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帝和這些見證人面前,我們聚在一起,以便使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結合,受神聖婚姻的約束,”卡彭特牧師莊重地吟誦。
幾小時後,莉拉又第二次聆聽這些話。對她來說,這些話現在聽起來並不比先前更真實。一百五十年來,她家一直住在河道老宅裡,現在站在這所老宅的客廳裡,她有這樣一種感覺:她本人正站在老宅外面,觀看著裡面所發生的一切而自己並不是其中的一部份。
這些話一成不變,但其它一切都已改變。這一次,沒有任何賓客,只有道格拉斯和蘇珊來充當見證人,那套裝飾著一排排花邊、鑲有打褶的細邊、用白綢做成的精美的結婚禮服已為一件素淨的連衣裙所取代;這件連衣裙是用淺灰色的平紋細布做的,由於在腕部和頸部飾有少許奶油色花邊,所以減去了幾分樸素。現在站在她旁邊的不是她自小就認識的男人,而是一個她絲毫也不了解的男人。
幸運的是,儀式很簡短,無疑,如果時間充裕的話,牧師本會提供一篇適合這一場合的演講,通篇塞滿了涉及罪惡及其報應的話。實際上,他盡量少發表自己的評論,雖然他用嚴厲的聲調來表示不贊成,但他無法掩飾自己急切好奇的目光。
莉拉意識到這位可敬的牧師在和朋友們進茶點時會報告她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便竭力裝出一副鎮靜的外表。為小道消息加工廠提供更多的素材是沒有好處的。天曉得今天為全鎮的人提供了多少素材,夠他們胡扯幾星期吧。
“我現在宣布你們成為一對夫妻。你可以吻你的新娘。”她那種感到自己正躲在一面玻璃牆後面觀察一切的感覺被粉碎了,就仿佛有人將一把錘子砸在這面小牆上一樣。她只是模糊地意識到卡彭特牧師一本正經地表示不贊成的目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站在她旁邊的那個男人身上──那個男人現在成了她的丈夫。
當畢曉普用手扳住莉拉的肩,讓她轉過來面朝他時,他感到她嚇了一跳。她抬頭瞪著他,那雙綠眼睛睜得大大的,兩個眼珠隨著復雜的情感變化而不停地打轉;她那種情感變化,他甚至開始無法理解。她成了他的人,他的妻子。隨著這種想法,他內心深處不由產生一種占有感。他用指尖輕撫她的臉蛋,感到她的皮膚又涼又柔軟。她成了他的人,盡管這是荒唐的,可想想目前的景況,他感受到一種古怪的滿足。
當他低下頭時,她急促地猛吸一小口氣。他以為她會把臉轉過去,她卻沒有這樣做。她注視著他,那雙眼睛呈灰綠色,滿是不安和蔑視混雜的神情。畢曉普扭了扭嘴。他早就應當明白不該以為莉拉會轉過臉去。如果說他不了解她的其它一切情況,那是因為她往往不願意避開挑戰。
莉拉看到畢曉普眼睛裡閃過一絲調皮的神情,可是她還沒有好好地尋思其原因,他的嘴已經吻在她嘴上。她以為他只是用嘴在她面頰上輕啄一下,做個象征性的姿態,給卡彭特牧師看。誰知他的雙唇竟停留在她嘴上,熱烈地吻她,使她吃驚的是,她的嘴軟了下來,熱情地迎接他,她抬起一只手,貼在他胸口上,手指緊攥著他的上衣。
他的小胡子擦在她皮膚上,雖有些粗糙,但柔綿綿的,而他的嘴唇雖很光滑,卻堅實飽滿,兩者形成鮮明的對照。她突然回憶起那一夜他的嘴順著她的喉嚨往下滑,他那濕潤的舌尖輕舔她頸前撲撲跳動的脈搏,而她則發出輕柔的呻吟,鼓勵他的嘴繼續往下移。
莉拉不知畢曉普是感覺到她身子變硬還是根本不打算一個勁兒地吻下去。他抬起頭,一雙眼睛和她的眼睛平靜地對視了好一會兒。她從他目光中覺察不到任何東西,既沒有像那種沖蕩她內心的回憶所引起的反應,也沒有對他們剛剛進入的婚姻生活的懊悔──甚至連順從也沒有。他的眼睛是平靜的,像兩個藍色的小水潭,沒有流露出任何神情。
“莉拉。”蘇珊輕聲喊,這一打岔頗為及時。莉拉有借口避開自己的丈夫,大大松了口氣,她投入嫂子的懷抱。“親愛的,祝你幸福快樂。”蘇珊擁抱著莉拉說。
“謝謝。”要是現在得到的全是美好的祝願,那該有多好!莉拉眨眼皮,忍住刺痛她眼睛的淚水,心裡暗想。
她離開蘇珊,轉身望著道格拉斯,臉上一副u令人難以捉摸的表情。從在教堂裡發生那場大災難,到此刻在客廳裡舉行這場婚禮,她一直以為自己沒有機會和哥哥私下交談。只要看到他弄清她和畢曉普之間的關系後眼中流露出來的痛苦神情,就夠她受的;她不忍聽他說感覺如何。她現在極想看到他眼中的寬恕的神情。
他注視著她。有一會兒,她覺得他的臉色變得溫和了,她甚至奢望他能原諒她做的那些事。然而,這樣想未免為時過早。
“我希望你非常幸福,”他冷冷地說;說著便敷衍地擁抱她一下,然後非常迅速地往後退去,她不由納悶,是不是他不願碰到她。
她茫然若失地轉過臉去,目光正好與畢曉普的目光相碰撞。她眨眼忍住眼淚,抬起下巴,似乎在問他敢不敢正視她的痛苦。他的表情毫無變化,但是他走上前,一條胳膊悄悄地圍到她肩上,把她拉到身邊。她暗自告訴自己,她之所以不設法掙脫,只是因為她不想大吵大鬧,可是這解釋不了為什麼她的身子偎依在他懷裡,為什麼她要靠他的力量來支撐自己。
“謝謝,”他對道格拉斯和蘇珊說,仿佛他們的美好祝願也把他包括在內。”。
道格拉斯的頜肌明顯地暴突出來,他的表情既緊張又冷漠。蘇珊的目光不安地從她丈夫那裡掃向這對新婚夫婦,然後,近乎感激地落在牧師身上;這位牧師正在注視這一小小場面,臉上的表情就像一條饑腸轆轆的狗得到一根汁水特別多的骨頭時那樣。
“牧師,非常感謝,”她說,臉上的笑容掩蓋住了她內心必然感覺到的極度緊張。莉拉又一次突然想到蘇珊極其適宜做一個有政治抱負的男人的妻子。
“我一向很高興能為你們家服務,”卡彭特牧師說。
尤其是當他非常幸運地發現自己處於最富於刺激性的丑聞之中;在比頓這個小城鎮,自從鐵匠的妻子跟兩年前來鎮上推銷樂器的鼓手私奔以來,已很久沒出現這樣的丑聞了。莉拉尖刻地暗想道。
“如果你樂意的話,歡迎你留下來用晚餐,”蘇珊說。按慣例做了個手勢。
“不多打擾了,”他推辭道,一雙眼貼卻因為想到一頓美餐和他必須進一步搜集的其它消息而閃閃發亮。
想到還得在牧師那貪婪的目光下多呆上一段時間,莉拉忍不住要流淚。不知不覺地,她更緊緊地偎依在畢曉普情裡,覺得自己似乎已被套上絞索。
“算不得打擾,”蘇珊用一種竭力要掩飾自己的失望的聲調說。
“嗯,那麼……”牧師幾乎要摩拳擦掌,准備用餐了。
畢曉普出人意料地插了進來。“已忙了一整天,我想我妻子太累了,不能招待客人。”
道格拉斯、蘇珊和卡彭特牧師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只是吃驚程度不同。很難說最使他們吃驚的是什麼──是他取消蘇珊的邀請時所表現出來的明目張膽的傲慢,還是聽到他稱莉拉為自己的妻子。他以平靜的目光回答他們的凝視。莉拉明白他的無禮應該使她生氣,可是湧上心頭的卻是一股感激之情。
牧師的臉皺成一團,就像一個孩子得不到最喜愛的一塊糖果時那樣。“但是──”
“也許你說得對,”蘇珊說,神色有些不安,雖然畢曉普的無禮使她惱怒,可一想到能擺脫牧師,不由又感到一陣輕松。“確實忙了一整天了,不是嗎?”
莉拉點點頭,強迫自己對牧師笑了笑。“牧師,也許要下一次了,”她輕輕地說,心裡明白這決無可能。無疑,畢曉普打算盡快返回西部地區。打點行裝會花去她幾天時間,可那以後,她就得永遠離開老家了。如果與這位愛管閒事的牧師共進正餐意味著她無須離開,那麼她很樂意這樣做。然而,既然共進正餐不能使任何事情有所改變,看到他離去便使她覺得如釋重負。
一小時後,莉拉開始尋思,要是讓卡彭特牧師留下來,會個會是個好主意。確實,沒有什麼比籠罩餐桌的緊張氣氛更糟糕的了。進餐時,一片緊張的沉默,只是間或為短暫的、不自然的交談所打破,這些談話,通常是由蘇珊開始的,然後由其他進餐者以不同程度的合作態度加入。由於多年的社交方面的訓練,莉拉竭力想保持她嫂子試圖維持的表面的正常狀態。但是,即使再好的社交風度也不能掩蓋餐桌上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尷尬。
盡管全體僕人侍候進餐時的舉止向往常一樣優美、無可指責,但莉拉還是敏感地覺察到他們正向她和畢曉普投以好奇的目光。她明白僕人們跟比頓的其他所有人一樣,對結婚計劃的突然變化猜測不已。擺放在餐具櫃和光潔的長餐桌中央的早春時節的鮮花,是原先為慶賀她和洛根的婚事而舉行的招待會所剩下來的。
呆望著銀蓮花那纖弱的風姿,莉拉力圖想象出如果現在同她隔桌相坐的是洛根,她會有何感覺。她自小就認識洛根,然而他的模樣卻模糊個清。她閉上眼睛,試圖想象出他的模樣,可是不斷出現在她眼前的不是金黃色的頭發和充滿熱情的棕色眼睛,而是留得過份長的黑頭發,一張消瘦刻板的臉和一雙同冬天的天空一樣淺藍、一樣冰冷的眼睛。
“莉拉,你沒有什麼事吧?”蘇珊那表示關心的詢問打斷了她的沉思。莉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面對著畢曉普那冷冰冰的目光。
畢曉普-麥肯齊。她的丈夫。莉拉用拇指摸摸他戴在她無名指上的那枚粗粗的、純金的結婚戒指。這枚樸素的戒指使她感到像鐵鐐銬一樣沉重。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確是一副鐐銬一副把她和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男人束縛在一起的鐐銬。它是意味著要維持終身的一種關系的象征。
“請原諒。”莉拉突然站了起來,椅子在光滑的地板上拖得嘎嘎響,如果她母親見到這種情景,是會蹙眉瞪眼的。她不等別人回答就離開房間,走得很快,她的裙子在身後如鍾口一樣鼓起。
她留下了一片死寂,厚重得可以用刀去切。蘇珊幾乎要站起來,她似乎想追上去,可是掃了一眼丈夫和畢曉普後,又坐了回去。
瞧見她這樣子,覺察到她眼睛中的憂慮神情,畢曉普幾乎笑了起來,她擔心的顯然是,如果讓他和道格拉斯單獨留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她這樣擔心可能很有道理。他並不懷疑道格拉斯確實希望有機會撲上來掐他的脖子。可這並不是說他可以責備道格拉斯。
畢曉普把厚厚的亞麻布餐巾放在他幾乎還沒動過的盤子旁邊。“我看不出把這件事拖下去有什麼意義。除非你們當中有誰真想和我作伴。我想我得去散散步。”沒有人說什麼,畢曉普歪起嘴微微苦笑,他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他走到通向走廊的門口時,蘇珊說話了。“畢曉普,帶上外套吧。現在才四月份,夜裡很冷。”
畢曉普轉身望著她,笑容變得溫和起來。蘇珊使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她是個天生會照顧別人的人,有著一副對這個世界來說過於溫軟、過於慈悲的心腸,“我會帶上外套。”
“我真希望這個雜種凍死,”當他們聽到前門在畢曉普身後關上的聲音時,道格拉斯發狠地說。
“道格拉斯,別說髒話。”蘇珊心平氣和地提醒他。她離開餐桌站起來。“你最好常常想到畢曉普現在是莉拉的丈夫。”
“我本應該殺了他,”道格拉斯站起來,猛地把椅子推開,由於過份用勁,椅子幾乎翻倒。他把餐巾扔在餐桌上。“我本應該讓洛根在這該死的教堂前面殺了他。”
“我明白你為什麼發脾氣,可他現在是家中的一員,不管你樂意還是不樂意。”
“我不樂意!”
“所以你最好學會接受這一事實,”蘇珊沒有理會他的插話,繼續把話說完。
“他誘奸了我的妹妹,”道格拉斯怒氣沖沖地提醒她。
“莉拉是一個成年女子,具有讓許多男人妒忌的意志力。如果說畢曉普誘奸了她,那也並非沒經過她本人的的同意。好了,別對我這麼凶,”她又說,舉手阻止他作措詞激烈的回答。“我的意思不是說莉拉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可是話說回來,即便貞婦有時也會做不太規矩的選擇。難道你忘了我們還不到新婚之夜就干那事了?”
道格拉斯愣愣地望著她,為那直言不諱的提醒所震驚。“那情況不同,”他咕喊道。“我們那時正打算結婚。”
“所以我們那樣干了。”蘇珊走到他跟前,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袖子,仰起頭望著他的眼睛。“我不是說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對的。可是事情已無法改變,我們──我們大家──都得忍受後果。千萬別忘了莉拉是你的妹妹,畢曉普是你的朋友。”
“過去是,”他惡聲惡氣地糾正道。
“現在他是你的妹夫。如果你不想與你的妹妹──更不用說你的外甥女或外甥──失去聯系,你就得承認既成事實。”
“今天下午,畢曉普在教堂也是這麼說的。”
“他說得很對,這會兒,我得去看看莉拉怎麼啦。”蘇珊踮起腳尖,在他嘴上輕輕吻了一下,“親愛的,想想我說的話。”
她不等回答就轉身離開了,讓道格拉斯獨自呆在空蕩蕩的餐室裡。
莉拉坐在一張裝有松軟的綠綢墊的矮腳軟墊椅邊上,她逃離餐室是為了尋找一個地方,好在那裡將白天發生的事情統統忘掉,至少是暫時忘掉。可是,她似乎無法忘掉,哪怕是一會兒。她走進臥室見到的第一樣東西就是放在床腳邊的一個黑色手提箱。她瞪視著這一陌生的手提箱,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它是誰的。
畢曉普的。它是畢曉普的箱子。僕人們已因為他現在是她的丈夫而把箱子放在她的臥室裡,以為他將分享她的臥室,她的床。這一想法令她大為震驚,她幾乎搖搖晃晃地走到臥室另一邊。一屁股坐在那張雅致的椅子邊上。她此後就一直筆直地坐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箱子,似乎裡面裝有一顆炸彈,只要她把眼睛轉向別處,它就會爆炸。
她壓根兒沒想過畢曉普將在哪裡過這一夜,也根本沒有時間琢磨這件事。當初洛根提出娶她為妻並表示她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的孩子時、她曾答應他不會提任何要求。畢曉普沒有做過這樣的承諾。
盡管不到六英尺遠的壁爐裡燃著熊熊的火,莉拉還是渾身發抖。畢曉普想必不會指望今晚成為一個真正的新婚之夜。為什麼他不應該這樣指望,她百思不得其解。不僅他們已經結婚,而且他已有理由知道她不是一個畏畏縮縮的處女。他也許還有理由相信她不會很不願意和他共睡一床。回想起三個月前他的觸摸使她做出的寡廉鮮恥的反應,她又渾身發抖。想到他也許又能使她做出這同樣的反應,她嚇壞了。
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她幾乎嚇得魂靈出竅。她一下子站起來,仿佛這光滑的軟座突然著火了。如果來的是畢曉普
“莉拉?我可以進來嗎?”聽到是蘇珊的聲音,莉拉松了口氣,同時感到一陣眩暈。她無須面對自己的新婚丈夫了。不過,她費了好大的勁才使自己能鎮定地發話,允許她嫂子進來。
“我想來看看你是否不舒服啦,”蘇珊隨手關上門,說道。她的眼睛裡反映出她說話聲音中所帶的關切。
“我很好,”莉拉告訴她。站在牧師面前答應愛一個她既不了解也不喜歡的男人之後,這不是又一個謊言嗎?
“你這麼突然地離開餐桌,我很擔心,我們大家都很擔心。”
“大家?”莉拉聳起兩條黑色的眉毛說。“道格拉斯幾乎看我一眼都受不了,我猜想畢曉普要是發現我得暴病猝死,一定會很滿意。”
“沒這回事。你哥哥要適應目前這種局面,需要一點時間。他會讓步的。他愛你。”
“不像我的新丈夫。”
蘇珊漂亮的臉上掠過一絲憂慮的神情。“我明白事情開始得……有些尷尬,不過,一段時間以後,找知道你們倆就會開始互相關心。”
“所以你寫信把孩子的事告訴他,是嗎?因為在你看來,我們會開始互相關心,是嗎?”莉拉問道,回想起畢曉普對她說的關於蘇珊與他聯系的事。
蘇珊的臉驀地紅了,但是她毫不退縮地迎著莉拉的目光。“我做了在我看來是正確的事。”
“難道你沒有想到我已經把事情安排得非常令人滿意?沒有想到我不需要你來決定什麼是正確的?”
“畢曉普有權利了解他孩子的情況,”蘇珊鎮定地說。
“你怎麼知道那是畢曉普的孩子?”莉拉質問道。“而且,你怎麼知道有一個孩子?”
“我有八個弟妹,我已多次見過女人懷孕的徵兆,所以能輕而易舉地看出誰懷上了孩子。至於我如何知道那是畢曉普的孩子,是因為我注意到了三個月前你們倆之間發生的事。我看到他離開舞廳後不久你也離去了,第二天早晨,他走得那麼突然,我起了疑心。”
“疑心?”莉拉不相信地盤問道。“難道你給畢曉普寫信說我懷上了他的孩子,只是因為你認為我們之間也許發生了什麼事?萬一你弄錯了怎麼辦?”
“我不僅僅是懷疑。”蘇珊移開視線,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擺在壁爐架上面的那具精致的德國瓷像。“那天早晨,畢曉普離開後,我去他的房間,發現你的女僕正在揭他床上的被單。”
“哦。”這下輪到莉拉臉紅了,她派女僕去拿被單,是為了自己動手洗淨,或者如果必要的話,把被單燒掉──為了掩蓋她失去童貞的證據,無論什麼事都得干。
“瑪麗什麼也不願說,可是要猜到所發生的事是不難的。當我覺察到你懷孕時,有一點似乎很清楚,那就是畢曉普應該負責。”
“你在擅自給他去信以前,難道沒想到要和我說一聲?”莉拉問道,又突然發起火來。
“我是准備說一聲,可那時,你和洛根宣布你們就要結婚了。也許我仍然應該說一聲,但是,你們決心已定,是這麼急急忙忙地要舉行婚禮,而我甚至還吃不准能否與畢曉曾取得聯系。”
“問題本已解決,我不會生一個私生子,給家人帶來恥辱,這樣也就不會出現任何丑聞。我無法相信你會喜歡這個!”莉拉掄起一條胳膊,掃了一圈,似乎要把整個形勢──包括教堂裡的那場大災難、肯定如野火蔓延般在鎮上迅速流傳的謠言,以及卡彭特牧師那煽動情緒的低語聲──都囊括進去。“如果你不來干預,本來不會有誰知道這件事。我已經把一句都安排好。誰也不會受到傷害。”
“那洛根呢?”蘇珊輕聲問。
“我沒有對他撒過謊。”
“你沒有?”蘇珊疑惑不解地揚起一條細長的、彎成弓形的眉毛。“強奸”這個未說出口的可怕字眼懸浮在她們之間、莉拉驀地臉紅了,覺得自己就像個撒謊被發覺的孩子。彬彬有禮地不饒人是莉拉母親的特點,蘇珊也具有這種特點。她有本事使莉拉覺得自己只是個孩子罷了,很容易讓人忘記她們倆只相差四歲。
“關於孩子的事,我沒有撒過謊,”莉拉溫怒地糾正自己的話說。“洛根是個醫生。我無法不留破綻地對他撒謊,即便我願意。我沒有撒謊。結婚是他的主意,不是我的。”
“我相信是這麼回事。洛根喜歡你。”蘇珊皺起眉頭說。“我有一點迷惑不解的是,為什麼你覺得可以把你的……境況告訴他,卻不能對你哥哥和我道出事情真相。你想必很清楚道格拉斯決不會對你的事掉頭不顧。”
“這我很清楚。”莉拉用手指撫平她那鴿灰色裙子上的皺褶。“我當初並不打算把……把我的境況告訴洛根。”可笑的是,即使現在,她也無法讓自己大聲地說出這些話!“我當初並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蘇珊聳起兩條淡淡的眉毛。“你肯定不會認為你能長久地將那樣的事情保守秘密。會有一些徵兆,當一個女人──”
“我不是毫無感覺,盡管最近有相反的征象。”莉拉說話的口氣與其說含有怒意,不如說透出疲憊。“我明白已經決定離家外出,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上。我想我可以說自己是個寡婦,或許還能找個教書的工作。你不必這樣看著我,好像不相信我是個神智正常的人,”她針對蘇珊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神情回答說。“我明白這是個荒謬的主意,可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主意。不用說,我在比頓這個地方呆不下去了。找要設法避免丑聞。”她扭曲著嘴唇,顯出痛苦的神情。
“你懷著離開這裡的念頭去洛根那裡尋求幫助,是嗎?他就是這樣發現事情真相的吧?”
“在我意識到我是……我得采取行動之後不久,洛根來看望道格拉斯。那個星期,你們倆都在費城,我除了考慮自己的處境外,沒別的事情可做。可憐的洛根犯了個錯誤,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頓時痛哭起來。”
她永遠不會忘記洛根那副大為震驚的表情。但是,他立即振作起來,把她擁入懷中,她哭泣時,他摟著她。他一言不發,直到她那流瀉不盡的淚水開始止住。
“告訴我出什麼事啦,”他輕聲說。而莉拉呢,雖然早已下定決心,在任何時候都決不告訴任何人出了什麼事,可這時卻發現事情真相正在洩漏出來。當然,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她拒絕告訴他誰是她孩子的父親。當他以為她遭到強暴時,她太懦弱了,沒有糾正他的看法。那時,這一點似乎無關緊要。
能和誰談談這件事,是一種很大的寬慰。她和洛根談,這也許是因為洛根是個醫生,她願意告訴他;也許是因為他雖然和她的兄長差不多。可實際上並不是她的兄長。不管是什麼原因,她已粗略地說明了她那不太成熟的離家出走和尋找工作的計劃。
“別丟人現眼啦,”他厲聲說,莉拉淚如泉湧。
“可是我得干點事。丑聞……我不能……我必須離開。”
“不會有什麼丑聞。”洛根抓住她那雙顫抖的手。“你不用離開,起碼不用長時間地離開。你將嫁給我。”
回想起他的無私,莉拉感到自己的眼睛發疼。她曾和他爭辯。她不能讓他犧牲自己的生活,必須采取另一種方式,可另一種方式並不存在,除非去投河自盡,而她並不准備這樣做。洛根那從容不迫的決心壓倒了她的各種抗議。也許她並沒有盡最大努力去抗議,莉拉現在承認。她不顧一切地想讓自己相信她這樣做是合適的。
“我喜歡洛根,”她這時對蘇珊說,“那份感情超過了某些夫妻初婚時的感情。要不是你的干預,我們會很幸福。”她不安地意識到自己的話聽起來不像是充滿自信,而像是在頂牛。
“也許是這樣。”蘇珊走到壁爐跟前,從爐床邊拾起一根木柴,放到火勢已經開始減弱的爐火裡,然後她擦去手上的灰塵,轉身望著莉拉,顯得心事重重。“難道你從沒想到過,你嫁給洛根,也就是奪去他的機會,使他不能找一個真正愛他的女子?”
蘇珊的口氣像是在溫和地詢問,毫無責備之意,可莉拉卻發現自己把眼睛轉向別處。她已經仔細考慮過,洛根娶了她,也許會放棄些什麼。但是,她看不到擺脫困境的其它任何辦法。
“如果你這麼關心洛根今後的幸福,為什麼不立即把事情真相直接告訴道格拉斯?”莉拉問道,覺察到自己的口氣近乎慍怒。
“我不知道我的信能否及時寄達畢曉普那裡。”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他對我懷上他的孩子是否在意。”
“我知道他會在意的,我知道只要可能,他會趕到這裡。要是我的信不能寄達他手中,嫁給洛根也肯定比別的解決辦法好。”
“看來你對畢曉普比我對他要信任得多。”莉拉說。
“我想我對他的了解要深得多。”蘇珊離開壁爐。在床邊坐下,她的裙子在她周圍——作響,她仰起頭,略帶笑容地歪歪嘴。“仔細……想想,想想整個情況,這一點聽起來似乎有點怪,但我認為這是事實。”
莉拉對此並不懷疑。沒有人比她更不了解畢曉普。
“親愛的,你干嗎不坐下,”蘇珊拍了拍身邊的床說。
“謝謝,我站著也很舒服。”
蘇珊歎了口氣,沒再請她坐下。“去年夏天,在去亞利桑那地區旅行的一輛公共馬車上,你哥哥和我相識。幾乎旅行一開始就讓人不愉快,但更糟糕的是,我們的馬車遭到一夥盜賊的襲擊。他們當場殺死了馬車夫,要不是因為畢曉普-麥肯齊,他們說不定還會殺死道格拉斯和我,他──”
“我知道他當時的行為,”莉拉插嘴道。“他像個跨著白色戰馬的騎士一樣從沙漠中冒出來,用一排子彈乾脆利索地殺死了幾個壞蛋。”
這個故事是她一開始就為畢曉普所吸引的一個重要原因。當他前來參加婚禮時,她准備向他表示感激,感激他救了道格拉斯的命。可是,她發現自己見到的不是預料中的那個還未完全開化的暴徒,而是一個只要見了一眼就會使她心跳加快的男人。他目光中的孤傲冷漠是一種挑戰。她還不習慣於讓一個男人──任何男人──望著她就像幾乎沒見到她一樣。她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她一定會成功,她以尖刻的幽默感暗暗尋思。
“我知道,他救了你們的命,這個家欠他的情,要對他感激不盡,”莉拉直截了當地說。她為了不讓人看出自己的手在發抖,將兩只手握在一起。她迎著蘇珊的目光說:“道格拉斯回家後,把整個故事都告訴我了。”
“是嗎?”蘇珊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是否告訴你,那些壞蛋被趕走後,我們三個孤零零地呆在沙漠裡,只有畢曉普的馬和我們在一起?要不是因為畢曉普熟悉沙漠,那片地方會完成那些盜賊沒能做到的事。我們幾乎花了一個星期時間,才走到離我們最近的城鎮。”
“你和道格拉斯就是在那段時間裡墜入情網的,”莉拉不耐煩地結束蘇珊的話說,毫不在意她的表現就像一個沒有禮貌的頑童。她無意聽別人一味重述一段陳舊的往事。壁爐台上的那座瓷鍾似乎正滴答滴答他走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響,提醒她時間正在流逝。畢曉普隨時有可能來敲她的門──如果他居然肯費心敲門的話。
“道格拉斯和我是在那時開始相愛的,”蘇珊沒理會莉拉的無禮,確認道。“但是我也有機會逐漸了解你的丈夫。”
莉拉聽到這句話不由畏縮。盡管戴在她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重得與它的大小完全個相稱,但她甚至還無法開始將畢曉普視作自己的丈夫。
“我不是有意這樣無禮。”又一個謊言。她今天似乎說了許多謊言,莉拉痛苦地想道。“但是我確實不想聽別人說我嫁了個多麼了不起的男人,我們會多麼幸福。如果你不介意,我確實想單獨呆一會兒。”
莉拉有點希望蘇珊會一生氣而馬上離開,她幾乎歡迎蘇珊這樣做。她不想要別人同情她,也不想憑理智行事。不過,蘇珊要是為她極明顯的無禮所觸怒,是不會讓自己的怒氣流露出來的;這是她嫂子的又一特點,這一特點也使她想起自己的母親。瑪格麗特-亞當姆斯認為,表露強烈的感情是無禮的行為。一個淑女總是能克制自己。為男人們樹立榜樣是我們的職責。不管你多麼心煩,都得向世人顯出鎮靜的外表。她母親希望她的舉止像個貴婦人,她有生以來一直試圖實現母親的這一理想,但沒能成功,而蘇珊似乎不費勁地做到了這一點。
蘇珊站起來,抖開身上那件淺藍色綢連衣裙的下擺,臉上只是顯露出對這個小她幾歲的年輕女子的同情。“我知道情況不那麼理想,可我認為你和畢曉普會有美滿的婚姻生活。你們一定會互相吸引。莉拉,他是個出色的男人。雖然他看上去也許有點冷漠、不可親近,但實際上卻有一副俠骨柔腸,有一股只要你願意便可以依靠的力量。”
莉拉最不需要、最不願意的就是聽別人述說畢曉普-麥肯齊的令人欽佩的品質,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時候;現在她能想到的只是他也許此刻正在爬上樓梯,指望和他的新娘共度此宵。
“既然你這麼喜愛他,我很吃驚你沒有嫁給他而是嫁給了道格拉斯,”她氣沖沖地說,毫不掩飾內心的憤怒。
屋裡出現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過了片刻,蘇珊歎了口氣,說:“我不打擾你了,請想想我說的話。”
莉拉呆在原地沒動,視而不見地凝視著那座精致的瓷鍾。門在蘇珊身後輕輕地關上,莉拉的雙肩垂了下來。她表現得太糟糕了。她明白這一點,也明白她應該向嫂子道歉。不管蘇珊給畢曉普寫信的事讓她多麼生氣,她本可以把事情處理得好一些。行為無禮是絕對找不到借口的。這句話她已聽母親說過多少遍啦?顯然還不夠。
她幾乎轉向門口,想追上蘇珊,但是她只邁了一步,目光就落在那張床上。她停了下來,把需要道歉的事全忘了。
畢曉普,他今晚打算干什麼?
畢曉普吸入最後一口煙,然後將煙蒂扔在地上,用靴尖把它碾滅。夜裡的空氣冷颼颼的,他很感激蘇珊建議他帶上外套,使他現在能感受到溫暖。回想起餐室裡的那幕情景,他不由笑了。不管在什麼情況下,蘇珊都會擔心他是否穿得夠暖和,這一點他是信得過的。她是個天生會關心他人冷暖的人。即使在沙漠中,他們不太有可能幸存時,她仍對他和道格拉斯過份關心。
想到道格拉斯,畢曉普的笑容逐漸消失。有生以來,他只認識少數幾個他願意稱之為朋友的男人。道格拉斯-亞當姆斯是其中的一個。如果三個月前他想到過這種友誼,事情的結果也許會大不相同。但是,道格拉斯是他那天夜裡最不願想到的。
折回到來時的路上,畢曉普看見坐落在山腳下的那所高大的老宅。他把雙手插入褲子口袋,瞇起眼睛回憶起來。那天夜裡,這所老宅燈火輝煌,充滿了亮光和笑聲。每個人都在興高采烈地慶賀道格拉斯和蘇珊的婚禮。他也很為他們高興,但是,當他看著他們在跳舞地板上旋轉、滿臉幸福的神色時,他意識到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孤獨。就在那時,莉拉站到他面前,兩眼閃閃發光,滿是挑戰的神情,似乎在問他敢不敢請她跳舞。
他接受了這一挑戰,把她摟入懷中,與她一起在舞廳地板上跳華爾茲舞。過了一會兒,孤獨感消失了,被她微笑中那種挑逗他的頑皮神情趕走了。從他在婚禮前幾天到達的那一刻起,她對自己迷上了他這一點並不隱瞞。在其它情況下,畢曉普往往會屈服於誘惑,應她目光中的挑逗而接納她。但是在這種挑逗的背後,有一種他無法忽視的天真,即便她不是道格拉斯的妹妹。
那支舞曲跳罷不久,他離開舞會,帶著一瓶威士忌酒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一心想把這瓶酒喝干。當他費力地喝完一瓶酒,喝得感覺不到任何痛苦時,莉拉敲響了門。她說她想弄清楚是不是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由於僕人們忙於張羅招待會,她擔心他們也許會忽視某個細節,沒有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但是她眼睛裡分明有某種神情,表明她來這房間不是因為她擔心他住得舒適不舒適。
他伸手去抱她,她投入他懷中,仿佛來到自己家裡。在他內心深處,他明白自己應該住手。他們倆都喝得太多了。他要向莉拉-亞當姆斯求愛簡直就像要跳離懸崖,指望飛起來一樣。但是,她的味道壓倒了細小的理性的聲音,暫時,他不再感到這麼孤獨。
回憶到這裡,畢曉普搖搖頭,開始朝老宅走去。他正在為幾個小時的不孤獨付出極大的代價。他們倆都一樣。
他沒想到自己在外面呆了這麼長時間,當他回到老宅時,大部份燈已熄滅。他以為大家都已就寢,當他走進門廳時,坐在牆角一張椅子上的男管家站了起來。
“托馬斯,你正在等候我嗎?”畢曉普問道,感到一陣內疚。“你不該等,我認得這裡的路。”
“先生,我確信你認得。”托馬斯是個上了年紀的黑人,平時像將軍一樣昂頭挺身,並十分傲慢,他從父親那裡接替管家之職,一輩子和亞當姆斯一家生活在一起。畢曉普上次來訪時,托馬斯以慈父般的熱情款待他,表明他對畢曉普救了道格拉斯的命是十分感激的。現在托馬斯的說話聲卻冷冷的,顯然他對畢曉普心懷不滿。
“讓我替你拿外套吧,”他說,一邊走上前將畢曉普脫下的外套接了過來。
“謝謝。你知道我的手提箱放在哪裡?”
“當然,麥肯齊先生。我把它放在莉拉小姐的房間裡。”
“莉拉的房間?”畢曉普驚愕地猛然把頭鈕向一邊,他的目光正好與托馬斯的目光相遇。
“我想我該說麥肯齊太太。”托馬斯把畢曉普的外套搭在胳膊上。
“她知道手提箱在那裡嗎?”畢曉普問道。當他試圖想象莉拉發現他的東西在自己臥室裡會有什麼反應時,他不由感到驚恐。
“我不清楚,不過很可能她去自己房間時見到了這個箱子。”
“我想她會見到的,”畢曉普咕噥道,抬頭望了望寬闊的樓梯。
“麥肯齊先生,我得說晚安啦,除非你需要我領你去麥肯齊太太的房間。”
畢曉普覺察到最後一句話所含的微妙的諷刺,不由得眉頭一皺。顯然,僕人們已經十分清楚為什麼莉拉開始打算嫁給一個男人,最終卻嫁給另一個男人。
“我確信我能找到的,”他告訴男管家說。
“那麼我得說晚安啦,先生。”
“晚安。”
畢曉普等托馬斯走到屋後不見時才開始上樓梯。麥肯齊太太。要習慣於聽別人那樣稱呼莉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聽見莉拉這個名字已很久了。這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他不安地暗想。他這場突如其來的婚姻所能解決的問題幾乎同它引起的問題一樣多,不過莉拉未必會這樣看。他明天離開前得和她談談。有些事情她需要知道。
畢曉普爬上樓梯後拐入通向西廂房的走廊。他根本不像托馬斯以為的那樣熟悉莉拉的房間,但碰巧的是,他無須依靠記憶力去找那個房間。當他看到放在走廊裡的那個熟稔的黑色手提箱時,他放慢了腳步。
他在走廊站了片刻,低頭盯著他的手提箱,感到心頭的怒氣直往上躥。他明白這樣站著是浪費時間,便伸出手去轉動門把手。門鎖著,畢曉普深深地吸了口氣,考慮自己該怎麼辦。
他很疲勞。他已接連趕了好幾天路。他被別人猛擊一拳,失去了一個好朋友,娶了個他幾乎不了解、而且根本不敢斷定自己是否喜歡的姑娘,他已沒有許多時間去仔細考慮今後也許會怎麼樣,但他始終認為讓事情按自己打算的那樣開始是個很好的經驗法則。有一件事他心裡非常明確,他不打算讓他的新妻子樣樣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清楚地感覺到她想為所欲為而不是適可而止。
他心裡明白,就仿佛他能通過那扇堅固的木頭門,親眼看到的那樣明白,莉拉毫無睡意地完全醒著,盯著那扇門,在琢磨他想干什麼。畢曉普提醒自己,今天對她來說也是個艱難的日子,便強捺住心頭的怒氣,輕輕叩門。
“開開門,莉拉,”他盡可能用平靜的語氣說。
很長時間沒有回音,他尋思她是否打算假裝睡著了,可就在那時她說話了,聲音低沉,但聽得見。
“走開。”
畢曉普想也不想,就用靴跟使勁踢那扇門,鎖擋不住了,門突然打開,帶著產生回響的破裂聲砰地撞在後面牆上。他走進門。
莉拉正坐在床上,那雙綠眼睛睜得大大的,蒼白的臉上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他們倆還沒開口說話,沿走廊的一扇門打開了,道格拉斯和蘇珊一起跑出他們的房間。
“你究竟想干什麼?”道格拉斯責問道。
畢曉普沒理會他,大步走到床腳邊,兩只眼睛盯著莉拉的臉。她注視著他,那副表情就像一只兔子面對響尾蛇時那樣,她緊抓著被子,由於過份用力,指關節都發白了。
他仍然一言不發。莉拉能感覺到自己那顆心在胸口狂跳。她把那個手提箱放到門外時,沒有多想他會有什麼反應;她只是無法容忍那個手提箱放在她的房間裡,哪怕一刻也受不了。她最沒有料到的是,他會踢她的門,大步走進她的房間,仿佛他有充份的權利呆在那裡。可怕的是,他的確有這個權利。
他赫然聳現在床腳邊:高大幽黑的身影、憤怒的面容。她突然驚恐地意識到,幾小時前,她已將自己、自己的身軀和靈魂交給了他。如果他高興打她,法律會說他有這個權利。這並不是說她認為他會打她。實際上她並不這麼認為。
他屈身湊近她,她看到他眼中燃燒的憤怒,不由向後退縮。她以前怎麼會認為他那雙眼睛是冷冰冰的?
“別再鎖門把我關在外面,”他說。
這道溫和的命令使莉拉渾身發抖。她克制住自己,試圖想出一些可以對他說的話來,讓他明白:要恫嚇她是辦不到的。但是,畢曉普不等她回答,就轉過身於,大步跨入走廊,他從地上撿起手提箱時,朝道格拉斯和蘇珊點了點頭。莉拉聽見他下樓梯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是一片沉寂。
結婚後的第二天早晨,她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氣,才走到樓下去吃早餐。清晨的幾個小時裡,她躺在床上一直醒著,頭天的事情,尤其是與畢曉普相遇的最後一幕情景,在她腦中像電影鏡頭一般重現。她老在想,自己本該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才能讓他明白她是如何看待他的野蠻行為,才能讓他清楚,要恫嚇她是辦不到的。但是他已經恫嚇她──十分徹底地恫嚇了她。即使在她施展想象力時,她也無法設想出,自己要是抵抗那個如此氣勢洶洶地逼近她床頭的男人,會是一幅什麼樣的圖景。
她想裝出一副凶巴巴的樣子,心裡卻提心吊膽,她懷著這種令人不安的感覺,走進餐室,准備表面鎮靜地迎接自己的新丈夫。但是畢曉普不在那裡,莉拉不願承認在她感到輕松的同時也有一點失望。道格拉斯和蘇珊坐在餐桌的一端,她進去時,他們抬頭望著她,他們那不自然的表情使莉拉很清楚他們在談些什麼。道格拉斯、蘇珊和比頓的其他所有人部向談論她,她以冷嘲式的幽默暗想。
“早上好。”她聽見自己的說話聲很正常,十分高興。
“今天早上你身體好嗎,”蘇珊問道,臉上露出關切的表情。
“我很好。”莉拉略帶驚訝地聳起雙眉,仿佛她想不到蘇珊會問這個問題。托馬斯拉出她的椅子,她在餐桌邊上坐下,迅捷地朝他笑了笑。“還有松餅嗎?道格拉斯像平常一樣把它們全都拿走了吧?”
“莉拉小姐,我想廚子為你留下了一、兩塊。”托嗎斯慈愛地朝她笑笑。
“托馬斯,看看你能不能避開我哥哥,偷偷地給我拿一些松餅來。”他們多年來多次重復的談話已經有了變化。
“他不用避開我偷偷地拿。”道格拉斯不假思索地隨口抗議道。“你以為我會像你說的那樣,直接從你的盤子裡偷食物。”
“嗯,我的確注意到你今天早上一直在覬覦我的熏鹹肉,親愛的,”蘇珊說。
這種輕松的談話其實是不自然的。由於未說出口的話太多,談話反而變得不再輕松,但是,談話能保持表面的正常狀態,莉拉已經十分感激。有一小會兒,似乎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她憑空臆想的──昨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然而,片刻之後,當畢曉普走進餐室時,這種易碎的幻想便被打破了。道格拉斯的表情突然僵硬,似乎在告訴她畢曉普來了。莉拉不用看道格拉斯的表情,甚至背對著門,也知道他已經進來。她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似乎他一進餐室,空氣中的某種成份便起了變化,短暫的緊張的沉默被蘇珊打破了。
“早上好,畢曉普。”
“早上好。”畢曉普朝道格拉斯點點頭,然後走到餐具櫃跟前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昨天在書房的沙發上睡了一夜,睡得極不舒服,因此他不僅脖子疼痛而且心情煩躁,這一覺簡直比餐室裡的氣氛更令他不愉快。
他把臀部靠在餐具櫃上,仔細打量面前的這些人。道格拉斯穿著一套合身的黑禮服,像法官一樣嚴肅,間時又顯得頗為友好。蘇珊穿著一件連衣裙,連衣裙的顏色是她非常喜愛的那種柔和的顏色,她正把憂愁的目光投向他,然後轉向莉拉,而莉拉似乎完全被自己盤子上的花卉圖案吸引住了。
“早上好,莉拉。”一時間,他以為她會不理睬他,可是他應該更了解她的性格的。聽見他說話聲中那種輕微的挑戰口氣,她仰起下巴,那雙綠眼睛冷冷地迎著他的目光。
“畢曉普。”她點點頭,就像一個女王在接見一個臣子──一個無足輕重的臣子時那樣威嚴,畢曉普暗想。
他自己也不知道對莉拉該惱火還是贊賞,反正他對惱火和贊賞混雜的感覺一下子變得非常熟悉。他喝了一口咖啡,在杯子的上方注視著莉拉。她又在仔細察看自己的盤子,她的頭稍稍低下一些,露出垂到後頸的幾絡柔軟的卷發。從高高的窗子瀉進來的陽光使她的頭發變成純火一般的顏色,並照亮了她那柔軟的、乳白色的皮膚。
畢曉普懶懶地尋思,如果她不是這樣漂亮得要命,他會不會發現她好對付一些。她正穿著另一件灰色的連衣裙,是深灰色的,在領口和腕部飾有象牙色的花邊。在裙服的前面,一排鈕扣像軍服一樣精確整齊地向下排成一行。給人的印象是刻板的、過份自制的。這件裙子的樸素似乎在向一個男人大聲說,要保持一定的距離。然而,畢曉普卻發現自己在暗自盤算,解開這一小排整齊的鈕扣得花多長時間。
這並不是說他有可能得到一個機會去弄清他想弄清的事情。她已經清楚地表露出,她根本不會打算讓他近身,去碰她的鈕扣或別的任何東西。意識到這一點,是無法使他心情好轉的。
“我今天下午就要離開啦。”他說。他說這句話時並不特別對著在場的哪個人。
莉拉抬起頭,眼睛裡露出吃驚的神情。“這麼快就走,我來不及准備。打點行裝,我至少需要一星期時間。”
這下輪到畢曉普顯出驚奇的樣子。“打點去什麼地方的行裝?”
“去……我們打算去的隨便什麼地方。我們將上哪兒?”
畢曉普目不轉睛地看了她一會兒。“我准備去科羅拉多州。你哪兒都不用去,起碼不用和我一起去。”
“我當然和你一起去。難道要我去別的什麼地方?”
“你就呆在這兒。”
“這兒?”莉拉感到仿佛一下子透不過氣來似的。他要求她呆在這兒?在昨天教堂裡當眾吵鬧之後?她難道真的使他這麼生氣,他竟認為有必要如此殘酷地懲罰她?“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不行。”
“行,我要和你一起去。你是我的丈夫。”奇怪,這句話竟這麼容易地一下子就說出了口。“我的責任是和你在一起。”
“你的責任?”她這麼突然地表現出妻子的忠誠,畢曉普不由詫異地聳起兩條黑眉毛。莉拉的臉驀地紅了,但是她個打算讓步。她無法讓步。
“我不願呆在這兒,”她坦率地說。
“也許他說得對,”道格拉斯說,盡管要同意畢曉普說的話,他顯然感到很費勁。“也許你應該呆在這兒。你不清楚西部地區是一派什麼景象,莉拉。它決不是適合一位夫人、尤其是像你這樣懷孕的夫人呆的地方。”他清了清嗓子;他不得不提到她的懷孕,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我確信婦女們不會因為住在密西西比河以西地區就小再生孩子。”莉拉竭力要使自己說的話聽起來既平靜又合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這時她只想跺腳尖聲高叫:她不呆在這兒,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不能使她呆在這兒。“我確信在西部地區也有醫生。”
“不多,”畢曉普說。“在巴黎,可以說一個也沒有。”
“巴黎?像在法國巴黎一樣?”
“拼寫相同,可這幾乎是唯一的相似之處。籌建這個小鎮的礦工是個法國人,他為這個地方制訂了一些宏偉的計劃。這只是一個開采礦藏的小鎮。在那裡所能找到的最接近於醫生的是蔡克-杜林,他是個理發師。他能很好地干拔牙或接上斷骨之類的活兒,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接生嬰兒。”
“這個小鎮裡一定有婦女,”莉拉說,試圖不顯露出他的話使她多麼驚恐。
“有婦女。”
“她們一定生孩子。”
“就幾個,”他十分不情願地承認。“但是──”
“我和你一起去。為這件事爭辯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我已拿定主意。”她仰起下巴,望著他,希望自己看上去平靜又堅定,而不是一味執拗。
畢曉普迎著她的目光,他的表情難以捉摸。他穿著前一天去教堂穿的那套衣服──一件平紋白襯衫和一條黑褲子,褲管塞在一雙齊膝高的黑靴子裡,這雙靴子顯然已多處磨損。莉拉有生以來所認識的那些男人,如果穿著這樣的便裝,總會顯得很笨拙,顯得穿著過份簡樸。但是畢曉普看上去卻像在家裡一樣舒適自在。他所需要的是靴刺和佩在胯部的一枝手槍,他簡直是直接從廉價的平裝小說中走下來的。
“我想畢曉普說得對,”道格拉斯說。“顯然,你呆在這兒反而自在一些,在這兒你能得到適當的照料。”
“我不呆在這兒。”雖然莉拉是對她哥哥說話,卻望著畢曉普。最後的決定權在他手上,盡管要承認這一點使她很惱火。如果他拒絕帶她一起走,她是沒有什麼辦法的。但是,她不願懇求。“如果是為了錢的事,我可以自己買車票。”
她看見畢曉普眼睛裡一下子冒出怒火,反而異常地高興起來。“如果你和我一起去,我會給你買車票的。但是,你不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想莉拉是對的。”蘇珊首次開口說話。“我認為她應該去。”
“這不會是你的本意!”道格拉斯懷疑地瞧了他妻子一眼。“你去過那裡。你還記得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你不會當真認為一個像莉拉這樣懷孕的婦女適合去那種地方。”
“我看到過母親八次足月分娩,我可以向你保證,像莉拉這種狀況的婦女幾乎並不像男人們願意相信的那樣嬌弱。我確信她會身體很好的。”
“我不希望她去那裡,只有一個……理發師照料她。”
“我理解你的擔心,但是你不看看整個情景,道格拉斯,”蘇珊鎮定地說。“昨天在教堂裡當眾吵鬧之後,流言蜚語將到處蔓延;我們倆都知道卡彭特牧師不是以謹慎出名的。請考慮一下,要是她呆在這兒,會怎麼樣。”
畢曉普平靜下來,當他具體地想象要是莉拉呆在這兒,生活會是怎麼樣時,他的杯子舉到一半不動了。他不了解賓夕法尼亞州的比頓,可他了解東部或西部地區的小城鎮,它們都有一共同的特點。他舉起杯子喝了一口,連同咖啡咽下了一句罵人的話。昨天夜裡他有充足的時間來審度盤算事情障該怎樣辦,帶新娘去科羅拉多州不是計劃的一部份。
“過一段時間,流言蜚語就會逐漸消失,”道格拉斯說,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像他的話那樣自信。“主要令人擔心的應該是莉拉的安全。西部地區決不是適合一位夫人呆的地方,更個要說一位懷孕的夫人了。”
“我不呆在這兒,”莉拉重申道,兩眼徑直望著畢曉普。
帶她走是荒唐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要求什麼。但是,她的確明白如果她呆在這兒,生活會怎麼樣。不幸的是,他也一樣。
畢曉普氣惱地抿了抿嘴。“你必須在明天以前把你要帶的一切東西都整理好。”
莉拉感到心中湧起一股寬慰之情。不管在遼闊、陌生的西部地區等待她的是什麼,總不會比她在這裡必須忍受的更加糟糕。片刻之間,她感到幾乎對自己的新丈夫產生了一種親切感。可就在那時,她醒悟到他話裡的全部含義。
“明天?我明天以前無法准備好。我至少需要一個星期。”
“明天。”畢曉普仰起頭將杯子裡的咖啡一飲而盡。
“四天,”她討價還價地說。“我可以把我的其它東西以後用船運走,但是我不可能在不到四天的時間裡准備就緒。”這是公平合理的,她心裡想,一邊伸出手去拿托馬斯剛剛端進來的松餅。她半路就迎了上去,這是他不可能料到的。
“明天。如果你不和我一起乘火車,你就得自己設法到達科羅拉多州。”畢曉普把杯子放在餐桌上,朝道格拉斯和蘇珊點點頭,不等莉拉再說什麼,就大步走出餐室。
她大為震驚,幾乎一下子透不過氣來,待緩過神來,她說:“他不可能當真。”
“我覺得他不是在開玩笑,”蘇珊和婉地說。
“他不可能不帶著我就離開。”莉拉把黃油塗在一張松餅上,由於使用餐刀時非常用力,那個酥脆的小卷餅在她手上四分五裂。她把小卷餅放在盤子裡,可手上仍然緊握著那把餐刀。她的兩只眼睛閃著光芒,像是在說,畢曉普不在屋裡是件好事。“要是他想嚇唬我,讓我急急忙忙地打點行裝,那他就想錯了。他可以等我安排停當才一起離開嘛。”
“你根本不用離開,”道格拉斯說。“我想你應該呆在這兒。”
蘇珊的目光和莉拉的目光越過光滑的餐桌交織在一起,兩人默默地進行了一小會兒思想的交流。
“我們可以把基本的必需品打包裝箱,其它的所有東西用船運走,”蘇珊把椅子放回原處說。莉拉也把椅子放回原處,兩位女子匆匆忙忙地離開餐室,讓道格拉斯獨自坐在那裡,對著吃剩一半的食物。
這一天的其余時光是在整理行裝和打包中度過的。大旅行箱從閣樓上拖了下來,除去灰塵,在最短時間內裝得滿滿的。莉拉躺上床時,已經累得顧不上多想畢曉普會在哪裡度過他們結婚後的第二夜了。
翌晨,她站在亂作一團的臥室裡,向女僕們下達最後一分鍾的指示,關照她們哪些東西還得打包,哪些東西以後交運,這時,托馬斯敲響了門。
“莉拉小姐,你來了一個客人,”他在她開門後說道。
莉拉煩惱地回頭朝壁爐台上的鍾看了看。離開車不到一小時了,她得准備去火車站。她並不懷疑,要是她還沒有安排就緒,畢曉普把他的威脅付諸實施,不帶上她就走了。
“托馬斯,我正忙得很。來的是誰?”
他壓低嗓音說:“小姐,來的是辛克萊先生。”
“洛根?”她急忙扭頭朝四周看了看,然後吃驚地注視著他。“洛根在樓下嗎?”
“他在玫瑰客廳,小姐。”
“謝謝,托馬斯。”她從他身邊擦過,打點行裝的事一時全忘光了。她沒料到還會再見到洛根。她以為,即使時間充裕,在她干了那些事情之後,他也不會想見她。她用會使她母親驚駭的那種方式把裙子提得高高的,飛也似地跑下樓梯。她溜進玫瑰客廳,悄悄關上身後的小門。她不希望有誰來打擾他們。
洛根正站在一扇窗戶的前面,望著外面的玫瑰園,她走進客廳時,他轉過身來。他們站在客廳的兩邊互相對望著,可是真正將他們隔開的是最近四十八小時裡發生的一些事情。
莉拉將雙手放在身前,十指交錯地緊握著。她恨不得走到他跟前,投入他的懷中。除了道格拉斯以外,他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人。洛根一直是她生活中的一部份──道格拉斯的最好朋友、比利的哥哥、她自己的親密朋友。現在望著他,她感受很深:事情變得與她一向所想象的是多麼不同。
“我不能確定你是否會見我,”洛很冷冷地說。
“我以為你再也不想見到我。這並不是說我要責備你。我可惡地利用了你。我正准備寫信,告訴你我是多麼內疚。”
“是嗎,嗯……”洛根把眼睛轉向別處。“發現你對我撒謊,我是有幾分震驚。”
“我非常後悔。”莉拉再也無法忍受他們之間的距離,便走到他跟前。她伸出雙手,抓住他的一只手,以哀求的眼光抬頭望著他。“我決不是故意傷害你的感情,也不是存心要對你撒謊。但是,當你以為我遭……強暴時,那麼容易地就讓你相信了。”
“你本可以告訴我事情真相,莉拉。我仍然會娶你的。”
“我知道。”她眨著眼睛忍住淚水。她緊抓著他的手。“我總是能依靠你。我確實感到非常慚愧。我沒有任何權利要求你娶我,不過你能原諒我嗎?”
洛根低頭注視著她。從他眼睛裡,她看到了他們多年來共有的記憶。他看著她從一個臉上有雀斑的小女孩成長為一個成年女子。是洛根親口把他弟弟的死訊告訴了她;洛根摟著她,鼓勵她把眼淚和難以表達的悲痛放聲哭出來。她需要時,他總是在她身邊──不僅僅是一個朋友,不完全是兄長──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忠實的同伴。除了道格拉斯以外,在這個世界上,她最不願意傷害的就是洛根,可她傷害得最厲害的偏偏是洛根。
當他用指尖輕撫她的臉蛋時,他的手微微發抖。他那雙黑眼睛是嚴肅的,他歪嘴苦笑時露出沮喪的神情。“我決不會一直生你的氣,臭丫頭。”
莉拉覺得自己如釋重負。她噙著快樂的淚水沖他微笑,投入他的懷中。她的面頰貼在他那柔軟的毛料甲克衫上,世界似乎又回到適當的位置上。“啊,洛根,你是我世上最好的朋友。”
她感到洛根的身子僵硬起來,奇怪他是否改變了原諒她的念頭。可是,當她抬頭看他時,只見他正從她頭頂上方看過去,他的表情是那麼呆板、那麼冷漠,使她頓時明白她會看到什麼,她感到天旋地轉。
畢曉普正站在門內,注視著他們倆。莉拉仿佛能透過他的眼睛看到這個場面:她和洛根單獨在客廳裡,門緊關著,確保他們不受干擾,不讓別人看到她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裡。至少可以說,這是一幅該詛咒的圖景。他曾冷冷地說過,如果他到得太晚,不能阻止這場婚禮,那麼他會讓她成為寡婦;回想起這句話,莉拉突然恐懼地感到心裡怦怦直跳。雖然畢曉普沒有帶槍,但這似乎並不能減輕他突然開槍的危險。
“請別誤會。”她急忙搶著說,一邊朝他走去,小心地站在那兩個男人之間。
畢曉普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的目光從她那兒移向洛根,然後又回到她身上。
“看來你是在和一個老朋友道別。”他平靜地說。他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把她拉到身邊。他用胳膊摟住她的腰。雖然他的動作很輕,但清楚地表現出:他擁有她。他朝洛根點點頭說:“辛克萊。”
“麥肯齊。”
雖然畢曉普聽出了洛根口氣中所帶有的厭惡,但他沒有理睬。“差不多是去車站的時間啦,”他說,低頭望著莉拉。“你應該結束告別了。”
他放開她,又朝洛根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客廳,使莉拉大為震驚,不相信地瞪眼目送著他。顯然,在娶她的這個男人身上,她有許多東西需要了解。
當火車駛離車站時,莉拉拼命爭取最後再看一眼她哥哥那高大的身影。和道格拉斯道別是她有生以來所必須做的最難的一件事。他們之間的緊張關系也不能使道別變得容易一些。他緊緊地擁抱了她,祝她一路平安,可是,在這種情誼和關心的背後,她看到了自己給他帶來的痛苦,這種痛苦不僅是由她的所作所為、也是由她的謊言引起的。要完全彌合他們之間的裂痕,還需要一段時間。
軌道拐彎了,車站和道格拉斯看不見了。莉拉低下頭,掩藏突然變得淚汪汪的眼睛,她使勁拉扯放在膝上的收口網格包,可是包上的幾根細繩纏在一起,打開這個小包很費勁。她笨手笨腳地解著細繩,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一只大手出現在她的視線內。她眨了眨眼睛,注視著遞到她面前的那塊雪白的手帕。
是畢曉普的。她完全沉浸在和她哥哥道別的悲傷中,竟然忘記她並不是孤身一人。其實,如果不是因為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男人,她根本不用和誰道別;想想這一點,真是惱人。
“它可不會咬人,”他說。他這種乾巴巴的逗趣的口吻,使莉拉意識到她正在呆望著這塊手帕,仿佛自己不明白它的用途似的。她的臉驀地紅了,從他手中接過這塊手帕。
“謝謝,”她含糊地說,沒有抬起頭來。她有生以來還從沒遇到過這麼容易使她生氣的男人。在不知不覺中嫁給了他,是她的不幸。想到這一點,淚水不由得又湧了上來。她把鼻子埋在手帕裡,讓眼淚盡情地流。
她睡著了。她睡著時,開始做夢。
舞廳裡五彩繽紛、燈火燦爛,充滿了笑聲。莉拉是道格拉斯的女主人,為她哥哥籌劃和組織婚宴是她的最後一個任務。過了今晚,河道老宅中招待客人的事便要由蘇珊負責了。當莉拉觀看客人們在跳舞地板上旋轉時,她對自己努力的成果頗感得意,這是可以諒解的。事實證明一切都安排得很妥當。鮮花布置得賞心說目,食物精美可口,香檳酒妙不可言。她自己喝了兩杯香擯酒後便領略到它的神奇力量。看起來似乎每個人都過得極為愉快。
只有他除外。
莉拉的目光停留在舞廳另一邊那個高個子、寬肩膀的人影身上。她的笑容微微消褪。
他看來似乎過得並不愉快。畢曉普-麥肯齊以一種超然的神態打量著舞廳,這種神態可能含有他對面前的場景感到厭倦或完全缺乏興趣的意思。
她的嘴抿緊了一點。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感覺到,道格拉斯的這個西部朋友對文明的東部地區不感興趣。事實上,她開始奇怪,是否有任何東西曾經打動過麥肯齊先生。
莉拉繼續端詳畢曉普,她在打量他的高大身材時,眼睛裡微露怒意。她無法確切地指出,他身上究竟有什麼東西使她如此不快。他無疑是有禮貌的。她不能指責他的行為舉止。
他似乎並不難看。一點也不難看。事實上,如果她是非常誠實的,她將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太帥了,使她內心難以平靜。他頭發烏亮,五官端正,頗有男子氣概,兩撇濃密的黑胡子使他隱隱地具有令人生畏的神氣,注意到這一點,她不禁有點不寒而栗。他肩膀很寬、雙腿瘦長──不過沒有一位淑女會注意一位男士的下肢。總之,他帥得足以讓一個姑娘的心跳加快。
這並不是說她自己也愚蠢得見到他就心跳不止。而且,即便她見到他時心跳加快,可麥肯齊先生已經清楚地表露出,他對她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好像眼中根本就沒她這個人。莉拉緊攥著她的扇子,幾乎握斷纖細的象牙扇架。雖然她並不認為自己特別自負,可當她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姑娘時,便受到男人的追求和討好,如果她意識不到自己對異性的吸引力,就未免太愚蠢了。發現畢曉普-麥肯齊對她的美貌無動於衷,她惱恨極了。
他的看法無關緊要。但是,對她這樣視若無睹,確實有傷她的自尊心。尤其是今晚,她不帶一點自負地意識到,自己顯得比平時漂亮。她的連衣裙是用海綿泡沫狀的綠綢制成的,呈褶狀低垂在她的胸前,使她的雙肩幾乎裸露。束人裙子的緊身馬甲遮住了前身,在背部則打了許多皺褶。在褶襉的兩側飾有乳白色和綠色的綢玫瑰;長手套蓋住了她胳膊肘以卜的手臂。顏色和連衣裙相配的緞子面淺口便鞋和長統絲襪使整套裝束的總體效果更加完美。她竭力使裙服與她蒼白的皮膚相配並充份利用她那頭濃密的赭色頭發,這並不是出於一種虛榮心。
但是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
當管弦樂隊在兩支舞曲之間暫停時,莉拉朝舞廳的另一邊走去。她走得很慢,因為她得不時地停下來跟朋友和熟人說話,得不時地點頭、微笑,承認蘇珊是個可愛的年輕女子,道格拉斯能找到這樣一個嬌媚的新娘真是幸運。她非常喜歡她的新嫂子,可她這時的心思已經完全轉到了別的事情上面。
“你沒有跳舞,麥肯齊先生。”
畢曉普轉過身來望著她,莉拉在那雙冷冷的藍眼睛的注視下感到有點心慌意亂。她還從來沒遇到過一個只要瞅上一眼便會使自己感到心慌意亂的男人。
“我猜你一定聽過西部地區的音樂,”她見他沒說話,便接下去說道。
“是的。不過那裡正式的管弦樂隊不多。”他朝穿著盛裝、坐在舞廳盡頭高台上的樂師點點頭。“我們的舞會往往比這裡更隨便一點。”
“但你一定跳舞,是嗎?”她追問道。
“有時候。”
“你現在沒有跳舞。”
“我應該跳舞嗎?”
“作為他們的女主人,我關心的是讓所有的客人都玩得開心。麥肯齊先生,你既不跳舞也不和人交談,這會使一個女主人感到不安。”她打開扇子,在身前懶懶地搖著,覺察到這一舉動使他注意起她那領口開得很低的露肩連衣裙。
“亞當姆斯小姐,我當然不想使你感到不安,”畢曉普認真地說。他向下瞟了一眼,然後又抬眼迎著她的目光,莉拉感到自己的皮膚突然發熱、發紅。
“我確信你不會故意這樣做,”她說,意識到自己的聲音中有一種幾乎難以察覺的慌亂。
“告訴我怎樣做才能使你安心,”他問說。
莉拉假裝考慮這個問題,她優雅地蹙起眉頭,讓兩條眉毛皺在一起。她正在挑逗他。意識到這一點,本該把她嚇得舉止穩重起來。那樣的舉止才適合河道老宅的莉拉-亞當姆斯,適合比利-辛克萊的這位未亡的未婚妻。想到比利,她感到一陣內疚,可是香檳酒又使她心中燃起一股反抗的火焰。她愛比利,但不管其他所有的人怎麼想,她並沒有同他一起死去。在比頓,誰都認識比利,喜歡比利,三年來,人們一直小心地面待她,這種待遇通常只有世界大戰英雄的寡婦才配享有。雖然她一直對比利的死感到悲痛,但近來她開始感到對他的回憶似乎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但是,畢曉普-麥肯齊對她曾經跟比利-辛克萊訂婚的事既不了解,也不關心。當他望著她時,只見到她本人而沒有見到她未婚夫的幽靈。這一想法中有某種雖然危險卻很吸引人的東西。
“或者,如果你請一位淑女跳舞,讓我看見你受到我們的殷勤款待,我也許就放心了,”她最後說。
畢曉普的一個嘴角向上一撇,可他的口氣仍然是一本正經的。“萬一她拒絕怎麼辦?想想我會多麼丟臉。”
“麥肯齊先生,如果你有禮貌地邀請,我看一位淑女未必會拒絕。”她從眼睫毛下偷看了他一眼,覺得自己又像個十七歲的姑娘。同一個男人溫柔地調情是很快樂的,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這樣的樂趣了。在她背後傳來小提琴調弦時發出的刺耳的聲音,她明白管弦樂隊就要演奏下一支曲子。畢曉普回頭掃了一眼舞池,他的表情像在思忖什麼。莉拉心裡就像他大聲說出來了一樣清楚:他正在考慮要不要請她跳舞。她突然非常想和他跳舞。
“亞當姆斯小姐,你能賞光和我跳這一場舞嗎?”
“這一場舞或許已經有人邀請。我得查看一下我的舞帖。”她天真地睜大眼睛,輕輕搖了搖扇子。
“如果已經有人邀請,那你為什麼還拼命想讓我請你跳舞?”畢曉普疑惑不解地豎起一條黑眉毛,冷冷地問。
莉拉倒抽了一口冷氣,仿佛有人剛把冷水潑在她臉上。他並不是說她……千萬別介意她已打算……他不可能認為……
他竟這樣無禮,莉拉還沒能決定究竟是摑他耳光還是僅僅轉身走開,她的目光就遇上了畢曉普的目光。在他的目光中,她覺察到一種幽默和挑戰。他在等著看她對他那逗弄人的問題作何反應,看她敢不敢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回擊他。她胸口感到一陣激動。她忍住不笑,將嘴端端正正地抿成一條線。
“說真的,麥肯齊先生。說一位淑女拚命想支配一位紳士來請她跳舞,是極不禮貌的。更不必說她一定要采取這種辦法究竟有何含義。”
“我道歉,亞當姆斯小姐。”他向她微微一鞠躬。“當然,我的本意並不是想說一位像你這樣漂亮的淑女必須威逼一位客人和你一起跳舞。”
“威逼!說真的,麥肯齊先生,你完全不懂禮貌。”
“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亞當姆斯小姐,”他坦然地承認。“我可以請你跳這一場舞嗎?”
“我怎麼能拒絕如此彬彬有禮的邀請?”當管弦樂隊開始演奏另一支華爾茲舞曲時,莉拉將一只戴著手套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雖然當她問起他們在西部地區跳不跳舞時是在開玩笑,但她如果發現畢曉普的舞步不夠完美,是一點也不會吃驚的。為了更仔細地看清她哥哥這位神秘的朋友,她很願意讓他踩到她的腳趾。但是,她幾乎馬上就覺察到她的腳趾並沒有處於危險之中。畢曉普以與他的高大身材和粗魯無禮的外表完全不相稱的優美姿勢移動著舞步。
他攜著她滿地旋轉,使她感到自己就像飛絮那樣輕盈,那樣優雅。緊緊握住她手的那只手結實有力。他用另一只手輕按著她的腰,手指似乎透過幾層衣服在發熱,她覺察到了這一點,她的皮膚不由感到灼痛。
莉拉有生以來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跳舞中頗能引起性愛的方面:跳舞時有節奏的傾斜和旋轉;他們轉身時她的裙聲飄動擦著他腿的那種方式。雖然多年來她和好多男人跳過舞,但她以前從未意識到自己和一個男人靠得這樣近。她吸氣時,能聞到肥皂留在他皮膚上的強烈氣味和他呼出的波旁威士忌酒的醇厚辣味。
她抬頭看看他,准備說些輕松有趣的事,來緩和似乎已經在他們之間產生的古怪的緊張關系。但是,凡是她打算說的,還沒說出口來就無影無蹤了。他正注視著她,他的眼神盜走了她的話語。那是一種饑渴。
她一向認為藍眼睛是冷冰冰的,然而畢曉普的眼睛卻純粹是火辣辣的。他只看她一眼,就使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意識到自己內心有一塊空白渴望有人來填補,意識到潛入靈魂深處的一種孤獨。她的心不禁劇跳起來,她意識到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差別。他們隨著華爾茲舞曲有節奏地移止、傾斜。搖擺和轉身,但莉拉已經不再聽見音樂。
她突然胸部憋悶、渾身發熱,她感到臉紅了起來、人極度興奮。突然呼吸也困難了,她張開嘴唇,似乎為了吸入更多的空氣。這一動作使畢曉普的目光射向她的嘴,在她看來,仿佛他已觸碰到她,仿佛他已吻住了她。
在生活中,她從來沒感覺到和另一個人有過這樣一種關系,似乎她和他在一起只是為了有節奏地呼吸。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緊。他把她拉近一點兒,他的手指在她的腰窩處移動。莉拉的身子歪向他,她忘記了周圍環境,忘記了一切,只想更挨近他,只想弄清楚自己感覺到的是事實還是幻覺。
這支舞曲就要結束了。他讓兩人停了下來。他的手仍逗留在她腰上,這一舉動跟禮貌沒有關系,跟依然盤旋在他們之間的那種感覺卻很有關系。莉拉盯著他的臉,似乎有所期待,雖然究竟期待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他們之間已發生了某種關系,這種關系太深了,太牢固了,無法不承認。他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她明白他感覺到了。從他眼睛裡可以看出來。這是──
“我想這場舞該和我跳了吧。”這句有點哀求的話像一把錘子砸在一片玻璃上,打破了畢曉普和莉拉之間的緊張氣氛。
莉拉眨眨眼睛,轉過頭來望著說話的人。雖然她自小就認識尤斯塔斯-史密斯,但她過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個有著一張瘦削的麻子臉的人叫什麼名字。仿佛她在某個遙遠的地方,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剛剛回到此時此地。
“我不──”她想告訴尤斯塔斯,他認為這場舞該和他階是弄錯了,雖然她心裡非常清楚他沒有弄錯。但是,她不可能和他一起跳舞,尤其是當她和畢曉普──
“謝謝你和我跳了這場舞,亞當姆斯小姐。”畢曉普打斷了她婉拒尤斯塔斯的話。莉拉的目光急忙轉向他,但他沒有正視她,只是微微一鞠躬,轉身走開了,讓她和尤斯塔斯-史密斯一起站在舞池的中央。莉拉的目光追隨著他那高大的身影,把她的舞伴給忘了,甚至在舞伴領著她翩翩起舞時也是如此。
這一晚的其余時間裡,畢曉普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在莉拉的經驗中,任何聚會,不管參加的人有多少,通常你可以一再地看到同一個人。她無疑常常見到畢曉普,但只是從舞廳的另一邊見到他。有好幾次,當她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裡從他身邊掠過時,她看到他站在舞池的邊緣。她不止一次地認為她看見他正注視著自己。但是,他沒有接近她,而利拉的自尊心也不會允許自己接近他。今晚,她已有過一次近於輕浮無恥的舉動;她不願意再這樣。
她一邊喝香檳酒,一邊與哥哥的客人們閒聊,仿佛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什麼可掛念的。可她的頭腦裡總是在回想他他們跳舞的那些時刻。她說不清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她心裡明白那些有著強烈感覺的時刻並不是她憑空想象出來的。那種關系的含義是她以前從不知道的。
當然,這沒有任何意義。她一遍一遍地暗暗叮囑自己,就像她一口一口地抿一杯香檳酒那樣。如果認為她同畢曉普-麥肯齊有某種特殊的、神秘的關系,那是荒唐的。不管這個男人多麼巧妙地設法裝出一副文明的樣於,他實際上是一個暴徒。無疑,他一點兒也不像她那親愛的、討人喜歡的比利。
想到去世的未婚夫,莉拉不由握緊手中高腳酒杯的柄腳。她心頭又出現那種熟悉的、復雜的感受──心疼和悲哀;對他的死感到生氣,對自己還活著感到內疚。近來,她有一種很深的怨恨情緒:不論活著還是死去,她自己的生命似乎已隨他的生命一起結束了。
莉拉灌下了杯中的最後一點香檳酒。她意識到自己腦袋裡有一種並非令人不愉快的鬧哄哄的感覺。她把酒杯放在桌上,轉身打量舞廳,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搜尋畢曉普的高大身影。為了讓參加舞會的人湧入樓下的休息處,通向門廳的大門已被推開,畢曉普站在敞開的門道處。但是,就在她看見他時,他轉身離開了舞廳。
他是在離開。莉拉心裡就像他告訴過她那樣肯定。他並非只是溜出去抽一根煙,也並非去書房和人一起打牌,他是在離開舞會。明天,他就要離開河道老宅了,就要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莉拉過了片刻才弄清在她心中翻騰的情感:恐懼;他離開後,她又會孤單單的,被關在追憶比利的玻璃籠子裡,他的死永遠使她和生活隔絕開來。她心裡有一個細小的聲音在悄聲說:她是可笑的,但是,只有畢曉普才握有打片這一籠子的鑰匙的信念,很快就壓倒了這一聲音。
為這一信念所驅使,莉拉朝他已經穿過的門道走去。她走得很慢,因為一路上她得和六、七個熟人交談幾句輕松的話。到她最後能溜進門廳時,畢曉普離開舞會至少已有三十分鍾了,但她的緊迫感並沒有減弱。她急忙穿過門廳,由於步子加快,她的裙子——作響。
直到她走到二樓,沿著走廊朝畢曉普住的房間走去時,她才想到她還一點不曉得對他說些什麼。她幾乎無法指望他明白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事。但是,這並沒有阻止她敲響他的房門。
房間裡不是馬上有人回答,她擔心他是不是真的出去了。當門突然打開、畢曉普站在門口時,她“嗖”地吸了一口氣。他已脫去甲克衫。解掉領帶,只穿了一條長褲和一件白襯衫,襯衫上面的三個扣子已經解開,露出強健的脖子和一塊令人感興趣的、楔形的皮膚,皮膚上覆蓋著黑黑的汗毛。他看上去甚至比在舞廳時更高大,更陰郁,更令人生畏。她瞠眼望著他,她的思緒全散亂了。
“亞當姆斯小姐。”僅僅稱呼她的姓,聲調呆板。
莉拉咽了一口氣,竭力擺出一副平靜的笑臉;當胸口似乎什許多蝴蝶在發狂似地撲打翅膀時,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我想弄清楚僕人們是否滿足了你的需要,”她說;這是她想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借口,她便抓住不放。
這句話說完後,出現了死一般的沉寂,片刻之後,畢曉普豎起了眉毛,像是在緩緩地作出評論。莉拉的臉驀地紅了,但她竭力使自己的表情保持安詳。她畢竟是他的女主人,至少在明天蘇珊成為他的女主人之前是如此。當然,除非有誰認為蘇珊從她和道格拉斯盟誓成婚那一刻起便是他的女主人。莉拉皺了皺眉頭,她試圖奮力遵守處理這種特殊情況的社交規則。
“抽空檢查僕人們的工作情況,是嗎?”畢曉普問。
當然是這樣。“沒什麼,”她從容地說,“你明天就要離開我們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在這裡住得是否舒適。”
他望著她,那雙藍眼睛似乎被什麼東兩覆蓋著,他的神情難以捉摸。莉拉克制住想擺弄手中扇子的強烈欲望,以平靜的目光迎接他的目光,仿佛一個年輕的未婚女子在深更半夜時離開舞會、去敲一位紳士的門,是很個常的事。畢曉普似乎已經得出某種結論,因為他從門口後退一少,打手勢示意她走進房間。
“一切都井井有條,歡迎你親自來看看。”
莉拉躊躇了片刻,意識到內心深處敲響了警鍾。有什麼東西在告訴她:朝門內跨入一步,將伴隨著她尚未考慮過的危險。她的生活也許再也不會和過去一樣。正是這一想法為她做出了決定。因為不管別的情況會怎麼樣,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如果她的生活依然如故,她就根本不會有自己的生活。
她跨入畢曉普的房間,聽見門在身後關上,似乎和這個世界斷絕了關系。她轉向畢曉普。他伸出手來,把她拉入懷中,她十分樂意地依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