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恬消失了整整一個多禮拜。
她回東部老家去了,看望家中的長輩,然後又搭火車繞南回到屏東,再換車到墾丁去度了幾天假。
她從來沒一個人旅行過,但她聽說這是忘掉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所以儘管害怕,她還是勇敢地嘗試了。
她的初戀,因為對彼此認識不深,因為她愛得太盲目、太自以為是,所以短短兩、三個月就夭折了。她曾經以為,只要自己夠用心,憑她的真誠,一定可以打動易齊,讓他敞開心胸接納她。
可是,事實證明她錯了。
她很想知道,當易齊一再地否認他們之間的關係時,他知不知道她的心裡作何感想?或者,他從來就沒在乎過她這個人,所以更別提會擔心她的感受?
心恬失笑,為自己盲目愛著一個人的行徑感到害怕。
她不會再這麼傻了,被一個人背叛的感覺如此難受,她沒勇氣再試一次。
儘管,她常在半夜裡喊著某個人的名字,然後全身是汗地哭著醒過來;儘管,在海邊看見熱戀中的情侶時,她會無端地感到落寞。但是,這樣總好過一顆心平白去被人糟蹋。
所以,她徹底地斷絕了和易齊的關係,她離開他的公司,離開她熟悉的台北,她逃到一個他找不著的地方,獨自舔舐傷口。
在她離開的這段期間,沒有人知道究竟她去了哪裡。她也沒有回公司辦離職手續,還在三個月的試用期內,打通電話給公司人事單位就好了,何況,老闆很清楚她為什麼要走──
心恬在南部待了好幾天,直到信用卡快刷爆了,她才拎著簡單的行囊,搭車返回台北。
她一回到公寓,容容立刻開心地撲上來。
「心恬,你可終於回來了?我一直打你手機都不通ㄟ。」
「抱歉,我忘了帶充電座。」心恬疲憊地笑。
其實,她是怕接某人的電話,更怕自己控制不住打電話給他,所以根本沒開機。
她放下手中的行李,鬆了口氣,坐在令人懷念的老舊沙發上。住飯店雖然很享受,可是依舊不比家裡自在,這裡有她熟悉的味道。
她望了一眼容容,後者打從她進門後便一直瞪著她,表情很是古怪。
「幹麼?這樣盯著我看。我可先說明喔,沒有禮物,也沒有土產,我已經宣告破產了。」
容容聽了翻白眼。「ㄏㄡ-,誰跟你要禮物了?大家都是窮人。」這麼看扁她?
心恬呵呵笑。「那你幹麼一直瞪著我看?才幾天不見,你這麼想我啊?」
「是啊,我是挺想你的沒錯。可是啊,有人好像比我還要想念你喔!這幾天啊,他打了不下二十通的電話找你,吵得我差點沒把電話線給拆了。你想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呀?」
「──誰?」心恬渾身緊繃地瞪著她。誰會那麼急著找她?易齊嗎?
她的臉熱了,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像在沸騰。她不該感到興奮的,她明明都已經徹底的想通了,為什麼還會心跳加速?
她注意到容容曖昧的眼色,於是她立刻深呼吸來穩住自己的情緒,然後佯裝沒事的低頭找起報紙。
「ㄟ,今天的報紙咧?你收到哪裡去了?」
呵呵呵,容容笑瞇了眼。看心恬緊張的樣子,就知道那男人和她關係匪淺。
哼,偷偷談戀愛?!
她覷了心恬一眼,終於決定放她一馬。她笑笑地說道:「好啦,不鬧你了。那個人說他姓楊,是你公司的同事,他要你回來之後立刻撥電話給他。」
電話中,楊育丞的聲音聽來很激動。
「小白兔?真的是你?你跑去哪裡了?我到處找不到你。」
「小楊──你找我什麼事?」心恬有些忐忑。
楊育丞這麼急著找她,不該只是朋友間的擔心而已,他會不會是知道了她和易齊不尋常的關係,所以才急著想找她確認?他應該很生她的氣吧?
楊育丞聽到了她的聲音,總算放下心來,並且盡量小心不去刺激她。
「小白兔,我有話要對你說,我們出來談。」
他們約在一間離她住處不遠的咖啡廳,她一進門,小楊便朝她招手。
他起身替她拉開椅子,等心恬坐好後,他才招手請服務生過來。
「不好意思,突然決定離職,所以來不及通知你。」她低聲說,不敢抬頭去看那張過於親切的笑臉。
「沒關係的,你有你的苦衷。」小楊善解人意地說道。
心恬看起來清瘦了許多,真可憐,愛情這兩個字真是害死人。
「對了,比賽結果怎麼樣?你們──你們都進入決賽了吧?」
呃──小楊略顯尷尬。「是啊,都進入決賽了。」
心恬鬆了口氣。「那名次呢?」至少,有前三名吧?
小楊低著頭,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尷尬。實在不想再提這件丟臉的事,但,這正是他今天來的目的。
「沒有得獎,我們公司這次沒有拿到任何的獎狀,我們落選了。」
「嗄?!怎麼可能?」心恬張大嘴巴。
怎麼可能連易齊都──這不可能的呀!
小楊無奈地笑歎了聲。「原本在初賽的時候,你和易齊那一組的總分最高,而我排名第七;可惜前幾天決賽的時候──易齊並沒有出現,他棄權了,所以,我們輸得很慘。」
棄權?易齊居然棄權了?為什麼?他應該很重視這一場比賽才對的,他為這場比賽投注了那麼多的心血,而他竟然在最後一分鐘放棄了?
「為什麼?」心恬感到好難過,畢竟她也曾經參與過這場比賽,她真的很希望易齊能夠拿下第一名的,他絕對有這個資格。
「為什麼?」楊育丞重複她的話,他淡淡地笑了。「原因,你應該最清楚才是。心恬,他是為了你才放棄這場比賽的,除了你以外,他不讓任何人穿上那件禮服。」
為了我?心恬愕然。
易齊他為何要這樣做?他不是不承認他們之間的關係嗎?既然如此,他現在的舉動又算什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她整顆心都亂糟糟的,她不明白易齊,真的不明白呀!
然後,她又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小楊,你都知道了?」他不氣嗎?氣她偷偷地和易齊交往?
小楊揮揮手。「你別緊張,我早就知道你們的關係了。當初,我的確曾經嫉妒過你,也很氣易齊;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幫個忙,我想拜託你幫幫易齊。」
「我──我還能幫他什麼?」心恬很不自在地轉頭看向窗外。
拜託,別找她,她已經不想和那個人再有任何的瓜葛了!
一旁,楊育丞緘默地望著心恬的側臉。她看起來好冷淡,她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要和易齊一刀兩斷了。不過,她的反應其實都在楊育丞的預料之中,早在來此之前,他就已經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他忽然捉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他的表情看起來好哀傷、好煩惱。
「心恬,易齊他需要看醫生,你勸勸他吧!我怎麼勸他都不肯去,現在只有你能說得動他了,我拜託你,心恬,我想他一定會聽你的。」
看醫生?!
心恬並沒有立刻抽回手,她臉色微白地蹙起了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楊育丞搖頭,很憂傷地又歎了口氣。「我前陣子去做健康檢查,醫生說──我得了愛滋。」
心恬怔怔地望住他,有好一會兒,她傻了。
愛滋?小楊得了愛滋?開玩笑的吧!
「我擔心易齊已經被我感染,我想勸他去做檢查,可是他不聽。你走了以後,他就像個行屍走肉一樣,我想他現在連死都不怕了。」
死?!易齊會死?
心恬猛然一震,她回過神來。「小楊,你別嚇我了,這一點也不好玩!」
就算小楊得了這種病,他也不可能會傳染給易齊的,除非──
心恬忽地臉色一白,除非──他們倆曾經上過床?!
楊育丞無奈地苦笑。「我為什麼要扯這種謊來嚇你呢?我比誰都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還這麼年輕,我的人生才走不到一半,我也不想得這種病啊。」
小楊說到這裡,心恬的臉色已經白得駭人。
他說的,都是真的?!
「小楊,對不起。」她恍惚地抽回自己的手。「我想回去一個人靜一靜。」她拿起包包,慌亂地推開椅子,然後急忙地離開了餐廳。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小楊以食指和拇指勾起杯子,優雅地啜飲咖啡。
這女人,傻得多可愛呀?隨便說說也信。
他怎麼可能會得愛滋咧?ㄏㄡ-,人家他到現在都還是處男ㄟ!不過,咒自己得病,這犧牲也真夠大了。
易齊呀易齊,這個人情你打算怎麼還咧?
晚上八點,同事都已經下班。易齊獨自待在影印間裡,慘白日光燈下,他對著碎紙機,將設計圖一張一張地銷毀。
這一個多星期以來,他完全沒有心思工作,畫出來的圖都變成垃圾,堆成一座小山。
他從來不知道失戀會令人瘋狂到什麼地步,現在他知道了,他連最喜歡、最得意的設計工作都做不順手,靈感全失,他簡直生不如死。
他也曾經試著找過心恬,打她手機,撥電話到她老家去問,甚至開車到她公寓門口堵人;可是都沒用,心恬就像從空氣中蒸發了一樣,消失得很徹底。
之後,他放棄了。他知道心恬有意躲他,就算他登報尋人也沒用,她不想見他,搞不好她還恨死他了。
碎紙機嗡嗡地響著,他回頭又抱了一疊報廢的設計圖,一張一張餵給它吃。
罷了!感情這種東西,他天生就是後知後覺。心恬走了也好,省得留下來給他糟蹋。
不遠處,他的辦公室裡忽然亮了一盞燈,「啪」地一聲引起了易齊的注意,他輕輕放下手中的圖稿,步出影印間,靜靜朝那開著門的房間走去。
握著手中的磁卡,心恬暗自慶幸自己並沒有正式辦理離職,否則她根本就進不了這棟守衛森嚴的大樓。
此刻,整個十二樓辦公室都靜得出奇,員工們似乎都已經下班了,可是燈卻沒有全暗,這表示易齊應該還在加班,他幾乎都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心恬輕輕推開他辦公室的門,跨了進去。
裡頭沒人,燈也是暗的,她摸索著牆邊的電源開關,把燈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她所熟悉的景物,這裡的一切都沒有改變,空氣中還有屬於他的味道。沒想到自己竟會在如此不堪的情況之下重回這裡,心恬咬著唇,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然後,她看見了易齊為她所量身設計的禮服,它被掛在辦公室的一隅,在燈光的照射下,閃爍著奇異幽魅的光芒。
他竟然將它保護得這樣好?這件衣服,他不拿去比賽,反而將它仔細地收藏在自己辦公室裡?
他是為了你才放棄這場比賽的,除了你以外,他不讓任何人穿上那件禮服。
她想起了下午楊育丞說過的話,她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
易齊你這個傻瓜,幹麼要放棄比賽?為了一件衣服,值得嗎?
這或許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場比賽了,為什麼要放棄?他明明已經拿了第一名呀!
在她的身後,易齊也已經趕到。他望著眼前熟悉的背影,心跳有如擂鼓。
是她嗎?是心恬?她回來了?
「心恬──你是心恬嗎?」他不確定地出聲喚她。
前方的人兒驀地一顫,她緩緩地回過頭來,兩顆如星子般的黑眸水汪汪的,頰畔也已經濕透。
「你怎麼──」
易齊話還沒說完,眼前的人兒便已經飛撲到他懷中。「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他被她異常大膽的行為給嚇住了。
心恬摟著他強健的腰,哭得浙瀝嘩啦。
「嗚──你這個傻瓜,為什麼不參加決賽──為什麼不聽小楊的話,去看醫生──嗚──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害得我好心疼──你壞死了──」
嗄?易齊聽得一頭霧水。「別哭別哭,小楊他到底跟你說了什麼啊?」那個傢伙最愛亂講話了!心恬怎這麼好騙?
不過,他能把心恬騙來這裡,也算是大功一件,可以將功贖罪了。
他緊緊抱著懷中的淚人兒,看她哭成這樣,他真的好捨不得呀!
心恬好不容易止住了淚水,她抬起霧濛濛的水眸,哽咽說道:「明天──你跟我去醫院,我們找最好的醫生,一定要把你的病醫好,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
易齊聽了表情一僵。「死?你說誰會死?」
「你不要怕,現在醫學很進步,說不定很快就會研發出新的藥──」
「慢點慢點。」易齊聽不下去了,他索性用手摀住她的嘴。「是誰告訴你我快死了?小楊嗎?」真是夠了,啥不好騙,居然騙說他要死了?!
呸呸呸!真是烏鴉嘴。
他低頭看著心恬慌亂的眼色,他好氣又好笑地摸摸她的頭。
「現在,你先靜下心來,好好的把話說明白。你告訴我,小楊他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他為什麼說我快要死了?」
怎麼,難道──易齊他還不知道?
這下心恬倒有些慌了。「他,他沒告訴你嗎?」
易齊聳聳肩,他哪知道那傢伙胡亂編了什麼故事?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得了──愛滋?」心恬忽然覺得事情有點怪,易齊的反應,怎麼跟小楊所形容的完全都下一樣呢?
她緊抿著唇,定定地看著易齊,而易齊也瞪著她,然後,他噗地一聲笑出來。
「My God,他真是這樣跟你說的?他真的告訴你,他得了愛滋?!哇哈哈哈──真不愧是小楊,這種爛點子也只有他才想得出來──哈哈哈──」
什──什麼?爛點子?心恬的表情開始扭曲。
「那──你和小楊,你們沒有──做過?」
「做?我和他?拜託,你到現在還不清楚我的『性向』嗎?我要真是個同性戀的話,就不會和你『做』那麼多事情了,傻瓜。ㄏㄡ-,真被你給打敗了!」
心恬望著眼前掩面狂笑的男人,她感到有一把火從肚子一路燒上頭頂。
很好,她被騙了!小楊居然用這種低級的謊話來騙她!
而易齊這番話也解開了心恬這些日子以來的疑慮……原來他不愛男人!
不過,她還是很氣小楊──
心恬氣惱地轉身就要走。
「心恬?」易齊見狀立刻拉住她。「你生氣了?」
廢話!她氣得快得心臟病,這兩個男人該手牽手去死!
易齊笑著將她扯進懷中,他輕聲誘哄著她。「好啦,別氣了,剛剛你不是才為了我哭得死去活來的?怎麼,現在你又忍心丟下我一個人了?」
心恬惱火地瞪了他一眼。「誰為你哭了?你無聊。」
「不承認嗎?那我襯衫上的這些鼻涕、眼淚,是誰留下來的?」他好笑地指指自己胸前那一大片濕答答的印子。
心恬登時無言以對,她很尷尬地紅了一張臉。
「小傻瓜,你就只顧著擔心我,怕我被小楊傳染了不治之症;難道你都不擔心你自己嗎?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搞不好也被我傳染了?你呀,差點就要跟我做一對同命鴛鴦了。」他捧著她的臉,壞壞地對她笑道。
「這──」
是啊,她怎麼忘了,她和易齊曾經──那些火辣辣的鏡頭,此刻忽地躍進她的腦海,心恬的臉蛋立刻又燒紅了起來。
「心恬,你還是愛我的對吧?」易齊微笑地說道。
「才──才不呢!」她卻反射性地拍開他的手,此舉,令易齊不悅地蹙起了眉頭。
「你不承認也沒有關係,反正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你是我易齊的女朋友,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事實。」
「你──」心恬瞪著他,對他的不可理喻感到生氣。「很抱歉,你已經不再是我的誰了,我也沒興趣再繼續當你的『地下情人』,這些話,你還是留著對別人說吧!」他這招對她已經失效了。
地下情人?!
易齊擰眉。「你怎麼這樣說呢?你真覺得自己像是地下情人?」這麼不堪?
「沒錯。」
易齊仰天歎了口氣。
「那,不當地下情人,你當我的正牌夫人如何?」
「呃?!」心恬愣住。
易齊眼色溫柔,他深情地看著她,上前一步將她摟進懷中。
「對不起,心恬。我承認我很差勁,我嘴上說愛你,卻沒有注意到你的感受,我太自私了,害得你這麼難過,我真的很抱歉。」
他捧起她已然淚濕的臉,溫柔地吻去她頰上的淚珠。
「不要再離開我了,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我一定會做個完美的情人,請你相信我。」
他情緒激動地望著懷中的人兒,她仰頭瞪著他,她看他的樣子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可是老天,他真的好怕她會拒絕,雖然她有很好的理由拒絕他,但他不希望結局是這樣,他沒辦法忍受她再一次的離開。
然後,心恬說話了,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
「你會好好愛我?真的?」
「一定。」易齊用力點著頭。
「你會承認我?在大家的面前,承認我是你的女朋友?」
聞言,他心疼又自責地抱緊了她。
這個擁抱,讓心恬徹底的投降了,她再次輸給了自己,輸給那顆愛他的心。
「好吧,那我答應你。」她笑了,眼淚跟著撲簌簌地流下。
「真的?你答應永遠不離開我?」
永遠?「你很貪心喔!」她笑著戳他胸膛。
「貪心?不,我一點也不貪心──」他低頭,用吻封住她微笑甜美的唇。
他不貪心,他只會用綿密的愛,緊緊地包裹住她,像蜘蛛俘虜美麗的蝴蝶,一輩子都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