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三十分,伊琳準時起床,猶穿著睡袍的她往澄明的鏡子前一站,一股濃濃苦苦的中藥味立即撲鼻而來。
再這樣下去,她不見得能夠成為有利懷孕的體質,但遲早會被婆婆補成苦海女神龍。
捏著鼻子喝完湯藥,奔進浴室,她趕緊用牙膏將殘留在口中的苦味刷掉。酷刑!
打開衣廚,滿滿的套裝,全是婆婆買的。齊歐梵不喜歡中規中距的穿著,因此幫她挑的款式也總是充滿前衛風格,卻很不能人她婆婆的眼。
那天從梵蒂崗回來以後,她婆婆在燉補之外新增了一項樂趣——裝扮她,目標是將她調理成符合身份氣質的齊家少奶奶。
桌上琳琅滿目的化妝品、保養品,統統是她精心採買的,除此之外,她甚至一不做二不休,為媳婦請來二名美容師,專事教導她如何為自己粉雕玉琢。
幸好齊歐梵今天晚上就要回來了,多多少少可以分散一些她婆婆的注意力,否則再過不了多久,她就要被整得「不成人形」或「面目全非」。
「這是今年秋冬必備品項之一。」伊琳學著服裝設計師的口吻說服自己。「重點是裙長過膝和窄腰板型,襯衫除了窄腰是基本款,袖子結構的變化也是值得注意的細節。」
鏡中反射出的她,的確比以前要高雅尊貴,但也很不真實。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太太。」歐巴桑上來把湯碗端出去,見她薄施脂粉後的嬌
美模樣,不禁張大眼睛。「有位先生說要找你,老太太請你下去看看。」臨出門還回頭跟她說:「今天比昨天更漂亮。」
「謝謝。」歐巴桑老愛逗她。
誰會一大早的跑來找她?歐巴桑說是先生不是小姐,否則她就要以為是李怡安重現江湖,危害善良百姓了。
「阿琳!」
門口傳來的嗓音相當熟悉,是她堂叔。天老爺,他怎麼找來的?
「哦,阿琳,你好命了,你嫁了這麼有錢的人,我就知道你八字好,不會一輩子過苦日子。」沈光邊說還邊艷羨的打量屋內的裝潢。
「嗯哼,你找我做什麼?」一見到他,伊琳馬上提高警覺,料想他又要來找她麻煩。
「我——」沈光見她臉色頗不好看,才要開口,眼淚就垂了下來。「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以前對不起你,但,我也是不得已的呀。」
「不要哭哭啼啼的,有話就快講,若只是來跟我訴苦,抱歉,我沒時間也不想聽。」語畢,她轉身就要走。
沈光見狀,連忙攔住她。
「阿琳,等等,我說。」他嚥了口口水,期期艾艾的低著頭。「我是想來跟你商量,那五甲地,可不可再讓我、讓我再繼續耕作?」
「不行。」他惡劣的行徑早已令伊琳寒透了心,說什麼都不能再上他的當。
「阿琳,難道你要見死不救嗎?」沈光聽她口氣剛硬,有些動氣。「你堂哥賭輸了錢沒辦法還,現在賭場找黑道的人要去追殺他,你又要把土地收回去,叫我怎麼辦?」
「那塊地是我們家的!」氣死人,伊琳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
「你已經嫁給這麼有錢的人家了,還要那塊地做什麼?」沈光反駁得理直氣壯,絲毫不覺得自己過份。
五甲地吶,一甲地近三千坪,五甲地就是一萬五千坪。她父親將一生的心血全部投注在那塊地上,但由生前過度愛護、甚至溺愛他那不成材的堂弟,卻讓他唯一的女兒在他死後頓失依靠,如今即使是一塊寸草不生的廢地,她也要拿回來。
「你給我走!」跟這種不可理喻的人,說什麼都是浪費唇舌。
見伊琳拉下臉,沈光先是一楞,繼之堆出笑容來。
「不要這樣就生氣,再怎麼說,我都是你阿叔,你娘家唯一的親人——」
「出去!」不提這個她還不那麼光火,一提她更是怒火沖天。「張叔,麻煩幫我送這人出去。」
「好的。」老張塊頭大,往門口一站就很夠唬人。
「喂,阿琳,你這是幹什麼?」沈光一下換了一張嘴臉。「我低聲下氣來求你,你卻趕我走?目無尊長啊,你這孩子!」
「唉,你就是那個強佔我們伊琳家產的堂叔啊?」鍾麗心聽到大呼小叫的,從書房裡出來瞧瞧。關於這號「外戚」的惡名,她略有耳聞。
「我、我……哪有,你你你別聽阿琳胡說。」沈光強辭奪理地。「我是幫她看著家產,替她耕作,哪曉得她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就翻臉不認人。」
「你真那麼好,我們伊琳還需要靠打官司要回自家的田產?我才覺得奇怪呢,怎麼我們伊琳結婚娘家一個人也沒來,以為是沒時間來,原來是沒臉來。我告訴你,以前我們伊琳孤零零的一個人好欺負,現在她可是有整個齊家的家族撐著,誰膽敢再動她一根寒毛,就得當心受到最慘烈的報復!」
沈光一輩子欺壓人慣了,頭一回被人家叮得這麼顏面無光,四肢顫抖,竟大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頂回去。
伊琳聽到她婆婆這些非常自家人的話,煞是感動。
「媽。」感謝的話梗在喉嚨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們上樓去,不要理他。」
望著伊琳背影,沈光急急想喚住她,嘴皮子動了幾下,重
重地歎口氣,一籌莫展地走出齊家院子。
* * *
這是個初春的午後,齊歐梵蹺著腿坐在走廊下翻閱手中的雜誌,伊琳則歪歪地趴在他身上,享受難得的暖陽。
旁邊茶几上一碟小紅莓干已經見底了,桑椹汁也喝完了,她用手指頭戳戳他的腿,提醒他,老婆有事,老公服其勞。
「又沒啦,吃慢點,當心傷胃。」他正專注於雜誌裡的某篇報導,似乎沒有起身為她服務的意思。
「不幫拉倒。」伊琳噘著嘴蹣跚地起身,邊沒好氣的撫著肚子抱怨。「寶寶乖,媽媽去拿給你吃喔,反正爸爸本來就不是很疼你,你將來也不要太孝順他。」
「喂喂喂,你這是幹麼?」齊歐梵被逼得只好把雜誌擱下。「胎兒才三個多月八,他會吃小紅莓干?請不要藉機離間我們父子之間的感情。」
「當然是他要吃的嘍,沒懷他以前我根本碰都不碰這種東西。不止小紅莓,連蚵仔麵線、魷魚羹、紫雪糕,我都是應他的要求才吃的。」
「強詞奪理。」為免強烈爭執禍及他那未出世的寶貝,齊歐梵還是乖乖的進廚,幫她再端一盤出來。「今天就這些,再嘴饞也不能拿這種東西當飯吃。」
一見到她的最愛,伊琳立即眉開眼笑。奈何她才拈一顆放進口裡,就聽到大門口傳來拔尖的呼喊聲——
「伊琳啊,你怎麼還在家裡?」鍾麗心卸下手中的大包小包,疾步來到她面前。「今天你不是該去做產檢的嗎?」
「哦。」伊琳一點也不懷疑,從獲知懷孕的那天起,她婆婆就把每次的產檢日期、抽血檢驗日期、預產期……統統熟記在腦海裡,簡直比她這個即將要做媽媽的人,還要用心一百倍。「我這就去準備。」
「歐梵,你怎麼還忤在那兒?」
「我也要去?」不用了吧?不過是例行檢查而已。
「那還用問,每次產檢你都該去,這是做丈夫的責任。」才轉身,鍾麗心又想起一事。「這回記得跟唐醫師要一卷『拉梅茲生產法』的錄影帶,事前多看幾遍,等伊琳生產的時候你才不會忘記。」
「給我看的?」齊歐梵額頭開始垂下黑色線條了。「我看那個做什麼?」
「幫助伊琳呀。」這兒子看似聰明,怎地要當爸爸了才轉性。「她生產的時候你要進產房安撫她,提醒她怎麼調勻呼吸,才能順利將胎兒生下來,你以為像古時候,生小孩就媽媽一個人的事?」瞧,她這老人家多跟得上時代。
「以前你生我的時候,爸也這樣嗎?」才怪!
「三十年前,起火都還用大灶呢,你要不要試試?」壞小孩,跟她一句來一句去,結了婚就敢沒大沒小,年頭真是變了。
伊琳換好外出服,走了過來。「你要不要陪我去?」
「要,當然要嘍。」識時務者為俊傑,一口氣得罪兩個女人,絕不是聰明才子該做的事。
「老張車子已經等在門口了,快走吧。」鍾麗心提醒道,亦提起她的皮包往外走。
「媽又要一起去?」
「怎麼,嫌棄我?」開玩笑,那可是她的金孫耶,她豈能不全程監控。
「哪會?媽一起去最好了。」伊琳笑著說。橫豎反對也無效,人多熱鬧些。
齊歐梵拋給她一記白眼,譏笑她諂媚的功力,越來越爐火純青了。
「待會記得叫護士小姐幫廷彥照一張超音波相,帶回來給你爸看。」
「廷彥是誰?」齊歐梵和伊琳同時愕然地問。
「我孫子,你兒子呀。」
「你連名字都取好了?」怎麼也沒先問他們的意見?齊歐梵最受不了他媽媽老愛自作主張。
「對呀!」鍾麗心經他們一問,喜孜孜的說:「前天我到凱悅喝下午茶,碰到怡安的媽媽,她介紹我到凌陽街找一個算命攤子,聽說阿扁的外孫,名字就是他給取的。」
是嗎?
見齊歐梵斂起臉容,眼看就要發飆,伊琳忙打圓場。「廷彥滿好聽的,不過,人家不是都根據出生年月日,來加以命名?」
「很有概念嘛。」鍾麗心嘉許地朝她點點頭。「是那樣沒錯,但如果可以確定產期,提前把名字取好,則可以早日啟發靈動,讓我的金孫命更好。」
齊歐梵聞言火氣更旺了,兩邊眉毛全部倒豎而起,駭人的風暴在他眼底唇畔迅速形成。
伊琳猶豫著要不要問婆婆,可以預知產期是什麼意思?通常醫師給的預產期只是參考用,在那前後兩個星期均屬正常,除非除非……
「我絕不容許伊琳剖腹生產。」
哇,齊歐梵比她更有概念耶。
「為什麼不?」鍾麗心不高興的反問:「人家阿扁的女兒都——」
「她是她,伊琳是伊琳,除了我,沒有人可以任改變我兒子出生的方式。」
「嘿,你這是……」
風暴終於來襲,伊琳被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這對母子,從她進門的第一天起就爭執不斷,未來勢必還更有得吵,避免讓自己太為難,早日搬回陽明山是有其必要與迫切性。
她先要齊歐梵捺住性子,然後委婉地告訴婆婆自然生產的諸多好處,為了她的金孫,希望她在這面不要那麼堅持。
「這樣啊!」鍾麗心恍然大悟。「那我不白白虧了三萬六。」
「取個名字要三萬六?」吃人嗎?
如果大家都不迷信,就不會有這麼荒謬可笑的事情發生。總之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怪不得旁人。
平息完無謂的爭執,總算可以到醫院產檢了。
沒想到唐醫師聽完了胎兒的心跳,居然有了驚人的發現。
「聽到兩個心跳,很可能是雙胞胎。如果你不介意,我們來看一下超音波。」
嗄?!伊琳愕未定,只聽她婆婆興高采烈的問——
「是雙龍、雙鳳,還是龍鳳胎?」
* * *
是龍鳳胎。
酷熱的仲夏第二個週末,伊琳如期產下一男一女。原本已經要她將湯藥當水喝的婆婆,這下更以流水席的方式,要她一日六餐,中間除睡覺之外還另加三次的點心。
但很奇怪的是,如此大補特補下來,她的體重並沒有增日太多,反倒是齊歐梵稍嫌弱的身材逐漸變得雄壯威武。
午夜十一點,歐巴桑送來豐盛的消夜,伊琳只是微笑以對,齊歐梵卻反胃得作嘔。
「別這樣,吃完這一攤你今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伊琳從床上坐起,體貼地把托盤端到他面前。「要不要我餵你?」
唉,黑色線條密佈在齊歐梵額前,他重重的歎一口氣。
「等你坐完月子,我們立即搬回陽明山住。」愁眉苦臉的張開嘴,他受刑一樣的嚼著伊琳用湯匙送進來的美味佳餚。
「還有呢?」光這樣還不夠,以婆婆的無孔不入,就算他們搬到南極洲,她仍是有辦法循線追來,嚴重干擾他們的生活。
「你不會真的想再回公司上班吧?兩個小孩夠你忙的了。」他可不贊成把小孩交給保母帶。
「小孩有歐巴桑幫我,不必擔心。但我不是想回公司,我連陞遷都得靠你爸爸幫忙,回去又能做什麼?」
「我爸爸?」齊歐梵愣了下,才明白過來她所指為何。「你是你說由總機調行政助理,是爸爸從中幫忙?你也對自己太沒信心了,爸爸從來不做那種事,任何人想受到重用都得靠真本事。」
「真的?」問題是她的能力從來都沒有受到肯定過呀。「真是那樣,的確令人高興,但我還是不想回公司,我想回台中替我爸爸看管那塊土地,老是那麼荒廢著也不是辦法。」
「五甲地,就憑你一個人?」
見伊琳只是笑而不答,眼神中甚至閃爍著詭異的光芒,齊歐梵只覺背脊一陣冷涼。
「嘿,不關我的事,別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我可不是耕田蒔花的料。」公司裡還有一大卡車的業務等著他去處理呢。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出力,你至少可以出錢吧?」伊琳嫣然地笑著欺近他,逼他得正視她的需要。那是她爸爸留下的遺產,身為半子,怎可置身事外。
「行!」只要別叫他去當苦力,一切好商量。「需要多少,儘管開口。」
「唔,我想一千萬大概夠了。」
「什麼?」素來大方的他仍忍不住要跳腳。「你準備種人參,還是養紅龍魚?」
「都不是,我只想把那塊地種滿四時的花卉。」她拿出紙筆,一項一項算給他聽。「看吶,整地需要請工人,五甲地,二十個人工作一個月,一個人日薪兩千,然後是購買花苗,加上施肥,以及培養土……」
呵,好困!「我們可不可以明天再講?」
「好啊,不過你得先把支票開出來給我。看,我都幫你準備好放在桌上了,你只要簽個名,蓋個章就行啦。」
「這事我們不能改天再商量嗎?」台中距離台北需兩個小時的車程,莫非要他天天通勤上班?
「也好,讓我仔細算算,」伊琳連電子計算機都拿出來了。「如果再加上一部車,和舊房子的修繕,那……咦!一千萬可能不夠哦,歐梵,我跟你說,喂,喂,嘿!怎麼就睡著了?」
也罷,反正她還有一個星期才坐完月子,有得時間可以跟他磨。晚安,親愛的老公!