉快、但是在她看來又是極其恬淡堅忍的處世態度後,她立下重誓,永遠不允許任何情緒控制她的生活,擾亂她的生活,以致出現她無法控制的局面。
「沒有這個必要,」她冷冷地說,藍色的眼睛清澈而堅定,「服務生已經替我安排好了。」
他優雅地聳了聳肩,漂亮而充滿激情的嘴角彎了彎。這讓她心中為之一喜,彷彿已經騙住了他。
顫抖的、令人眩暈的興奮席捲著她,讓她簡直無法控制。在她整個的成年生活裡,她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這個西班牙人因驕傲的自信而放鬆了警惕,於是每一件事情都按她的想法在進行。這就意味著,守護神在她這一邊。
彎曲的山路上,紅色的小車在前面輕盈地一拐,就不見了。她顧不上看一眼壯美的風景:那從陡峭巨岩上飛流直下的瀑布,直落到綠橄欖樹環抱的深深山澗裡。或許在這與世隔絕的荒野山水間,她那不負責任的父親正帶著新寵躲在那裡。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給這個西班牙人以有力的回擊,令她高興得暫時忘記了因又一次要收拾父親的爛攤子而感到的深深的厭煩。
她記得在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受夠了這種生活。她決定該是拋棄父親狂放的生活方式,尋找自己生活的時候了。她一直堅持這個早先的決定,而現在違背了這個決定已經不算什麼了,尤其是當她的車一轉彎兒,看見法拉利又一次消失在傲慢的煙塵中時就更不算什麼了。
無論卡薩斯先生犯有多少錯誤,有一點還是值得肯定的,他是個小心的司機。他那老奶奶般緩慢的車速簡直可以破記錄了。這使人不禁懷疑他何以裝備上這款車。對他來說,紅色法拉利顯然只是個引人注目的身份標誌。他有足夠的財力購買它,但卻沒有充分利用它的卓越性能。
她對自己的勢利感到有些好笑。她打住了自己的胡思亂想,感謝起他開的車速來。如果卡薩斯踩下油門,她的司機將一點跟蹤的希望都沒有。她也不會有機會在狂暴的西班牙人與毫無防備、罪有應得的父親見面時趕到現場去制止事態的發展。
但眼前驚人的景象又一次讓她無法呼吸,令她拋開了思緒。之間殘垣斷壁的巨石牆蜿蜒自峻峭的山崖,環抱著山谷中遙遠青翠的小村莊。高處,陡峭的崖頂上,莊嚴聳立著一座指向青天的美麗城堡,彷彿是力量與權利的聲明。她張大眼睛,看到法拉利正繞上崎嶇的山路,直奔城堡而去。
皮埃爾和茜卡不會藏身在這裡吧?
「跟上去嗎,小姐?」司機剎住車,轉身看著她,用西班牙語問道。
她瞪視著他,皺著眉頭。她猜想他可能是在等待她的進一步指示。她堅決地搖搖頭,謹慎地跟蹤野蠻人是一回事,將出租車開到人家的大門口是另一回事。在能溜進去以前她不想被人發現,更不想被拒之門外——在門外逡巡,直到卡薩斯已經對皮埃爾施以應有的教訓。
「其餘的路我自己走。」她打定主意對司機說。看到他茫然的目光,莎拉明白他聽不懂她的話。她飛快地從包中拿出錢包,司機這才明白了,綻出了笑容。她用包裡所有的比索付了車費,拿起包,逕直走到拱門下。她不願在好奇的司機面前流露出哪怕一絲盤旋在頭腦裡的畏懼。
沒什麼可害怕的,她安慰自己說,不去想那撲面而來的像要吞噬她的嶙峋巨石令她感到的恐懼。離成功還遠著呢,她現在所要做的,就是找到這厚重綿延的石牆的進口,制止裡面正在發生的事情。用理性把事情結束。至少,有她在場,卡薩斯會收斂他的暴力。
皮埃爾將他的情人帶到這荒涼卻莊嚴雄奇的地方,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不必說他那熱情四溢的個性,單他那非凡的天分,就使他在全球各地擁有很多朋友。他的有些朋友很有地位。她一點也不懷疑他有這種朋友——問也不問就遞上鑰匙,供他在這美麗偏遠的地方幹著可恥的事情。
想到這裡,她的胃止不住地疼痛起來。或許,她能將皮埃爾從卡薩斯的皮鞭下解救出來,但是,他卻不得不面對她的斥責。
穿過拱門,她鎮靜地想,厚厚的牆壁使拱門卡上去像條隧道。天色已近黃昏,幾英畝的院落沐浴在金色的夕陽中。她穿上外衣,以減輕手上的負重,謹慎地搜索著,看見停靠在正門口的法拉利。
她莫名有種被人注視的神秘感覺,然而,除去紅色的名款車,只有龐大的建築在夕陽中倍顯蒼涼。
沒什麼可疑神疑鬼的,她安慰自己說。儘管城堡給人一種強烈的印象,好像在用嚴肅警覺的眼神盯著山谷中雲蒸霞蔚間的小村莊,但做巢在山巖間的飛燕卻與石牆形成了一動一靜的對照,給古老美麗的城堡增添了一份神話般的夢幻氛圍。
她對自己說,一點兒也不可怕。她徘徊在拱門的陰影裡,胡亂猜度著建築的氣氛並不會讓她找不找東南西北。她端正了瘦弱的肩,堅定地穿過庭院。
此行是有目的的,不久,她就會讓事情向好的方向發展下去。一旦有了計劃,莎拉決不允許一切偏離她的意圖;單一的想法往往可以幫助她迅速取得成功。卡薩斯很快就回發現,與他打交道的決不是頭腦空空、虛弱到自己站不住的女人。
那個西班牙人一定知道父親的確切地點,也許現在,老人正經受著拳打腳踢,或許,情形還會更遭。她的心跳加速,不覺飛跑起來。如果門關著,就需要多花些時間想辦法進入,她缺少的正是時間。
當她跑到周圍有精雕細刻的拱石門洞的大門前,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了。
那是一扇厚重、堅固的大鐵門,她使出最大的勁兒去扭那巨大的門環,只聽沉重的門鎖發出令人滿意的卡噠一聲,覺得大門朝裡開了,就像門的合葉上過油似的。
她徑直闖入一片空曠的死寂中,腎上腺素在血管中瘋狂地流動著。
門在她身後靜靜地關上,使原本就幽暗的環境變得更暗了。莎拉聽到心臟劇烈的跳動聲,和……一個人的呼吸聲。
她的氣息在喉嚨處因疼痛而阻塞。「誰帶你來的?」當這個低沉、沙啞、決不會被認錯的聲音從身後飄來時,她不禁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