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門前突然竄出幾個人影,擋住行色匆匆的僧人。那領頭的道:"見悔師兄,您連夜下山,又背著這麼大個包袱,是方丈師伯交待了什麼急事要去辦嗎?"最近沒聽見江湖上出了什麼大事啊。
"阿彌陀佛。原來今晚負責守夜的是見愧師弟。不錯,方丈要我下山去辦點事兒。"見悔暗暗叫苦,見愧是他們這輩僧人中最愛管閒事的一個,偏偏又與他交好,看來有一番好磨了。
果然,見愧一聽精神大振,急忙問道:"什麼事?"
見悔為難地說:"呃,師父說不要洩露給旁人知道……"
耶!秘密呢!賺到了賺到了!
"師兄啊,依咱倆的交情,我怎麼算得上是旁人呢?說說看嘛。"
"可是師父說這事關乎少林聲譽……"
哇!這麼嚴重!那就更是非聽不可了!見愧遣開跟著他守夜的幾個徒子徒孫,拉住見悔。
"師兄,您就別吊我胃口了。這樣,你只跟我說,我保證絕對不會從我的口中將事情出去,而且,嘿嘿,您貴為全寺最愛說閒話的見字輩高僧,心裡鐵定早已憋得慌,還不如說出來咱們共同分享分享怎麼樣?"
啊,被識破了。果然是老搭檔啊,見愧這人雖愛聽閒話,擔保了不說出去的倒是從不食言,所以有什麼機密級的閒話,說給他聽也是無妨的,無妨的啦。
"我跟你說,方丈是讓我送這些書進京。"他頗有經驗地掃視四周,確定沒有人在偷聽才道。
"送書進京?哈哈師兄,不會是方丈要你去考個狀元回來光耀少林的門楣吧?"
"當然不是!"見悔狠狠地瞪他一眼──這不是調侃他嗎?明知師兄弟裡就他識字最少,"這些書記載了少林七十二絕技的招式和內功心法!"
"什……什麼?你你你是那個說我們都還沒練過的七十二絕技?"
"是啊,就是那個七十二絕技,不過這裡只是其中的九項而已……見愧,你流口水了。"
"要送給誰?"見愧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目露凶光。
七十二絕技那!鎮山之寶耶!他們這一輩裡有資格修煉的只有見慚師兄和見驚師兄,其他人都是功力未到可望而不可及。現在方丈竟然要把秘技送去京城,不知道是誰走了狗屎運得方丈青眼。
"祁王。"
"棋王?他很會下棋?"哪位武林中人的綽號叫棋王啊?沒聽過。
"是祁連山的祁。當今天子的兒子,祁王殿下,而且不是送,是賣。"
見悔呆若木雞,過了許久才辟里啪啦地說開了:"你是說,方丈要你把少林的七十二絕技賣給一個王爺?別耍我了好不好?出家人不打誑語你知不知道?一來方丈不可能讓絕技外傳,二來就算我們想賣,那人既是個王爺,不養尊處優地好好享清福,買本沒用的破書幹嗎?"
"你不知道,方丈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幾年寺中的田產收益不好,天下太平又沒幾個俗家弟子來這兒學武,幾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所以方丈和諸位師伯師叔合計生財之道時,聽說祁王一直在高價搜購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籍,無可奈何之下只得……"
"原來……這麼慘啊。"那以後可要少下山喝酒,"但是這祁王買武學秘笈做什麼?方丈他們不怕本門武功外傳嗎?"
"方丈他們也不知道他的意圖,但想來祁王是皇室中人,秘笈到了他手中並不會流入民間危害少林。再說,練七十二絕技最重要的是本身已有的功力和悟性,大齊皇朝宮中並未聽說有絕頂高手,就算要練這些功夫恐怕成果也有限。"
"倒也是。那你這就要去面見祁王殿下了?"見皇子耶,真新鮮!
"人家金枝玉葉、怎麼可能隨便見我?當然是把書拿給主府管事的,由他呈上去,如果他主子要了,再來議價。"
"你說,這五本秘笈估計能賣多少?"
"根據我向別派打聽來的行情,幾十萬兩白銀是少不了的。"
乖乖!難怪方丈肯冒險把書賣出去,"你是說,別派也在做這檔子事?"
"可不是?丐幫、武當、華山、崑崙都早有人賣了,其他小幫派就更甭說了。"
"那……借問一聲,祁王除了買秘笈,還買什麼別的沒有?"
"有啊,神兵利器、兵器譜、武林志什麼的,多著呢。"
"好。托您件事成不?"
"什麼事?"
"把上回師傅賜的那根錫丈帶去京城,要是買賣成了咱對半兒分怎麼樣,嘿嘿?"
☆ ☆ ☆
"啊呀呀,這不是周兄嗎?好久不見!"筆墨軒門口,書生喚住手裡抱著一大堆紙張出來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從白紙中探出頭來,"原來是徐兄啊,幸會幸會。"
"周兄,最近怎麼不見你到讀書會來與大家相聚啊?少了滿腹才學的周兄,咱們倒覺得有點寂寞呢。"酸溜溜的口吻。
年輕人安然一笑,"讀書會諸君多是有家底的人,賞花遊玩,動輒需要銀錢,小弟囊中羞澀,無錢可使,不去也罷。"
"原來如此,嘖嘖,那真是太可惜了。但怎的連書院都不去了?要知道曲夫子一向都甚為欣賞周兄的才學,連學費都代您繳了。這幾日課堂上夫子都會脫口喊周兄回答問題呢。"哼,那老兒識人不明,淨問些刁鑽古怪的問題,見到這姓周的就跟失散了十多年的兒子似的,兩人一搭一唱旁若無人,可氣。
看來他是不準備輕易放過他了,"徐兄,幫忙拿一下。"不等他同意,年輕人將手中大迭紙張分了一半給那姓徐的。
"師恩深重,晚生恐怕無以為報。"
"哦?此話怎講?"
"小弟準備退學。"
"什、什麼?"他是不是幻聽?本城,不,本州第一才子竟要退學!
"雖然承蒙恩師不棄,代墊所有學費書費,但家父新喪,還有祖母和母親需要小弟奉養,實在無力繼續學業了。"
"真是太好了──不不不,我是說實在是太可惜了!以周兄大才,來年大比,必能金榜題名,到時候還怕不名利雙收嗎?現在放棄,不就是那個什麼什麼垂成?"姓徐的看來非常激動,嘲諷地看他一眼。
那姓周的年輕人說道:"我輩讀書,最後圖的也就是得五斗米混口飯吃而已。小弟家徒四壁,三餐不繼,哪還容得考慮將來?不如趁現在肚子裡還有些貨色,早作打算。"
"那周兄有何打算?"不就是耕田嗎?
"小弟聽聞京中祁王府高價收購史籍典冊,被祁王妃看上眼的書,出的價錢最低也夠家中老少舒舒坦坦地花個十年八年,不瞞徐兄說,小弟雖不才,倒也想仗著胸中幾點墨水,試上一試。"
"你是說,你要自己著書賣與祁王府?"發什麼春秋大夢?
"正是。"
"但我聽說,祁王妃要的書都是古籍,而且近年來搜羅的書漸多,眼光也是越來越高,周兄雖然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要入得了祁王妃的眼,恐怕還是……"
不等他說完,年輕人傲然道:"今人何必不如古人?如若那王妃只是想要一個古籍的名頭,我杜撰一個前朝人姓名便是了。"說罷,接過姓徐的手中的紙緩緩離開。
"你自己要去撞南牆,可便宜了我們!"姓徐的等他走得遠了,忍不住在大街上手舞足蹈,"周居幽退學啦!不參加鄉試啦!我們有希望啦!"
☆ ☆ ☆
御書房。
"懷願,你不是有事找朕嗎?你已經站了一刻鐘了,怎麼一句話也不說?"成章帝頭也不抬地邊看奏折邊說。
"臣不知當講不當講。"中年人恭立一旁,拱手說道。
"懷願,你就別跟朕來這套了,有什麼話就說吧。拐彎抹角可不像你的作風啊。"納言王懷願的忠直之名,天下皆知。
"是。臣斗膽懇請陛下曉喻祁王夫婦愛惜民力,克勤克儉。"
"你是說詵兒和幼瀾?他們做了什麼?"有趣。他的子媳裡就數這對活寶對朝政毫無興趣也從不過問,沒想第一次聽到朝臣說起他倆,竟就是壞話。
"祁王與王妃以重金搜羅奇書異器,重賞之下,貪利者趨之若鶩,紛紛致獻。雖天下皆為陛下一家所有,然則一分一毫皆取之於民,陛下開國以來,清平而治,方使使百姓安居,萬眾歸心。祁王此舉,無異勞民,大違陛下本心,於國不利,於家不利。乞陛下明察。"
見成章帝沉默不語,王懷願接著說:"其實這件事,祁王府的詹事已經跟臣說過好幾次了──因為怕陛下責罵,他不敢自己面奏。當時臣想這是陛下的家務,外人實在無權置喙,陛下願意多寵哪位皇子一些,那是陛下的事。但自祁王開府以來至今三載,購書所耗銀錢堪以億計,數目實在太過巨大,是以臣思慮再三,不得不斗膽上奏。"
許久,成章帝緩緩開口:"懷願,你是開國功臣,情勢你也看得清楚。撇開其他出身低的皇子、旁支不說,太子諶器量小不能容人,秦王諍有才幹野心勃勃,韓王訓跟他五哥是一夥的,訥年紀還小,剩下的就是詵了。說實話,朕最喜歡詵,他一向溫和,這幾年更多一份內斂。他無心皇位,便能活得自在,朕雖有遺憾,卻也很為他高興,最擔心的是他幾個兄弟將爭鬥也引到他身上,現在看來,他和幼瀾很聰明,朕也就放心了。懷願,明白朕的意思了嗎?"
王懷願恍然。
"陛下是說,祁王夫婦這般作為,只是想讓其他諸王知道他們沒有問鼎之心?"
"一半一半吧,一個武癡,一個書獃,順便做給人家看罷了。至少我們應該慶幸,詵沒有用聲色犬馬來作掩護。"成章帝滑稽地眨眨眼。
疑慮既消,王懷願也有心情開玩笑了,"恐怕不是祁王殿下不想,而是王妃不准吧。"皇室子侄之中,已成年卻只有一位正妃別無側室的,祁王一人而已。
成章帝會意,開懷大笑,"那小子竟也沒半點不情願,反而高興得很,弄得妃嬪們都向幼瀾請教御夫術呢!"隨即又沉吟道:"又要買書,又要招待賓客"……詵兒的王府確實花費頗巨。我看,把祁王的食邑再加個五百,補成兩千戶吧。就當朕替那幫不肖子孫們上祁王府去白吃白拿墊的錢。"
"是。臣這就去辦。"聽出成章帝話語中的淒涼,王懷願不敢再有異議。皇族子弟中拉幫結派,私底下互相傾軋甚多,惟對擺明了置身事外的祁王和豪爽大方的祁王妃無甚芥蒂,於是祁王府就成了各派人士串門兼探聽消息的好去處,幾乎每旬都要大宴一次,來客都有贈禮,開銷可想而知。陛下召集的家宴有時候都沒祁王府宴會到的人齊,貴為萬乘之尊,皇帝也只有在祁王府才能看到至少表面上融融洽洽,濟濟一堂的家人了。
成章帝長歎:"如果孝烈太子和義烈太子還在就好了。"哪容得了這班庸才到處算計。
王懷願肅立無語。義烈太子和孝烈太子是成章帝的長、次子,文韜武略,隨父起事,轉戰南北,立下赫赫功勳,卻為了救父親先後捐軀,如今,再沒有一個皇子有兩位太子當年之風。大齊江山,恐怕日後還大有變數啊。
☆ ☆ ☆
韜光養晦,似乎還是不夠的。
二更天。
高大身影輕輕推開主臥室的門,在桌上摸到了意料之中的乾淨衣衫,正準備躡手躡腳離開時,床上傳來清醒的聲音:"你回來啦?"
"嗯。怎麼還沒睡?"她的作息一向規律,沒有客人的時候,用完膳,花兩個時辰看書,漱洗之後跟他聊聊天,就上床睡覺。有時他練功練晚了,她也沒有等門的習慣,自顧著好眠。
"睡不著。"
燈亮處,只見她抱著枕頭從床上坐起,晶亮的眼看得出一直未曾睡去。
"怎麼了?有心事?"她的睡眠一向甚佳,像今晚的狀況非常少見。
她下床,盯著他的面孔仔細端詳,又繞著他週身走了一圈,"你要不要運氣試試看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他這才明白,原來她是在擔心他。一股暖暖的感覺又如往常般從心底升上來,"早試過了,沒事。"
她看他自若的神色許久,再次確認:"真的沒事?"
他微抬雙臂,在她面前轉了個圈,"你看,我既沒中毒,也沒跟人打架,不是好好的?"
"怎麼可能?上上個月韓王請你過府一敘,結果你回來後拉了整整兩天的肚子,據秦王說廚子是太子介紹給他的。上個月太子妃邀我喝茶,出了東內就遇上一批蒙面人突襲,不是你剛好來接我的話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後來太子妃暗示我說在那批黑衣人身上搜出了秦王府的令牌。今天是秦王叫你去看什麼上古奇兵,他會放過這個栽贓嫁禍的好機會?你確定真的什麼事都沒發生?"
"呃……天冷了,你穿這麼少會著涼的。來,我抱你上床。"他雙臂一伸,將輕盈的嬌軀收入懷中。
沒有正面回答,肯定有鬼!而且只要一說謊就開始用肢體動作轉移話題是他的習性。
正要再問,一陣香氣撲鼻而來,這是……
她瞇了瞇眼,死瞪著眼前的寬闊胸膛,出口的語氣卻是輕柔無比:"王爺今日好艷福啊!"
褚詵正要將她放到床上,聞言一驚之下一撒手,跳到一丈開外。顧不得那一聲吃痛的悶哼,他尷尬地搔頭,努力表現出一臉疑惑,"幼瀾,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好啊,才出門一天,竟然就學會騙她了?撫著隱隱作痛的尾椎骨,她咬牙切齒。
"你就算在外面偷吃,也要擦乾淨嘴,別把其他女人的氣味帶到我房裡來!"枉費她那麼擔心!
"偷吃?"
褚詵大驚失色──這下問題嚴重了!他連忙跑到床前,抓過她死捏著棉被的手,不料竟被狠心地甩開。再抓,再甩。又抓,又甩……他不敢弄疼她,無奈之下,只能抓著同一條被子的另一角以示忠心,動手的同時不忘動口:"幼瀾,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真的。"
雖然他很享受三不五時惹惱她然後道歉,但實在是沒有道這種歉的"經驗",說了半天,也只是重複著"真的"兩個字。
他不會騙她,這一點,她從不懷疑。因此當他開口解釋時,她便信了。只不過在十一月裡什麼事都不做也會大汗淋漓的情景很少見,所以也就壞心地繼續觀賞,以懲罰他的不老實。看著即將扯裂的上好錦被,她緩緩開口:"到底是怎麼回事?"
褚詵如奉綸音,不敢怠慢,趕忙將今日之事一一匯報:"我下午去五哥府上之後,他帶我去看了最近搜集到的古代戰具,幾柄青銅劍,是前朝工匠所鑄。那柄玉劍就不一樣了,你絕對想不到,那是商代的遺物!我甚至懷疑它是盤庚的佩劍……"
幼瀾翻了個白眼,說道:"講重點。"
"重點?這就是重點啊!那劍長一尺三寸……"他渾然不覺,兀自滔滔。
"褚詵!"這個白癡!她實在忍無可忍!"你到底要不要解釋?"
"解釋?啊!對了對了,我在五哥房裡看了半天那劍上的銘文,到了晚上就有人來喚我吃飯。跟五哥邊吃邊聊,又看歌舞,我要告辭的時候,他說還有更好的收藏讓我鑒別鑒別,我就隨他到了一個房間裡,他突然說有事要辦走了,然後就進來幾個女的,她們蹭來蹭去的,我點了她們的穴,再等一會五哥還是沒來,就回來了。事情就是這樣,我真的沒幹什麼!"他熟練地伸出三個手指,對天發誓。
原來這回是懷柔政策爭取同盟。幾位皇兄為了得到她家祁王殿下的支持,還真是煞費苦心。
見她沉默,他又慌了起來,"幼瀾……"
"不對。以秦王的才智,不會不想到你有可能不上鉤的,他就沒有其他的防範措施?"
說到這個,褚詵非常得意。
"我覺得他的酒味道不對勁,只喝了一小口,之後他勸酒,我都倒在袖子裡了。"
"那就是了。幸好……"倏地她抬頭,"詵,其實你什麼都知道,對吧?"
她早該想到的。
上次救她脫險,這次逃過美人計,甚至是更以前她還沒注意到的時候避開種種延攬的動作,他能夠安安穩穩地袖手旁觀到現在,不可能全靠僥倖。久在皇家,誰都會多長個心眼,詵比她待的時間長,看的自然也更多。何況詵並不如他旁人所以為的那樣憨直,他只是沒有企圖心而已。
褚詵臉上的焦急轉為深思,收起兩軍對峙的可笑姿勢,他索性脫了鞋與她一同坐在床上,不說話,逕自出神。
她並無意逼問,於是拍拍他的肩,"去洗個澡再睡。"
他抿了抿唇,像是下定決心似的看向她,"瀾,我們是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三年前,我覺得你年紀尚小,有些事知道了徒增煩惱,我要你無憂無慮。現在他們的動作一日急過一日,你也該有個心裡準備了。"
伸手將她環到胸前,他緩緩述說:"你可能不知道我還有個六哥,當年我剛回來時,他極受父皇欣賞。那時候我什麼也不懂,師父臨終時說,我回來肯定沒什麼好果子吃,我不信,總以為就算不像書上寫的那樣兄友弟恭,最糟也不過和一眾皇兄皇弟不相往來。回來之後兄長之間關係很好,待我也很好,所以我安心了。"
他平靜的語氣不知為何在燭光掩映中讓人有些不寒而慄,讓她忍不住靠他更緊。
"那天,三哥和五哥帶我一起去六哥府上玩兒,出來時,三哥手上多了件東西,他們一刻不停地進宮將那件法器交給了父皇。五哥說,六哥在搞巫蠱之術詛咒父皇和太子,他們在六哥府裡搜到證據,我也看見了。五哥平時與我最親近,他那樣迫切地看著我,我……點了頭。"
聽到這裡,她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冷氣。他發現了,緊緊閉上了眼睛,臉部肌肉微微抽搐著。
沉默許久,他才幽幽地繼續說:"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父皇看我的眼神,說不清是失望、憤怒還是擔憂,總之就那樣看似不經心的一瞥,每每想起,總是讓我心驚膽戰。一個月後,六哥就被廢為庶人,發配疆邊,永世不得回朝。對付完共同的敵人,三哥和五哥拆了伙各自為政,我跟幾個兄長間的所謂情誼,也就此告一段落。我只是個在山裡長大的土包子,看到過的兄弟之情就是一同耕作,一同喝酒吃飯,不懂他們的虛情假意,不擇手段。我只知道,如果不想跟六皇兄有一樣的下場,就要遠離朝政,最重要的,是遠離父皇。"
說到這裡,他低頭看向不發一言的她,"你是不是覺得很失望,我其實是這樣一個冷血的人,陷害了自己的兄弟,卻仍能安心苟活?"
她輕輕搖頭,先下手為強,如果不是太子與秦王合力扳倒六皇子,多半就輪到六皇子下手了,詵,不過是枚棋子。詵自己早該知道了這個道理,所以她只是問:"你後悔了嗎?後悔回宮裡?"
沒料到她會反問這個,褚詵楞了一下才低低地說:"是的,我後悔了。"山谷裡,甚至江湖上的生活,都更適合他吧。
果然。心倏地抽緊,她的感覺沒錯,他一直都不願屬於這裡,屬於她所熟悉的世界,就算在最開懷的時候都能捕捉到一閃而逝的心不在焉。
"為什麼……不離開?"
"起初是怕父皇傷心,後來──"大手緊了緊,"有你。"
有她陪伴的日子,他願意花心思接受,一切不順遂的事情。她訝然抬頭,看到他眼中的真誠,許久以來的思考,霎時間似乎都變得豁然開朗。
其實一直在疑惑,書上的才子佳人式美滿姻緣是舉案齊眉,琴瑟合歡,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他們則不見面時各管各的自得其樂,見了面時不是他把她弄得火冒三丈,就是她騙他急得直打轉,簡直雞飛狗跳。
這兩者之間,會不會差太多?沒有柔情蜜意,沒有轟轟烈烈的生死與共,會不會事實上他對她不是那麼一回事?反倒比較像……是兄弟那一種?直到今日,她才可以確定他的心思,知道他是在用一個男子的心情待他。雖然只是隻字片語,卻足以敲醒她的癡愚。
她的沉思驚嚇了他,"瀾,你在想什麼?是不是……覺得當年嫁我是錯誤的決定?但是你每天都那麼開心地笑,我實在是、實在是……沒有辦法……"他一直不會說這些,現在情急之下,更不用奢望會舌燦蓮花。
他現在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畢竟平日裡的他在她面前都是那樣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她承認今晚所聽到的事情嚇到了她,雖然明白身在皇家必有許多不足為人道的事情,但她以為她與他一樣是幸運地置身於風暴之外的。現在才知道,原來現實中上演的奪嫡之爭的慘烈程度與史書所載相差無幾,原來他今日明智避世的背後有著可怕的教訓,那時,他才十五六歲吧,天倫之樂的瑰麗夢想在一夕之間被破壞殆盡,當時的他是怎樣的無助與自責?
她的雙臂不禁緊緊圈住他雄健的身軀。
"不,我才沒有後悔。"看他神色漸安,心底酸楚一陣陣湧上。
她心疼他。
想進一步安慰卻不知如何啟口,平時打鬧慣的,這麼關鍵的時刻還真想不出什麼賺人熱淚的溫馨話語,失職的妻子啊!
正自懊惱並絞盡腦汁之際,他為她解了圍:"你不會是在想怎麼安慰我吧?不用啦。想找安慰我早八百年就把這些事講給你聽了,趁著你年幼無知被感動得肝腸寸斷然後對我千依百順,哪裡還會等到現在!把眼淚收一收,怪醜的。"
真是,每次都哭得他渾身不對勁。
她瞠目。
下一刻,祈王府的主臥室裡傳來經久不衰的哀號:"你幹嗎把眼淚擦到我衣服上?喂喂喂,竟然還有鼻涕!噁心死了!"
然後是響徹雲霄的慘叫:"哎喲喲你輕點兒輕點兒,那是我的耳朵啊!"
平順的日子不可能一直過下去,太子與秦王之間的爭鬥愈演愈烈,不管是選哪一邊,都會受到波及,差別只是時間的長短而已。這一點,二人心中雪亮。
且貪歡笑,這樣的安逸,又有幾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