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教……」
腳步悠閒慢滑在林蔭大道下的男子,有聽到自背後傳來的呼喚聲,停下等待五秒,沒有下文,自動認為對方不是在喊他,漫不經心的步履又繼續往前滑。
「副……」遲疑了一下,夏川翔梧將呼喊的分貝加大,「恆籐司副教。」
都連名帶姓了,確定是喊他沒錯,恆籐司緩緩回過頭。
一看到叫住他的人時,他詫愣了一下。
「你……叫我?」輕柔的語氣,像是怕驚擾到誰似的。
「是!」夏川翔梧肯定回答。
「有事?」
恆籐司抬頭望天,風清日暖,陽光普照,一切正常呀。
可是,他怎麼好像眼花了,居然在夏川翔梧那張陰鷙寡歡的俊臉上,看到一絲青澀靦腆出現?
夏川翔梧走向恆籐司,用堅定的語氣,道:「愛情。」
「什、麼?」
恆籐司率真的掏耳動作,讓雖然決定來向這位以幽默風趣聞名的年輕副教請教,但情緒卻仍不由自主忐忑的夏川翔梧漸漸鬆開他寡笑的唇。心想,找他咨詢,是對的。
「我、我很喜歡一個女孩子,喜歡好久了……副教,我跟她……姐弟……」中間一段話,他囁嚅帶過。
恆籐司手一擺,阻止他繼續往下說。
答案根本不必想,只有:放棄。
夏川同學的神情雖不致淒慘,但不悔這段世間難存的壓抑情感仍存其間。
身為人師,此時,應該搬出耐心與耐性,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對誤陷迷途的羔羊曉以利害,要他及時返回正途。
但,他是恆籐司,不是前面所述的那款人。最憎惡的,就是被人廢話連篇。待會他要說的,夏川同學若是聽得懂,是他有運;萬一聽不懂,那也是他的命。
清了清喉嚨,恆籐司正色以道:「夏川同學,一串話,你說得七零八落,念你還在在學期間,我可以原諒。近親通姦,就算不是法學部的學生,也該知道那是不被社會所允許的。很抱歉我幫不上忙。」轉身走開兩步後,恆籐司突然又轉過臉,煞有介事地承諾:「你放心,我不會對其他人提起。」
夏川翔梧拒絕接受,舉步追上他。
「副教,她不是我的親姐姐,是我老頭之前一個女人的女兒,她跟她媽咪一起到我家的……」他還沒說完,副教他就下定論,揮開保鑣,要聽的不是如此輕率的敷衍。
這小子!就這麼堅持傾訴他的煩惱情事啊。
恆籐司突然腳踩煞車,停了下來。
夏川翔梧衝過頭後才發現,又踅回恆籐司的面前,道:「她大我二歲。」
橫睨著仿若木偶的五官,恆籐司的腦筋打歪了起。
都來求人,擺出這麼臭的臉?!誰理他啊!要玩他?或不玩他?
恆籐司抬頭問天,天空微笑。又低頭看看地,地擺木然。
乾脆自個玩起,看看那人會不會識趣自動走開。左腳前揚兩下、右腳後踢兩下,左轉腰、右轉腰,玩了半天,恆籐司才不情不願地將面孔扳向賴定他的人。
瞇緊他讓東大女學生為之瘋狂的桃眸,「夏川同學,你……很信賴我?」
他無法不好奇夏川翔梧青睞他的原因。
這位具有黑道背景的高材生,不能說是東大的首例,但也是火熱話題之一。
不管走到哪,或在哪位教授的課堂上,甚或是跟在他身後保護他安全的兩位保鏢,他──夏川翔梧一貫冷眼輕蔑,卻來到他面前展露為情苦的惱色。
「我不是走投無路才來找教授您。」從側面字義解釋,他有他基本的格調。
夏川翔梧「因為本人看得起你」的眼光,沒讓恆籐司產生一絲毫的感動。來回幾踱步後,他擰眉挺問:「你對她應該有什麼計劃吧?」
千年難得對人讚美一回,卻發現對方不買單,夏川翔梧自嘲一笑。
這也難怪!好比奉送一千萬日圓到千億萬富翁面前,人家連眼皮都懶得掀。
這位年輕副教不論是能力、外表或出身,有他絕對自傲的條件,所以,他才會想來找他切磋。是自己在狀況外,不能怪別人不笑納。
夏川翔梧捻著一邊眉角,邊道:「她最近跟我老頭說她想出去工作,大概是我這陣子對她……唉,算了。副教,我該答應她去工作嗎?」
乍現急收的唇型,在抽回懶散的目光時,恆籐司很不小心一併看到。
本應該糾正夏川同學,「她」是跟你老頭說的,時下的說法干你屁事。
怕一個好心提醒,又會被纏得沒完沒了。
「與其將她限在框框,不如放她去開眼界,等她累倦困乏、傷疼哀淒時,你為她準備好的殿堂恰恰能派上用場。」
畢竟年輕氣盛,總會無端生憂。「萬一她的適應能力良好……」
看到夏川翔梧也會有同齡男孩的無助失措,恆籐司暗笑在心。
「再好的能力,終會遇上考驗,沒有人一輩子一帆風順。夏川同學,別太庸人自擾,『 是你的終就跑不掉 』。 」最後一句,略知某人有個討人厭的劣根性,他故意用中文說道。
「副教是建議我守株待兔?」
最末句粗俗的外地語言他聽不懂,自動省略。意會出他聽懂的部分的涵義時,恆籐司已經不在眼前了。
留在原地將他們的對話再回想一遍,他決定採納恆籐司的建議,他要守株待兔。有了這個決定後,沉悶多時的心豁然開朗,他更是肯定找對人咨詢。
如果──夏川翔梧不是急著將恆籐司的話囫圇分解,他就會看到他整人得逞的吐舌動作,也就明白恆籐司只是隨便敷衍他。
再一次的狀況外,只是這次他本人沒察覺自己被惡搞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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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親?呃?啊──」
慘烈的女尖叫聲響在「-夔」科技大樓一樓的化妝間。
一張刷著今夏流行的彩妝上,斜揚一條歪歪敗筆,千葉彩乃忿怒的媚眼對著鏡子瞪人。
始作俑者很想笑,怕引起化壞妝的女人劇烈反彈,撲到她身上報仇,抿緊雙唇將笑意忍下後,精緻的臉蛋抬揚,用施捨性的口吻道歉。
「對不起。」
雖然沒什麼誠意,但畢竟也收到了,千葉彩乃這才從皮包抽了張面紙將嘴角上方的敗筆拭去,俯身向鏡前,重新描繪唇線。
「熏季,我以為你已經記取教訓了耶,沒想到你又重蹈覆轍?二年前被夏川叔叔解決掉的那家叫什麼名字的俱樂部,倒得可真冤。」
這要是被追她三年的高宮映二知道,他不捶胸頓足才怪。
「叫『尋找Mr. Right』。彩乃,我記得我告訴你很多遍了,高宮學長和我,這輩子永遠不可能交匯在一起,你不要每次都把他跟我聯想在一塊。」
好朋友不是黏假的,彩乃臉上一閃而逝的嫉妒,她沒有錯看。
「我、我根本都還沒想到學長……」彩乃心虛辯駁。
「沒有嗎?」
「沒有!」昧著良心保證後,艷麗臉蛋向旁別開。
算了,懶得為了一個男人跟好友爭辯。「就信你。相親是金澤小姐的好意,反正我那天也沒事。去了,或許會遇到我生命中的Mr.Right也說不定。」
心情哀涼,什麼事都會自動往壞處想,彩乃連忙出聲阻止。
「那個老太婆哪會這麼好心?八成是要把她兒子介紹給你……不,不行,熏季你不能去,你一去,我怕未來不只是糟而已,一定會更糟,到時,你要改姓金澤,住在一起後,個姓就會被她傳染的古怪又變態……」
天生一張情婦臉,她也非常不願意,每次那個死太婆一見到她,厭惡的表情藏都不藏,看了就火大。
更火大的,同屬漂亮女人之列的熏季,日法混血的臉孔不但不會讓人覺得像情婦,高中時期還蟬聯三年的校花寶座,創了西條高中之例,至今尚無人破。
一想到「過往」,彩乃心情更是慘跌,好想咬手帕噢。
「金澤小姐只是不擅言詞,個性還沒你形容的糟。」熏季被眼前的扭曲五官逗笑,笑歇後,才替被誤會的主管辯護。
「況且我記得之前好像有跟你提過她只有一個女兒,叫愛子,你還說名字好可愛,你忘了?」
「笨蛋也會被你吵得變天才,我早就想起來了啦。有見過對方的相片嗎?」
「沒有。」
「沒有?」彩乃聲音提高五分貝。
「她說對方不喜歡照相。」
很壞心地批評:「好爛的理由,八成長得醜兮兮的。啊──你的哩?相片有乖乖交出去嗎?」
「我原本也打算禮尚往來,但是金澤小姐已經把我留存公司的檔案大頭照交給對方看了。」最醜的一張照片。
「真的很小人耶。」彩乃仍是批評。
女人與女人的戰鬥,不是輕易能被平息的,熏季聰明地不對好友的話置喙。
「對方的長相,金澤小姐打包票。她說,截至目前為止,她還沒見過有誰長得比那位恆籐先生還要好看。」
「恆──籐?」彩乃兩眼倏地瞠大,興奮到大舌頭:「大、大、大、大總裁家的恆籐?」
「哪有可能啦,金澤小姐不過是個小課長。」一副見錢眼開的貪財嘴臉,熏季不禁莞爾。
「也對啦。」彩乃噘了噘嘴,悻悻然轉回美麗自己的工作。
大功告成後,壞情緒一掃而空。千葉彩乃一手及在腰上,另一手扶著洗手台,姿態很嫵媚妖嬈,卻將被她拿來三姑六婆用。
「不過我還是覺得奇怪。」
「又怎麼了?」
「以你主管那種嚴謹的個性,我就不相信她會人脈廣通到去認識什麼帥男人,八成是吹的吧?」
這點,她當然也想過。「如果看不喜歡,吃完就走人,當是去吃頓應酬飯。」
嘖,就知道熏季會回答的這麼無厘頭。
收妥彩妝工具,彩乃伸手往熏季的手臂一勾,兩人走出化妝室。
「好,撇開我對她的成見不談,那個小鬼頭呢?他知道你要相親的事嗎?」哼,以她頸上那顆漂亮頭顱打睹,小黑道鐵定被熏季蒙在鼓裡。
「沒必要告訴他。」沙啞的嗓音,一絲窘色夾在裡頭。
賓果!
樂得眼彎眉笑的彩乃往旁偷偷地睨橫了一記後,馬上調開,與午休後回到座位的總機小姐們搖手笑招呼。
「你不怕他知道後的反應和夏川叔叔一樣?」姓夏川的,都很暴力。老的將人家的俱樂部拆了,小的會不會將金澤小姐給做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嘖嘖嘖……她倒是亂期待的。
往側橫睇,精緻臉蛋倏冷。「彩乃,你真的很壞心耶。攸關一個人的生命問題,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哦噢,有人生氣了。「歐斯K,是我錯,拜託別再瞪了。不過,有句實話,我擱很久了欸。」
「說。」就算用膠帶把彩乃的嘴封了,她想說的,她一定會想辦法說給你聽。
嘿,果然是好朋友。彩乃咧大笑,後道:「他夏川翔梧不過是個『弟弟』而已,幹麼老干涉你交朋友的事?這也管、那也問,他煩不煩呀?」
「誰知道。」熏季的表情,黯淡了下來。
一直被她當成弟弟的小男生,最近用肢體語言頻頻示愛,攪得她頭很痛。
剛畢業時,每天只有花錢的仕女生活,讓她活得很沒安全感。爭取好久,好不容易叔叔才同意她出來工作,她不想因為一場相親,讓之前的努力化為烏有。
彩乃側彎過身,對上一臉惱色的人,咭地笑了出來。
「看來小黑道終於按捺不住囉?」
「你看的出來?」正面招架,熏季的詫異來不及掩藏。
「哈,當然知道,又不白癡的。」咭笑咯咯像風中鈴動,熏季也被感染的笑了出來,暫時忘憂。彩乃見她鬆開臉部後,頭靠往她肩,講個早上才剛聽到的黃色笑話給她聽,她不要她不開心。
她跟熏季是在高中時認識的。
在遇見對方之前,兩人薔薇的刺個性一直保持著獨來獨往,何時變成同一道上的夥伴,熏季說她沒印象了,但她,卻牢牢記在心版上。
收養熏季的,是關東區赫赫有名的黑幫「菊京川」的盟主──夏川輝。他是熏季去世母親的男友,因一場黑道火並無辜被波及而歿,從此被夏川輝納入照顧。
就同性相斥的定理,漂亮的女人通常被孤立。如果不幸一點,還會被拖到校園角落恐嚇圍毆。熏季沒這個困擾,因為沒人敢去動「菊京川」罩的人。但她,可就沒那麼幸運了,三不五時被高年級的學姐拉到校園角落「關愛一番」。
某天,她又被高年級叫到頂樓,剛好熏季也上來。
她小姐冷著表情問:「找我同學做什麼」,那些人還沒聽完,就嚇得逃得跟什麼似的,一句話,從此她夢魘不再。
後來才知道,那些學姐之所以看她不順眼,是因為她是美術社社員,和當時的社長高宮映二交情不錯,不是社團日也會看到學長出現在她班級外的走廊上。為了這個爛理由,她事後氣得咬壞好幾條手帕。
映二學長是因為愛慕不參加社團的熏季,得知熏季和她同班,也和她最要好,便借口來班上找她,其實,他是來看熏季的。
高中畢業後,兩人一同報考博德短大、選擇同一科系。
未事先約好,卻在短大畢業後,一前一後地進入恆籐集團旗下的一家子公司──-夔。她被編在營業單位,熏季則選擇要學以致用,從會計小助理做起。
「我只是正常人,誰會沒事往那去聯想嘛。」熏季為自己辯駁。
「我跟你這麼美,沒在鎂光燈下綻放光彩已經夠暴殄天物了,那個小黑道還想獨享你,不怕被天打雷劈?」讚美別人,不忘吹捧自己。
「小梧沒有說出什麼露骨的話,只是他表現出來的行為怪得很……算了。」沒用口說,一切無憑,或許只是她庸人自擾、彩乃錯看罷了。
「好啦,如果你那麼相信你主管不會騙你的話,我贊成你去相親。說不定她那個怪人真的會介紹一個適合你的『簡單』男人給你。」
因為熏季老是掛在嘴邊,所以,就算和她不相熟的女性友人也知道,她的男友條件只有唯一的:
簡單!
外貌簡單、個性簡單、興趣簡單、品味簡單,甚至交友圈簡單。
曾經有同學當面笑話她:「聽起來,很像是那種永遠只會穿白衣白褲白內褲的呆子型男人,就算不像,也相距不遠。」
熏季聽了笑笑,堅持,沒有受到動搖。她對感情也有自己一套的見解──
我喜歡必須經過相處,讓感覺慢慢變成愛的平凡戀情,美麗的一見鍾情對我來說,絕對不可能。
「希、望。」但熏季的內心,其實並不怎麼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