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定韶華 第四章 看朱成碧
    鑒於私藏軍械罪行重大,江都令直接將此事移送州府辦理。

    現任揚州刺史原是京官,本性尚可,因無意中得罪二張左遷,混了好久才又爬到今天的地位,幾年苦頭吃下來,簡直就是談「男寵」色變。雖然皇甫叔軒地位遠遠不如二張,但在皇甫家的厚禮奉送和「婉言相求」之下,明知此案定有冤情,卻也不敢公然作對。

    在這種情況下,劉濯十分合作的態度簡直讓他感動得痛哭流涕——他把案情交待得所有人都覺得確有其事,幾乎沒有一點栽贓誣陷的痕跡。

    譬如說,問他動機何在,他說是在交州時曾聽到有個傳說,新婚之夜把仿製的弓弩盔甲放在家中偏僻處,不但可以一舉得男,而且孩子長大後必定是衝鋒陷陣,戰功彪柄的猛將,他望子成龍心切,覺得用真玩藝肯定比仿製的靈驗,所以一時糊塗才藏了軍械在柴房;問他弓弩盔甲從何而來,他說是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趁守衛鬆懈之際隻身偷溜進軍械庫盜出來的。

    時間地點都交待得明明白白,而且一口咬定是他一人所為,不干別人的事。雖然這與設想中有點不符,但在又喜又愧之下,刺史也實在不忍心再逼他牽連旁人進來;反正皇甫公子也沒說一定要把元家整垮,他就不要再多作什麼孽了。因此,揚州府衙中當年傚法來俊臣、周興創意製成的恐怖刑具,竟沒有一種落到劉濯身上,是為不幸中的大幸。

    幾天後,劉濯被判流刑,發配遼東服役。而負責管理軍械房的張參軍則也象徵性地罰了點小錢,以懲戒「殆忽職守」、「律下不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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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律,流刑以上須報刑部批復方可執行,因此要流放到遼東去的犯人按照慣例先押解上京,到批文下來就直接送往邊疆。刑部覆核本來就不過是個形式,十幾年下來真正被發回重審的案件極少,這樣的安排可以省很多工夫。

    起解之日,元府闔家送行。

    「賢婿,這幾日老夫與桑兒一直在查,是家裡哪個不肖之徒勾結外人干下此等勾當,但……」官差進門後二話不說就往最偏僻的柴房搜,怎麼看也是事有蹊蹺。無奈時間過於緊迫,又沒什麼線索,明察暗訪了幾天,還是一無所獲。

    「事已至此,您就不必再多耗心力了,萬一為了替我翻案而弄得府中人心浮動。反而得不償失。」

    聽他如此通情達理,元員外心中更是愧疚。「唉,元家虧得有你,虧得有你……」老實說當初他對女兒的婚事尚有些疑慮,就怕劉濯不夠真心,但今天看來,一個男人肯為一個女子擔下天大的罪責,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前程,其用心絕對是無可置疑的了,「路上自己保重。可要盡早回來!」這個女婿,他不能不認。

    「是。您也保重身體,桑……就拜託您照顧了。」他對著老人說話,眼神心思卻已飛到了一旁的元桑身上。員外了然一笑,退了開去。

    元桑一身素服,形容憔悴,正在絮絮叨叨地吩咐努力隱忍不耐的宜得——宜得堅持隨他一齊去遼東。

    「就算路上我反悔了,也可以很方便地回家。」勸他別跟時,他這般說。宜得家在河西,因為隨他左右,已經有三四年沒回了。

    「天寒地凍,你要小心伺候,別讓他著涼了,他一向不會照顧自己;多吃點魚肉,不要心疼花錢,盤纏夠吧?千萬不要一時意氣跟官差起衝突,有什麼氣也忍一下,平平安安就好……」

    「桑。」劉濯走到她面前。

    宜得舒口氣,終於可以耳根清靜了,他跟了主子好幾年,她才當人家媳婦幾天,這些事還用得著教?嘖,女人。

    「濯……」他穿著囚衣,手腳上鐐,頭髮散亂,頜下有鬍渣,整個人都變得很糟糕。都是因為她啊,若非她這般無能;這般弱勢,事情何至於此?他原來是那樣的才氣縱橫,前程遠大,他本來只是想安安分分地過一輩子尋常生活,卻因她的牽累,去承受完全不該屬於他的命運,遼東苦寒,大小戰事不斷,這一去,不知還能不能……

    惡人隻手就可以翻雲覆雨,而與世無爭的無辜之人卻只能逆來順受。何其不公!

    「都是我,都是我不好!」

    雙手被鎖在刑枷裡不能安撫她,他只能看著她通紅的眼眶,暗暗心疼。「桑,你要堅強。」他不能讓她落淚,怕只要一看到她的淚水,自己會使盡所有手段放棄辛苦得來的新生,也要留下來伴她左右。他不能那麼做,流刑只要六年就可以回鄉,中途遇到大赦的話時間可以更短,如果走另一條路,就是一輩子的沉淪了……

    「過客,我們說好的。」公差的吆喝聲中,他被迫舉步,漸行漸遠卻頻頻回頭,用口形索要著她的保證:

    「過客。」

    她不哭,他會回來的。他身強力壯走了那麼多地方也不過生些小病小痛,一定會回來。她要做的,就是讓他回來之後不再面對這種被迫離開的劣境!一咬銀牙,她望定他的身形,用力點頭:「過客!」

    他放心之外又有些傷心,扭頭大步離開。

    她立在當下眼眸追隨,直到再也看不見背影。

    走了,就這樣走了,拖著泥,帶著水,再有一顆牽牽唸唸的心……

    她,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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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宜得的好生「孝敬」之下,幾個解差對他主僕二人頗有特別待遇,路上也不甚艱難。如此一路無話,到了汴州。

    這日休憩時,劉濯將宜得喚到一邊,從懷中取出些物事。

    「宜得,你別再隨我走了,替我回揚州去看看……元姑娘吧。皇甫仲擎不知還會使出什麼手段來整元家,你帶著我的信物,若要用到錢財之處,儘管去取用。如果單用錢不能擺平此事——」他沉吟半天,終於接了下去,「到萬不得已之時,你便把這封信送到京城求助,記住,非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

    李宜得呆呆接過他給的東西,好半晌才連連擺手:「不行,路上你一個人萬一出事——」

    劉濯給了個意味不明的笑容,緩緩道:「宜得,這些年來你跟隨我左右,幫了我許多忙,我心中好生感激。你難道沒想過,我身懷重金,隻身南來,為什麼能完好無缺地活到遇見你的時候?」

    他是沒想過,又不是娘們,誰耐煩整天想來想去的——耶?他說的,不會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吧?

    怎麼可能?哼。他肯定是為了讓他回去看顧他的婆娘才吹牛誆他的。他會功夫,豬也能在天上飛了。

    看他神情幾變,劉濯含笑不語,俯身拾起豌豆大的小石子扣在指尖,向著三丈開外的槐樹輕輕一彈——

    完了,他的眼睛肯定出毛病了!竟然看到那顆石子穿過一棵樹,又一棵樹,再一棵樹!

    急匆匆奔過去確認。

    天!是真的!三棵樹上連成一線的洞口彷彿在嗤笑他的愚蠢,而完整嵌進第四棵樹的石子更是肆無忌憚地粉碎他的自信!魯班門前掄大斧——那肯定是前人為他這幾年來苦難史定制的最佳寫照!他那「手無縛雞之力」的主人,雙手甚至還鎖在枷中!

    居然——這麼奸詐地耍著他玩!相遇時的情景無數回浮現在腦中,這次終於有了全新的闡釋:恐怕當時他是看他直腸子很好相處才會買下他,「好心」放他走又不給盤纏是故意逼他回來,從不將錢交他保管是一直就防著他——好好好,李宜得一世英名,竟在栽在他手上!

    他越想越是怒氣橫生,大步走回去,倒頭下拜,粗聲道:「劉公子,當年承您相救,這些年我服侍您,報答得也算夠了,李宜得雖是一介武夫,倒也不想讓人猴兒一般戲耍了去!您一身驚人武藝足可自保,路上請多保重。就此別過。」起身,用他所能想像最雄壯威武的

    就是知道他的牛脾氣,他才一直不好開口的啊?

    「宜得,當年是我初次離家,人情世故全然不懂,途中見你老於江湖,心中仰賴才邀來為伴,絕對不敢有半分輕視戲弄之意。你也知我不擅辭令,若是為此讓你心生怨憤,我在這裡謝罪了。你全心護我,我也將自己的吃飯技藝傾囊相受,也算扯平,你若執意離去,我自不便阻攔,唉,只可惜了這些年你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勝似兄弟的情分。後會有期吧。」也不提高音量,劉濯像是在對著李宜得的背影自言自語。

    李宜得僵著身子動彈不得。

    什麼什麼?這也叫不擅言辭?他這一說,他又怎麼好意思走?但回頭不是顯得很沒有原則?

    想來想去,還是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

    「施恩不忘報,本來就是我劉濯的行事之道,總之徊求無愧於心而已……」

    也罷,大丈夫恩怨分明,欠他的情,還他便了,可不能讓他以為李宜得是忘恩負義之徒!

    主意一定,他匆忙回身,一把奪過劉濯手中信物書簡:「這件事我替你辦好。日後你我便再無瓜葛!」

    望著他大步離開的背影,劉濯輕歎一聲。

    驚人武藝什麼的,他是見都沒見過啊。

    此行差官押解的人犯共止三人,任務輕鬆,劉濯見聞廣博,路上風光娓娓道來,宛如嚮導一般,幾個人倒也甚是相得。一路無事,到了神都。

    出事的,反而是在這天子腳下。

    劉濯到現在還是不願相信怎麼自己會只在大牢待了一個晚上。之後就挪了地方,除了枷鎖,換了衣裳——說起這衣裳,他真是哭笑不得,輕軟且有些透明的質料像是隨時都準備給人褪下的樣子,粉紅滾金邊的色彩怎麼都引人遐思,當然,這個顏色至少比那位扭扭捏捏走路的「頭領」一身腥紅要正常很多,衣服上薰了很奇特的香,沒有猜錯的話該是催情之物——這是標準的男寵裝束,他並非沒有見過,但實在很難想像會有一日套在自己的頭上。

    命運真是奇妙的東西,他竟來到了奉宸府。

    奉宸府,女皇特別設立的宮廷機構,由二張把持,名義上是「研修典籍」,事實上卻是豢養美男子以供女皇享樂的藏污納垢之地,名聲臭得隨便在哪個山村裡找個老農都可以跟你說上長篇「艷史」。

    才因為太平公主的男寵而陷入這般境地,自己卻進了專門「服侍」皇上的奉宸府,或許真是老天不讓他與這家人脫了關係吧。

    看那日「頭領」與獄卒交談時熟稔的樣子,這裡的少年們,恐怕有不少是與他的境遇大致相同。他們該是高興的吧,父母給予的容貌可以免去牢獄之災、流戍之苦,甚至還可能獲得天子的青睞位極人臣,何樂不為?

    被問及有何才藝之時,他說他會吹笛,免得那位「頭領」黏黏膩膩的手借教導之名也落在他身上。

    「那,你試試看。」「頭領」叫人取了把笛子給他,看好戲的樣子分明是不信他會吹笛的說辭,還口氣暖昧地說:「如果奏不好,你就等著替我『吹笛』吧。我就喜歡你這冷冷的小樣兒。」說罷一伸蘭花指,還拋了個媚眼過去向他賣弄風情。見狀,周圍有些資格的「供奉」們都吃吃地笑個不停。

    劉濯自認修養還可以,到了這會兒,還是忍不住把宜得說過的髒話統統在心裡過了一遍才能定神。

    既已到了這裡,就算只為了保住他的「貞操」,都不能再刻意隱瞞什麼了。

    試了試音,嗯,雖非極品,但畢竟是宮中之物,音律倒也校得極準。

    起了個調,開始吹奏。

    宮商角徵羽,自幼浸淫的技巧,可以讓人心曠神怡,卻到不了自己的內心。

    沒多久,「頭領」的臉色變了,「供奉」們也都不敢置信地掩上了嘴。

    這曲子除了高潮處不那麼華麗花哨外,活脫脫就是六郎大人最拿手的《鳳鳴朝陽》!

    說起這《鳳鳴朝陽》,據說是六郎昌宗大人剛進宮時某個夜晚聆聽天人奏樂創製而成的,最得皇上喜愛。六郎大人獻奏此曲,說明來由後,皇上龍心大悅。張家兄弟寵冠朝野,此曲實該記一大功。

    六郎大人非常偏愛這支曲子,連親兄長如易之大人,他都不肯傳授,為這兄弟倆據說還吵了很久。

    那好,照理說這《鳳鳴朝陽》是宮中之樂,劉濯一介凡夫俗子,怎會習得曲譜?怪事啊!

    「是、是、是你!」正疑惑間,只見秘書監張昌宗氣喘吁吁地出現在門口,雙手顫抖地指著仍一派自然專心吹奏的劉濯,連口中的食物掉到了地上都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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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是武氏執政的第四十五個年頭,皇帝也做了十五年。這輩子她受過最大的委屈和侮辱,也得到了至高的榮耀和地位,所以就算沒有享過世人眼中的「福」,像是舉案齊眉,天倫之樂什麼的,就算被詬病不知羞恥地貪戀少年鮮嫩的容貌與身體,也不覺得打甚麼緊,那些比她有福氣的人,那些罵她的人,還不是照樣得趴在她腳下山呼萬歲。

    最近的身體一直不適,連元旦例行的大宴也未曾出席。顯、旦他們應該很高興少了她在一旁吧。實在她也懶得看見他們,每回朝見時那兩隻兔崽子戰戰兢兢隨時準備逃走的樣子,讓人想起來就討厭。

    人間母子,相處到了這種程度、也算失敗。

    八十幾歲的高齡並未削弱她的警覺心和判斷力,比如最近太子顯和張柬之他們走得很近,再比如昌宗這幾天進獻的樂譜絕不是他自己有能耐製出來的,她都知道。但是往日的壯志雄心卻消退了不少,他們要造反就造吧,天下遲早還是姓李的,風燭殘年,她還在乎什麼?

    還不如看看那個被昌宗藏著掖著的樂匠來得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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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張昌宗不情不願地把劉濯「打點」一番領到迎仙宮武皇的寢殿時,她正在饒有興味地看一群「供奉」們裸身相逐起舞。室內一片淫糜之氣。

    良久,武則天昏昧的視線才不經意地對上門邊陌生的身影。

    「你就是那個劉濯?過來讓朕瞧瞧。」她漫不經心地啜了口張易之獻上的大補酒。大抵天下美貌男子都有些相似吧,才會覺得這人模糊的輪廓有些熟悉。

    還真有點膩了呢,不管是江山還是美人,時間一久,總是無聊。

    「過去啊,皇上在召你!」張昌宗聞言,伸手推了身邊男子一把,誰料他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又用力推,對方仍是不動,一臉漠然,只有眼神中透出的幾分厭惡證明他並非神遊物外。

    張昌宗生怕加入一個勁敵爭寵,從沒想引薦劉濯。幾日前在武皇逼問下不得已供出,本就已經滿心不甘願,誰想到了這裡他竟還如此不識抬舉,忍不住破口人罵:「不識相的傢伙,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最好皇上一怒之下殺了他!

    這一罵,劉濯沒有反應,「歌舞」倒是停了下來。

    那領頭的「供奉」誇張地嬌笑:「這位小兄弟是新來的吧,瞧那模樣多害羞啊,來來來,咱們去指點指點他!」

    話音方落,一群人全圍到劉濯身邊去拉拉扯扯毛手毛腳。

    「夠了。」他寒冰似的嗓音中竟有一股天成的威儀,讓周圍人都不知不覺停了動作,不敢再造次。

    已開始閉目養神的武皇終於覺出有些詫異,張開眼,劉濯已排開眾人來到她面前。

    無視老人驚嚇的神情,俯在耳邊,他用平緩到有些譏誚的語調輕輕招呼:「別來無恙,皇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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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前,久視元年(公元700年)八月某夜。寢房內,一老一少,一坐一臥。

    「你要走?」蒼老的聲音中有著少見的惶恐,「為什麼?」

    「當白癡也會累的。」不是抱怨,年輕聲音沒有情緒地敘述事實。

    「我不是說過嗎?只要再忍一忍,你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從小到大,榮華富貴是我最不缺的東西。」反而是多到令人生厭。

    「那麼權勢呢?你伯父和父親無能,如果你配合,我可以讓你……」

    「這就是你所謂的收穫?」他輕笑,是有點像傻笑的那種聲音,「你真覺得那是好東西嗎?」

    「我——」是不是好東西,他也說不清。但在其位謀其政,至少該是他狄某人的責任,他這輩子不曾逃避過。

    「你有你的信念,又為何一定要將之加諸我身上呢?」上了年紀的人,就是固執。

    「你是說……你志不在此?不,我不信。那這麼多年來你著意偽裝,又是為了什麼?」

    「保命。」再加測試自己的忍耐極限,在這麼枯燥的生活中,總得找些樂子吧。但是一個遊戲玩了七年,也真膩了。

    老人愕然。「你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就為保命!」

    「那你說,我還有什麼事可以做嗎?」

    「留下來,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去完成。想想看坐在金鑾殿上的無限風光,想想萬世景仰的功業就要在你的手中完成…」」令人眩惑的煽動完全是神往的口氣。

    那是他們這班老臣多年來衷心的期盼,他一向知道。

    但,與他無關。在見識到那光環之下藏著多少骯髒之後,他就不再是條隨便上鉤的魚。

    「這些事可以找其他人去完成。我不見得是最好的人選。」

    「你一定是!沒有別人能在十五歲時給《鹽鐵論》下如此高妙的註解。沒有別人能在眾多權謀之士的眼皮底下裝瘋賣傻這許多年而無人識破。你不能埋沒自己的才能而任由別人把爛攤子越鋪越大!」他永遠都忘不了六年前那夜在弘文館所見,同僚口中無緣一見的前朝奇才,竟是眾人眼裡未及弱冠的癡傻少年。

    「我說了,那些天我在找的,其實是《洛陽伽藍記》,評鹽鐵論只是順便。你說的那些這些都不關我的事。我的人生用不著別人來安排,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仍是平板的聲音,但堅定。

    「你自恃聰明,但卻不識人間險惡。沒有僕從如雲,沒有美酒佳餚,你在外面,什麼都不是!」老者氣呼呼地大吼。

    「不會有比這裡更險惡的地方了。再說,我本來就什麼都不是。」低喃聲中有著隱約的馭息,眼底的黯然卻早已被顯見的呆滯完美遮蓋。

    看到這種類似脆弱的神情在他臉上出現,老人明顯怔了怔,有些無措——他從沒有想過他會有這號表情,在發現並知道他身份的那一晚開始,這少年的形象就與自己年輕時有幸瞻仰過的太宗皇帝——也就是他的曾祖父——重疊了,一樣的雄心壯志,一樣的高瞻遠矚,一樣的君王氣度!李、武兩家的後輩子孫中,沒一個比得上他。他,合該創下一番基業,中興大唐,成不世英主,這也才不枉他們這班舊臣許多年來忍辱負重苦心孤詣打下的基礎啊。

    但是他似乎忘了,再怎樣英明天縱,現在的他,也只不過是個半大不小的可憐孩子而已,在那樣陰森恐怖的氣氛中生存,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想到這裡,憐惜之情油然而生。

    唉,反正時機還未成熟,再等等吧。

    半晌,他清了清嗓子道:「你決意要走,我也攔不住。但是,可否請你答應,如國有大難,務必助一臂之力?」

    他又發出與俊逸外表極不相稱的那種笑聲,道:「哦?我憑什麼答應你呢?」

    老人直直望了他很久,才緩緩開口:「天下百姓。我為天下百姓的福祉向你請求。」

    青年有些迷惑地看著他,良久才緩緩地下結論:「你是好官。」說罷舒了口氣,從凳上站起,「好好歇著吧,別太操心。還有,」他又笑,有些頑皮的味道,「張大人如果站累了,也請出來坐坐,這種天出那麼多汗不值;」言畢,轉身退出,掩上門扉,留下一臉尷尬的老人和灰頭土臉從夾壁裡鑽出來的中年男子面面相覷。

    「恩相,這位是……」

    「他是誰……暫時並不重要。柬之,明日你替我派人送封信給晉州的劉大白。」既然他有心要走,那就給他一點身份上的方便,去看看這世界吧。

    張柬之領命告退。老人望著門扉低語:「你生長於斯,雖心在伽藍,前路恐怕難以隨性。老天爺啊,我還撐不撐得到那一天呢?」

    幽幽長夜,無人作答。

    月餘,內史狄仁傑薨,謚文惠。

    次年十月,還都西京途中失蹤了一個人。此人身份不低,論價值則只屬於隨處可見的米蟲之流。因此搜尋行動並不積極。五天沒有音信之後,終於有人拍板:「算了,別找了。」眾人附和:「是呀,找來也沒用,不過多個人吃國庫而已。」

    於是音塵絕。

    情勢並未因此而產生任何變化。女皇階前依舊面首環繞,諸武依舊動作頻頻,太子依舊龜縮東內,老臣依舊徹夜密謀。

    變天,還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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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尷尬地遣退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張昌宗等人,祖孫相對無語。

    好半天,武則天終於打破沉默。

    「阿濯,你的病,大好了嗎?」

    他淡淡一哂,「有勞皇祖母動問,臣孫的病,其實從未有過。」

    「……果然如此!」武則天恍然。

    阿濯打小就聰明。若作為皇儲,聰明白是好事,但在天下姓武之後,那便極易引來殺身之禍了。初聽他得了癡病,雖然覺得—一個孩子不太可能玩得出韜晦的把戲,但不放心之下她也特意去「探視」了好幾次才確定。想必承嗣三思他們必也曾用更苛厲的手段多方試探,竟都被他掩飾過去。了不得啊,十幾歲的孩子心機便如此深沉。若是早幾年發現,她定容不得他的。

    「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

    「幹點小營生,四處遊歷,居無定所。」其實,本來已是有了定所的……

    武則天失笑:「營生?你能做什麼營生?」那倒奇了,他一個皇族子弟,除了懂點音律識幾個字,還會幹嗎?

    「都料匠。」

    「什、什麼?老人顯然有點嗆到,驚疑不定地看了他半天,才相信所言非虛。

    「唔……」張昌宗說,他叫劉濯。劉自然是母姓,阿濯是他小名,他出生時旦正狂熱迷戀左思詩作,「濯足萬里流」就是由來了。

    「劉濯劉濯——」怎麼那麼耳熟?在哪裡聽過呢?啊,是了——「你不會就是讓將作少將楊務廉追著到處跑的那個都料匠吧?」

    「皇上聖明。」他倒是沒想到,自己有名到了這種地步。武則天甚感有趣地笑了。她這個孫兒,果然與眾不同。

    「聽昌宗說,你在揚州犯了案?」

    「臣孫的……摯友為人所構陷,臣孫看不過去,就為她頂了。」

    「哦?看來你在外頭發生了不少事,你就待在這裡跟朕講講那些吧……嗯,暫時也別讓其他人知道你回來了。」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她可以……

    「臣孫遵旨。」看來皇帝對他有所圖謀呢,那就不妨交換些條件,「在臣孫開始講述之前,皇祖母可否替臣孫的朋友討個公道,也還臣孫清白?」

    這是最直接的解決方法,既然皇權如宿命般纏他不去,自然要善加利用,把絆腳石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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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皇「召幸」一名男子一連十天,步門不出,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宮內傳得沸沸揚揚,也使得二張產生了嚴重的危機感。

    這日,照例只有劉濯在武皇跟前服侍。

    「稟皇上,張昌宗、張易之求見。」

    武則天正想宣二人進來,卻聽兩聲慘叫,隨後四下無聲,死一般寂靜。武後心中咯登一下,眼皮也忽然猛跳不停。惶惶然地她說:「外面出了什麼事?扶朕出去看看。」劉濯依言將她攙起。

    門口廊下,二張躺在地上身首異處。武則天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眼光從不發一言的眾臣子身上掃過:鳳閣侍郎張柬之、羽林將軍桓彥范、崔玄、李湛、李多祚、相王府司馬袁恕己——嗯,來勢洶洶呢。刀一般的目光最後落在太子顯臉上,「二張你們也殺了,怎麼還不回去?」她神情淡漠,一派帝王風範,只有劉濯攙扶的手明顯地感覺到輕微顫抖。

    李顯素來怕事,見了母親就習慣性地腿軟,忙不迭想下跪,被張柬之一把拉住,朗聲道:「臣等恭請武皇退位,將天下還給大唐。」

    在她背後,一字排開的三個士兵手中托盤上分別裝著匕首、白綾與毒酒。

    劉濯感覺到手掌被緊緊捉住,老邁的身體也劇烈抖動起來,沒多久,一切表現歸於平靜。怒哼一聲,武皇拂袖往回走。

    張柬之早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使個眼色,便有兩名武士從旁躍出,攔住二人去路,另有一人則伸手將手中白綾從後方套向她的頸項。

    千鈞一髮之時,一枚小石子打落那人手中白綾。只聽一個與現場氣氛截然不相襯的平板聲音說道:「慢著。」

    劉濯方才一直低頭不語,眾人都當他是嚇呆的侍從並未多加留意,這時聽他出聲,盡皆覺得奇怪。張柬之更是渾身一震——這聲音?

    劉濯仍是垂首,緩緩走到張柬之身旁道:「張大人且慢動手,還請人內一敘。」言畢手微抬,那兩名軍士立時感到一股大力從胸前湧來,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鬆開了對武則天的鉗制。劉濯沒事人似的扶了武則天返回殿內。

    在場諸人還待再攔,張柬之擺手阻止,隻身跟了進去。

    「皇上累了,好好歇歇吧。」沒看清劉濯使了什麼手段,一臉憤懣的武皇便自昏睡過去。

    「王爺萬安。」狄恩相臨終前躊躇再三,還是告訴了他那少年的身份,並說如果他能回來,中興之主,非他莫屬。現下他們已決意扶太子顯復位,失蹤許久遍尋不到的人物竟突然出現,這下可怎生是好?

    「不必多禮,張大人請坐。」

    「王爺為何攔阻臣等……」

    劉濯擺手阻止他發問:「區區不才,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張大人。」他悠閒地喝了口茶,輕輕拋出問題:「第一,若武皇是男子,政績比漢武如何?第二,若武皇是男子,宮闈之事比齊桓公如何?第三,古往今來,弒君者若不自立,新君即位後下場如何?第四,事成之後,張大人覺得太子妃韋氏比武皇如何?第五,今日張大人能居高位成一代名臣,是誰做的主?第六,在有心人看來,張大人是想中興大唐呢,還是本來就有問鼎之意?」

    張柬之愈聽愈是驚慌,到最後適才逼宮時的彪悍之氣盡失,冷汗涔涔而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王爺救命!」

    劉濯拉他起身,「功高震主,你已經做錯了。狄老他們也都看錯了太子,看錯了韋氏。你今日不廢武皇,自然必死無疑;殺了武皇,大限也不日即至;廢而不殺,或許還有些時日。自己看著辦吧。」

    長時間的沉默過後,張柬之臉色灰白,顫顫巍巍地起身,「謝王爺提點。」

    他神情凝重地走到門口,忽而回頭,臉現喜色,「王爺,若換成是您即位——」

    劉濯輕蔑一哂,「張大人真是好興致,三天兩頭忙著搞宮變,小王之後,又輪到哪一位了呢?」

    張柬之悚然。他向來以唐室忠臣自許,若接二連三做出廢立之舉,怎能使天下人信服?

    「微臣知錯,微臣告退。」罷罷罷,該來的就來吧,他問心無愧便是。

    果然,神龍元年五月,在韋後的授意下,中宗罷免了張柬之宰相之職,用以漢陽郡王加特進的虛銜將他架空,接著,張柬之等助中宗復位出力最多的五人被再三貶黜,最後張柬之憂憤而死,其餘四人亦不得善終。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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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中宗復位,改元神龍,大赦天下,犒賞「平亂」功臣。

    武皇被遷居上陽宮,仍尊為皇帝,中宗長來觀風殿叩問寢居,皇后韋氏每一句來問候一次,相王旦也到過幾次,後來就不來了——他向來很知道怎樣才能不惹事端。在刻意躲避之下,劉濯並未與父親相見。倒是武則天一向最疼的太平公主卻沒出現幾次,大概正忙著鞏固自己的既得利益,順便攫取更多吧。

    幽禁的日子對前幾天還在叱吒風雲的老人而言是難熬的。本來就抱恙的身體更形虛弱,終日委頓在床。

    女皇,時日無多。

    劉濯當日現身時一直是垂著頭的,張柬之也沒敢將他的身份透露出去,是以無人知道他回來的消息。劉濯索性就留在了祖母身邊侍奉湯藥。或許歷朝歷代再也沒有什麼皇室中人如這時的他們那樣,像真正的骨肉至親了。

    興致好的時候,武皇會與他講自己的為政之道,皇族、大臣的功過是非,講小時候在并州老家的悠閒生活。但大多時候她講不了話,於是就聽他說路上見聞,各地民風吏治。

    惟一不說及的,是他的母親。

    劉濯的母親,死在武皇手上。

    帝王腳下皆骷髏,這些骷髏堆砌起莊嚴堂皇的天下第一家,他的母親不過湊巧是其中一顆罷了。他跟母親不算親,就印象所及,與母親的接觸,就只有請安時那雙柔弱的手會摸摸他的腦袋。那是一個不太有存在感的女子,或許武皇自己都已經不記得殺過她了,畢竟死在她手中的親族多得數不清。

    而現在則輪到她自己數著日子等著與他們在泉下相會了。

    不必他刻意提及,武皇內心恐怕早已是惶懼萬分。

    皇家情薄呵,或許他體內惟一一點熱血,就是給了桑的那部分……

    「再跟朕說說你的妻子吧。那天送你出城,她沒哭是不是?」能讓她這個孫兒傾心以待的,必非尋常女子。

    「她沒哭,她答應只當我倆萍水相逢,往後會好好過下去。誰知她塞給宜得一封信讓我到遼東再看。信上說,尾生雖傻,只因情之所鍾,無暇他顧。她會很努力地守著我們的家,等我回去時,她一定變得很強勢,讓我再也不用為她受苦。」他是這幾日才拆看這封信,不算悖了她的意思,她是怕他早看信會不放心地跑回去吧!

    他確實會跑回去,不是因為不放心,而是欣喜若狂!

    情之所鍾,情之所鍾!

    看信之後的那晚,他興奮得徹夜無眠。

    不知道兄妹般的情誼在哪天變了質,不知道何時開始有了深刻的牽念,開始靜下來思考的時候,已經有了一種名叫「喜愛」的感覺在心底層層泛開,不可遏抑,也無心掩飾。不再是一個人,不再是無謂的人生,他有了想廝守一生的女子,而那個堅強又可愛的女子,竟然決意要保護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大的驚喜——這麼說,毫不誇張!

    看著孫兒臉上的光彩,武則天欣羨地笑:這個家裡,畢竟還是有人得到幸福的。不自覺想到了淡忘了很久很久的前塵往事,如果進宮之前那晚她赴了鄰家青梅竹馬的私奔之約,莫說她的人生,天下都會從此不同……

    「皇祖母,你——心裡有過人嗎?」僭夫位,殺薛懷義,逐沈南謬,眼見二:張橫死連眼都不眨,這樣的一個女子,是在為誰而露出溫柔的笑意?

    「有啊,孩子,再坐近些,朕給你講個故事。」

    那是一段從未與人說起過的年少輕狂……

    十一月的那個夜裡,女皇走了,睡著之前正哼著她年輕時寫的風流詩句: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她神志清楚,微微笑著,還記得對他說:「千萬要去找你的妻子啊,別讓她等太久。」然後才安詳地合上眼。

    他看過很多人死去,幾乎都和這位老人有關,那些怨靈與他們的親友肯定會不平地抱怨老天給了她這麼綿長的壽命和這麼輕快的死法。

    天下著小雪,這日死去的人不會只有她一個,老天沒有為一代女皇的駕崩降下什麼神跡。都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一夜之間百花競放的傳奇。

    而那是他的祖母,他或許是惟一一個靠得她如此近的親人。

    於是有點傷感。畢竟就算不情願,誰都不能否認,她是為大唐寫下一頁華章的君主,一個獨一無二的女人。

    想到獨一無二。他笑了,他心中那個獨一無二的女子現在正在做什麼?皇甫家已不再是威脅,她的變強計劃必定輕鬆很多吧。她會不會想他?如他一般,每天每天?

    桑,再等等,我馬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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