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天 第五章
    京城郊外五里處的曲水,本是前朝皇帝遊樂宴飲之所,到了大齊國建立後,便開放給了百姓,每當踏青之日,便遊人如織,長安人攜家帶眷到此賞玩,熱鬧非常。而在平時,則是近幾年最受歡迎的幽會場所,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在這裡海誓山盟,也曾經有不少婦人到這裡等著揪「不安於室」丈夫的耳朵回家,但是拜建構精巧佔地寬廣之賜,真正被抓到的次數並不多,於是這裡的安全性之高,令有「需求」之人趨之若鶩,也被一干「家花」詬病不已。

    需要高價才能訂到的曲水廂房中,今兒個光顧的兩位人物,說出來不光會把人嚇一跳,還能成為好大一樁醜聞。

    「你找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三十多歲的婦人憑欄而立,好幾層的帷帽將容貌遮得嚴嚴實實,看來是不願露出行藏。體態窈窕,衣飾雖經過刻意簡化,渾身上下的貴氣卻是掩不住的。此刻語氣中的慍怒,似乎用不滿已不足形容。

    「你這是說到哪裡去了?多日不見,我心裡可總是惦記著咱們上回在一起的事,討那個瓷枕,只是順便,哪比得上你的吸引力啊!」說話的男子約二十五六歲,面貌英俊,一身錦衣華服,他輕佻地執起那夫人的手,放到嘴邊以唇輕觸。

    「哼,別假惺惺了,你那幾根肚腸我會不清楚?昨天才從勾欄院裡起的身,今天就紅口白牙地說想我,呸!」婦人口中雖仍在罵,音調倒因為煽情的觸撫低了幾分。其實她並沒有什麼妒意,橫豎和這人糾纏不清,只是圖個快活,哪管得了旁的。只是他總在有事相求的時候才找上她,未免讓人不快。

    「我這就叫身在曹營心在漢哪!三嫂你哪有這麼容易能讓小弟我見上一面,我無奈之下才找那些庸脂俗粉排遣,可心裡想的都是三嫂你!」說話間,他已攬住了她的腰。他太明白這種得不到丈夫歡心的成熟女人有多容易挑動了。

    果不其然,那婦人發出了低低的呻吟,往他身上蹭去。

    「看來,太子真是很久都沒碰你了。」

    聞言,太子妃鄭氏渾身一僵,不悅地將他推開半步,「他每天不是忙進忙出的,就是窩在新納的妾室那裡尋歡作樂,哪顧得上我。」

    他們的夫妻之情,早就被一個又一個年輕貌美的狐媚女子糟蹋得蕩然無存,如果不是她父親生前是父皇的拜把,叔父現在又身居顯職,深得信賴,哪裡還能安安穩穩地佔著太子妃這個眾人垂涎的虛位?

    「別氣別氣,不是還有我嗎?」褚訓上前,一把扯下帷帽,嗅吻著她的頸項。

    「嗯……別在外面……我們進去。」鄭氏閉上眼說。

    「那那個瓷枕?」他稍稍離開她,只以手輕撩她的耳垂,開出條件。

    「不在我這……唔,手勁別那麼重……被你三哥拿去給他新寵了。」她剛開始不肯,還吃了個耳光。

    「那你就替我取回來。」他並未說出瓷枕中的奧秘,只說自己想要。

    「好好好,都依你!我們快進房去……」

    雕花的房門被推開,又很快關上。

    ☆   ☆   ☆

    今天是夏至,成章帝率領文武百官與皇親國戚到郊外祭拜天地,完了之後解散,各自回府。大多數人當然不甘心失去籠絡人心或者巴結權貴的大好機會,於是在皇帝的車輦離開後,現場就炸開了鍋,有架著馬車找人的,有奉命到處送請柬的,有聚在一塊兒圍攻異己的,還有桀桀怪笑傳播小道消息的,簡直是兵荒馬亂。這些都是每年郊祀之後的常見現象,但顯然今年的氣氛更加緊張,看來秦王一反常態的動作頻頻,已經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幼瀾看著眼前的景象,頭更昏了。昨晚看書晚了,今天又早起到這裡來傻站一上午讓太陽烤,現在整個人搖搖欲墜,惟一想做的就是爬到自家的馬車上去一路睡回家。

    「該死的褚詵。」狡猾得要命,跟父皇告假說他要閉關練功到今天晚上才能出來,父皇已經習慣了他的這種借口,只是堅持至少她必須到場受刑。唉,媳婦難為。

    不過比起往年來,今天算是耳根清淨了很多。大約那些一直裝作很熱絡的王妃夫人們都收到了她和她家夫君已經沒有什麼利用價值的指示,祁王府身價大跌,門可羅雀,她也被人從最受歡迎的貴婦人排行榜上狠狠擠下。

    真是普天同慶啊!

    「幼瀾?」不確定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還有哪個消息不靈通的傢伙來拉關係?她翻個白眼,止住登車的動作,緩緩轉身,隨即臉上的假笑變成驚喜。

    「麟哥!」

    ☆   ☆   ☆

    「菱歌?她也嫁來京城了?」剛剛「出關」的褚詵微笑地看著妻子滿臉興奮。他知道這位「菱歌」,幼瀾常常說起她們兒時的趣事。

    「噗──」幼瀾嚼在嘴裡的燕窩盡數噴了出來。

    褚詵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側身避過,上好的滋補品全部賜給侍立在他後頭的羅奇補腰腎。

    褚詵幸災樂禍地說:「早和你說了,不要跟前跟後圍著我轉,好了,現在嘗到好處了吧?下去洗洗吧。」

    「是。」羅奇的答應聲中無限委屈,可惜一片忠心都被當成驢肝肺。

    褚詵睨著還趴在桌上笑到渾身打顫的幼瀾,莫名其妙,「我說錯什麼了嗎?」

    「你為什麼以為麟哥是女的?」她努力止住笑,並且做出很有探究精神狀,肩膀還是抖個不停。

    「聽名字就知道是女的了呀,一曲菱歌敵萬金嘛,要知道為夫也是讀過書的!」其實知道這句詩讓他得意了很久,今天終於等到她問了,現在知道他是多麼的文武雙全天縱英才了吧!

    等等,等等。

    「你幹嗎問我這個?難道……那菱歌竟是個男的?」

    幼瀾一臉欣慰,「你終於想到了。真是令人感動啊!」說罷做崇拜狀。

    見鬼!

    「哪對腦子不正常的爹娘給自己的兒子起這種名字?」褚詵雖然灰頭土臉,但還是覺得有必要追究一下別人的責任。

    她敲了他的頭一下,「不許你罵裴伯伯他們!明明是你牽強附會!麟哥姓裴名麟,比我大兩歲,我自然稱他麟哥。有什麼不對?」

    就算有什麼不對,也被她瞪到沒有了。

    褚詵正要賠笑著附和她的說法,忽然間發現一個很嚴重的「不對」──

    「我記得你說,他是你在家鄉最好的朋友?」褚詵心中開始一點點冒上酸酸的泡泡。

    「是啊,小時候就只有他肯陪我玩,姐姐她們找他玩他都不肯哦。還有麒哥──也就是麟哥他兄長也對我很好,跟我三姐訂親的就是他。可惜他們不是每天都到家裡來做客……」

    「我記得你還說過,你跟他睡過一張床蓋過同一張被?」泡泡下面是一大鍋非常非常熏人的酸液……

    「啊?我跟你說過這個嗎?當時天很冷我只有一條薄被,麟哥怕我著涼,特意不住爹給他安排的廂房而抱著被子來跟我擠。我跟你說,他睡覺的時候會踢被子還硬賴是我踢的……」

    酸液迅速流入大海,「停!別說了。」光想像那個情景他就想去殺了那個什麼狗屁麟哥!

    哼,捉弄得正高興,幹嗎不說?

    「我一定還沒說過麟哥扮新郎我扮新娘的事吧?麒哥是司儀……」說到這裡,還不忘配上一個夢幻般的笑容,「咦,詵,你怎麼了?」有沒有看錯?她可憐的夫婿臉色慘白,看起來好像快要昏倒的樣子。

    「沒什麼,只是有點頭暈。」他穩住內心的波濤洶湧,勉強朝她一笑。她擺明了想看他暴跳如雷的樣子才說這些,別理她。男子漢大丈夫,要有涵養。

    「我說的這些你不要介意哦,都是我七歲以前的事。」看他神色緩和下來,她才補上一句:「像後來十三歲的時候麟哥說他要娶我,我就沒答應。」

    「樂幼瀾!」好不容易築起的堤防終於土崩瓦解,酸水浩浩蕩蕩一瀉千里,波濤洶湧勢不可擋。

    然後就是某包藏禍心女子的得意笑聲,「哈哈哈,原來偉大的祁王殿下吃起醋來是這個樣子的啊!領教領教!」

    ☆   ☆   ☆

    有了「神諭」的認可,秦王淨開始積極行動,拉攏朝中要員,培植勢力,排擠褚諶一黨,希望最後由成章帝決定太子的廢立。

    太子對他防範已久,一旦察覺有異動,自然也與一班親信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反攻。

    於是這段時間,朝中硝煙瀰漫,人事更迭異常迅速,兩邊都有不少人被外放甚至獲罪下獄,天天膽戰心驚的中間派更是飽受其害。而喜獲陞遷或者保持原位不動的則也忙著在朝堂上互相攻訐以至謾罵不斷,爭論到最後,便是太子黨說秦王窺伺大位圖謀不軌,秦王一派說太子心胸狹隘排除異己。

    告發政敵貪污受賄、賣官鬻爵、欺壓平民、妨礙聖聽等等劣跡的奏折每日裡堆得山也似高,讓成章帝直如大夢初醒般知道原來自己所重用的股肱之臣棟樑之材都是一幫禽獸不如、天人共憤的混蛋,正當他耐性告罄準備採取措施阻止事態擴大時,一起偶發事件打亂了所有人的陰謀。

    太子妃誤殺太子。

    消息一洩露,朝野嘩然,皇家威信掃地。

    惟恐牽涉太多內幕,太子妃鄭氏沒有被拘至大理寺收押,反而由皇帝親自夤夜審問。

    將人帶上來後,左右侍從都被遣了下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鄭氏面如死灰,披頭散髮,凌亂的衣衫上還有觸目驚心的血跡。事情發生之後,她一直神志不清,口中唸唸有詞,別人問什麼都不答。

    被成章帝叫來一同審問的刑部尚書鄭潛──也就是鄭氏的叔父,實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狠狠扇了她兩巴掌。

    「你把我們鄭家的臉都丟盡了!」更深一步的連帶處罰,鄭潛不敢想,更不敢說。

    「叔叔?」鄭氏渙散的眼神終於有些清醒,茫然環顧四周,待看清了龍案後一向待她甚好的成章帝,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別哭了。朕死了兒子都沒哭,你哭什麼?」成章帝冷冷地說。

    雖然他平日裡對這個兒子多有不滿,卻絕沒有厭惡到想殺之而後快的地步,依著父子之情,他現在恨不得把這個女人千刀萬剮,但作為一國之君,他需要考慮的因素有太多,所以只能強忍著悲憤,打起精神把事情問個水落石出。

    「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好半晌,鄭氏方止住哭泣,抽抽噎噎地說:「我想從他新納的姬妾那裡取回被他強拿走的瓷枕,那女人白天不太出門,我如果直接找上門去問她要,被諶知道了又少不得幾句責罵,所以就想趁著晚上他們睡著的時候拿回來算了。我遣退門口的侍兒,等他們睡著再進去。」說到這裡,她的神情變為猙獰,「誰知道,我一等就是兩個時辰,他和那騷蹄子風流快活到半夜才睡去!」

    她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大概是又想起了昨晚聽到的淫聲浪語。

    成章帝與在座的鄭潛、王懷願因她粗鄙的言詞皺起了眉,成章帝問道:「你因為這個就殺了諶兒?」

    「不!我沒有要殺他!我們問過那騷蹄子身邊的丫頭,知道瓷枕的所在,我取了瓷枕便想走,但越想到之前的情形心中越怒,忍不住走到床頭,想砸死那賤人!我一枕下去,就聽諶一聲悶哼,然後瓷枕就碎了,然後那賤人開始哭叫……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本來只想殺了那個賤人的,諶以前的習慣都是他睡在裡側,我進去的時候又已經熄了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說到這,又恢復了方纔的萎頓之態。夏天的夜晚,空氣甚為悶熱,她卻渾身瑟瑟發抖,汗如雨下。

    成章帝閉上眼,不忍想像當時的亂象。一旁的臣子不敢出聲,在心中唏噓不已。有哪朝哪代的太子竟然是這般不明不白的死法?

    只聽得成章帝沉聲說道:「你的父親與朕是八拜之交,當年隨朕起兵,更是立下了汗馬功勞,所以朕才將你許配給太子,本想賜你鄭家世世代代的榮華富貴,誰知……誰知竟害了你們兩個!」說到這裡,已是語帶哽咽。

    「朕知道諶對你不好,所以你做的很多事情,朕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你以為朕不知道你上回打死貼身丫環找人頂罪的事嗎?你以為朕不知道你跟別的男人有姦情的事嗎?」聞言,肅立在側的鄭潛頓感無地自容。就算太子再怎麼不是,她貴為太子妃,又怎麼能做出此等喪德敗行之事?

    鄭氏一聲不響地等他說完,才緩緩抬頭,憔悴的臉上露出了淒苦的神色。

    「父皇,我知道您對我好,我心中感激。不是您替我撐腰,諶早就把我給廢了。您以為當太子妃,以後順理成章成為皇后,就是對我和我們鄭家最好的安排?如果今天我是個平民女子,必也欣羨這樣的機緣,但是如今我心裡的苦,又對誰說去?您這樣坐擁後宮佳麗的男人,恐怕不會知道外表的風光下我這個所謂正妻的悲哀!剛成親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喜歡我,他嫌我木訥,不懂風情,生下一個女兒之後,他便再也不碰我了,幾年了,您還能算得嗎?」

    成章帝長歎:「欣兒出生是在成章十二年……十一年,十一年了。」

    「原來是十一年。呵呵,我都記不清了呢。我就佔著太子妃這個位置,守了十一年的活寡。」她下意識地笑著,帶點驚異,似乎是自己都不相信這個事實。

    成章帝默然,他的後宮裡守了更多年的,情何以堪。

    許久,她幽幽地續道:「我努力過的,我編歌舞取悅他,他摟著其中的漂亮舞姬揚長而去;我替他向對他有幫助的臣子平民示好,他說我只會越幫越忙;我找了巫師下咒想挽回他的心……沒用,怎樣都沒有用。我也不是生來就讓人糟蹋作踐的,我出身富貴,在娘家備受寵愛,但在嫁作褚家婦的這十多年來,我生不如死!」

    「朕沒有想到……你們已經到了這種田地。朕不道歉,當年歡天喜地的,也是你。」換了誰,都會歡天喜地。沒有好生經營,錯的不可能只是單方面。

    「我沒有責怪您的意思。我知道我必死無疑,講這些也不是為了求得寬恕,只是不說出來,我死不瞑目。」

    「就算你是誤殺,朕的兒子還是死在了你的手裡,以命抵命,你總沒什麼不服吧?」

    「我……服,但是請父……皇上行個好,不要怪罪鄭家其他人,好嗎?」

    「這個容後再議。現在你說完了嗎?」

    此時鄭氏心中一片清明,既然知道死期已近,就沒什麼可以患得患失的了。驀地想到,太子的死會讓某些人受益匪淺,哼哼,既然她和太子將在陰間相會,憑什麼讓他們好過?

    「我還有話要說。您知道我與人通姦,卻不知道姦夫是誰,是嗎?」

    成章帝搖頭,「我既不想追究,當然也就沒費心調查。」

    「好,我就要告訴您。是他一直想從我這裡套到太子各種行動的情報,是他三番五次以我們之間的關係要挾我幫他們做事,也是他向我要那個瓷枕。皇上,您該知道那是誰了吧?」

    「是……訓?」這一刻,他寧願他猜錯了。諍幾乎是不近女色的,也只有那個不成材的七子有這個機會,會使這種方法。

    「皇上英名。為了取信於我,他也透露過不少秦王那邊的打算,不知皇上是不是有興趣聽?」

    ☆   ☆   ☆

    政敵意外身亡,秦王諍志得意滿,正當他準備停止一切活動,努力做一個痛悼兄長英年早逝的好弟弟時,一紙聖諭將他和韓王召到了皇帝跟前,然後被逮捕下獄。

    「怎麼樣?」幼瀾問最近變得很忙、不到起更回不了家的丈夫,手上也不停地幫他換下朝服。

    「父皇派人在秦王府搜出了五哥準備私鑄的兵器樣品和兩件龍袍。事情恐怕無法善了。」父皇可以允許兒子憑人心才智爭取太子之位,卻不可能容忍任何人謀反。

    「那他們現在怎麼樣?」

    「父皇決定明早給太子發喪的同時賜死太子妃殉葬,至於秦王韓王謀逆一事,將與朝中耆老共議。」褚詵洗手,接過妻子端來的參茶,喝了一大口,放在桌上。

    「太子妃……一定得死嗎?」

    「殺人償命,何況死的是儲君?」褚詵一直壓抑著的煩躁終於表露出來,「你別問這麼多了,我一會兒還要去和王大人研究案情。」說罷就往外走。

    「站住!」幼瀾受不了地大喝一聲,阻止了他的步伐,「我知道你覺得對不起他們,我知道你怨我,有什麼話就說出來,你要憋在心裡躲我一輩子嗎?」

    褚詵沒有回頭,佇立原地好久才開口:「你要我說什麼?」

    「說如果不是我弄出來的神諭、寶藏、高人,秦王不會野心勃勃地想趁勢造反,韓王不會攛掇太子妃去拿瓷枕,太子妃不會殺夫!但是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的,我只是想小小地、小小地整他們一下而已啊!」

    她吼出了幾天來積壓的全部自責與悔憾,然後頹然坐回椅上,失聲痛哭。

    就在她自作聰明的計策下,將有一個個人死去,這中間,有朝廷棟樑,有能工巧匠,有……詵的至親骨肉。

    他終是經不得她哭泣的,轉過身來,隔些距離地看著伏在桌上的小小身軀,「我該想的該說的,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好說?」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冰冷的語氣同她說過話。他不原諒她?

    她有什麼資格得到他的原諒呢?如果她肯聽他的話,早些與他離開這是非之地,現在恐怕已經隱居山林,逍遙自在了。如今,看她把事情攪和成什麼樣子!全是她的錯!她的錯!

    「你幹什麼?」他眼疾手快地捉住往門口狂奔而去的她。

    「我去找父皇認罪,壞事都是我做的,求他放了太子妃和兩位王爺。」

    「他們所做的事情已是證據確鑿,你現在去只不過讓父皇多傷心一次而已,於事無補!」

    「但是你恨我。你恨我,我還不如死了乾淨!」她死命掙扎,卻脫不開他的鉗制。

    「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沒有恨你!」

    「你恨的!你每天都躲著我,不肯和我說話。」

    「我不是恨你。我只是心裡很亂,很自責,整件事情我都參與進去了,我們都沒想到會造成那麼嚴重的後果,我有什麼資格恨你?」

    謝天謝地,她終於靜下來了。

    「你真的不恨我?」怯怯的聲音響起,充滿著不確定。

    「你冷靜點想想,五哥的奪位之心早就有了,沒有我們,他和三哥照樣要拼一場。我們有責任,只是在加速了他的步調,至少早一點事發他羽翼未豐,平定起來容易些。這樣看來,我們做的不啻是好事一樁。」但願那是最客觀的分析。只有事實如此,他們心中的罪惡感才會得以平抑。

    慌亂的心已經無力分辨他的說法是否自欺欺人,她只知道在載沉載浮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只能仰賴他完成自己的救贖。

    「那……太子妃呢?」詵,也告訴我她也不是我的責任吧!

    「只能說太子運數如此了,這種陰錯陽差,誰又能料得到呢?太子妃的殺人之心起於妒嫉,死的不是太子,就是那個侍妾,跟我們無關。要知道,她手中還有另一條人命!」

    看著她水光蕩漾的大眼中閃爍的期盼光芒,他露出了這幾日來第一個笑容,雖然還是有些僵硬,而這個笑容大大安撫了她。

    「我知道,我不是像你說的這樣什麼過錯都沒有的,我……」

    「別說了。有過錯,也是我們兩個的,我們以後到陰曹地府再一起承擔。現在,忘了它。」

    沒有誰會認為他倆在這件事中扮演過角色,那柄玉如意,也已經被五哥銷毀了,但是存於內心的傷痛歉疚,或許就跟定了他們一輩子。

    「嗯!」抹抹眼淚,她試著向他露出一個贊同的笑,卻不太成功。

    他心疼地攬她在懷,說起了另一件事。

    「父皇要立我為太子。」

    「你不忍心拒絕他,對嗎?」她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心軟的人,所以也知道,他受了多大的良心譴責。

    「他……老了許多。他說,現在只剩下我和訥與他相依為命了。」他說這句話的樣子,淒涼得完全不像一國之君。

    「那還能有什麼選擇呢?」

    「是啊。」

    無憂無慮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就在這個夏天,他們一起長大。

    成章二十三年夏,立祁王詵為太子。秦王韓王謀反,本欲誅二人,太子苦求得免。幽秦王於彭城,竄韓王於南荒。及太子登基,秦王自盡,新皇為之舉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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