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戰黃沙。
只一個月時間,那場讓人憂心忡忡的叛亂在大齊最精銳軍隊的掃蕩下奇跡般敉平。東北、西北二軍班師回朝,受到了熱烈的歡迎。皇帝派德高望重的王懷願大人攜厚賞到郊外犒軍,參戰將士,俱官升一級。這無疑是天大的好事,曠野上的將帥士兵,卻個個垂眸肅立,毫無喜色。
東北軍的統帥裴麟不在場。
幼瀾隨御醫匆匆趕到裴府,見到的是垂危的裴麟。
他掙扎著想從床上坐起,被所有人制止,向幼瀾歉然一笑後,被服侍著躺回去。
留御醫單獨在房中問診,幼瀾在門外詢問事情始末。
副將李從諧雙目噙淚,"朝廷給的糧草,只夠半個月吃的,我們咬牙撐了一個月……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只能背水一戰……將軍一馬當先,大夥兒自然也都不含糊,塔什人眼看落敗,竟然放毒箭……將軍為了保護西北軍的一個將士,手臂上中了一記,跟著胸口……又中了一記,那時軍中傷藥已經不多了,將軍怎樣都不肯用……說要先讓給別人──"抽抽噎噎說到這裡,他哽咽得難以繼續。周圍的侍從將官們回想當時的情形,一條條錚錚鐵漢,也不能止住淚長流。
幼瀾不敢置信地摀住嘴,止不住全身的顫慄,"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李從諧聞言怒吼:"去問問你家那好皇帝!我們呈了多少封八百里加急的戰報上去要糧草要藥,都宛如石沉大海!他好,他以為他在皇宮裡享福,我們這些人命賤,為他拚命死了也應該對不對?我告訴你,如果將軍真的、真的……我們要他好看!"他此話一出,在場將領均是臉有忿忿之色。
"你冷靜些。陛下不會做這種事情的……"連她自己都聽得出來這句話的底氣有多虛。
"你是她婆娘你當然這麼說!管他什麼陛下不陛下,我們這些粗人,只會認死理,將軍、將軍他救過我的命!"說到這裡,他抱頭蹲下,沉悶的抽泣聲隔著盔甲傳到她耳中,無限淒槍。
她不信,她不信詵會剋扣糧草,這樣做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但無聲的有聲的指控歷歷擺在跟前,她心亂了,語塞了。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所有人一齊湧上。
"怎麼樣?"
御醫垂目,搖搖頭。
"毒素早已侵入心脈,裴將軍能支持到現在,已是奇跡。"
一直垂淚無語的裴老夫人一下子暈倒在丈夫懷中,裴老將軍顫抖著雙手招來下人扶她回去休息。
"裴將軍請老將軍與李將軍進去……敘話。"他說得委婉,眾人卻卻心知肚明,那是臨終囑咐。
幼瀾楞楞地呆在當下,周圍的啜泣聲都似隔得老遠老遠傳來。
麟哥要走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腦中無意識地重複著這幾句話。
想起小時候剛剛見面時的惡作劇,想起他是她失恃後童年生活中惟一的亮色,想起他在紅著臉說著私奔的提議,想起他警告她好自為之不要過多牽涉進朝政……他明明說,他這個兄長永遠給她靠,怎麼能這麼不守信用地先走了?怎麼能?
上回臨行前,他最後的那句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天!如果答應他能讓他活過來的話,她願意啊!她不要詵了,她不要了好不好?
"皇后,皇后?"迭聲的叫喚終於將她從悔愧中驚醒,裴老將軍虎目含淚,卻仍不失恭敬地道:"犬子斗膽,請皇后入內一敘。"
她費了很久才瞭解話中意思,跌跌撞撞地進門。
"麟哥!"
裴麟看見她來,渾濁的眸子閃過稍許神采,吃力地指著榻旁的椅子,她坐下,滿是關切地盯著他蒼白的臉。
他閉目不語,顯然是在調整氣息。許久以後,才開了口。
"我、我恐怕是等不到您說的那位頂好頂好的姑娘了。"他笑,笑中帶喘,然後是劇烈的咳嗽。
"等得到的,麟哥,你要安心休養……"止不住的淚水滴到了衣襟上,病情再清楚不過,她這樣無謂的安慰,騙誰呢?
他也不爭辯,歇了一歇,開啟另一個話題。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約好要一起去塞北的嗎?"
她點點頭,"記得。麒哥說,如果日後他做了安西都護,就帶我們一起去玩。"
她說的是這段回憶,兩人腦海中同時閃現的畫面,卻是──
月夜下,少男拉著少女的手說:"瀾兒,別上京城。我們私奔吧,去塞外,那裡天高皇帝遠,沒有人會找到我們的。"那時的他緊張得滿臉通紅,無比真誠。
"麟哥,我對不起你。"如果當時就走,現在決不至於這個樣子,她真恨自己曾引以為傲的堅持。
"不,您的決定是對的。您對我只有兄妹之情,您的幸福就不會在我這裡。是我自己……看不開。"生命將終,他辛苦掩藏的感情再也無法隱瞞。
她又何嘗看不出他眼底時有的掙扎?
"麟哥,你這麼好,明明值得更好的女子愛你。"
他微微笑了,"那你呢?如若今日真的是陛下害我至此,你就能放下對他的情意嗎?"在他心底,她就是最好的女子,但她心中最好的男子,卻從不是他啊。
"我……"
他瞭然地看著她,"是吧?這種事是無法勉強的。不要自責,您不欠我。我相信剋扣糧草不是陛下做的,就算是,也不要為了我去記恨於他,那樣會讓您痛苦一生。"
他過分的冷靜與寬容讓她再也忍不住像個孩子般大哭起來,"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好?我會愧疚一輩子的啊!"
"我只對一個人好。只要她幸福,無論我在哪裡,心中都是一片喜樂。知道嗎?她必須幸福,不能虧待自己。"
他的眼睛聚起最後的精光,逼視著她,要一個承諾。
"嗯,她會幸福,決不虧待自己……"她泣不成聲,咬牙說出了這個遵循一生的保證。
"好。現在,輪到我自私一下了。"他神情無比輕鬆,艱難地向她伸出大掌。
"可以握一下您的手嗎?"
她點頭,將右手輕輕放進了他的掌心。
他鄭重握住,滿足的笑容像是得到了全世界。
沒有人會記得,在那個江南的盛夏,有一雙在荷塘畔向他伸出的粗糙小手,手心托著幾顆胖胖的蓮子,手的主人,對他笑得燦爛而得意。
蓮子,憐子。
她那時是無意,從此在他的心中,卻再也裝不下別人。
就是這雙手啊,引得他一路從江南追隨到京師,建功立業只求能有資格近處端詳她的容顏。
現在,這雙手正握在他手中。
"瀾兒,瀾兒──"沒有皇后,沒有"您",只有他私心戀慕的鄰家妹妹,陪他走這最後一程……
他無悔。
手漸漸鬆開,嘴角是燦爛的笑意。
他走得安詳。
將他塞到手中的東西收進衣袖,她起身,在他耳邊說話,輕輕地──輕輕地,才不會將他吵醒。
"麟哥,我今生負你。如果你不嫌棄,來生瀾兒為你洗衣做飯,生兒育女。"
擦去氾濫的淚水,她直直向大門衝去,將震天哭聲甩在身後,"回宮。"
☆ ☆ ☆
挫敗。
初陽宮裡,面對著一堆未看的奏折,挫敗感又一次席捲褚詵。
這些東西怎麼會變得如此難懂,提出的每個問題怎麼會都如此的尖銳棘手?瀾以前處理的時候是那麼舉重若輕,為什麼到了他手裡,一切都變了樣?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有上朝聽事了,十天前問及戶部尚書青州人口數目時他錯愕的神情令他無地自容,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他們認為他該知道得清清楚楚,因為曾經批下去的奏折和擬下的詔諭如此表明,殊不知清楚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越來越沒有信心,越來越害怕面對充滿擔憂或者探究意味的目光,他惟一能做的,卻只有逃避。群臣的上書漸次迭高,他打不起精神來批復。如果有足夠的勇氣,他會承認,其實他是怕他們又揪著他回復的內容在朝堂上極力爭執,而幾乎每次,他都是無力招架的那一個。
他們都在無形中被瀾訓練得趕上了她的思路,爭相成為出色的輔佐,他們的行動一如既往積極,而他卻舉步維艱。
怪誰呢?把罪責推在瀾身上實在有失公允,是他故步自封,五年來少有長進。心中明白,無法坦然面對瀾更多的是因為自慚形穢、嫉妒以及遷怒。
他也曾經應對自若的。開始時,是為不忍心父皇失望而努力想當個明君,後來是瀾為他想好了每一步的走法。現在,對於前者他早已意興闌珊,後面這條路更是已被他自己封死。
那麼,他該如何面對接下來數十年的窘困?數十年?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煎熬。
別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擱下未寫一字的御筆,他決定再去練一圈昨日悟出的招式──只有武學,可以讓他如癡如狂,忘記一切。
才起身,書房門被大力推開,幼瀾像烈焰一般焚燒過來,當著欲阻止她1內的眾侍衛之面,狠狠甩了一個耳光在褚詵臉上,嘴角立時淌下細細的鮮血。
室內一片死寂。
她毫無畏懼後悔之情,用足以殺人的眼光將他死死盯住。
"你們都給我下去!"
驚懼莫名的侍衛們用眼光請示褚詵,待他微一點頭,逃命般告退,帶上門。
"朕不記得,本朝的皇后有毆打皇上的權利。"褚詵強抑怒氣,首先開口。
"你為什麼要殺麟哥,為什麼?"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幼瀾面無表情的質問更像是喃喃自語,卻讓褚詵忍不住從心底生出一股恐懼,她──看起來好絕望。
"發生了什麼事?我要殺誰?等等,裴麟……死了?怎麼可能?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大軍不是剛剛凱旋嗎?不會是責怪他沒親自出迎,她才小題大做氣得神志不清吧?
"怎麼不可能?你不給糧草不給醫藥,讓百萬大軍在邊境上拚死殺敵。麟哥他們用性命來保障國家安寧,換來的是你這個萬乘之尊公報私仇,你滿意了?褚詵,你讓我覺得噁心……"
"住口!"他再也聽不下去,他可以忍受她的無禮她的責罵,但絕不肯被她這般厭惡!"裴麟捐軀,朕很難過,朕從來都沒想過讓他死,但兵部從來沒向朕上奏他們缺少糧草的事情,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朕確實不知。"
她研判地看著他良久,才決定相信,事情已經糟到不能再糟,他沒有撒謊的必要,但是──
"難過?不知?你以為這樣就能減輕你的罪責嗎?不說你身為一國之君,竟然對重要軍情毫無所知是多麼可笑多麼失職,我只問你,你當初為什麼要把麟哥派去西北?天山和葉色的守軍力量都不弱,跟塔什部落距離也很近,如果他們跟西北軍三方聯手夾攻,一定可以贏得漂亮。你看看你幹了什麼?調遣東北軍去支援西北,使得東北防禦空虛,而且麟哥他們遠道疲憊,又剛經過一場大戰士氣尚未恢復,戰鬥力大打折扣,稍微有腦子一點的人都不會派他們千里迢迢去一個根本不熟悉情況的地方!"她搖搖頭,眼底透出濃濃的失望,"你把朝政弄得一團糟我管不著,你躲在宮裡十日稱病不朝我也管不著,甚至你要選秀我也不吵不鬧,以為你總會給一個解釋,但是今天你犯了眾怒了!東北軍揚言要找你討回公道,麟哥是為救西北軍的人受重傷,西北軍對他感恩戴德,你說吧,這件事,你要怎麼收場?"冷淡的口氣聽進他耳中成了幸災樂禍,這比現在的局勢更讓他憤怒!
"是,朕蠢,朕是不比你的麟哥雄才大略!你以為朕為什麼要這麼迫不及待遣開他?就因為你一口一個麟哥叫得那麼親熱,因為你每次只要他一進京就欣喜若狂地跑去相會,完全不避男女之嫌,因為已經有大臣暗示說你們的行為有失君臣體統!做丈夫的連妻子都管不住,你讓朕何顏面對天下人?"
幼瀾聽完他氣憤的控訴,竟忍不住"格格"笑了起來。笑彎了腰,笑痛了肚子,笑出了淚水,哭笑聲中不容錯辨的強烈悲哀讓人毛骨悚然。
笑夠了,她才緩緩站直身子,嗓音已是嘶啞:"說到底,麟哥竟然死在你的妒忌心下。我錯了,我不該失了身份與其他男子太過接近──即使待以兄妹之禮,我不該以為你信任我一如我信任你,我不該認定我們可以一對一地相伴著彼此終老,我最最不該的,就是當年沒隨麟哥私奔、倒霉地來了京城遇見你!"
她竟敢抹煞他們之間的一切?十一年的夫妻恩情,竟然從此煙消雲散?他怒極駭極,終至口不擇言:"你早就後悔嫁給朕了是不是?你其實一直都沒對他忘情是不是?今日死的若是別人,你會要死不活地來找朕興師問罪?說穿了,裴麟不過是朕養的一條狗,就算朕下詔賜死,君要臣死他也不得不死!死個裴麟算得了什麼?當年三哥三嫂五哥的命可比你情郎尊貴多了,不是也沒能逃得過你的'用心良苦'?"
以一番話揭起了幼瀾內心深處潛藏的愧疚,也讓她心寒,"你要我忘記,自己卻始終記得是我害了太子夫婦和五哥,你在報復──原來如此……你已經弄死了我最重要的親人,接下來看你是要拿我娘家人開刀,還是我自己,都無所謂──但別指望我會任你宰割。"
"嘶"的一聲,她扯下衣袖棄置於地,淡淡瞥了眼,抬頭決絕說道:"我與你,從此恩斷義絕!"
十一載夫妻,如夢一場,現在該是夢醒的時候了。
褚詵面如死灰。
幼瀾轉身往門外走,行了幾步後回頭,"忘了告訴你,麟哥臨終前將兵符交給了我,如果不想大軍嘩變,長安百姓遭屠城之厄,就把你鋪下的爛攤子全部收拾乾淨!"
眼見褚詵垂首望著地上的衣袖默然不語,接著彎身將之拾起執在手中。她不想再留下來確認他是否聽進去了方纔的威脅,硬起心腸離開。
"等等。"他喚住她,像是下了什麼決定,沉聲說道:"給朕兩個月的時間,朕會給你們所有人……一個交代。"
☆ ☆ ☆
暗中剋扣糧草延誤軍機的是兵部尚書,因為裴老將軍雖任侍郎,才望卻都在他之上,他擔心裴麟的軍功會成為其父陞遷的助力,遂趁著皇帝對付國事左支右絀之際瞞報軍情。大理寺查明真相,將之就地正法。
裴麟身後極盡尊榮,追贈國公,上謚"忠勇",葬以親王之禮,配享太廟,父兄加官進爵。裴麟昔日部將,亦多有賞賜,副將李從諧受命接任遼東都指揮使一職。死者已矣,而聖上臧否得宜,東北西北二軍怒氣漸平,奉詔回歸駐地。
但事情似乎並未就此結束。
裴麟下葬之前,皇帝就突然一病不起,許多國家大事,都是在病床前由皇后與重臣商定,皇帝只負責監聽與最後蓋章而已。大臣們本來心懷不滿,但眼見皇后下的決策少有失當之處,比之前段時間的皇帝只有更見英明,縱覺不妥,卻也無話可說。
一個月後,褚詵下罪己詔。第一條耽於雜學,荒廢國事;第二條決策不當,昏聵失查,致使良將殞命;第三條妄動選秀之議,勞民傷財;第四條不聽忠言,剛愎自用等等,共計一十二條,將自己罵得一錢不值。雖然讓不少人覺得他敢於自責,但罵得太凶太狠,致使威信掃地,卻是難免。
廣德六年三月丁未,皇帝漏夜宣王懷願、鄭潛、裴重三人秘議,次日午時駕崩,遺詔傳位於皇后。
大臣們還沒來得及悲痛欲絕,就被這道遺命搞得頭昏腦漲。
夫死妻繼,這種奇事簡直曠古未有。皇帝雖無子嗣,幼弟幽王訥卻已經長大成人,皇室旁支也算旺盛,沒道理讓皇后來繼承大統的。
但是沒有人敢公然說什麼,局勢不明,任何一點傾向都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當年奪嫡之爭的教訓,大多數人記憶猶新。觀望,只能觀望核心人物的動靜了。
皇后閉門不出,不眠不食,痛悼夫皇,對即位之事不做任何表態。
眾人眼中最名正言順的皇帝人選褚訥三日之內上書五道堅辭皇位,並請皇嫂遵從遺命,早登大寶。
後宮還是沒有反應。
第三日,褚詵臨終顧命的三位重臣齊刷刷長跪於宮門前,懇請皇后即位,並保證誓死效忠。
樂幼瀾沒反應。
第四日,長跪不起的人數增加到十五個──這三位大臣手握大齊命脈,應該值得押寶。裴重聲淚俱下地求皇后以社稷江山以及腹中龍種為念,保重身體。眾人這才知道原來皇后已經有近四個月的身孕,這無疑為她的繼位添加了名正言順的理由──代子聽朝,及長還政──當然前提是胎兒為男。
沒反應。
第五日,文武百官盡數跪在宮門口,哭聲震天。
寢宮內。樂幼瀾緩緩自不知坐了多久的椅中站起,望向褚詵曾經躺過的病床。
"原來,你說的交代,竟是這樣……膽小鬼,你以為這就是對我的補償嗎?"她靜默許久,撫著腹部,"恐怕,你也早知道我懷孕的事了吧?"她笑──說她心思深沉,他又何嘗不是啊。
"也好。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何必推辭?說不定,我的幸福,只能在那裡。"
出了水殿,一步步走向宮門口,路上不斷有宮人矮身行禮,同情地看她一臉淚水──她最近,似乎總是在哭泣。
現在該停止了。
"開門。"她平靜下令。
隨後,穩穩地走向刺耳的喧囂,走向她的未來,她的──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